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何日見許兮,慰我彷徨 1
初到北平,齊家三個人租住在一座一進(jìn)小四合院里,正房三間、東西廂房各兩間、倒座兩間。齊母和謝湄筠住正房,齊承耀住東廂。他們雇兩個婆子幫傭。“你怎么不住西廂?西廂陽光好,我知道你喜歡住西廂的。”湄筠擠兌他。
齊承耀不言語,好男不跟女斗!
湄筠對齊母終于有了稱呼,她管齊母叫“太太”。她第一次稱呼齊母時,齊家母子都愣住了,她居然連一聲“伯母”或者“阿姨”都不肯叫。“太太”這個稱呼在齊承耀心上磨來磨去,他如鯁在喉。
因為湄筠喜歡干凈,齊承耀便讓“水三兒”每天多送幾車水來給女孩兒盥洗。齊承耀和母親驚訝地發(fā)現(xiàn)謝湄筠很會打理家務(wù),她支使著婆子們兼自己動手把小小的四合院打掃得干干凈凈,不留死角。
新買來的衣服、床上用品她都和婆子們洗了、晾曬干凈。齊承耀換下來的衣服她也都洗掉。
“怎么不讓她們洗?”他擔(dān)心女孩兒受累問一句。
“她們?nèi)巳硕几P喜一樣干凈,怕干不了這臟活。”
齊承耀知道湄筠嫌婆子們洗不干凈,他只恨自己多嘴。崔兆麟說千萬不要跟女人吵架,因為根本吵不過。確實,湄筠一句話掃倒一片,誰也沒放過,包括他。女仆們都從鄉(xiāng)下來,鄉(xiāng)下人不講衛(wèi)生、嫌麻煩,只用雞毛撣子來撣去家具上的浮灰,“用水洗了抹布來擦,秦媽。”湄筠指著陽光里熱鬧飛舞的灰塵說。
“咱們北平就這規(guī)矩!”婆子懟回去。不知道他們?nèi)耸裁搓P(guān)系,哪有未婚女子跟別人住在一起的!
“你既然來了這里,就按這里的規(guī)矩辦!”
湄筠說生熟菜板要分開、刀也要分開,婆子嘴上應(yīng)承聲“好”,切起菜來卻依然故我,回回都忘記,直到齊承耀沉著臉說下次再忘記就直接走人吧。齊承耀外祖父是農(nóng)民出身,家里沒什么講究,他從前沒關(guān)注過廚子用什么菜板和刀具。怎么切菜,他無所謂,可是他不允許下人忤逆湄筠。
快人快語的婆子對湄筠說,“你家的地比我家的炕還干凈。”
“對,姚鳳喜的炕。”謝湄筠看一眼齊承耀。
齊承耀正在喝水,差點嗆著。
湄筠不肯洗他的內(nèi)褲,也不肯經(jīng)自己的手拿給婆子們洗。開始齊承耀沒察覺,后來母親對他說,“承耀,你的內(nèi)衣自己收拾吧。”
齊承耀一愣,從前他的衣服都是傭人洗,他從沒關(guān)注過。
“湄筠不肯給你洗內(nèi)衣。”
“好,母親,我自己洗。”他知道母親不方便收拾他的內(nèi)衣,要他親自拎著自己的內(nèi)褲送給婆子們,他做不到。
湄筠還會做飯,口味尚可。新居里開灶的第一頓飯,湄筠在婆子們的協(xié)助下作了六菜一湯,有魚有肉。
“好飯!好飯!”湄筠做的菜,他自然要夸獎。齊承耀給母親和湄筠各夾一塊排骨,“吃飯!”他忘了先前那塊排骨的命運。
“誰要你夾菜?”謝湄筠沉下臉,她把筷子倒過來,夾起那塊排骨直接扔他碗里,排骨從碗里蹦到桌上。
齊承耀看著桌上的排骨沒言語。
啪的一聲,齊母把筷子拍在桌上,“承耀給你夾菜,你為什么扔回去?”
“他與我什么關(guān)系?男女授受不親,我為什么要吃他夾的菜?”因齊母呵斥,謝湄筠更是把被排骨沾染了的米飯撥到用來放魚刺、骨頭的碟子里,跟從前一模一樣!
“什么關(guān)系?承耀救了你!”
“哦,大恩不言謝!”湄筠沖他一抱拳,“便等我來世結(jié)草銜環(huán)報答你吧!要不我今天就給你立個長生牌位,日日燒香?”
齊承耀此時固然滿心酸楚,也忍不住笑了,女孩子俏皮得可愛。
“笑什么笑,沒臉沒皮的東西!”齊母呵斥兒子。
“她說得沒錯,你就是沒臉沒皮!”謝湄筠轉(zhuǎn)向他。
“你知不知道他原來是什么樣的性子?”齊母顫著聲。
“我為什么要知道?”
“他原來說一不二,家里的伙計、掌柜、管家、傭人沒有不怕他的!”
“哦,周處!失敬失敬!”湄筠轉(zhuǎn)向齊承耀,拱手。
齊承耀再笑一下。
“什么周處?”齊母不解,她知道謝湄筠對兒子沒好話。
“就是為鄉(xiāng)鄰除了三害的周處。”湄筠悠悠地說。
“啊。”齊母顏色稍稍緩解。
齊承耀心里感慨母親不讀書,不知道那“三害”中還有周處自己。
“哪三害?”齊母突然狐疑,她很聰慧,否則不能掌管齊家的生意。
“嗯......‘三害’是指猛虎、蛟龍和周處自己。”湄筠聲音越來越小。
“謝湄筠!”
“母親,她一個小女孩兒,親人不在身邊,何必跟她計較!”齊承耀趕忙打圓場。
“所以,她就可以欺負(fù)你?”
“我一七尺男人怎么會被女人欺負(fù)著?”
“你就慣著她吧!”
謝湄筠低頭不語,慢慢地紅了眼圈。
“別哭,別哭,都是我的錯,明知道你愛干凈,”齊承耀趕著哄女孩兒,他伸手撫女孩兒的手臂,被女孩兒劈手打開,“我還給你夾菜,我以后不給你夾菜了!”他并不介意。
“你......”齊母指著齊承耀,一臉恨鐵不成鋼,“沒出息的東西,你早晚要栽在她手里!”
謝湄筠忽地起身,抄起自己的飯碗,把碗里的飯直接扣到齊承耀碗里,她用力之猛致使兩只碗的碗邊都被撞擊碎了。“我就是討厭你夾菜,筷子上有你和那個戲子骯臟、惡臭的口水,我惡心!”
他其實還沒有開口吃飯,齊承耀漲紅了臉。況且他天天早晚刷牙,自從那年冬假接湄筠回家以后,他的習(xí)慣沒變過。
“什么叫‘栽在我手里’?”她轉(zhuǎn)向齊母,“他栽在別人手里你怎么不說?別人讓他蒙羞你怎么不提?什么時候輪到我?”
齊母氣得直哆嗦。湄筠也有失控的時候,這已經(jīng)是齊承耀第三次見識了。
“你永遠(yuǎn)都喜歡沒受過教育的女人,不敢她們怎樣惹是生非、不懂規(guī)矩你都喜歡!你討厭讀過書的女人!你一開始就該給他娶個鄉(xiāng)下婦人,最好不過,為什么來禍害我?”
齊承耀瞬間醍醐灌頂,湄筠不會不知道齊家的過往,聰穎如湄筠,她從一開始就看穿了母親的心理。
“湄筠,你不要無禮!”湄筠說得句句都對,可那過往對母親太傷痛。
“我說得不對嗎?我無禮?別人侮辱我你怎么看不見?你怎么不管?你永遠(yuǎn)都向著她們,不管道理在哪一邊!”湄筠轉(zhuǎn)身出去。
齊承耀看著母親,他突然說,“母親,湄筠說得沒錯吧?”所以,他要納妾,她積極成全;他把婊子先于妻子抬回家,她不管;他新婚夜去婊子那里,她不呵責(zé);他連著三晚對湄筠不管不顧,她不干涉;湄筠提出去姨母家,她不攔著、不勸說;湄筠在姨母家呆了一個月,她不睬!那個婊子處處逾規(guī)、對湄筠失禮,她不教訓(xùn),反而拿規(guī)矩約束湄筠!他猜那婊子沒少在母親跟前挑撥是非,母親是心明眼亮的人,那戲子挑唆湄筠的陪嫁丫鬟倒戈,她怎能不察覺?她就是想看著無知無識的女人對知書達(dá)理的女人的勝利,因為她自己失敗了。
齊母不語。
“母親,我很失望,對我自己和你!”齊承耀起身出去,湄筠坐在院子里的一角,“湄筠,吃飯吧,忙一天累了吧?肚子餓了吧?”齊承耀溫聲說。
“滾!”她厲聲說。
“那你想吃什么?我去買。”
“滾開!”
“要不,我們出去吃?就我跟你!”湄筠說得沒錯,緊要關(guān)頭他從沒站在湄筠這邊,他該好好憐惜她。
“趕緊滾!”
齊母站在堂屋檐下嘆口氣,院子小,承耀和謝湄筠的對話她聽得清清楚楚。
“北平有很多好吃的,我們?nèi)コ裕e生氣了,我替母親給你賠不是!”他又說錯話了,他不知道女人心眼都小,常常會因眼前而觸動往事,會把五百年前的事都翻出來。
“你也曾替姚鳳喜給我賠不是!”
齊承耀頓了頓,“我知道是她不對,可她是我母親。”
“對,你也知道姚鳳喜不對,可她是你的愛妾!還是你孩子的母親!所以,她們便可以侮辱我是嗎?”
齊承耀半天沒出聲。
“我當(dāng)時懲罰并且趕走那兩個丫鬟,”他終于開口,“我讓管家立刻給你配一個好的丫鬟使用,那個人我沒有安排人伺候,也不許!你不肯吃飯,我一直哄著你,那個人不吃飯,我不在意。我知道你受了委屈,那戲子挑撥是非、以下犯上,如果她沒有懷孕,”他很艱難地說,他恥于提他和那戲子的雜種,“我一定會處置她,我會趕她走。”這些都是瑣事,可是如果他不說,兩人間的隔閡永遠(yuǎn)不會消除。
“我不該納妾,新婚夜不該撇下你不管,我太混賬,我很抱歉。我不去堂屋吃飯是因為我知道自己做得不對,我怕你當(dāng)著眾人發(fā)難,我會尷尬。第二天晚上我本來想去看你,想去哄哄你,被那個人纏住了。”他太羞于出口,“第三天晚上,我想去看你,你屋里早早熄了燈,我知道你跟我賭氣,我就沒去。你要去姨母家,按說我該跟你賠不是、哄你,可我當(dāng)時想你出去消消氣,遲早會回來。湄筠,一切都是我的錯,我太混蛋、太自私,我從頭錯到尾。我知道自己做得不對,后來就派老唐去姨母家打聽你的情況。自我去姨母家見你后,我的心一直向著你,我一直在補救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
“你怕尷尬,我就該在眾人面前顏面盡失?她打我一巴掌,你至少該打她一巴掌!我不相信一個嘴巴會把你的寶貝孩子打掉!你說什么都沒用,你納妾我跟你就結(jié)束了!我不會跟你有以后,你別做夢,齊承耀!我找到住處就會離開,在這里住的日子我會算錢給你!”
“湄筠......你留在家里,別走好嗎?”
“不好!”湄筠走回自己的房間,重重地關(guān)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