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二章 昂須我友
永昌元年,三月十八。
司馬睿夜崩于臺城,太子司馬紹痛不欲生,欲行人子之道,為司馬睿戴孝終年。然,國不可一日無主,是故,百官覲見苦勸。遂,司馬紹掩面悲泣,免而為難繼皇帝位。
三月二十三,荊、湘等地烽信傳至建康,魏乂降于陶侃,王庾乞降于朱燾,司馬紹見危勢盡解,故而,大赦天下。同時,詔令九州,宣節(jié)外諸刺史覲見。
時有,尚書令刁協(xié)論罪瑯琊王氏,當(dāng)誅闔族。司馬紹未置可否,坐觀群臣爭議。遂后,見謝氏、蕭氏、袁氏、顧氏等族皆不贊同,便只能罷止庭議。
次日庭議,刁協(xié)復(fù)表,王氏暫且不論,王敦當(dāng)為謀逆,理當(dāng)剖棺梟首,懸于乾坤。殿內(nèi)一片嘩然,中有驃騎將軍紀(jì)瞻力駁刁協(xié),進(jìn)言:縱論千年,明君者,皆非暴戾而制威也!司馬紹見紀(jì)瞻也不贊成,無奈之下,只得復(fù)罷庭議。
諸此,臺城即若泥潭,世家與帝室儼然對峙。司馬氏之衰弱,令司馬紹痛心疾首。是夜,獨召刁協(xié)入臺城,燭火照明堂,輝映君臣之臉,二人相顧,默默無言。稍徐,刁協(xié)斜眼一轉(zhuǎn),計上心頭。
……
月眉如鉤,悄別蛾首。
冷月如水,遍灑宮城,若紗似瀾,緩緩撫著宮闕千萬間,間或得見,宮娥持燈夜行于廊,狀若浮瑩點點。忽然一陣風(fēng)來,頓時掀起華裙蕩漾,吹得瑩蟲欲飛。
百花葦席鋪于廊外花圃畔,朱紅矮案上置著各色精美吃食。無載跪坐于葦席中,抱著鳳首箜篌,仰望天上輪月。眸子一眨一眨,想起了北地之月,心道:‘天下之月皆同,然人有不同,無載致信于他,為何他卻不回?莫非,信未至……’
想著,想著,明眸隱攔幾許淺霧,回過頭來,輕聲問道:“昔日,可有將信送至?”
瑩燈一晃,掌燈的宮女匍匐于地,回道:“回稟殿下,義兄言,早已托人送至城郊。”
無載未再多問,徐轉(zhuǎn)螓首,拔弄了一下箜篌,弦音清脆、滴破靜湛,心思卻早已飛遠(yuǎn),漸而,細(xì)眉微皺,暗忖:‘無載欲嫁他,當(dāng)以何如?唉,華月如籠,方脫暗籠,即入明籠。皓月之下,身難由已,卻不知幾人從容,他……想必從容……’
“嗡,嗚嗡……”
恰于此時,一縷笛音繚碎夜空,輾轉(zhuǎn)杳然,似葦若絮,飄飄于冷月下,繼而,隨風(fēng)徐浸,或潛,或明,或現(xiàn),或隱,縷縷拔人愁,絲絲揪人魂。無載極其擅音,而擅音者易陷于音,當(dāng)即掌著半人高的箜篌,情不自禁的站起身來,挽著背紗,度步至院墻下,歪著腦袋默然傾聽,稍徐,眸子迷離……
待得一曲畢罷,無載望了望頭頂半闕月,復(fù)看了看爬墻青滕的高墻,嘆道:“聞音而知人,此音,恰若空谷一束野梅,奈何卻誤入深墻中……”話尚未盡,夜風(fēng)漫繚裙紗,微寒淺冷。
無載穿著開襟華裙,淺露雪嫩鎖骨,宛若玉蔥橫欄,是故有些冷,便想將挽紗勒得緊一些。殊不知,風(fēng)勢漸烈而力弱,輕紗脫手泄腕,飄飄冉冉飛向夜空。
風(fēng)攜輕紗,若云浮輾,飛過了高高的宮墻,盤過叢叢假山,繞過朱紅長廊,沿著斬角飛檐緩緩泄下。
“咦!”著雪手執(zhí)浮燈俏立于檐下,見輕紗飛來,眸子豁然一亮,當(dāng)即便以燈籠去挑輕紗,焉知輕紗隨風(fēng)極柔,未能挑著,一繞一旋,撲上了她的頭。
“噗嗤……”宋祎捉著長笛,驀然一回首,見著雪渾身籠于紗中,樣子極其滑稽,忍俊不住,嬌聲放笑。
著雪胡亂一陣扯,從紗巾中冒出個頭,見小娘子笑了,遂故意道:“小娘子,此紗定來自月宮,月中神女聽聞小娘子之笛音,心懷大悅,故而,降華綾于小娘子呢。”說著,抖了抖身上紗,薄如蟬翼,柔似青絲。
宋祎瞥了一眼紗巾,見內(nèi)中刺秀華美,眸子微瞇,暗思:‘司馬紹尚未有正妻,姬妾亦僅數(shù)人,此紗定然來自……’
這時,一名老宮人疊步入樓院,恭聲道:“陛下稍后便至,尚請,尚請……接駕。”不知該如何稱呼宋祎,一切皆因司馬紹將將繼位,且未有正妻,是故,尚未立后、儀諸嬪。
稍徐,老宮人離去,宋祎摒退了一干宮女,唯留著雪,而后,凝視著天上華月,淡然道:“天色微寒,且溫些酒,梅蜜雪藕且多備些。”
著雪瞅了瞅左右,輕步上前,低聲道:“小娘子,而今時局已變,莫若換梅蜜為絳梨?”
“呵呵……”宋祎冷冷一笑,以笛擊掌,淡聲道:“為時已晚,換之何意?暨待來日,我必設(shè)法,令汝得脫。”
“小娘子!!”
著雪渾身一顫,轉(zhuǎn)首見院外浮燈如籠,光影越來越亮,暗暗一咬牙,貼步上前,耳語道:“小娘子切莫自棄,著雪已求成都侯,成都侯已然應(yīng)諾,必救小娘子……”
“成都侯……”
宋祎聞言一怔,徐徐轉(zhuǎn)身,卻見華燈盛放雍容,司馬紹闊步而來……
……
春雨蒙絲,染盡上蔡,待至彤日復(fù)現(xiàn),時令已至谷雨,三月二十四。谷雨未雨,羞怯半月之日爬上了樹梢,將光芒肆意播灑。田野里,阡陌翻新土,嫩苗迎輝陽,露珠凝于其上,紙鶯飛過一望無際的苗海,被風(fēng)一繚,冉展于天。
此刻,荀娘子身披華甲,肩襲紅氅,按著長劍,斜望了一眼天上紙鶯,搖了搖頭,度步入東院。
院中靜到極致,紅筱跪坐于檐下,身前豎著套甲木人,腿畔放著盛水木盆,正抱著牛角盔默然洗濯,眸子卻時不時的溜一溜樹下人。
樹影交錯,松煙入墨。
劉濃跪坐于樹下,面色冷然,雙手按膝,身子挺得筆直,目光凝視著案上《上蔡四月》一瞬不瞬,狀若石雕。
小綺月乖乖的倚著義父,長長的睫毛一顫、一顫,欲言而不敢言,心道:‘義父觀畫已然數(shù)日,若行再觀,便與游思姐姐一般了,該如何是好……’
荀娘子眉頭緊皺,來到桂樹下,默然落座,半晌,輕聲道:“游思妹妹此畫,融身融神,令人觀之則陷。然,諸將已回上蔡,汝乃豫州刺吏,三軍之主帥,豈可自陷……”
話未繼續(xù),驀然間,劉濃抖了一抖,即若石人崩裂,引得小綺月險些驚呼出聲。繼而,成都侯按著膝,寸寸轉(zhuǎn)首,定定的看向荀娘子,嘴角一點一點裂開,笑道:“劉濃,何其愚也!竟不知游思……”
看著他的笑容與眼光,荀灌娘眼眸不禁縮了縮,按著長劍的手指緊了緊,暗暗吸了一口氣,緩緩?fù)鲁觯瑖@道:“汝不知游思,游思何嘗又知汝?愚人自愚,往事唯枉!而今,事已至此,汝若自知,理當(dāng)悔悟而自振,方不負(fù)游思矣。”言罷,情不自禁的轉(zhuǎn)首,看向側(cè)院,而此時,晴焉抱著一盆熱水,踏出湘妃簾。
劉濃按著膝,慢慢轉(zhuǎn)身,隨其而望,嘴里輕喃:“然也,然也……招招舟子,人涉昂否。不涉昂否,昂須我友。游思,游思莫怕……劉濃在矣,即送游思回江南,入華亭……”說著,說著,星目含淚,目光卻愈來愈溫柔,掌著矮案緩緩起身,因久坐而未動,身子不住搖晃。
荀灌娘心中微驚,柳眉凝川,便欲起身扶他,指間卻有異,側(cè)首一看,只見小綺月正勾著自己的手指,緩緩搖頭。
“暫且稍待,待我束甲。”劉濃聲音低沉,用力的捶了捶腿,站直了身子,一步步走到階上,伸展開雙手。
早陽透影,拖曳于檐。
紅筱怔了半晌,隨后,睫毛不停的顫抖,淚水汪了滿眶,卻死死忍著,匆匆起身,替其著甲。
少傾,劉濃著甲畢,側(cè)首看向偏院,嘴里喃喃有聲,繼而,抱著牛角盔,接過紅筱遞來的吃食,胡亂嚼了幾口,暗覺胸中力氣回復(fù)些許,拍了拍腰間楚殤,大步走向呆怔的荀娘子。
“義父……”小綺月怯怯的喚了一聲。
劉濃猛然頓步,慢慢回首,蹲下身來,揉了揉小綺月的總角頭,輕聲道:“綺月若習(xí)畫,當(dāng)習(xí)《上蔡四月》。”
小綺月眨著淚珠兒,抽著小鼻子,柔聲道:“義父,若綺月習(xí)會,游思姐姐便歸否?”
“歸矣,招舟,當(dāng)入舟。”
劉濃抹去小綺月睫毛上的淚珠,與她貼了貼額角,而后站起身來,朝荀灌娘笑了笑,邁步出院,步伐沉穩(wěn),身形挺拔若松。荀灌娘心中莫名一痛,眼角盈淚,卻幽幽嘆了口氣,快步追上。
鎮(zhèn)西將軍府并非城東縣公署,自從劉濃布軍于潁川、雍丘等地,河西軍營便為農(nóng)閑時,青壯營訓(xùn)演之所,而城東軍營則為將軍府,但凡征伐大事,皆會于此商議。
此刻,府中戒備森嚴(yán),殿分文武。
文殿寥寥無幾,形同虛設(shè),皆因豫州諸吏已入各郡。而軍殿則不同,長三丈,寬兩丈的沙案豎擺于外殿,此番議事,都尉以上者方從,是故,諸將頂盔貫甲、云集一堂,分列于內(nèi)殿兩側(cè),左首位置空缺,其下為:劉胤、北宮、曲平、羅環(huán)、薄盛、徐乂、冉良、言緒,王平,孔蓁等人,右首以韓潛為首,其下為:董昭、韓離、韓續(xù)、于武、鄭全、許虎等人。
數(shù)十人共聚一殿,涇渭分明,盡皆按膝傾身,眼鋒如織,卻未聞私語聲。稍徐,殿外忽傳鐵甲磨擦與鐵履鏘鏘聲,劉胤等人齊齊吐出一口氣,韓潛抖了抖半片濃眉,默然一笑。
須臾,烏墨甲挺立于殿門口,擋住了陽光,簇影如劍,斜斜插入殿中。
劉濃抱著牛角盔,闊步入內(nèi),目不斜視,直直走向殿中主案,聲音昂揚:“劉曜戰(zhàn)楊難敵,呼延謨?nèi)腚]西,呼延青據(jù)函谷關(guān);石勒征伐慕容廆,兩軍交戰(zhàn)于上谷、薊城。兗州軍已然南撤,石虎屯軍三萬于趙國,若由趙國發(fā)兵,月半內(nèi),即可至兗州……今召諸將回上蔡,一者,暨為朝中彰表;二者,早作綢繆,抗胡于外,驅(qū)之北往;三者,吾將復(fù)回江南,與徐州、荊州共謀……如今,劉胡勢弱,石胡勢強,若可將石胡腰斬于兗州,令其北顧而難以南侵,二胡必戰(zhàn)于內(nèi)!反之,亦同。”
長長一番態(tài)勢言畢,恰好落座于案后,置盔于案,緩緩掃過殿中諸將。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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