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臨行處,愛憎恐
既然是生意,那重楓就一定會重視。她磨好自己的刀,看著雪刃披霜,在月光下映出清輝一片,然后用力的將它插在雪地中,朝著易府老宅的方向默默眺望。
“這是什么儀式嗎?”帕夏汗倚著門,星眸沉沉,看著她做出這番舉動。自從她來了重楓的小院,和她做了那番深談后,她就沒有離開過。重楓也由著她,這是服務(wù)意識,重楓一向?qū)ψ约旱念櫩秃軐捜荨?br /> “星見會撒謊么?”重楓沒有回答帕夏汗的問題,只是問。
帕夏汗聞言望過去,卻只能看到重楓背對著她的背影,黑影沉沉,少女的背挺得那么筆直,又顯得那么脆弱。不知為何,帕夏汗就想起了一句不著邊的老話,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還是說,風(fēng)摧之后,卻依然挺而不彎呢?帕夏汗為自己的想法失笑,然后看著月色回答:“我不知道,不過…想來是沒有的吧。”
“那么,就是儀式了。”重楓回眸,唇角朝上一勾,露出了一個帶著狡猾的笑容。
帕夏汗笑笑,罷了罷手,像是對著一個讓她有些許無奈的小妹妹那樣,看著重楓回轉(zhuǎn)頭,月色灑了重楓一身,如同為她披上一層銀色薄紗。
“…謝家的院子,有謝家的什么人呢?”重楓狀似無意的問。
“謝氏家主的堂兄,不過是個碌碌無為的人而已。”帕夏汗手指繞著自己的發(fā)辮,回答。在重楓看不見的背后,她的眼光慎重滿懷探究“你想做什么。”
“沒有什么,在這件事上,我是個生意人,從不會和錢過不去。”重楓垂頭回答,她的目光再一次注視著自己烏黑的刀柄,將它拔起來,拂去上面的污漬,還刀入鞘,轉(zhuǎn)身看著帕夏汗“只是那個族兄,我要留他,問一句話。”
帕夏汗瞇了瞇眼睛,然后點頭。
“謝謝。”重楓用了她有生以來最為真誠的表情說道,然后看著帕夏汗很不習(xí)慣的僵了僵身子,滿臉受不了的揮了揮手,轉(zhuǎn)身離開。
重楓也笑了笑,回到自己的房間。她又一次打開秋靜庭給她的那個小匣子,黑檀木雕花的面,整整齊齊一疊晃花眼的銀票。她嘆了一聲,將它們放好,錢很誘人,但重楓卻將它們當(dāng)作了秋靜庭送她的禮物那樣收了起來。所以重楓覺得自己依然很窮,窮到除了自己的命,什么也沒有。
“當(dāng)然,我還有你。”重楓拍拍一旁的陌刀,就如對著一個老友那樣,充滿了感慨,然后和衣倒下。
接下來的日子,她終于見識到了帕夏汗的手段。
每夜都有一黑衣人踏著夜色而來,一連十四夜。帕夏汗會先聽其回報,再做其指示,一連十四夜。帕夏汗并未避諱重楓,由此她便識了帕夏汗的預(yù)見及巧思。
“我要殺人,自然得保證干凈俐落,永無后顧之憂。否則的話,提刀破門而入,人跑了怎么辦?有漏網(wǎng)之魚怎么辦?被后援圍住怎么辦?害了我那不多的下屬怎么辦?堵了我北方的后路怎么辦?”
所以小到別院中諸人的飲食起居,小道狗洞,大到京都衛(wèi)隊調(diào)度習(xí)性,帕夏汗花了十四日,做了完整的調(diào)配和補遺。她坐于桌前,縱觀大局。重楓覺得自己的小院似乎變成了軍營,帕夏汗則似將軍,那么自己呢?不過是一個親隨罷了。
這十四日秋靜庭并未來過,重楓不知道她是不是一直在找帕夏汗,倒是太子爺請過她一次,說是要報答救命之恩。重楓還是拒絕了,她知道這是個攀上太子的好機會,只是她現(xiàn)在還不想去做其他人的刀。所以她真的就像個盡職的親隨那樣,跟在帕夏汗身邊,看著她一步步的調(diào)度,讓那位于京郊的別院變成了一座被人遺忘的孤島。
這日,云厚,自清晨就飄起了雪花,帕夏汗站在屋檐下,看著屋角倒懸的晶瑩剔透的冰凌子,伸手去接飄落的雪花,哈出了一口白氣:“這樣的日子。真是一個殺人的好天氣。”
重楓執(zhí)刀立在她身后,默默的點頭,雪花會掩埋人的蹤跡,會讓無知的人懶惰困倦,會使那些噴灑的血液凝固。她側(cè)頭去看帕夏汗微笑的臉,她披了件大紅的斗篷,周邊滾著白狐的毛皮,襯得她本就光彩照人的臉上,顯出了健康的紅色。
“就是今天了?”
“就是今天了。”
帕夏汗回答,這讓重楓也感到了一絲興奮,她扭頭再去看了眼易府老宅的方向,將長長的陌刀背在了身后。
晌午時分,帕夏汗和重楓就出現(xiàn)在了別院附近,她看著重楓:“院子人有些多,外圍交給我的下屬,內(nèi)院的北朔人歸我,其余歸你。”
重楓點點頭,然后帕夏汗做了一個手勢。早就潛藏于樹林深處的,屬于帕夏汗的死士們默默走出來,重楓數(shù)了數(shù),一共三十二個人。他們沒有對帕夏汗行禮或做其他,他們只是緊了緊身上白色的衣服,開始奔跑起來。重楓看著他們以不可思議的敏捷翻墻入內(nèi),毫無聲息,然后轉(zhuǎn)頭看向了帕夏汗。
“在想什么?”帕夏汗察覺到重楓的視線,轉(zhuǎn)頭對向重楓的眼,微笑著問。
“我在想…若放你回北朔,會不會給大翰樹立一個可怕的敵人。”重楓慢慢的回答,她雖然來自另一個世界,理應(yīng)沒有家國觀念,可是定威城那軍人的習(xí)性浸染她太久,讓她習(xí)慣性的想要去抹滅大翰可能存在的一切敵人,所以她說的很認(rèn)真,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
“哦?”帕夏汗帶著笑看著重楓,露出了傷腦筋的表情“難道我最大的敵人竟然是我找來的嗎?”
重楓沒有說話,帕夏汗也沒有說話,雖然帕夏汗臉上還帶著笑,但兩個人之間,確實有根弦慢慢的繃緊了。
突然,院內(nèi)傳來了尖銳的聲響,那是已得手的訊息。重楓轉(zhuǎn)回了頭,垂下眼去,說道:“不進(jìn)去嗎?”
“自然是要進(jìn)去的。”帕夏汗瞇著眼睛回答,兩人齊齊往前踏了一步,似乎又意識到這樣太過一致,于是又齊齊的頓住,只看著彼此。或許因了這樣小小的尷尬,兩人都笑了起來,之前緊張的氛圍倒是消退不少。
重楓側(cè)過身子做了個請的姿勢,帕夏汗沒有推辭,自然的走在了前頭。
“為什么不動手呢?”距離別院還有一小段路,帕夏汗走的很是悠閑,問的也極為輕松。
“……因為她在這里。”重楓抬眼去看帕夏汗的背影,又垂下頭去,低低的說道。
“可是她終究會不在的,而北朔卻會存在很多年。”
“那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那個時候,我也死去很久很久了。”
“呵,我死以后,任它洪水滔天么?”帕夏汗低低的笑聲從前方傳來,重楓默默的注視著那大紅的披風(fēng)上下起伏,耳中傳來帕夏汗的聲音“我這一生,最討厭這話。”
那聲音極為冷洌,透出了強烈的憎惡色彩。重楓沒有答話,心中卻有些不以為然的想,你的喜惡,與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兩人不再說話,靜靜往前,踏進(jìn)了這謝家的別院中。謝氏是當(dāng)今皇上的母族,作為可以與秋氏一脈相牽制的一族,皇上對謝氏的提拔之意可謂極強。圣恩寵眷下,謝氏行事之高調(diào),早已遠(yuǎn)遠(yuǎn)的超過了秋氏。別院雖是小院,但那也是謝氏的小院,所以重楓也隱隱的覺得有種叛逆的興奮。更為重要的,是當(dāng)初星見的話到底對她產(chǎn)生了些許影響,機會難得,否則平民一個的重楓上哪去找一個謝家子,去追問那些十年前的舊事?
晌午過后是人最為困頓的時候,那些死士又做得極為出色,當(dāng)兩人踏入院中時,一路行來,都是倒伏在地的尸首。因為天寒的關(guān)系,血液來不及流出就凝結(jié),所以看上去,那些人倒仿佛睡著了一樣,極為安詳。
帕夏汗頓了下腳步,與重楓并肩而行,她看著重楓已經(jīng)解下背上的刀,握在手中,漠然的行走在這些尸體旁,不時將還沒有斷氣的人再補上最后一刀,老弱婦孺皆不放過,神情冷漠到了極致。她不知道眼前的少女經(jīng)歷過什么才會對人命如此漠然,但她卻仿佛透過重楓,嗅到了大翰邊軍的鐵血味道。所以更對自己那個在風(fēng)雨中飄搖的家鄉(xiāng)感到焦慮與擔(dān)憂。
內(nèi)院已經(jīng)被團團圍住了,重楓悄無聲息的貓著身子,潛入院中,一旁的帕夏汗也去了披風(fēng),露出里面緊身精干的素衣。和重楓一樣,她小心謹(jǐn)慎的伏低自己的身體,只是她手中拿著的,卻是一柄薄似蟬翼,彎似勾月的彎刀。
內(nèi)院中和外院不同,已有了武衛(wèi)配隊,來回巡視。重楓靜靜的伏在假山后,看著那五人一對的侍從走過。帕夏汗為今天的雷霆一擊準(zhǔn)備了整整十四日,一直跟在她身邊的重楓自然也熟知了對方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她屏住呼吸,等候著時機,就在最后一人踏入假山的范圍內(nèi)的那一瞬間。沒有開口,沒有眼神交匯,甚至沒有事前約定,重楓與帕夏汗兩人一人朝左,一人朝右,同時轉(zhuǎn)出假山,將那五人堵在了中央。
長刀如雷,雷霆有聲,彎刀似風(fēng),連綿無息。中間的五人甚至連哼都沒哼一聲,就倒在地上,發(fā)出了幾聲悶響。
重楓抬眼看了眼帕夏汗,看到她帶著的一貫令人討厭的笑容,還有冷漠的,毫無笑意的雙眼。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zhì)融合在一起,卻如雪霽后的陽光,帶著冷冷清的美感。
“…”帕夏汗注意到重楓的眼光,加深了那個笑容,于是塵封的冰塊碎去,沉在了眼底形成溫暖的笑容。她沒有多的話,只是朝一個方向微微的揚了下下巴,于是重楓就懂了她意思,點頭。兩人便有如來時那樣,消失在各種各樣的掩蔽中。
對重楓而言,殺人是她慘淡人生中不得不進(jìn)行下去的技能,可是在這繁華京都中,哪有那么多的人讓帕夏汗去磨礪她殺人的技能呢?重楓看著帕夏汗與自己的配合密切,風(fēng)格與自己不同,卻絕不會落自己的下風(fēng)。她的心中就越發(fā)的傷感,做不到對方的滴水不漏,伶牙利嘴也就算了,連自己最擅長的東西都不能擊敗對方,這讓重楓感覺到了極大的挫敗感與自尊上的劃痕。好在除了面對某人以外,自尊這個東西早就被這些年的經(jīng)歷給磨滅得幾乎消失殆盡,重楓也沒有流露出一絲拖后腿的情況。
“從小大家就說,我在這個事情上格外的有天賦”帕夏汗似乎看出了重楓的困惑,輕松的說道,看著自己手上的彎刀“天降大任于斯人,總會讓他在某些方面有些天賦。比如說我,比如說你。”
重楓一愣,覺得這話里,帕夏汗倒是將兩人并重了,這種對手般的尊重讓重楓無措了三分鐘,又聽身邊的女子又道:“聽說你畫的不錯。”
感情自己的天賦是畫畫?重楓咬牙切齒,雖然作為一個畫者,是樂意聽到這樣的贊揚,甚至比稱贊其他來的更開心,但是換做這女人說的話,怎么都覺出一股嘲諷的味道。
“喂!你有完沒完!再這樣下去,我就不跟你合作了。”重楓轉(zhuǎn)頭看著帕夏汗,壓低了聲音怒道。
“我也是這么想的,我已經(jīng)到北朔人的院子了,你的人還沒清理干凈,不如我們分頭行動如何?”帕夏汗認(rèn)真的點點頭,說道。
重楓奇怪的看了她一眼,看到她琥珀色的瞳底跳躍著一抹藍(lán)光,只是那抹藍(lán)色極淺又極深,一晃眼就過,快的讓她以為是自己的錯覺,她想了想,然后點頭,對方是雇主,再說她也有能力全身而退,重楓沒理由和老板也就是錢過不去。
兩人分道而行,行前重楓看了帕夏汗的背影,看到她已經(jīng)從掩蓋自己身形的地方走了出來,青絲飄揚,彎刀沒有半分殺氣,銀月般精美的被她握在手中。她隱隱的覺出有幾分妖異的美感,對方似乎故意將她支開。為什么?重楓不是很明白,所以她決定不去追究這樣的不明白,反過身子,她要殺的人還有很多,而且,她還有更重要的事。于是她不再停頓,疾步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