第 37 章 第 37 章
李鶩向沈珠曦走去的時候,她瑟縮著往后退了一步,臉上的表情活像個犯了錯被逮到現(xiàn)場的小孩子。</br> “你、你怎么來了?”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身上帶著一股酒氣。</br> 李鶩看著這滿地的酒碗,氣不打一處來。</br> “哎呀……李兄弟來了,這天色也晚了,我該走了……”</br> 輸給九娘又輸給沈珠曦的中年女子看他臉色不對,若無其事地站了起來,拍拍屁股準(zhǔn)備走了。</br> “你——”沈珠曦忍不住追出一步,想起李鶩還在身旁,她又停了下來。目光觸及旁邊一言不發(fā)的李鶩,聲音越來越小:“你輸了還沒給錢呢……”</br> 李鶩轉(zhuǎn)過頭,沉聲道:“朱大娘,輸了就想跑?”</br> 那姓朱的婦人剎住腳步,訕訕笑著轉(zhuǎn)過身:“哪能呢?這不是一不注意就忘了么……”</br> 她掏出一串銅板,走了過來,皮笑肉不笑地交到沈珠曦手里。</br> “李娘子手氣好啊,還說沒打過馬吊,我看你才是個中高手……”</br> 朱氏陰陽怪氣地夸了沈珠曦一通,再看了眼旁邊的李鶩,到底不敢說些什么。朱氏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荷包,一臉懊惱地走了。</br> 院子里其他婦人也相繼出言告別,九娘像沒見到李鶩一樣,施施然地站了起來,勾著旁邊隨蕊的手臂,親熱地說:“走,去奴家店里繼續(xù),再炒幾個小菜,你和奴家說說你家那燒雞怎么做的……”</br> 隨蕊一邊掙脫她的手,一邊沒好氣地說:“我看你是醉得不輕,幾個小菜就想騙我家的秘方……”</br> “哎呀,用不著秘方,你就跟奴家透露一點(diǎn)**的訣竅,我告訴你文秀才愛吃什么……”</br> 隨蕊似有意動,掙扎的動作小了下來。九娘輕而易舉地拉著她走了。</br> 一眨眼,這院子里就剩下幾個婦人,她們因?yàn)槔铤F的存在,拘謹(jǐn)?shù)赜醚凵窠涣鳎灰娊z毫先前的熱鬧。</br> “我?guī)厝チ恕!崩铤F對周嫂說。</br> “她喝了一碗萬年春,有些醉了。你回去喂她一碗醒酒的豆芽湯——你有豆芽嗎?”見李鶩搖頭后,周嫂去廚房拿了一把豆芽出來,又用之前包過燒雞的荷葉包好了,這才遞給李鶩。</br> “喝了醒酒湯,讓她早點(diǎn)睡就沒事了。”周嫂道:“她喝得不多,你別罵她。”</br> “我罵她做什么?”李鶩皺起眉頭。</br> 周嫂沒說話,視線落到沈珠曦身上。李鶩跟著看去,她低眉斂目的模樣,不就是一副害怕被罵的樣子嗎?</br> 李鶩嘆了口氣,重新說道:“……我不會罵她。”</br> “那我就放心了,不然嫂子也不敢再叫她一起聚會了。”周嫂松了口氣。</br> 李鶩拉著沈珠曦的手臂,帶著她離開了周家。</br> 沈珠曦雙頰緋紅,眼神迷離,走起路來一搖一晃,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樣,看得人總想扶上一把。李鶩好幾次都差點(diǎn)伸出手了,她自己搖搖腦袋,又好好地站穩(wěn)了。</br> “這是,地震了嗎?”她低頭盯著地面,自語似的嘀嘀咕咕:“怎么……地是晃的?“</br> “你喝醉了,你是晃的。”李鶩冷聲說。</br> “我沒醉……我好著呢。”沈珠曦傻笑著摩挲手中的銅板,好像正拿著天大的寶貝。李鶩正想譏她幾句,她卻忽然拿著銅板獻(xiàn)到他眼前:“你看!我掙的錢!”</br> 她孩子氣地笑了起來,鼻子上擠出幾條笑紋,兩只彎彎的眼睛里閃著無邪的光芒。</br> 她一派天真,毫不設(shè)防。</br> 也讓他防不勝防。</br> 李鶩沉默好一會,開口道:</br> “……嗯,看到了。”</br> “我掙的!”她寶貝地把銅板放到胸口,又一次重復(fù)道。</br> “嗯。”李鶩說:“你真厲害。”</br> 沈珠曦的臉色肉眼可見地亮了起來,她往前跳了兩步,一腳踩在他的影子腦袋上。</br> “我踩了你的頭,我厲不厲害!”</br> “……厲害厲害。”</br> “不止呢!我告訴你,我通讀四書五經(jīng),常見的雜書我也都看過,我會寫隸書,瘦金體,簪花小楷,我還會琴棋書畫,我會的可多了……”</br> 沈珠曦昂起頭,一臉得意。</br> “我厲不厲害?”</br> 沈珠曦喝醉了以后,言行都倒退成了三歲小孩,李鶩不回答,她就追他的影子,噘著嘴去踩他的影子腦袋。</br> “你說,我厲不厲害?!”</br> “厲害,厲害……行了吧?”懶得聽她再嘰嘰呱呱,李鶩敷衍道。</br> 誰知她忽然停下腳步,嘴角一撇,眼淚珠子迅速在眼眶里匯聚起來。</br> “你說謊!”</br> “我沒說謊——”李鶩擰起眉頭:“沈珠曦,你喝醉了還會耍酒瘋的?”</br> “你就是覺得我沒用!”</br> “我沒有……”</br> “你有你有!”</br> 李鶩本不想搭理她,可身邊忽然少了個腳步聲,他回頭一看,她停在原地不走了,正和自己的影子生著悶氣。</br> 他不耐煩道:“你還走不走了?你這么個速度,天黑都走不到家。”</br> 話一出口,他就察覺不好。</br> 沈珠曦不生悶氣了,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坐到了地上,嚎啕大哭起來。</br> “你就是嫌棄我,覺得我沒用,覺得我是個累贅,你早就想把我扔掉了……”</br> 李鶩頭都大了,生怕她的哭聲引來左鄰右舍看熱鬧的人,一個箭步躥到她面前,抓著她的手臂試圖把她拉起來。</br> “沈珠曦!這是外面,你發(fā)什么瘋!”</br> “你罵我!你罵我!你還罵我!”</br> 沈珠曦哭得更厲害了,這哪里是女兒家的哭法,如果說旁的女人是梨花帶雨,那沈珠曦就是汪汪嚎叫,她永遠(yuǎn)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出人意料。</br> 李鶩額頭的青筋都起來了,他一把捂住她的嘴,咬牙切齒道:</br> “你哭什么!沈珠曦你怎么說哭就哭,你這人一點(diǎn)兒不講道理,你是想氣死老子……”</br> 沈珠曦哭得一臉狼狽,還不忘對他又踢又打,李鶩被她折騰出了幾分火氣,反剪了她的手臂,也沒怎么用力,可沈珠曦就是忽然安靜了下來。</br> “……沈珠曦?”</br> 她坐在地上,背對著他不說話。</br> “呆瓜?”</br> “瘋……”</br> 李鶩話沒說完,忽然看見一滴接一滴的眼淚從半空中滑落。李鶩猛地松了手,那滋味,就像屁股蛋子剛從烙鐵上坐了一回。</br> 他轉(zhuǎn)到沈珠曦面前蹲下,整理了好一會腹稿,最后全部打翻,焦頭爛額道:“……你怎么才能不哭了?”</br> 她不說話,默默掉淚。</br> 李鶩先前還恨不得把她的嘴給堵上,現(xiàn)在她真的安靜了,他的心里卻又不安靜了。</br> 李鶩只能繼續(xù)先前的話題,干巴巴地說道:“你真的很厲害,你又會打馬吊,又會讀書寫字,還通讀什么五書四經(jīng),你比鎮(zhèn)上的老朱頭還厲害,他只會寫字,不會彈琴,至于那臭棋技,連我都打不贏……你這么厲害,我怎么會覺得你沒用呢?你看,我連字都不會寫,你比我厲害多了……”</br> 沈珠曦終于抬頭看他,抿著嘴,直勾勾地看他,淚珠子從水光瀲滟的杏眼里接二連三落下。她什么都沒說,但這副可憐兮兮的模樣,足夠讓他生出一種自己是千秋惡人的錯覺。</br> “我的姑奶奶,你到底要我怎樣?”李鶩手段用盡,就差給她跪下了。他現(xiàn)在只想把那個慫恿沈珠曦喝酒的罪人捉出來,茅廁里關(guān)上個七天七夜。</br> 如果早知道她喝醉了是這樣子,他說什么也不會讓她沾一滴酒!</br> “我這么厲害……”她扁著嘴,淚光在發(fā)紅的眼眶里涌動:“你們?yōu)槭裁炊疾灰遥俊?lt;/br> 她努力去學(xué)自己并不喜歡的琴瑟,努力去看自己并不喜歡的女書,她努力活成他們喜歡的樣子,可是最后,她還是孤零零一人流落到了宮外。</br> 母妃為父皇拋棄她,父皇為太子拋棄她,傅玄邈為大局拋棄她。所有人都有比她更重要的事去做。</br> 她能夠接受現(xiàn)實(shí),卻始終無法釋懷。</br> 李鶩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問:“誰不要你了?”</br> “你們都不要我了。”她說,一直憋在眼眶里的眼淚傾涌而出。</br> 李鶩忽然明白了,她是在說她的父母。</br> 沈珠曦如此傷心,原來是想到了把她賣進(jìn)宮的父母。原來她是覺得,是因?yàn)樽约簺]用,父母才遺棄了她。</br> 會反省,是沈珠曦的優(yōu)點(diǎn),太會反省,也是她的缺點(diǎn)。如果是李鶩,絕不會因?yàn)楦改覆灰约海雇频绞亲约簺]用身上。</br> 他生來便沒有父母的記憶,沒學(xué)過仁義禮智信,全憑鴨子的庇佑才能長大成人。親情的羈絆,李鶩想象不出,也理解不了。沈珠曦這么傷心,他做不到感同身受,同樣,也做不到無動于衷。</br> 她的眼淚每次落下,都像燙在他的心口上。</br> 李鶩伸出手,用指腹認(rèn)認(rèn)真真地擦掉了她臉上的淚痕。他神色平靜,像一動不動的大山,又像波瀾不驚的大海,他的神情,讓沈珠曦不知不覺也平靜下來。</br> 他一字一頓道:“你看著我。”</br> 她依言看著他,眼中淚花閃爍。</br> “不要聽別人說什么,你比他們好上百倍千倍,他們不要你,是他們的損失。你比他們想的要好,也比你自己想的更好。不要因?yàn)樗麄冄巯梗S隨便便質(zhì)疑自己,因?yàn)椋@也是在質(zhì)疑老子的眼光。”李鶩說:“你懂了嗎?”</br> 沈珠曦其實(shí)沒聽懂他在說什么,她的腦子整個都暈乎乎的,但他使人信服的神色讓她不自覺地脫口而出:</br> “懂了……”</br> “……你這呆瓜。”李鶩轉(zhuǎn)過身,半蹲在她面前:“上來。”</br> 沈珠曦愣頭愣腦地爬上李鶩的背,他的手臂穿過她的膝蓋窩,輕輕松松地就站了起來。</br> 視野變換后,沈珠曦才發(fā)現(xiàn)李鶩的腳步原來這么快,不過兩三步,就走出了好長一段。</br> 他的背也比看上去的寬廣,和他吊兒郎當(dāng)?shù)耐獗聿煌拿恳徊蕉甲叩梅€(wěn)穩(wěn)的,沈珠曦在他背上,一點(diǎn)兒也不顛。</br> “沈珠曦。”他忽然叫她的名字。</br> “……嗯?”沈珠曦愣愣地答。</br> 李鶩踩著橙紅的夕陽,大步朝前邁去。</br> 在他腳下,兩人的影子疊作一處,親密難分。</br> “他們不要你,我要你。”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jiān)f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