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偽滿洲國 1
“混賬東西!”這是父親看見他時說的第一句話。父親沒再為難他,大概是因為如今文鸞跟他是兩夫妻間唯一的紐帶了。
父親接到姨母的電話后,立刻奔回家,一分鐘也沒耽擱,他帶著剩下的一家老少逃出沈陽城,隱匿在郊外。第二天,他們從郊外登上火車,來到北平。老謀深算!崔兆麟贊服。
父親在北平租下房子,又通過東北大學找到母子三人,把他們接回家。母親勉為其難。
“什么玩意!”父親評價喬世瑛,“別把她帶回家!”
崔兆麟從窗外收回目光,也收回思緒,看向坐在對面的齊承耀。一對好友一起乘火車出北平城。齊承耀去北平郊外,而他去偽滿洲國。
齊承耀打算在郊外圈一塊地養(yǎng)羊。他的朋友滿肚子生意經,做事做到極致。秋天吃螃蟹,冬天吃羊肉,酒樓里每個季節(jié)的時令菜都響當當的,終日貴客盈門。
“瑯玕居”是北平吃螃蟹的好去處。秋天,齊承耀特地派人去天津勝芳鎮(zhèn)選購螃蟹,回來將螃蟹養(yǎng)在大缸里,澆雞蛋白催肥。冬天,“瑯玕居”在門前排開肉案,師傅們當眾切肉,羊肉薄如蟬翼,光看那刀工就是一種享受。齊承耀又架起一口大鍋,當眾烙韭菜盒子,香噴噴的氣味直接把行人從街上勾了去。
不能用于涮鍋的羊肉,他做成丸子、水餃和餡餅,低價出售給普羅大眾。所以販夫走卒都是“瑯玕居”的“活廣告”,外地旅客下了火車找飯館,拉車的直接把他拉到瑯玕居。
崔兆麟此番出關是接受《大公報》的委托,去滿洲里秘密采訪。1933年6月,《大公報》打算派員潛回東北,搜集偽滿建國周年資料,出版“九一八”事變兩周年特刊。崔兆麟慨然允諾,因為這不是普通的新聞事務,而是愛國之舉,他義不容辭。何況那里有他牽腸掛肚的人。
他現今在北平郵政管理局任職,局長是父親的至交。他向局里提出請假三個月,很快就獲得批準。
他仍舊給《大公報》做兼職記者。論人品、能力和業(yè)績,他都可圈可點。《大公報》的主事者有意招納他,要他辭去郵局的職務,全心全意為報館服務。
崔兆麟不想做職業(yè)報人。他工作穩(wěn)定,薪水每月150元,并且在郵政行業(yè)已有近三年資歷,在沈陽有一任組長的經歷,以后靠資歷升遷,他的前途可以說在穩(wěn)定中無量。怎能輕易舍棄?
而入報館,是是非非很多。固然一時受領導器重,得同仁歡迎;可是一旦人事變故,遭排擠,被解雇,豈不悔恨?記者、作家容易得浮名,卻很難填飽肚子。況且“萍水相逢百日間”的報界慘事他記得清清楚楚。小民不談政治,做了職業(yè)報人便身不由己了。
喬世瑛來北平后一直呆在家里,他很愿意供她繼續(xù)讀書,他收入很好。他自1932年元月起,開始在北平報紙上連載小說,每個月有近60元稿酬。奈何北平有近50所大學,她一所也考不上。她喜歡學校生活,卻不肯努力讀書。
“女孩子應該多看幾本書,腹有詩書氣自華。你還該去學個樂器,不要整天無所事事,只看無聊小報。”
“葉普晴會吹簫!對,她還喜歡看書,手不釋卷!”她憤憤地懟回去。
兩個人都沉默。他們只要一吵架,她便拿普晴出來說事。可是如果能回到過去,他可以重新選一次,他會選誰呢?答案不言而喻。
“想什么呢?”齊承耀拍一下他,“你這身中山裝太顯眼,一看就是個職業(yè)報人。你帶長衫了嗎?我這身長衫換給你?”兩人的身材相差無幾。“我包裹里還有一套短打,都給你。”
“有,有長衫,我箱子里也有兩套短打。”崔兆麟笑笑,確是他的好友,處處為他著想。
“一定要格外小心!回來后,我給你洗塵!”
齊承耀在永定門站走下火車,對好友揮揮手。
昨天,他告訴湄筠自己也許今天不能去看她,因為他要去城外看塊地、租下來養(yǎng)羊。從口外趕來的羊經過長途跋涉后都很廋,最好先放入羊圈中喂養(yǎng)一段時間,等上了膘后再宰殺。女孩子立刻笑得跟朵花似的,那笑臉他從未見過,他心頭亂撞。“湄筠,你……”他以為女孩子為他的抱負、為他生意興隆而歡喜。
“我?載笑載言,載欣載奔!免得你天天來煩我!”她喜出望外,“你趕緊去吧!”她立刻作勢要往校門外攆他。
這小女孩,就該在她屁股上揍一巴掌!“郊外可有土匪!”京郊的土匪十分活躍,基本上出了北平城,就是土匪的天下。
“巴不得呢!”她笑得更甜。
齊承耀臉上帶著笑意走出車站。
永定門站在北平南苑,南苑地處永定河流域,是元、明、清三代的皇家苑囿,“海子”特別多。他來這里就是要擇一處水草豐茂的地方養(yǎng)羊。況且南苑有機場,駐扎過軍隊,匪患不比其他地方猖獗。
3月,古北口抗戰(zhàn),六十七軍敗退,謝統(tǒng)勛杳無音信。他替湄筠擔著心。后來雖有二十九軍在喜峰口血戰(zhàn)日軍鈴木、服部旅團,一戰(zhàn)成名,但是長城抗戰(zhàn)的最終失敗使南京政府和日寇簽訂了喪權辱國的《塘沽協(xié)定》。齊承耀不禁皺眉。
車站對面就是大車店,規(guī)模不小,附帶院落,馬棚、客房俱全。遠來的驢馬大車趕不及進城的,都在這里住一晚。齊承耀尋思若是當天不能趕回城,就在這里落腳。
齊承耀關上房門,一燈如豆。奔波了一天,他請店家打盆水來,擦把臉,洗洗腳。城外不比城里,因陋就簡吧。隔壁吵吵嚷嚷,他有心過去湊熱鬧。按湄筠的說法,他是個八卦的人。可是做生意就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隔壁是個大通間,因為人多,所以熱氣蒸騰,味道也不好。在那吳越一家,萬里同夢的大炕上,一群人圍坐在一起,當中一個漢子說得興起。齊承耀站著聽一會兒,不過是些鄉(xiāng)野見聞。他正準備出去,一眼瞥見在大炕的最里面睡著個人,那人面如金紙,仿佛油盡燈枯。齊承耀起了惻隱之心,睡通間的人往往沒錢看醫(yī)生。
“他怎么了?”他問旁人。
“不知道,我來的時候,他就在這里了,一直睡著。”
齊承耀伸手摸一把那人的額頭,很熱。他細看這漢子,他深色的短打上有多處疑似血跡的污漬,聞著就有一股血腥味。齊承耀出去請來店主,“這里有郎中嗎?”
“這么晚,去哪里找?”店主攤手。
“但凡有,您盡管請來,診費我出。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他明白店主怕擔事,還怕病人沒錢,診費要自己承擔。
漢子受了槍傷,不止一處,且命懸一線。齊承耀和伙計把漢子抬到自己房間。他承諾店主無論有什么費用,有何種結果,他都一力承擔。人命關天,店主不好拒絕。
郎中是個高手,善用虎狼之藥,花了三天時間竭力把漢子救了回來。他有感于齊承耀救難解危的俠義心腸,況且懸壺濟世是醫(yī)家操守。
漢子說自己從前是土匪,打家劫舍。他并不瞞著齊承耀。但是盜亦有道,他們有自己的規(guī)矩:“十不搶”、“七不奪”、“五不準”。
齊承耀總結起來就是鰥寡孤獨不搶,僧道不搶,窮苦人不搶,學士醫(yī)生不奪,不調戲奸淫婦女。
“我從前在東北混過,知道東北的規(guī)矩,單身的夜行人我們也不搶。一群人搶一個人?勝之不武,不是東北大漢所為!”
齊承耀笑笑,他自己才是東北大漢!這土匪有點文化,居然知道“勝之不武”這個詞。
“大哥,我怎么稱呼您?”
“我叫孔柱,‘孔圣人’是我先人。”他向空中一抱拳。“你叫我‘大趴子’吧。”
齊承耀差點笑出來。京郊人把一切雄性的動物形象地稱為“趴子”,因為它們交配時的姿勢。乳名叫“大趴子”,本身就有點跟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叫板、占便宜的意思。
“大哥,你這是……”打家劫舍受的傷?
“尋常人奈何不了我!”漢子知道他誤會。“小日本占了東北,大家氣不過,我們四十幾桿槍就出關了。就在奉天、長城邊上跟他們打。”
漢子嘴里的奉天是指LN省。從前叫奉天省,1929年才改稱遼寧。
“前幾天,不小心讓日本狗子圍住……”漢子皺眉,“就剩下我一個……我沖出來,扒上火車,就到這了。一身傷,不能進城,怕說不清。”
“你以后怎么打算?”
“我的兄弟們都……都丟在關外了。但凡有一口熱氣在,我就跟小日本沒完!我去投奔楊靖宇!”
“你看我這花繡,”漢子扯開衣服,他不愿再說傷心事。“過肩龍!兄弟,你也去紋一個,黑白兩道通吃,保你一生平安!”
齊承耀之前救助他時,看到這紋身。
漢子轉念一想,齊承耀并不過著刀頭舔血的日子。“至少,你不用怕老婆!”他嘿嘿地笑。
“好!”齊承耀笑笑。就湄筠對他那態(tài)度,龍跟著他都委屈。他就是紋個一百單八條好漢,也鎮(zhèn)不住他這懼內的人生。“我家女人是哪吒三太子。”
兩人放聲大笑。
因為擔心孔柱的身體,齊承耀在郊外滯留了五天。待漢子稍好些,他與漢子說郊外不是養(yǎng)病的好地方,怕自己離開,沒人照顧他。不如同他一起坐火車進城,自己在城里有個陋居,如果大漢不嫌棄,就在他那里養(yǎng)病。自己家里人口簡單,就他和母親兩人,還有兩個傭人。抗日須先養(yǎng)好身體。
孔柱在齊承耀家里安頓下來。秦媽說湄筠來過,來取東西,還問了一句他有沒有回來。齊承耀心頭一動,他立刻去“瑯玕居”,果然掌柜說湄筠來過,和同學一起來吃飯。
齊承耀一溜煙地跑去東北大學,湄筠正坐在花壇邊發(fā)呆。“聽說你去過‘瑯玕居’。”
女孩子遽然抬頭,他看得見她眼里的驚喜。
“路過而已!”
“哦,那家里呢?也是路過而已?”
“我有點東西落在你家了,過去拿。”
“哦,小女孩就是嘴硬。這幾天你不擔心我?”
“嗯,我放出去的狗天黑了不回家,多少也要擔心的。”她淡淡地說。
齊承耀笑笑,他拿她沒辦法。
孔柱走時,齊承耀送他一千元。孔柱堅辭不受,這是平頭百姓至少七八年的收入。
“沒錢沒糧怎么打小日本?況且這一路山高水遠,花費不少。我愧為東北漢子,在這里茍且偷生。這是我對抗日義士的小小敬意。”齊承耀一定要孔柱收下。
漢子對齊承耀深施一禮,“這錢我捎給楊靖宇,我絕不辜負你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