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 1
“小生今年一十八春,十六歲定親竇氏女,雖然定親未完婚。婚姻本是父母定,這門親事我不稱心!”臺上一生一旦眉來眼去,臺下謝湄筠越看面色越凝重,男人們的說辭大抵一樣!
臺上是評戲名角白玉霜的拿手戲《桃花庵》。花旦的唱功了得,一把寬厚圓潤的嗓子應(yīng)和二胡、笛子,唱腔低回婉轉(zhuǎn),唱詞明白如訴,淺顯易懂,有親切的民間味道。一點文采也沒有!就是個“雙玩藝”,不如看京劇了。旦角的表演火辣、細(xì)膩、真切、傳神,湄筠皺一下眉頭,評戲、蓮花落子、雙玩藝互有淵源!
“莫非說遇見了風(fēng)流女,把我丈夫藏在家中,少年之人貪美色,怕只怕yin yu無度......”臺上花旦悲悲戚戚的,謝湄筠皺緊眉頭。
前門外大柵欄上的“三慶園”至今已有百年歷史,兩次被火,兩次重建。藍(lán)底金字匾額高懸在華麗的通天柱門樓上,其下是青磚灰瓦、徽派風(fēng)格的磚雕和朱漆大門。從“三慶園”狹窄的門臉進(jìn)去后別有洞天,一條三米寬的長廊引著人向前,穿過天井繞過屏風(fēng),演出大廳赫然呈現(xiàn)眼前。戲臺上方懸掛“霓裳三疊”的牌匾,左右兩邊的長聯(lián)是“假象寫真情,邪正忠奸,試看循環(huán)之理;今時傳古事,衣冠粉黛,共貽色相于斯”。
1933年初秋,謝湄筠和崔文鸞坐在“三慶園”二樓樓座里看戲,樓下池座、兩廂里都是人,樓上包廂里也坐滿了。劇場里雅俗共存,有錢人在包廂、樓座里寬松地看;錢少的在擁擠的池座里,赤膊短打扮,人貼著人。
白玉霜的壓軸戲一過,劇場里又嘈雜起來。謝湄筠閑著無事,旁觀戲院里的世情百態(tài):場子里霧氣騰騰、沸沸揚揚地,看客們吸著煙、喝著茶、吃點心、嗑瓜子兒,大聲談笑。甩手巾把的滿場飛舞,賣小吃的來來往往,叫賣聲不絕于耳,可以跟臺上的大花臉比嗓門兒。兩個女孩兒亦買些年糕、茶湯、奶酪來消遣。
落落大方的一個人提著食盒從上場門邊池座前經(jīng)過,他個子高,在人群中很顯眼。那人走到西廂廊座盡頭,掀開簾子入后臺,謝湄筠緊盯著那人身后落下的門簾。
“湄筠,怎么了?你看什么呢?”崔文鸞見謝湄筠面色陰沉。
“沒什么!我們走吧。”狗改不了吃屎!
兩個女孩兒奔著唐寅“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賣酒錢”的詩意來看評劇名伶的拿手戲《桃花庵》,豈料竟是一出“思凡”!昆曲《思凡》里的小尼姑住在仙桃庵,這個是桃花庵。從來中國文化里的春情必與“桃”字牽連,她們竟沒想到。
瑯玕居門前碩大的玻璃桶裝著冰鎮(zhèn)的酸梅湯和綠豆汁,吸引著南來北往的路人。櫥窗里潔白如玉的杏仁豆腐、奶酪、雪花酪、冰碗、鮮蓮子粥,扒糕和涼粉在大熱天里任誰看了都想進(jìn)去吃一碗消暑。齊承耀一肚子生意經(jīng),最會招徠客人。得益于謝湄筠的潔癖,齊承耀的飯店在四九城里是獨一份的潔凈。崔兆麟從溽熱的街頭扎進(jìn)瑯玕居的大門。
涼的、熱的擺滿一桌子,翠綠的液體在玻璃杯里起伏,齊承耀替崔兆麟斟滿酒,“難得你來一回,平常咱倆忙得照不上面!”一交立夏,北平講究喝酒的人因為黃酒助濕就改喝白干。一個伏天,總要喝上三五回綠茵陳酒,所以他這里常備著同仁堂的茵陳酒。
何必那么多菜?反正這飯是吃不下去的。崔兆麟尋思著該如何開口。齊承耀一忙酒樓,二忙乎一個女人,怕是白忙乎了。
“跟你說個事啊,你聽了別激動。”
“什么?”他不是個好激動的人。
“謝湄筠訂婚了。”
“你說什么!”
“我聽說謝湄筠訂婚了,跟東北大學(xué)的一個教授,”崔兆麟小心翼翼地再重復(fù)一遍,“一個教西方文學(xué)的教授,南方人,才留洋回來的。”他聽得“咔嚓”一聲響,齊承耀的酒杯碎在手里。“我只是聽說啊。”他受不了齊承耀要殺人的樣子。
齊承耀霍地起身快步出去。
崔兆麟呷一口酒,好酒!直沁心脾,令人齒頰生津!齊承耀說梅蘭芳最愛吃素炒豌豆苗配這酒,稱“翡翠雙絕”。
謝湄筠走回宿舍,她走得很慢,她心里亦很亂。就這樣把自己嫁了?那個人,她說不上是好還是不好,挺適合她,不介意她的婚史。結(jié)過婚就是結(jié)過婚,她不愿欺瞞別人,即使沒跟齊承耀行過房。齊承耀......
她差點撞到一個人身上,那人早有準(zhǔn)備,一把扶住她。“為什么要嫁給他?”竟然是齊承耀。
來者不善!她昨天才訂婚,他今天就知道了!“我年紀(jì)不小了,該安定下來。”
什么話,才22歲的女孩兒,正值韶華。“你愛他?”
“他挺好,我需要一個人來照顧我。”
“我來照顧你好不好?我現(xiàn)在飯店生意不錯,并不比大學(xué)教授掙得少。”
“不好,我不喜歡!”
“你喜歡他什么?南方人?”他輕蔑地笑一下,“個子有你高嗎?”
自然比她高!比齊承耀......謝湄筠很惱火,“我喜歡他讀書好,公款留學(xué)生,留美博士!”
齊承耀讀書時并不發(fā)奮,成績中上,謝湄筠倒是一直名列前茅。他吸口氣,“你要我怎么做才肯接受我,湄筠?”
“你不用做什么,是我要做什么。也許等我嫁人、生子、再離婚后,大概可以接受你。不過,到那時你肯嗎?所以你無論做什么都沒用,別浪費你的時間!”
“為什么,湄筠?你為什么一定要折騰一番后再與我重聚,我們?yōu)槭裁床荒墁F(xiàn)在就在一起?”
“因為我驕傲,我愛的人必須跟我一樣清清白白的、沒愛過別人!”
“我不愛那個人!”那只是我該死的欲望,他心里說。
“是嗎?你曾經(jīng)天天和她在一起,結(jié)果你說‘不愛’,誰信!”她極強硬地做個手勢不許他辯白,“就算是‘不愛’,你跟別人有了那種事,我就不能接受!永遠(yuǎn)不能接受!”
“湄筠,你知道我的飯館為什么叫‘瑯玕居’嗎?”他避開湄筠的話題。
“不知道!”“瑯玕”既有“美玉”、“仙樹”的意思,又寓意“竹之青翠”,她的名字“筠”便是竹子的別稱。她豈不知?
“我把‘瑯玕居’從沈陽開到北平......”
“開到全世界也跟我沒關(guān)系。”她搶白道。
這個話題也說不下去,齊承耀心里嘆息,“南方人有男子氣概嗎?”他再換一個話題。
江浙人口音綿軟,謝湄筠在東北長大,自是喜歡東北男子的生猛,雖然她的樣貌是柔軟的。“氣概?‘揚州十日、嘉定三屠’都是因為南方人的激烈抵抗才屠城,北方人抵抗了嗎?”
“北方人不是不抵抗,北方當(dāng)時餓殍遍野,李自成的農(nóng)民軍每到一地就將農(nóng)民全部裹挾走,所以才有了數(shù)百萬農(nóng)民軍。清軍入關(guān)時,除了李自成的農(nóng)民軍,北方省份的人口已經(jīng)很少,組織不起來大的反抗。你讀過史,不會不知道。況且南方人抵抗主要是抗議‘剃頭令’,多爾袞在北方并沒有實行‘剃頭令’。”
“吳三桂是北方人!”
“洪承疇、施瑯、錢謙益都是南方人。吳三桂獻(xiàn)關(guān)事出有因:明末閹黨亂政,熊廷弼被傳首九邊;崇禎帝涼薄寡恩還多疑,袁崇煥被凌遲處死。這些吳三桂都看在眼里。況且李自成奪了他的愛妾、虜了他的家人,他沒有選擇。別人要是想搶奪我的妻子,我也絕不會善罷甘休!夾馬山一役,他血戰(zhàn)清軍有多英勇!”
這算是嚇唬她嗎?“對,別人要是奪了你的愛妾,你肯定是要獻(xiàn)關(guān)的,你會給日本人做漢奸的!”
齊承耀恨不能踢自己一腳,扯什么吳三桂,挖個坑把自己埋了!“湄筠,你別提那個人,好嗎?”若不是有那個骯臟的戲子,他跟湄筠之間怎么會一波三折?
“就算吳三桂抗擊,三百年前的抗擊有你什么事?”
“好像也沒羅鵬翮什么事。”真是小女孩兒,齊承耀對她愛恨不能。湄筠應(yīng)該提張學(xué)良,正是張學(xué)良的堅決不抵抗,才使東北淪亡。“你真的喜歡他嗎?”
“我喜不喜歡他與你有什么關(guān)系?”
“湄筠,我在鐵嶺救你出來時問你跟日本人走還是跟我走,你說要跟我走!”
“對啊,沒錯,我當(dāng)時跟你走了!”
齊承耀苦笑,小女孩兒不講理,你拿她沒招!
“我當(dāng)時應(yīng)該說明白些。”
“君子不乘人之危!”
“做君子有什么好處?”他對湄筠一直是百般縱容,她卻要嫁給別人!“湄筠,別耍小孩子脾氣,我們結(jié)婚好嗎?你想要什么樣的婚禮?什么樣的都行,我絕對辦得起!”他比羅鵬翮闊氣得多。
“你別跟我提婚禮,你一提我就惡心,我跟誰辦婚禮也不會跟你!”
齊承耀知道為什么。“湄筠,我對你不好嗎?”
“挺好,”女孩兒冷笑,“你對別人更好!你陪著她在屋里吃飯,”
“湄筠,你不要提......”
“你們天天一起鬼混!”他立刻就被打斷,“她什么規(guī)矩都可以不守,我卻要守所有的清規(guī)戒律!我不稀罕你對我的好,因為你也曾那樣對待過別人!”
“湄筠,我沒有,我并不愛那個人!”
“齊承耀,不是你現(xiàn)在矢口否認(rèn),我就會相信!我的丈夫只能對我一個人好,從始至終!你納妾對我來說就不可以!如果早知道你要納妾,我絕不會嫁給你!”
“湄筠,五年了,我為你所做的一切你都看在眼里,你該明白我深愛你。你為什么不肯原諒我?你從不考慮我的感受嗎?”
“你當(dāng)初考慮過我作為妻子的感受嗎?你只為著自己尋歡作樂!”
他一時語噎。
“她是妾,居然動手打我,你卻姑息她!”
“當(dāng)時那個人懷孕了,我沒法處置她。”
“哦,那后來你的孩子呢?她呢?你不是一樣處置!”她滿臉不屑。
齊承耀十分羞慚,“你該知道我是向著你的,我知道你受了委屈,當(dāng)時特地回房里安慰你。”
“我不知道!我惡心你們,那個戲子碰過的東西我決不要!太臟!”
五年了,她仍然這樣說他!
“你別妄想我會和你在一起,永遠(yuǎn)不會!除非天塌地陷!現(xiàn)在我說明白了吧?別來糾纏我!別來煩我!別再來惡心我!滾!立刻滾!現(xiàn)在就滾!”她終于把自己壓抑在心頭許久的怨恨發(fā)泄出來。
那人盯著她看,一聲不響,漸漸地有晶瑩的光在他眼里閃過。他轉(zhuǎn)身離開。
齊承耀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喧鬧的市井在他眼里茫茫一片。有些事情永遠(yuǎn)不能做,因為沒有挽回的余地!彼時他年少輕狂、自私無情,如今他終究要為他的無行付出代價。齊承耀站住,他皺緊眉頭、心里漸漸擴大到無邊的痛楚使他垂下頭。湄筠,湄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