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2 章 第 142 章
斑斕的晚霞隨著海波蕩漾。</br> 浪花起伏,拍打著樓船高聳的船身。</br> 在遠(yuǎn)離山岸的大海上,濤聲代替了松風(fēng),盤旋在鋪開的大袖上。</br> 傅玄邈半躺在整塊沉香木雕刻的羅漢床上,雙眼輕闔,神色沉靜。放于蒼青色冰蠶絲上的右手修長凝白,無瑕如玉。</br> 虛掩的窗外吹來海風(fēng),拂動(dòng)如墨的發(fā)絲,他睫毛輕顫,人一動(dòng)不動(dòng)。</br> 燕回抱著一堆名刺躡手躡腳走進(jìn)廂房,他盡量輕地把名刺放下,剛要轉(zhuǎn)身退去,床上的人忽而開口:</br> “收到多少投誠了?”</br> 燕回一凜,連忙單膝跪下。</br> “回稟公子,共收到名刺信箋四十有二。”</br> 傅玄邈以手支頭,輕聲道:“……都有些什么人?”</br> 燕回將名刺和信箋的主人一一報(bào)出。</br> 傅玄邈始終沒有睜眼。</br> 燕回報(bào)完名字,廂房內(nèi)好半晌的時(shí)間,只剩窗外海浪陣陣。</br> “御峰還沒有消息嗎?”</br> “……仍未聯(lián)系上。”</br> 傅玄邈睜開眼,在羅漢床上坐直了身體,蒼青色的絹帶從身上垂落,如一片墜落的陰云。</br> 他面無波瀾,淡淡道:“楊柳那里有消息嗎?”</br> “沒有。”燕回低頭道,“……他們的最后一次飛鴿傳書就是徐州那次。”</br> “楊柳在做什么?”</br> “聽下人說,楊柳昨日召了大夫前去問診……似是病了。”</br> “病了?”</br> “……是。”燕回小心看著主子的臉色,“公子……要去探望嗎?”</br> 樓船的船頭響著連綿不絕的靡靡之音,船尾的廂房卻沉在越來越深的夜色里。</br> 楊柳半躺在床上,背后靠著軟枕,雪白的褻衣襯得蒼白的面龐更加?jì)扇酢?lt;/br> 搖晃的床板加劇了她的不適,她握手成拳,放于沒有血色的唇邊輕輕咳著。</br> 侍立一旁的婢女連忙送上熱茶,楊柳搖了搖頭,推開送到面前的茶盞。</br> “晚宴開始了嗎?”她問,聲音低啞。</br> “已經(jīng)開始一炷香了。”婢女道。</br> “公子……”楊柳忍不住咳了咳,說,“公子出席晚宴了嗎?”</br> 婢女猶豫了一下:“公子……似乎沒有參加晚宴。”</br> 楊柳沒說話,反而是婢女擔(dān)心她多想,急著道:“公子器重姑娘,今晚既沒有出席晚宴,說不得一會(huì)就來探望姑娘了——”</br> “公子便是不出席晚宴,也有許多事等著公子裁定。”楊柳自嘲一笑,“我身份卑賤,怎敢奢望公子紆尊降貴?”</br> “姑娘,你……”</br> “不必安慰我了,我是什么身份,別人不清楚,難道你還不知道嗎?”</br> 婢女啞口無言,眼中閃過一抹同情和憐惜。</br> “我早已習(xí)慣了……”楊柳再次咳了起來。</br> “廚房煎的藥應(yīng)該好了,奴婢這就去給姑娘拿藥——”</br> 婢女捏好楊柳身上的被角,快步走出了廂房。</br> 楊柳咳順血?dú)猓n白的面容上多了一縷病態(tài)的潮紅,她望著窗外灌進(jìn)的月光,低若蚊吟地喃喃道:</br> “敗柳之身,不敢肖想月光……”</br> 微弱的腳步聲從門外響起,楊柳沒有在意,她說:“星兒,你忘帶東西了嗎?”</br> “是我。”</br> 蒼青色的頎長身影走進(jìn)廂房,一身微涼月色,潔如昆山片玉。</br> 楊柳心神一晃,喜悅油然而生。她掙扎著下了床,跪倒在冰涼濕冷的地面上:“楊柳給公子請安——”</br> 他神色淡淡地掃視著簡潔素雅的廂房,說:“怎么只有你一個(gè)人?”</br> “星兒去端藥了,一會(huì)就回來。”楊柳想要起身,又記起還未得到傅玄邈的允許,向著他膝行了兩步,“公子需要什么?楊柳可以服侍公子……”</br> 她忍不住咳了起來。</br> 傅玄邈好像這時(shí)才發(fā)現(xiàn)她還跪在地上。</br> “你還病著,起來罷。”</br> “是!”楊柳一臉感激,自己撐著一旁的邊桌站了起來。</br> 她面容蒼白,纖弱的身體在微微搖晃的地面上像是隨時(shí)都要墜落。</br> 但凡一個(gè)正常男人,都很難視若不見。</br> 傅玄邈在扶手椅上坐下,拿起右手邊茶幾上的茶壺,掀開了托盤上的茶盞。</br> “公子,讓我——”</br> “你還病著,我來便好。”</br> 傅玄邈避開楊柳伸來的手,自己倒上一杯熱茶,平靜的眼眸看過沉浮的茶葉,看過裊裊的熱煙,看過半開的格柵窗,就是沒有正眼看過面前的楊柳。</br> 楊柳心中浮出一股不安,虛弱的身體更加搖晃。</br> “公子……可是楊柳做錯(cuò)了什么,惹公子不喜了?”她弱聲道。</br> “你忠心耿耿,怎會(huì)做錯(cuò)什么?”</br> 傅玄邈洞徹一切的目光終于落在楊柳臉上,她后背一涼,條件反射跪了下去。</br> “公子,奴婢有罪——”</br> “何罪之有?”</br> “奴婢……奴婢惹公子不喜,便是最大的罪過……”</br> “楊柳,你自十三歲起就跟著我了。”傅玄邈將沏好的茶遞給跪在地上的楊柳,神色淡淡,“我若是對你不喜,你還會(huì)在我身邊留這么久嗎?”</br> “公子……”</br> 楊柳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雙手接過茶盞。</br> “御峰失蹤了,你知道嗎?”</br> 傅玄邈不辨喜怒的一句話,讓楊柳手中的茶盞一晃。</br> 滾燙的茶水澆了出來,燙在她的虎口上,她不敢松手,強(qiáng)忍著錐心的疼痛。</br> “公子不是前些日才收到義兄的信件嗎?怎會(huì)突然失蹤?”她故作鎮(zhèn)定道。</br> “我最后一次收到御峰的回信是在十日前,而你最后一次收到御峰的飛鴿是在七日前,怎會(huì)失蹤這個(gè)問題……”傅玄邈面無波瀾,“不是應(yīng)該我問你么?”</br> 茶盞從楊柳手中滑落,炙熱的茶水澆了她一身,她忍著大腿上灼熱的疼痛,不顧一地茶水,慌張跪拜下來。</br> “公子——”</br> “義兄公干在外,義妹留守?fù)?dān)憂,互報(bào)平安本是情理之中的事。”傅玄邈翻起第二個(gè)茶盞,再次往里注入熱茶。</br> 他平靜的目光望著入水無聲的水柱,說:“我只是有些疑惑,為什么每一封信里,御峰都在向你匯報(bào)搜尋越國公主的進(jìn)展?”</br> “公子……”楊柳知道任何狡辯在這個(gè)男人面前都沒有用處,她張口無言,只有眼淚爭先恐后地流了出來。</br> “你是不是很疑惑,為何御峰在外游蕩一年依然什么消息都沒得到?”傅玄邈微微一笑,“因?yàn)槲曳潘鋈ィ疽饩褪窃囂剑衷鯐?huì)給他真正有用的情報(bào)?”</br> 傅玄邈輕輕放下茶壺,將盛著熱茶的茶盞又一次遞給楊柳。楊柳用顫抖的雙手接過。</br> “你十三歲那年,我把你從教坊里贖出。你心思玲瓏,善謀人心,為我四處刺探情報(bào),拉攏人心。我一直以為,你對我忠心耿耿——難道是我想錯(cuò)了嗎?”</br> “公子怎么想錯(cuò)?”楊柳拼命搖頭,臉色慘白,“楊柳愿為公子赴湯蹈火,哪怕公子叫我現(xiàn)在死在這里,楊柳也不會(huì)猶豫片刻!”</br> “我怎會(huì)舍得叫你死在這里?”</br> 若是換個(gè)人來說這句話,一定纏綿悱惻,令人心動(dòng)不已。</br> 字字溫柔的話,卻是用傅玄邈清冷的聲音說出。他垂眸看著跪在地上的楊柳,茶漬染黃了她白色的褻衣,她單薄的身體在微微顫抖,可是他無動(dòng)于衷,面無表情。</br> 他用殘酷的表情,說著溫柔的話。</br> “楊柳,我需要你。”他說,“別再叫我失望了。”</br> “是……楊柳絕不會(huì)再讓公子失望!”楊柳含著眼淚,連連點(diǎn)頭。</br> “別哭了,”傅玄邈柔聲說,“你哭起來,不好看。他們不會(huì)喜歡的。”</br> 楊柳身子一顫。</br> “昨日你便沒有出席宴會(huì),瑯溫節(jié)度使還向我問起過你。”傅玄邈輕聲道,“再過一日我們就要下船了,想要刺探情報(bào),拉攏這些節(jié)度使,我們只有今晚的機(jī)會(huì)了。甘露新排了一場胡旋舞,想要替你出場表演,但我還是想來問問你,你愿意讓她替代你嗎?”</br> 替代二字比任何懲罰都要令楊柳恐懼。</br> 傅玄邈身邊,從來不缺新人。暗衛(wèi)的面孔每個(gè)月都在更換,府中豢養(yǎng)少了一個(gè)楊柳,也有甘露頂上,近衛(wèi)少了一個(gè)御峰,也有燕回出現(xiàn),被頂替一回,就可能會(huì)是永遠(yuǎn)。m.</br> 她是傅玄邈身邊留得最久的老人,但她依然隨時(shí)都可能會(huì)被替代。</br> 有無數(shù)比她年輕,比她貌美,比她野心勃勃的女人想要上位。</br> 她一刻都不能松懈,她要出賣她能出賣的一切,才能換回傅玄邈目光的片刻停留。</br> 為了這片刻時(shí)光,她愿意出賣一切。</br> 楊柳壓下泣音,說:“甘露在青樓長大,對這些封疆大吏的習(xí)性并不清楚,若是一時(shí)肆意,恐會(huì)得罪貴人。楊柳雖是蒲柳之姿,卻已和數(shù)位節(jié)度使打過交道,公子若求穩(wěn)妥,還是將此事交給楊柳更好。”</br> “我自然更信任你,可你的身體……”傅玄邈冷淡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br> 楊柳捏起一部分褻褲,將淡黃的茶漬藏于掌心。</br> 她低下頭,聲音沙啞卻堅(jiān)定:“楊柳今日不能歌舞,但手卻是好的,可以用一支新曲為宴助興。”</br> “甚好。”傅玄邈說,“……茶已經(jīng)溫了,喝罷。”</br> 楊柳閉上蓄著淚光的眼,將杯中茶一飲而盡。</br> “你這里還是太清凈了,”傅玄邈起身,掃了一眼可謂簡陋的廂房,“缺人缺物自去取,莫要叫人看了笑話。”</br> “是……”</br> 傅玄邈剛要離開,目光被桌上一物忽然吸引。</br> 傅玄邈面色突變,一個(gè)箭步走到書桌前,從散落的數(shù)張花箋中,目標(biāo)明確地拿起其中一張畫著野鴨戲水的箋紙。</br> “……這是誰的?”傅玄邈神情克制,雙眼視線卻牢牢盯著手中的花箋。</br> “是義兄途徑徐州時(shí)隨信寄回的一套花箋,他知道我喜歡這種小東西。沒有別的意思。”楊柳慌張起身,“……我這就燒掉。”</br> “這是越國公主的字跡。”</br> 傅玄邈的一句話,讓楊柳如遭雷擊地停在原地。</br> “姑娘,我把藥——”</br> 婢女話沒說完,看見站在屋里的傅玄邈,嚇得手上一抖,差點(diǎn)摔了藥碗。</br> “公子……”</br> 傅玄邈無視忙著下跪的婢女,喚來屋外的燕回。</br> “公子何事吩咐?”燕回單膝跪倒。</br> “把剩下的花箋以及御峰和你的通信,都找出來。”傅玄邈說。</br> 楊柳呆呆地起身,如提線木偶一般照著傅玄邈的吩咐行事。</br> 她交出通信和花箋后,燕回從她手中接過,傅玄邈毫不猶豫地轉(zhuǎn)身走出了房間。</br> 楊柳呆若木雞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外。</br> “姑娘……這是怎么了?”婢女扶住她的手臂,擔(dān)憂開口。</br> 楊柳怔怔道:“踏破鐵鞋也找不到的東西,為什么偏偏在這個(gè)時(shí)候出現(xiàn)?難道我千算萬算……真的敵不過天意?”</br> 樓船寬闊的舷側(cè)通道上,兩個(gè)身影大步流星地往前走著。</br> 燕回抱著一沓信箋,偷偷打量著走在前方的傅玄邈的臉色,心中忐忑卻不敢輕易開口。</br> 傅玄邈前腳剛踏進(jìn)書房,后腳就沉聲問道:“御峰最后一次出現(xiàn)是在什么地方?”</br> 燕回連忙道:“回稟公子,我們的人跟到徐州后,御峰似是有所察覺,走了小道甩開眼線。我們只知他進(jìn)了徐州,卻不知他去了哪個(gè)縣。”</br> “這是御峰從徐州寄出的花箋,上面是越國公主的字跡。”</br> 燕回吃驚地看著手中的花箋。在他看來,這只是一張畫技出眾的花箋,傅玄邈卻能一眼看出是越國公主的筆跡。</br> 難怪公子如此失態(tài)。</br> “御峰在徐州失去蹤跡,花箋也是出自徐州,難保不是二人相遇,出了什么意外。”傅玄邈面色難看,“你調(diào)集人手,立即前去徐州,不惜代價(jià)也要帶回安然無恙的越國公主——”</br> “喏!”燕回抱拳領(lǐng)命,擲地有聲道:“屬下即刻出發(fā)!”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jiān)f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gè)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gè)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gè)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dòng)不動(dòng),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shí)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xiǎn)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dòng),它就會(huì)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huì)。</p>
良久之后,機(jī)會(huì)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