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國破山河在 6
“那個喪良心的拋了我們母子啊……跟了別人走了……那女人有什么好啊……兵荒馬亂的,我可怎么辦啊……”
齊承耀心中有諸般不解:為什么火車開得這么慢,正常不過兩個小時的路程,竟然開了四個小時還沒到!為什么女人要把自己的傷心事曝于光天化日之下?哭訴了一遍不夠,還要反反復(fù)復(fù)地說?又為什么有很多女人喜歡傾聽和勸解?
女人就坐在他身邊,肥碩的大腿緊挨著他的腿。她哭訴自成婚以來丈夫?qū)ψ约旱姆N種不好,每哭訴幾句便要扯著他的袖子問一句“你說他應(yīng)不應(yīng)該?”
“不應(yīng)該!”好像他回答了“不應(yīng)該”后,那男人便能幡然悔悟似的。女人的孩子不知什么時候從女人的懷里移到他的腿上,為防止幼童跌落,齊承耀不得不攬著他。孩子的鼻涕、眼淚蹭了他滿懷。
“男人們都是這樣,心腸最硬!”女人們七嘴八舌地說。于是四圍的男子們都被那拋妻棄子的負(fù)心漢連坐,被女人們恨恨地瞅著,替棄婦抱著孩子的齊承耀亦不能幸免。
女人在哭濕了自己的手帕后,大概想到齊承耀的袖子亦是可用之材,所以不僅要扯著他的袖子詢問,還順便抹一把涕淚。
“母親,咱倆換一下座位。”母親坐在他的斜對面。
“不用,車上擠,換來換去不方便!”坐在他對面的湄筠扯住母親,露出幸災(zāi)樂禍的笑容。
齊承耀很想這女人閉嘴,他怕湄筠聯(lián)想到他們新婚后的第一個月。結(jié)果那女人絮絮叨叨幾個小時、講述了一部婚姻史后,他居然發(fā)現(xiàn)湄筠看他的眼神里多了幾分溫柔。
九河下梢天津衛(wèi)失去了原來的樣子,鐵路總局、市政府被炸成廢墟,南開大學(xué)被夷為平地。戰(zhàn)爭期間,日軍對TJ市區(qū)狂轟濫炸,進(jìn)城后又四處縱火,致使十?dāng)?shù)萬人無家可歸。
為躲避日軍騷擾,齊承耀攜著母親和湄筠住進(jìn)法租界的“交通飯店”。津浦線已被切斷,幾天后一家人經(jīng)飯店經(jīng)理的介紹,搭乘開灤煤礦的小火輪去煙臺。
大家在煙臺休息一晚,第二天搭乘長途汽車去濟(jì)南。車子老舊,天氣炎熱,兼之逃難的人條件有限,并非人人都能像他們一樣住得起高檔飯店,洗得上澡。幾十個人擠在一起,汗氣蒸騰,車內(nèi)空氣穢濁。
兩個走親戚的老農(nóng)背靠著司機(jī)、正對著齊承耀坐著,聊得興起,吐沫橫飛。山東人嗜蔥,農(nóng)人一張嘴就是股蔥味。老人耳背,發(fā)動機(jī)聲音又大,兩個人往往沒說上幾句便有一問“啥,你說啥?”,口型越大,味道越?jīng)_。偏偏此時湄筠說一句“好像你吃韭菜的時候”,女孩子和母親對坐著靠在窗邊,都把臉沖著窗外,有新鮮的風(fēng)吹進(jìn)來,境遇要比他好一些。齊承耀摸一把臉,喪亂時期走親戚就是禍國!
農(nóng)人挎著籃子,籃子里的大鵝似乎對齊承耀kua下之物頗感興趣,一味地伸長脖子湊過來。他并緊雙腿,坐姿秀氣得像個女人,又將手擋住要害。湄筠看向前方,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意。齊承耀遺憾此時小女孩不來打趣,否則,他一定在言語上占盡她的便宜。
司機(jī)說一句停車吃飯,齊承耀終于擺脫了折磨,他在曠野里呼出五臟六腑里的蔥氣。一群人擠進(jìn)路旁兩三間小館子里,湄筠目瞪口呆地看著廚子在巨大的菜板上把沾著泥的茄子用刀背拍碎,扔進(jìn)鍋里翻炒,洗都不洗。“倒是挺好吃的,有鑊氣。”當(dāng)眾人坐在露天地里開宴時,湄筠說一句。流離中,計較不得這些。
傍晚,車子在小鎮(zhèn)邊停靠,司機(jī)喊一聲明早幾點出發(fā),打開車門,乘客們爭先恐后地?fù)屜萝嚕癖歼M(jìn)小鎮(zhèn)。一家三口看呆了。
“肏!”齊承耀罵一聲。鎮(zhèn)上旅館有限,先到先得,他竟然沒想到!
果然,唯有的兩家雞毛小店里的鋪位被一搶而空。看在錢的份上,店主說可以把飯?zhí)美锏淖雷悠丛谝黄饳?quán)且供客官們安身,只是要睡得晚、起得早,因為住店的客人要吃飯。
“挺好,桌子肯定比床鋪干凈!”湄筠說。
醉醺醺的酒客們終于鬧夠了后,跑堂打了烊,應(yīng)湄筠的要求把泥地上的污穢簡單掃一掃,桌子拼起來,一家三口爬上去安歇筋疲力盡的身體。湄筠見齊承耀在桌上翻來覆去地不肯睡,忍不住問一句“你不舒服嗎?”
“別管他,湄筠,他從小就這樣,睡著前要翻來翻去的!”
“哦,母雞孵蛋前都要刨個坑的。”
齊承耀咧著嘴進(jìn)入夢鄉(xiāng)。
第二天遭遇大雨,道路泥濘,汽車行駛甚慢。傍晚,當(dāng)汽車再次停靠在小鎮(zhèn)邊上時,齊承耀以輕捷的身姿從車窗翻出去,然后拿出他打破全國紀(jì)錄的跑步速度第一個沖到鎮(zhèn)上旅館,買下一間上房。
打了個“小兔”在腰里別著,齊承耀心里安定,興沖沖地拉著母親和湄筠去飯?zhí)美锍燥垺;镉嬚f下了一天的雨,送菜的沒來,只有面。
“面很好,湯湯水水地吃了胃里舒暢。”湄筠說。
“等咱們到了濟(jì)南,好好吃一頓!”此次逃難,小女孩兒各種懂事,乖巧地令人心里生憐。
面在大鍋里翻滾,香味飄到很遠(yuǎn)處,饑腸轆轆的旅客們翕動著鼻子。伙計扯了灶旁立著的大蔥,扔進(jìn)面里,仍舊是不洗。“你看那蔥,比你還高!”
小女孩總要打趣他。
熱騰騰的面端上來,齊承耀抄起筷子正要開動,忽地旁邊躥過來一個乞丐,沖著他的面就是一口吐沫。三個人驚呆了。
“你吃不了,給我吧!”乞丐伸出手。
“喂狗也不要給他!”母親怒道。
“算了,雖然可惡,卻也可憐。他大概是餓極了。你先吃我的,我等下一鍋面。”湄筠拉住他的手臂。
母親嘆一口氣,叫伙計再拿一個碗來,把自己的面與湄筠平分。
乞丐就蹲在齊承耀身邊吃面,用兩只手抓著,顧不得燙,呼嚕呼嚕地,轉(zhuǎn)眼吃了個罄盡。他碰了碰齊承耀,給他看碗底的三只蒼蠅,頗有邀功的意思。然后,乞丐把蒼蠅撈進(jìn)嘴里。
湄筠丟下筷子,捂住眼睛。母親差點吐出來。齊承耀用筷子在自己的面里翻了翻,果然發(fā)現(xiàn)一只蒼蠅。齊承耀叫來伙計,“都煮熟了,不打緊!”伙計渾不在意,他繼續(xù)去煮面。
人生地不熟,不要生事,齊承耀按捺住性子。店里燈光昏暗,不知其他旅客有沒有吃出蒼蠅來。一家人正要離座,伙計又端來一碗面。
“不要了。”
“不要了?那怎么行!不是你要加一碗面嗎?”
“給他吧。”齊承耀一指那正把桌上的面倒進(jìn)嘴里,吃了個汁水淋漓的乞丐。
“你付錢!”
“嗯。”孔孟之鄉(xiāng)的人卻不知理。
所謂上房就是一鋪大炕,炕席上不知積了多少層油汗,枕頭上是頭油味和汗餿味。“你明天晚上不要跑了,我挺喜歡睡桌子的。”湄筠把包裹墊在頭下,權(quán)作枕頭。
第二天晚上,他們終于來到濟(jì)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