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何日見許兮,慰我彷徨 2
1931年9月底,古老的北平城迎來數(shù)百名東北大學(xué)師生。
初到北平,東北大學(xué)師生陷入無處住宿、無處上課的困境。窘迫之中,東北大學(xué)以全體教員、學(xué)生的名義向國民政府致電,表明沒有經(jīng)費、學(xué)生面臨輟學(xué)的困境。但是得到的回復(fù)僅僅是讓北平、天津各個高校收容流亡到北平的東北大學(xué)學(xué)生,準予學(xué)生到各個大學(xué)借讀。
謝湄筠從不與走街串巷的小商販們討價還價,他們說是多少錢,謝湄筠便給多少錢,除非他們主動讓利。如果嫌貴,她便笑著搖搖頭、不要了。齊母見了皺眉,謝湄筠不理,照舊我行我素。
“真不會過日子,不知道講價嗎?”齊母終于忍不住了,謝湄筠才在小販身后關(guān)上院門,她就發(fā)作,不顧婆子們在場。
“連個攤位都支不起的人,我為什么要跟他講價?”謝湄筠并不服軟,“你看他身上穿的!我們不過少享用些,那個人便能吃飽些。就算我肯講價,又能講下多少來?我用的是自己的錢,買的是我們生活必需的,怎么不會過日子了?對,我是不會過日子!我不會盤剝窮苦人替你省下錢,然后跟你要一身金銀穿戴!不知道要盤剝多少人才能攢得下一身金銀!”
“一碼事歸一碼事,你甭往別的地方扯!”
“母親,當著大家的面你們倆別吵。”齊承耀從屋里出來。他知道湄筠說的是誰,那人錙銖必較到他一個平素里最會討價還價的商人都不好意思。為了一個子、兩個子,使出渾身解數(shù),嬉笑怒罵,一副窮形極相!
這架拉得真偏!小丫頭連珠炮似的說出一大堆話,承耀都不阻攔!對,你是沒要!你沒張口,承耀便身家性命都肯給你了!齊母自去屋里生悶氣。不是齊家的錢,她何必管!以后小丫頭花的就是齊家的錢了!這個確實不穿金不戴銀,連個香粉頭油都不要,樸樸素素的,可架不住得好看。跟那個女人一樣!她穿再鮮亮的衣服,戴再精巧的首飾,鼓足了勁出房門,見了那女人神閑氣定的樣子,立刻就泄了氣。貨比貨得扔,人比人得死!
婆子們從此不與謝湄筠計較她的潔癖。
齊承耀天天拉著母親和湄筠去城中繁華之處吃飯,回來后便問兩個女人對酒樓所處的位置、裝潢、菜品、伙計的服務(wù)、以及顧客的看法。他們帶著三萬多元逃難出來,生活無憂,齊承耀并不急著做營生,他要看準了再下手。
“都說北平人講究,可是他們不講究衛(wèi)生。”謝湄筠不以為然,“這一桌子的客人才走,那跑堂的就拿起笤帚掃桌子。掃地的笤帚掃桌子?其他的客人看著不惡心嗎?”
“哦……”他倒是沒感覺,反正掃完了,還要拿抹布再擦一遍。
“做飯館就要干干凈凈地,那貴客才肯來,在明堂亮幾的地方請客吃飯,不是很有面子嗎?經(jīng)濟實惠的邋遢館子雖然客人也不少,可是從手頭不很寬裕的人那里又能賺來多少錢?從前你那‘瑯玕居’紅火,是因為北陵就你那一家稍微像點樣,否則,誰去你那臟地方!”
湄筠總不忘了打擊他。嗯,第一,要干凈!
“要是你有足夠的錢……”湄筠有些猶豫,齊承耀為了她拋了身家出來。
哪里有了?齊母在心里翻個白眼,為了謝湄筠,齊家的家產(chǎn)折去一半!四個鋪子、百畝良田都扔了,東北陷落,奉票在關(guān)內(nèi)就是廢紙,不能用。若不是承耀當初留了個心眼,讓她從銀行提款時不要奉票,他們現(xiàn)在大概要淪為赤貧!
“要是不缺錢,不妨租個兩層樓,樓上做雅間。雖說少擺幾張桌子,可是一個雅間賺來的錢遠超過一張桌子。”
這點與他不謀而合!
“廚子要好,菜品要精良。曾經(jīng)的皇親國戚、遺老遺少都在這里,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他們最會吃。裝修要雅致,五朝古都,天子腳下,受文化浸染,大學(xué)又多,人人都愛風(fēng)雅。”
嗯,齊承耀深以為然。所以,從前在鐵嶺和北陵的打法是不行的。
小妮子倒有幾分見識,齊母不做聲。
齊家母子在城內(nèi)奔走,四處相看地腳和鋪面,終于在前門大街看好一座二層小樓。盤下它之前,齊承耀一定要湄筠先看一眼。
“為什么要她看?”母親不滿。
“湄筠心細,有頭腦,多個人商量,我們不吃虧。”這是全家人的產(chǎn)業(yè),母親、湄筠和他的家產(chǎn),自然要湄筠認可才好。
他興興頭頭地回家,湄筠在自己屋子里玩得正好,桌子上攤著一張紙,她拿筆在上面勾勾畫畫,自得其樂。
“這是什么?”
“與你有什么關(guān)系?反正你看不懂!”就他那個知識水平,大概只認識簡譜吧。
“我怎么看不懂?這不是樂譜嗎?”五線譜誰不認識!齊承耀按著譜子哼出曲調(diào)。
“哦,了不起!我以為你只看得懂賬本、話本、戲折子。果然是經(jīng)常去聽戲的,唱得不錯!”
齊承耀一聲不吭地走開。湄筠始終介懷過去,尋到機會便要譏諷他兩句。
看著兒子從謝湄筠屋里灰溜溜地出來,齊母心里對謝湄筠又怒了一分。
面對謝湄筠,齊承耀永遠屬于那種忘性遠比記性大的人,不消一會兒,他又跑去找湄筠。女孩在廚房里幫廚。吃人家的,住人家的,總不好擺出個大小姐身份,等人伺候。謝湄筠懂理。
“你怎么進來了?”
“我不是要開飯館嗎,進來取取經(jīng)!”他其實是想跟女孩兒親近。
“取經(jīng)?那你往西走!”他以前又不是沒開過飯館!
這小女孩兒!齊承耀笑笑。“哎,你切肉啊?”
廢話!這難道是菜嗎?
“我?guī)湍闱校 ?/p>
“不用!”他會嗎?
“你這刀該磨一磨了,我看你切起來費勁!我來!”
“咱么先說好啊,是你自己要切的,刀槍無眼,死傷勿論!”湄筠放下刀去揉面。
齊承耀笑笑。
齊母恰好從廚房窗外過,這是什么晦氣話!她眨眼間就看見兒子的手出血了。
“承耀,趕緊按住,按住!哪有男人切菜的!”母親奔進廚房。
“我以為很簡單。”
湄筠過來看一眼,“滴血認親嗎?”
齊承耀笑笑,有意思的小女孩兒。
“胡說什么?”齊母呵斥,湄筠已經(jīng)轉(zhuǎn)身出去。須臾,湄筠拿來止血藥和紗布替他包扎,“不用費勁驗血,你本來就跟豬是一家!”
齊承耀再笑笑。
“謝湄筠!”齊母怒喝。
“你其實應(yīng)該去跟王八認親。”對齊母的呵斥,湄筠置若罔聞,“用不用我改天去買一只回來給你試試?”
齊承耀發(fā)現(xiàn)如今只要母親對湄筠發(fā)火,湄筠必定和她對著干,一步不退。其實湄筠先前第一句話并沒有惡意,她懟他懟慣了。
“混賬!”齊母怒不可遏,揮手照著謝湄筠一巴掌扇下去,齊承耀迅疾出手攔住,“母親!不要!”
“承耀,她那樣惡毒,恥笑你,你還護著她?她全不顧你的臉面,你要忍她到什么時候?”齊母再度揮手,被齊承耀一把握住手腕。“承耀,放開我的手!”齊母掙不開,她就把另一只手掄上來。她就是要教訓(xùn)教訓(xùn)謝湄筠,承耀撇開一切救她,她全不感念,反而總是拿話作踐承耀!
齊承耀立刻從謝湄筠手里奪了自己正在被包扎的左手,再次迎上母親的攻擊,擎住母親的另一只手。“我求你別這樣,母親!我求你!求求你!”他知道母親若是打了湄筠,依湄筠的心性,他與湄筠便永無可能。
齊承耀如此降低姿態(tài),齊母滿腔盛氣都卸掉,“他是你丈夫,你三天兩頭地羞辱他,‘三從四德’你都學(xué)哪里去了?”她顫著聲說。
看見一長一少兩個女人打起來而退到一旁的婆子們聽了這話都驚住了。
“你還要不要止血?”謝湄筠把齊承耀的左手拽回來,她對母子間的對峙視而不見,她一心一意地替齊承耀包扎好傷口后,忽地轉(zhuǎn)向齊母開口,“如果你打我,我會打回去,他敢攔著,我拼了命也要殺了他!”她一字一句說得極清晰,“我不會再讓任何人欺負我!”
母子倆都愣住,婆子們呆若木雞。
“他是誰的丈夫?你別弄錯了!我早就跟他離婚了!他是那個戲子的丈夫,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
齊承耀瞬一下眼睛。
“他不用忍了,我現(xiàn)在就離開!你、還有他,從前顧及過我的臉面嗎?”她抽身出去。
“湄筠,你去哪兒?”齊承耀追出去,“湄筠!你一個女孩兒出去住不安全!”他一路跟著湄筠去正房西屋。謝湄筠開始收拾包裹,“你轉(zhuǎn)過身去!”她要收拾內(nèi)衣,齊承耀只好別過頭去。她逃難出來東西不多,須臾就收拾完了。
“湄筠,你別走,我求你!我知道你說笑話玩,母親不該當真,不該呵斥你。你一個女孩兒能去哪里?”
“我搬去跟文鸞她們一起住,很安全。我們很快就會復(fù)課!”
東北大學(xué)校長張學(xué)良與北平當局多方協(xié)商復(fù)課一事,10月18日,學(xué)校終于借到位于南兵馬司一號的前稅務(wù)監(jiān)督公署舊址做校舍。
“我去看過了,湄筠,那里只有80間房舍,”他把零頭抹掉,“300多人擠在里面,宿舍沒有床鋪,大伙都席地而睡。食堂沒有桌椅,只能站著吃飯,飯菜太簡單。而且沒有地方上課,你去了怎么能習(xí)慣?湄筠!”
“別人都能,我為什么不能?問題慢慢會解決!”
“那么等學(xué)校復(fù)課了再去上課,好不好?”他拉住提著包裹向外走的湄筠。
“齊承耀,你放手,放手!”謝湄筠打落他的手,“齊承耀,你別浪費時間,我不會跟你在一起,我喜歡干凈,你知道的!”所以她一直說“嫌臟”!“你確是救了我,可我不能為了報答你,就拿我自己償還,不顧心里的感受。將來如果你有事,我會盡我所能幫你。”
“那......我送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