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自君別后2
崔兆麟瞥一眼扔在椅子上、沙發(fā)上凌亂的衣物,要收拾起來,想一想算了。沒洗過的,往柜子里收?從前受母親影響,他們兄妹皆是整潔之人,受不了臟亂。況且柜子里......屬于他的那兩層尚可,喬世瑛的......若是這屋里進(jìn)來一個賊,那賊肯定沒有繼續(xù)翻找的興趣,因?yàn)榭匆娏藛淌犁囊鹿癖銜詾檫@戶人家已然遭竊了。
他懷念普晴那清清爽爽的書房和滿架子的書。
外表光鮮的女子內(nèi)務(wù)居然一團(tuán)糟!他在衣服堆里扒拉出一塊地方坐下,人的適應(yīng)性很強(qiáng)。以后找妻子,絕對不能要喬世瑛這樣的!他驚覺自己居然不想與喬世瑛一路走下去。
今天無妄之災(zāi)險些憑空落下,那個逃亡者的臉?biāo)∠笊羁蹋潇o、果決,帶著凌厲的殺氣。
今夜他無法留在這里,他沒有心情!況且心情隨著時間的推移缺失了原來的興奮。他留下一張字條給喬世瑛,鎖了門離開。
有著近百萬人口的沈陽傍晚一片繁華,繁華是別人的,與他無關(guān)。他有一種酒闌燈灺的感覺,是縱情后的虛無。他需要找一處寧靜所在安放他空乏的心,家不是好的選擇,同一屋檐下的兩個人將近半輩子不說話,壓抑的氣氛永遠(yuǎn)與空氣膠著在一起,是橫在他心上的巨石,他自少年時便想逃離。
他想要“東籬把酒黃昏后”的庭院,想要“雪沫乳花浮午盞”的靜室,想要有新雪和老樹映入室內(nèi)的南窗,想要......想要那個與他持螯對菊、為他沏茶做點(diǎn)心的人。
他在街上走,路過什么、看見什么他不知道,只是一路走,心里空蕩蕩的。從前女孩跟他一起走時,從來不看路,路過什么,街上有什么她也不知道。有哥哥看著路就好,我只一心跟哥哥聊天。女孩說。那時,女孩應(yīng)該有滿心的歡悅吧?
是誰破壞了這歡愉?
路走過很多遍,腳步和心彼此牽引著不需要頭腦的指令,崔兆麟驚覺自己竟站在葉家的門前。
暮色中,他可以辨認(rèn)出院子里老樹崢嶸的枝條,燕子在梁上做窩,喜鵲在樹上,互不干擾。
秋天,一地落葉,他們把條案搬到樹下畫畫。普晴擅工筆,他擅寫意。他便拋了生宣用熟宣,兩人合作,兼工帶寫,花卉禽鳥普晴來畫,山水樹木他負(fù)責(zé)。或者畫人物,普晴對人物的臉部精描細(xì)繪,人物的服飾和背景由他用寫意筆法,逸筆草草卻是神采飛揚(yáng)。
“嗯,筆精墨妙,有任伯年的風(fēng)格,孩子們胡鬧起來很有意思!”伯父看見了贊一句。
冬天雪后,普晴不讓人掃樹下的積雪,她蹲在樹下把指尖攢在一起在雪上拍貓爪印,說要騙家里的那只傻狗來捉貓。葉家的貓跟狗是一對歡喜冤家,打打鬧鬧,合久而分,分久而合。他站在一旁微笑,脊背沖著風(fēng)吹來的方向,為女孩擋住寒風(fēng)。不知道是誰傻,嗅覺靈敏的狗應(yīng)該不需要追蹤腳印。
“兆麟,你別縱著她,快回屋,仔細(xì)著涼!”伯母在堂屋門口說一聲。
屋里紅泥火爐上總是燉著一小鍋吃食,牛羊肉或是河鮮,那是他跟普晴的私房菜。伯母說男孩子長身體時營養(yǎng)最重要,特意給他下午加一餐。蘿卜羊肉砂鍋,普晴嫌油膩,她跟廚子要兩只用籮筐套來的麻雀,丟在爐蓋上烤,滿屋子焦香。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他把麻雀翻一個面,別烤糊了。這是《紅樓夢》里雪天寶玉一眾人吃烤鹿肉的章節(jié)回目,他拿來打趣女孩。
“詩禮簪纓之家的閨秀吃得,我卻吃不得?”女孩嘟嘟嘴,“常熟名菜‘叫花雞’就是放在火里烤的,還要包上黃泥。我這個麻雀是‘叫花雞’的微小版,比它的做法干凈!”
暮色遮住他臉上的微笑。
如果喬世瑛沒有主動結(jié)識他,他現(xiàn)在正坐在普晴書房的南窗下,裁剪好的紙在燈下散發(fā)雪色的光,筆尖在紙上沙沙輾轉(zhuǎn)。他凝神構(gòu)思時喜歡看身邊普晴小刷子一般垂下的眼睫,他看得久了,女孩停下手里忙著的作業(yè)或是書稿,抬起頭來笑著說,“是不是要我出馬了?你有什么難題要問?”
他端起茶來喝一口,廚房里跑出來的香味鉆進(jìn)虛掩的門,一會兒便要開飯了。
崔兆麟在葉家門前站得久了,門房出來招呼他,“崔少爺好!老爺全家都出門吃飯、看電影了,不在家。”
“哦,我只是路過。”
崔兆麟轉(zhuǎn)身往家走。他并不走大路,一直在街巷里繞來繞去,把回家的路走得盡量漫長。
路,再繞遠(yuǎn)終有結(jié)束的時候,崔兆麟才拐進(jìn)崔家的后巷,對面便匆匆走來一個人。月光朗照的夜晚,兩人正欲交錯而過的時候看清了對方。人生何處不相逢!兩人有片刻的愣怔。
“我的冊子呢?”那人很快打破沉默。
“你朋友拿走了。”
“什么時候?”
“那些人剛走,他就過來把它拿走了。”他難道沒有丁點(diǎn)的歉意嗎?今天,他差點(diǎn)給自己招來橫禍!
那人逼近一步,“你看到冊子上面的內(nèi)容了嗎?”
“沒有,”崔兆麟不由得向后退一步,心生寒意。他要干什么?“俄國人怕被牽連,立刻就用賬單遮住冊子;你的同伴坐在我身后,那些人才追著你跑出去,他就過來拿走了冊子。”
“希望你說的是真的!”那人仔細(xì)研究崔兆麟的神情,“你就住在這里,對吧?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你懂我的意思。”他從崔兆麟身邊走過,“我們還會見面的!”
不,他不想!崔兆麟輕輕舒一口氣。
崔兆麟行將走到崔家后門時,一輛汽車迎面駛來,在崔家門前停下。汽車是稀罕物,附近這幾條街巷里尚未有人家養(yǎng)得起汽車。車門打開,他的母親從車上款款下來,姨母緊隨其后。姨媽家什么時候買得起汽車了?崔兆麟心里納悶。
“兆麟,好些日子不見你了,什么時候去姨媽家玩?”
“學(xué)校里功課緊,姨媽,我這些日子一直住在學(xué)校。”崔兆麟給姨媽行禮,他的母親并不知道他與人在外同居,“端午節(jié)我去給您請安,姨媽。”
“我不進(jìn)去了,明天你早點(diǎn)來,咱們?nèi)ゼ樈z房。”姨媽叮囑母親。
吉順絲房是中街最大最豪華的百貨公司,有五層樓高。兩姐妹過從甚密!崔兆麟感覺車?yán)锍怂緳C(jī)外,應(yīng)該還坐著個男人。不是姨父,姨父會招呼他。所以,他有事瞞著母親,母親也有事瞞著他。他今晚分外地敏感。
“那是姨媽家的車嗎?”他與母親進(jìn)門時問一句。
“不是,是她朋友的車,”母親平平靜靜地,“在路上碰見了,一定要送我們。”
“老爺,今晚崔家少爺來過。”葉家人晚上歸來時,門房提一嘴。
“他說什么了?”
“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我在屋里瞧見了,出去告訴他家里沒人,他說只是路過。”
“哦。”葉維甸看一眼小女兒,女孩子置若罔聞,一心一意地穿過院子回自己房間。
后來,崔兆麟周六下午進(jìn)城時,并不急著去接喬世瑛,他去從前常去的俄國咖啡館坐一會兒,喝一杯咖啡,吃一塊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