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三章 漢有游女
是日,劉濃殿議文武,豫州各郡之事交由郭璞、薛恭等人,若遇戰(zhàn)事則由荀娘子統(tǒng)籌全局。殿議時(shí),成都侯對(duì)諸將表彰以功,韓潛等人皆有晉室之任命,歸屬于鎮(zhèn)西將軍府,再不復(fù)以往僅韓潛一人得晉室認(rèn)可。
其間,因華亭舊部俱得晉室表書,譬如劉胤升任潁川郡丞,且為六品和戎護(hù)軍,前則乃劉濃任命,后者則乃晉室正名,是故,除鎮(zhèn)西將軍府之餉外,尚可食晉室三百石。故而,待殿議畢,劉濃召集劉氏舊部,欲應(yīng)昔年之諾,待回江南,即替劉胤、北宮、曲平三人另立門戶。
殊不知,三人皆不愿離開吳縣劉氏,猶其是劉胤虎目滾淚,把頭磕得震山響,寧死不從。至于曲平與北宮亦各有謀算,北伐伊始,正當(dāng)建功立業(yè)之時(shí),此時(shí)立族,言之過早。再則,各自家族已無人,即便分門立族,亦無力照拂,莫若歸屬劉氏尚可得以昭拂,以待他日功彰。諸如曲平,江南唯余小妹一人,莫非讓年僅十一歲的小妹獨(dú)立門戶乎?
劉濃無奈,只得作罷,遂后獨(dú)自留下劉胤,破天荒地的過問劉胤的親事。劉胤乃劉氏半子,劉濃自是待他不同。
劉胤聞郎君問及此事,鐵塔般的雄將神情竟顯扭捏,心中暗自一陣揣摩,即知郎君乃因橋小娘子之事,故而問及,抬眼看了看靜坐于案后的郎君,嗡聲道:“郎君容稟,劉胤愿娶雪女為妻。”
“唉……”
劉濃默然一聲輕嘆,心中莫名感傷襲來,眼睛微瞇,輕聲道:“汝可知,人世之事,不如者常居十之八九。世事與世人皆一致,一旦錯(cuò)失,即不再來。”聲音空遠(yuǎn),仿若不具魂。
“郎君……”
劉胤沉沉跪地,抖得身上鐵甲嘩嘩作響,肩頭猶自微微顫抖,半晌,斜眼看著郎君輕輕戰(zhàn)栗的左手,暗覺胸口憋悶,深吸了一口氣,竭力的放柔聲音:“郎君莫悲,橋小娘子愛惜郎君,郎君應(yīng)當(dāng)愛惜已身,如此,方不負(fù)橋小娘子苦心矣。”說著,抬起頭來,沖劉濃憨厚一笑。
笑得極其難看。
“懷信,來福……”劉濃背抵著身后墻壁,頭微歪,閉上了眼睛,卻無淚可流。
“小郎君,來福,來福在……”劉胤再也禁不住了,哆嗦著嘴唇,挪膝至案前,顫抖的伸出手,想與昔年一般替小郎君捂捂,卻不敢,幾翻反復(fù),輕輕碰了碰小郎君的手甲,啞聲道:“小郎君,莫悲,莫悲……”說著,說著,默默垂首,匍匐于案前。
良久,良久,落針可聞。
劉濃微微一笑,鐵手按著裙甲,借著甲葉的磨擦力起身,拿起案上牛角盔,抱于懷中,看著窗外旭日拂林梢,瞇眼道:“游思怕冷,江南較暖,華亭亦有壁爐暖身,明日,吾即送游思?xì)w華亭。汝娶雪女,乃不負(fù)人也……”說著,默默將盔叩于首,欲系頷巾,卻扯了幾番亦未扯出盔帶。
“小郎君,來福來。”劉胤抹了一把臉,匆匆起身,欲替小郎君系盔,在其心中,劉濃永遠(yuǎn)乃昔日的小郎君,莫論他是鎮(zhèn)西將軍,亦或成都侯。
“不必了,函谷關(guān),可得,即得。”劉濃抹過顫抖的手指,取下頭盔,挾于腋下,大步走出軍殿。
“諾!!”
……
豎日。
劉濃由上蔡回江南,紅筱率炎鳳衛(wèi)從隨,火紅騎甲護(hù)送著白騎墨甲與一輛牛車,車中坐著晴焉。
火鳳長(zhǎng)龍漫下峰城,穿行于柳道。
載余時(shí)光,橋小娘子早已成為汝南一景,深受上蔡之民愛戴,萬(wàn)民得知橋小娘子將于今日歸江南,紛紛默候于道旁兩側(cè),更有甚者乃是自固始、平輿而來,有人跪地悲呼,有人喃唱:“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之子于歸,言秣其馬;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聲音輕微,深怕嚇著了車中雪魂。
薛婉兒穿著最為漂亮的裙紗,俏倚于小紅馬,凝視著火鳳攜牛車緩緩遠(yuǎn)去,眸子一閃、一閃,待再也看不見了,終究心中一酸,趴于馬脖,撲落淚珠成行。
柔然公主騎著她的焉耆馬,孤立于小山坡上,目送鑲嵌著雪蓮的牛車隱入柳叢深處,漂亮的大眼睛汪起兩湖霧瀾,淚水未滾落,因她仰起了頭,天上未飛紙鶯,卻有一只鷂鷹無聲掠過。見得此景,不知何故,她哭了,哭得稀里嘩啦。
待至河西橋口,劉濃與北往諸將作別,把懷中的小綺月交給其母鄭氏,對(duì)扛著大槍的小棘奴笑了一笑。小棘奴定定的看著成都侯,好似會(huì)意一般,飛快的看了一眼小綺月,挺直了胸膛。
劉胤引諸將走潁川,韓潛與羅環(huán)、曲平等人赴陳留,劉濃抖了抖肩上白袍,按著楚殤,朝眾將含了含首,繼而,拔轉(zhuǎn)飛雪,猛地一夾馬腹,策馬向東,身后火云蔟雪蓮。
“蹄它,蹄它……”
將將奔至東哨,身后傳來急促馬蹄聲,驀然一回首,卻見荀娘子領(lǐng)著百騎追來。
劉濃勒住飛雪,回身微笑,未作一言。
荀娘子來得極急,馬勢(shì)如龍奔,秀足踏蹬,高高勒起馬首,人隨馬起,聲音略冷:“笑甚?”
劉濃未答。
荀娘子理了理額際紅稠,深深的看著身側(cè)雪蓮牛車,喃道:“吾來送游思,并非送汝。”言罷,引馬靠近牛車,與牛車并肩而行。
劉濃默然,驅(qū)馬慢行,一路無言。
待至三十里外,荀娘子勒住馬,瞇著眼睛看著道旁風(fēng)吹柳,淺聲道:“游思得君慕懷,幸也,不幸也。君得游思愛戀,幸也,不幸也。”言至此處,眸子一閉,稍徐,徐徐開眼,沉聲道:“莫論何如,速去速歸,依吾度之,佐近兩月,戰(zhàn)事必起!既得江南糧草輜重,他日理當(dāng)以攻代守!”
劉濃瞇了瞇眼,望了一眼北向,冷聲道:“謀戰(zhàn)于事前,暨待戰(zhàn)事來臨,莫論何如,當(dāng)斬石勒南侵之手!”
“石虎,終有一日,吾必取其首……”
荀娘子柳眉微揚(yáng),冷冷一笑,轉(zhuǎn)眼間,復(fù)見晴焉將牛車邊簾挑開一條縫,心中由然一痛,抬手抓了一把青柳葉,從邊簾縫隙伸進(jìn)去,輕輕放開,而后,寸寸縮回手,瞇著眸子,喃道:“游思,游思,送君千里終需一別,灌娘,別過。”言罷,眨了眨眼睛,艱難的扭過頭,待風(fēng)浸干臉頰,“啪”的一抽鞭,策馬狂奔。
……
晨風(fēng)習(xí)習(xí),悄悄吹落青葉片片。
葦絮映吳水,蓬船繞葉分水。溫婉的吳水即若吳女之目,輕撲緩睞間,即將舟與人剪于眼簾。
蓬舟如葉,貼著綠水緩緩紋蕩,矮案置于船頭,案上鋪著潔白的左伯紙,邊角隨風(fēng)翻卷。婢女掌著桐油鐙替小娘子遮擋著岸邊落葉,小女郎跪坐于案后,正行臨書,如雪皓腕推蕩之時(shí),筆下字跡凸現(xiàn),婉若游龍,華似春松。
稍徐,興許婢女垂首觀小娘子練字較久,抬起頭來,轉(zhuǎn)動(dòng)著脖子,驀地,眼神一滯,輕聲道:“小娘子,有巨舟……”
小女郎眉心淺凝,拾起鎮(zhèn)紙往外挪了挪,鎮(zhèn)住翻飛的邊角,漫不經(jīng)心地道:“巨舟往來,無非兵甲于內(nèi),有何為奇?”
“小娘子,巨舟,火甲……”婢女一瞬不瞬的盯著東面,加重了語(yǔ)氣,稍后,眸子一轉(zhuǎn),補(bǔ)道:“白袍!”
“白袍……”身襲紅裙的小女郎眉心忽凝驟放,繼而,神情一怔,雪指輕抖,墜墨一團(tuán),稍徐,顫抖著手將筆擱于硯角,徐徐起身,轉(zhuǎn)首看向東方。只見巨舟東來,舟首排列著紅甲若火云,當(dāng)中一人,身著墨甲披白袍。
俄而,四目一對(duì)。
劉濃劍眉微皺。
小女郎俏生生立于桐油鐙下,眸子不避不讓。當(dāng)是時(shí),黃鐙,青葉,綠水,紅裙,諸色涂抹一氣,恰恰道盡江南之婉約。
“靠上去。”
須臾,小女郎見舟中人轉(zhuǎn)走目光,細(xì)眉堆云,輕聲吩咐。
蓬舟分水,即臨巨舟,一者危若山,一者輕似葦。小女郎仰起螓首,欲尋舟首人,卻見白袍蕩漾,人已不見。
少傾,巨舟與蓬舟擦水而過,前者駛?cè)霔髁侄桑笳呗蚪怠E钪凵系男∨苫剡^頭來,凝視著白袍縱騎,踏著長(zhǎng)長(zhǎng)的船板,奔向柳岸深處,方才徐徐轉(zhuǎn)首,幽幽一嘆,輕聲道:“走吧。”
“是,小娘子。”
……
火騎漫道,未入?yún)强h,與縣城擦肩而過,直奔華亭。
待火云穿透煙柳,離亭即已在望。
亭畔,白袍如浪,蘿裙似海。劉氏、曹妃愛、陸舒窈、碎湖、蘭奴、留顏等,數(shù)十人靜侯于亭,神情各自不同,有焦急,有悲凄,亦有恬靜。待烏墨甲與火騎擁著雪蓮牛車,淺現(xiàn)于道口,劉氏搭著陸舒窈的手一緊,淚水卻滾了下來,放聲喚道:“虎頭,虎頭……游思,游思,我的兒,我的兒啊……”喚著,喚著,胸口一陣急劇起伏,撫著額頭,仰天即倒。
“主母……”
“娘親……”
霎那間,驚聲連綿,一干嬌娥七手八腳將主母扶住,陸舒窈緩緩撫著劉氏背心,待其順過氣來,凝視著緩緩漫來的騎隊(duì),鎮(zhèn)了鎮(zhèn)神,朝綠蘿使了個(gè)眼色,伸手接過粉嘟嘟的小徐徵,抱于懷中,金絲履輕展,迎向白騎黑甲。
綠蘿懷中抱一個(gè),手里牽一個(gè),緊隨其后。其余諸女靜默,劉氏只顧抹著眼淚,亦未上前,曹妃愛挽著她的手臂,眸子淡然,心中卻微悸:‘若是往常,他,他必然早已奔來,見過娘親……’(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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