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憔悴天涯,故人相遇情如故 1
綿長的黑色土路向遠方延展,路兩旁是野地和麥田,勁草在微風里搖曳。先前過往的軍車、驢車在路面壓出轍痕,崔文鸞走在車轍里,北大營于身后漸漸遠去。青年男子一身熨帖的軍裝,風紀扣一絲不茍地扣著,皮靴在路面上敲擊出規(guī)律的聲音。路,漫無盡頭,她并不急,文鸞希望同著身邊的人地老天荒地走下去,見東海三為桑田!
“你后來去哪兒了?”三年半,這個問題她一直懸在心頭。
“入關以后被調來調去,河北、湖北、陜北,哪兒都去過!”男子溫和的臉變得嚴峻起來,他放開步伐,越走越快,風一般。文鸞的腿卻被別住了,怎么也跑不快,“哎,你等等我!”她心里一急便出了夢境。文鸞把臉貼在枕上好一會兒,后來她把枕頭翻過來。她側過身把壓在腳踝下的另一只腳抽出來,這礙事的睡姿!她伸出手觸摸眼前的白墻,手指在墻上劃來劃去。相同的夢做過幾回,徒勞無益,斯人已遠去。可現實比夢境還無奈,做夢也好。
文鸞閉上眼按照自己的心意繼續(xù)做夢。青年坐在路邊的田畦上看風景。“我回來了!”青年不言語,站起身繼續(xù)走。她隨著青年在煙火繚繞的廢墟、在明月照耀的松崗、在郁郁沉沉的水面上經過,一直走。他們之間說不得話,她無論說什么,青年都聽不見。
“起來了,該走了!”
文鸞睜開眼,湄筠對著她微笑。“我都收拾好了,就等你來。”好夢留人睡!
“他給你買了頭等車票,”湄筠一指跟在身后的齊承耀,“免了咱們去窗口擠!”
“那我把錢給你!”頭等車廂太奢侈!
“不用!不用!”齊承耀趕緊阻止。
“那怎么行!”
“當然行了!他是感激你當初誆我去‘瑯玕居’!”
三個人都笑。齊承耀心里動一下,湄筠當初居然明明知道他與崔兆麟兄妹做扣,還是去赴會。她到底是牽掛他的!他看向女孩兒,神情極溫和。
“你什么時候知道的?去‘瑯玕居’見到他以后?小朋友很聰明啊!”
“去之前就知道了!你們當我笨猜不出來啊!咱們東北大學的畢業(yè)生只他一個人一心一意地開小飯館。”
齊承耀微笑。湄筠是說他志向短淺,一身銅臭氣。小女孩總不忘了氣他。
“你大病初愈,又要長途旅行,就該在頭等車廂里好好休息!”湄筠繼續(xù)。
“我要悄悄溜出去,因為醫(yī)院還有些費用沒結。劉光弼明天會來。”就該那人掏錢!
“我已經結了。”齊承耀說。
“那怎么可以!我……我還給你!”
“不用!真不用!”女孩子從此便要靠自己了,他能幫一分是一分。
“你別跟他客氣!”湄筠趕忙攔住文鸞掏錢的手,“既然他有錢,咱們就幫他花一花,免得他為富不仁!”
齊承耀微笑,這小女孩兒!
“不好吧?”
“怎么不好?他以往沒少來聒噪你!”齊承耀偏會從文鸞這里打探自己的消息,“欠了你好多人情,難道不要還?”
“就是!就是!”齊承耀趕著附和,老婆說什么都對!
“別……這樣不好!”
“你再客氣就是跟我生分!”
兩個人都看著湄筠笑。
湄筠倏地紅了臉,哎呀,說錯話了!“你傻笑什么!”她立刻踹齊承耀一腳。
“哎,湄筠!”
“沒事!”若是湄筠肯認與自己的夫妻名分,他便是被踹一百腳又如何!
齊承耀真是任勞任怨!
“大小姐辛辛苦苦地上學,到頭來反而沒有出路。”姨娘撇著嘴笑。
她畢業(yè)快三年,看不得姨娘的臉色。
“團長,軍校畢業(yè),什么軍校來著?”祖母問姨娘。
“黃埔軍校。”
“對,就是那個軍校畢業(yè)的,”老太太不知道“黃埔”是什么、怎么寫,“有什么不好!”
“大學教授、銀行職員、團長,不論什么人咱們大小姐都看不上呢。”好事都讓一個人占全了,她還不滿足!
濯濯童山挽起手來把冒著煙的機車陷在懷抱里,以自然之奇?zhèn)ジ┮暼祟惖拿煨 4尬柠[望著窗外。
3月,父親再次逼婚,她不得已嫁給軍人劉光弼。
“母親,你不要事事為我們著想,苦了自己。”大婚當日她臨出門前對母親說。她知道自己一天不出嫁,母親便一天被困在崔家。
母親的情事,她從不說破。從前,母親不愿因為自己的情事失去兒女,現在她怕拖累女兒的婚姻,怕女兒被人譏笑,找不到好婆家。崔文鸞可憐母親半生隱忍,才同意出嫁。
母親震驚,她為女孩理了理頭紗,掩飾自己的情緒,“我盼著你好,得良人,一輩子幸福!”
她的母親15歲出嫁,17歲生哥哥,后來又生下她和弟弟。父母本來夫妻情好,直到母親25歲時失手摔死弟弟。母親生弟弟時難產,差點丟了性命,身體一直不好。家里傭人少,母親親自照顧三個孩子。弟弟一歲時坐在炕上玩,母親一時沒看住,弟弟從炕上摔下來,當場死去。父親怒不可遏,與母親疏遠,不久納妾,母親遂與父親情斷。
“別來了,我不想要,別來了!”新婚夜,她疼得無法忍受,她不明白怎么會有人看著別人哭泣卻仍舊興致勃勃。
婚后兩個月她即懷孕,劉光弼興致不減,導致她流產。醫(yī)生說她再也不能懷孕了。從此,她便纏綿于病榻。
鳴凰與她是同母異父的姐妹,感情好不到哪里去,自她病后,卻日日來照顧她。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果然!不久,鳴凰于她的病榻前消失,卻出現在前來探望她的劉光弼身邊。
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崔文鸞感慨。劉光弼跟鳴凰之間的關系并不避著她,劉光弼大概是認定她失去生育能力,無法反抗。
“他們居然在我纏綿病榻時就在一起了!他們急成那樣,等不得我死!”她對湄筠苦笑。劉光弼已經提及納妾。
“好像大周后、小周后和李煜。”湄筠說。
是啊,誰不喜歡新鮮的肉體?況且她生病滿足不了劉光弼的需求,亦不能再生育。她在湄筠和齊承耀的幫助下,留下簽了字的離婚協(xié)議書,踏上旅途。對,抖擻精神,開啟人生的新旅途,把過往一切都拋開,劉光弼……還有那個后來冷冰冰不說話的人!
崔文鸞在官店巷里穿行,官店巷屬于東關,在西安明城墻東門之外。古時西京城外四方筑有四關,稱外廓,同樣也有城墻城門。東關是進入西安府的門戶,東關的更衣坊、接官廳和官店巷都是當時接待官方人員的地方。
巷子很窄,沒有人跡,她有些害怕,匆匆走到巷子盡頭,要拐過去,到與官店巷平行的人和巷上。她剛拐彎,迎面過來一人,兩人的步子都快,且都沒提防到會有人拐進拐出,便直接撞到一起。崔文鸞想用雙手擋一下前胸,只是徒勞。來人身量不矮,軀干鐵一般硬,崔文鸞被撞得幾乎要靈魂出竅。
對方在她向后仰時急忙出手扶住她,“你沒事吧?”
你說有事沒事!他是男人,身材高大,當然沒事了。“啊,沒事。”意外之事,她怎么好意思追究人家的責任。
對方只感受到她身體柔軟,哪里想到她已經氣血翻涌。
崔文鸞站穩(wěn)后定睛一看,“謝統(tǒng)勛!怎么是你?你在這里啊?”東北軍奉調到陜北剿共,她知道。只是太意外,他們居然能在西安重逢。
“啊,對。”他看著她有片刻吃驚,“你怎么到西安了?”
“我從前的同學在這邊,我來西安玩。”
“啊,我走了。”謝統(tǒng)勛點一下頭,走進官店巷。
謝統(tǒng)勛居然對她沒有話說?撞了人不要賠嗎?他還板著臉,臉上的凌厲的殺氣還在。
女孩子臉上沒有從前燦爛的笑容了,謝統(tǒng)勛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