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二十章【宜凌】(一)
宜凌是座小城,卻扼水運要道,是以繁華絲毫不次于曉陽與鳳月,而沈家在這里又有幾樁生意需要沈逸卿前去處理,所以他們便得在此多留幾日。
沈逸卿雖然在江湖中聲望不低,可在沈家卻始終是個尷尬,于是并沒打算住到沈家在城中購置的宅院里,而是準(zhǔn)備只在白天過去處理些生意上的事。
宜凌有沈家的生意,就有熟悉沈家的人,有熟悉沈家的人,就會有知曉沈逸卿身世的。而且,這又是個繁華的地方,人來人往,免不了許多江湖人,更免不了人多口雜四個字。
穆席云在沈逸卿身上向來用心不假,可這次還沒用他開口,那病剛好的人已經(jīng)替他代勞,乍一進(jìn)城便去了城郊,尋找起住處來更是只挑清靜人少的地方,想要看見個江湖人的影子都難。
不知何故就覺得有些不是滋味,穆席云起初也只是看著,可越到后來越覺得不舒服。這般誠心誠意伺候沈逸卿的樣子,反而叫他看得心里別扭,有些氣,也有些別的,一時理不清晰。于是在那人上前詢問他意見時,很是心煩地隨手指了一處,只是他絕對沒想到,他隨意的一指竟剛巧沒指在那人精細(xì)過濾后的選擇里,而是指了一處只有兩間屋子能住人的宅院。
宅子的主人是個五口之家,窮苦得厲害,已近不惑之年的婦人為了給自己的丈夫治病,幾乎掏空家底才蓋起這處小宅,而那點錢卻只夠布置兩間屋子,到了布置西廂房與蓋伙房時已經(jīng)拿不出一點銀子,只好用剩下的磚石一壘,將已經(jīng)蓋好的西廂房改成了伙房,勉強也算是一舉兩得,既不必再花錢買床買桌椅填屋子,也不用再花錢買磚石蓋伙房了,雖然租的錢會因為小院里有間不能住人的屋子少一些,可只要能維持家計,買得起丈夫每月要用的藥,也就足夠了。
不算太大的小宅一直被這么租了半年多,后來住進(jìn)個講究點的書生,說院子布局太過空蕩,婦人便干脆把最初準(zhǔn)備蓋伙房的地方用木板搭起個小木屋,給住客放些雜物與怕雨淋的東西,倒也滿當(dāng)了。南方不比北方,雨下得要勤,如此還真方便了不少人。
租住的事自然由遲風(fēng)去理,拿不準(zhǔn)具體時間的住法本可以押上點銀子等到最后要走的時候一起清算,可看了緊挨在宅院旁邊的那個破破爛爛的小土磚房后,便換成了先多給,到時如果住不滿時間再找退的付法。租宅子的婦人自然高興,可身邊十幾歲年紀(jì)的小男孩卻不怎么領(lǐng)情,甚至還朝遲風(fēng)身上吐了口唾沫。
其實就在前一刻,遲風(fēng)才從穆席云那里領(lǐng)教了何謂“臉色”,但那人是他的主子,他真心敬著也畏著,所以自然是心甘情愿。而這會兒對著個不識好歹的小孩兒,可就沒多少耐心了,不能打不能罵,嚇嚇總是可以的。會給這婦人多點錢,完全是想起了年幼時養(yǎng)母家的窮苦家境,同樣有個堅韌要強的女人在支撐著,而無論他還是弟妹,都要比眼前的這個還在罵他的小孩兒懂事許多。
“滾!我們家才不缺錢!用不著你假惺惺地裝好人!娘你干什么要一臉感激他的樣子!他住咱們家的房子就應(yīng)該給咱們錢,就算他現(xiàn)在不給,走的時候也該給!憑什么早給了幾天咱們就得感激他!”
被這十幾歲的孩子一吆喝,周圍立刻圍上了不少人,有的在看見遲風(fēng)面無表情的臉面后,更加肯定地開始指指點點,肆意議論。
這種城郊地方的小村子往往住的都是些不怎富裕的人,通常這種人在平時并不見得有多團結(jié),可要是來了個形單影只的外人,且還是個有錢人又敢嘲笑他們窮的,無疑就會被群起而攻之。
遲風(fēng)畢竟是大人,原也沒打算要和個孩子計較,可不高興也是真的,至少從來沒有一個人敢往他身上吐過唾沫,就算是在他最窮困潦倒的時候。
而周圍已經(jīng)圍上來指指點點、議論紛紛,眼看就要動起手來的眾人,則更加助長了他的惱意。
這時不知誰罵咧了一句,抄起下地干活的鋤頭就要往遲風(fēng)背上砸去。
站著不動任人宰割的習(xí)慣遲風(fēng)從來沒有,莫說是對付些沒有武功的,就算是斗不過打不贏的,也要盡力搏一搏。只是就在他剛剛有所察覺,還未來得及動手時,一聲細(xì)響已從身邊劃過。那速度,甚至不是他可以看清的,只隱約知道是個銀白小物,并且夾著十分強勁的內(nèi)力,而下一刻,老舊的鋤頭柄就被洞穿而過,卸了舉手欲砸之人的力氣,生生將人摜倒在地上,半邊臉都磕出了血,一眼看去十分駭人。
在這么個城郊小村里,要是有塊碎銀掉在地上,應(yīng)是很多人都會彎腰去撿,可此刻卻沒有一個人敢往前靠上一步,之前還七嘴八舌的人群也安靜下去。
遲風(fēng)反應(yīng)自然不同常人,就在眾人驚恐不安地去看地上被洞穿卻未被折斷的鋤頭柄時,已經(jīng)轉(zhuǎn)了身去尋找穆席云的身影。
“過來。”穆席云臉上不見喜怒,扔出兩個字就轉(zhuǎn)身往剛租下的院子里走。
遲風(fēng)默默,立刻抬腳跟了上去。但……
“有錢人家的狗!呸!”竟是之前朝遲風(fēng)吐唾沫的小孩兒。
此時知道深淺的大人都已經(jīng)噤聲閉上了嘴,卻只有尚還不明了何為權(quán)貴與殺戮的小男孩站出來又罵了一句。
遲風(fēng)腳下一頓,眼睛微微瞇起,散出了一身叫人膽寒的殺氣。
“遲風(fēng)。”
穆席云腳下不停,將身后之人的名字喚了一遍,只是比之方才,換了種更為嚴(yán)厲的口氣。
遲風(fēng)并不會真將后面的小孩兒怎么樣,可走在前的人好似將他今日所有的行為都劃進(jìn)了需要教訓(xùn)的范圍里,且還聲音十分沒有耐性地給出了警告。
“是。”服軟從來不是難事,只要那個人是穆席云。遲風(fēng)無聲收斂起周身戾氣,低下頭跟上前面之人的腳步,走進(jìn)剛剛租來的小院中,對于身后那些目光再不理會半分。
“莊主。”走進(jìn)院子關(guān)上門,遲風(fēng)帶著些無奈與無措,看了眼根本不打算停下的人,最后上前幾步跪在個稍微靠近點的位置,低聲解釋:“屬下明白,絕不會在宜凌里惹出麻煩與事端。”沈逸卿住在這里,沈家的生意也在這里,要是鬧出什么事,勢必會牽扯更多的閑言碎語到沈逸卿身上,這點分寸他還是有的。而且,就算不因為這事,他也不會和個孩子折騰什么。
穆席云果然轉(zhuǎn)了身,目光復(fù)雜地看向跪在地上的人。有沒有人說過,一個人若是知情識趣得過了頭,也是挺惹人討厭的?
他何時以為這人會為了剛才的事大開殺戒了?而且,怎么就又聯(lián)系到沈逸卿身上去了?
“吱呀――”只是時間不湊巧,還不待穆席云叫人起來或是說教一番,沈逸卿便回來了。
“穆兄……”沈逸卿推了門,剛欲開口詢問外面為何圍了那么多人,就見到了院里奇怪的一幕,隨即朝穆席云一點頭,裝作無事一樣拐進(jìn)了旁邊一間簡陋的小廳。人是閑云山莊的人,事就是閑云山莊的事,他這個外人還是不要插手為好。
穆席云見到沈逸卿從來只會心情好,唯獨今日卻覺得人回來得有些不是時候。低頭再看看默默跪在地上的,腦子里莫名其妙就浮現(xiàn)出低三下四幾個字。
“起來去屋里歇著。”百般的情緒在心頭繞了一圈,最后也只憋出這么句惡狠狠的話來。穆席云粗嘆口氣,干脆院里的兩個人誰也不理會,自己走了出去。
宜凌城中有運河貫穿,來往的商船絡(luò)繹不絕,富了不少人,是以城中鋪張奢華的茶館酒樓隨處可見。
穆席云自問沒有書生文人的酸葡萄心理,心情不悅下只管找了家看風(fēng)景最好的茶樓消遣。而這取名金玉樓的茶館也真只有金玉其外而已,先不說以玉做杯糟蹋了一壺好茶,就連其中茶客也都一個個大腹便便,偶爾三兩個樣子能看的,還是些腳步虛浮,一臉縱欲過度相的富家公子。相比之下,真不如往窗外瞧瞧。
金玉樓建在個視野極好的位置,前后皆無遮擋,而穆席云又坐在金玉樓中看風(fēng)景最佳的二樓,只要將視線越過窗欄,就可把宜凌城中大半美景盡收眼中。
遠(yuǎn)處隱約能見山,重巒疊嶂,淺淺如墨;稍近有運河,只見繁華不聞嘈雜;眼下是過往行人店鋪商家,熱鬧非凡。穆席云摩挲著手里光滑圓潤的玉杯,一時來了興致,漸漸就著撲面而來的微風(fēng)與裊裊升騰的茶香將心底煩躁一點一點全部趕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