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六十三章 情蔻芳開
天方破曉,彤日抹霧染瀾。
上蔡城,寂靜若止,唯余城墻上值哨的白袍迎著初升之日,緩緩的伸展著寒刀。
“吱嘎……”
一聲清響,小黑丫輕輕推開門,揉著迷蒙的睡眼,瞅了瞅了屋檐,見日尚未掛角,嘴角一歪,輕快的走到廚房里,抱出一盆熱水,潔凈了面容,又從破爛的矮柜里摸出一把小梳子,對著水盆中的影子梳頭。紅筱贈了她一面小銅鏡,可她覺得鏡子里的人太朦朧了,不若清水清兮。
三千青絲,蓄了十二年,直直墜至小腿,既順且滑,用手至上往下一抹,當(dāng)即泛起微弱的光澤。而后,從陶枕下扯出一條紅色綢布,隨意一系,揚(yáng)了揚(yáng)頭,青雪漫灑。
“格……”
輕輕一笑,滿意的拍了拍手,從粗布被窩里掏出兩個小家伙,把它們放在矮案上,瞅了瞅門外,見無人,飛快的從矮案的角落里摸出兩粒野果,遞給捧著前爪,好似學(xué)人作揖的小伊威。
“甚好……”
伸出中指,點(diǎn)了點(diǎn)兩只捧著野果啃的歡快的小伊威,而后,縮回手端在腰間三分位,朝著兩只小伊威,淺淺一個萬福,細(xì)聲道:“黑丫,見過劉府君,郭內(nèi)史!”
兩只小伊威瞪著麻豆大小的眼睛,不知何解。
小黑丫軟軟一笑,伸手在腿上輕輕一按,就著跪姿起身,走到窗前,彎身抱起一卷白葦席,俏步出室,來到階上,搭眉瞅了瞅,太陽升得好慢,懶懶的爬著坡,尚未至檐角。
把葦席鋪在院中,理平四角,而后奔進(jìn)室,用力的扛起一方特制的小矮案,置放在葦席中。做完這一切,翹著嘴角笑了笑,端著手復(fù)入室中,捧出一卷詩書,提著粗布裙,冉冉落座。
“白華菅兮,白茅束兮;之子之遠(yuǎn),俾我獨(dú)兮。
英英白云,露彼菅茅;天步艱難,之子不猶……”
清柔的讀書漫漫而傳,蕩滌著簡陋的小院,薛恭與其妻聽聞,嘴角展笑;聲音翻過院墻,來到弄巷中,早起的鄉(xiāng)民聞聲而喜,開始修整鋤頭與鐮刀,眉宇帶著希冀。
這聲音便似清寧晨鐘,催起了一日伊始,上蔡城,緩緩蘇醒。
待將這首《白華》復(fù)誦三遍,小黑丫草草吃了些娘親準(zhǔn)備的早食,便抱著兩只小伊威去尋紅筱與織素,她們今日有約,要到城外放紙鶯。小黑丫放過草鶯,放過真鶯,卻從未放過紙鶯,紙在北地,乃是奢華之物。她那卷《毛詩》乃是劉府君贈的,阿父對此感激涕零,如獲至寶。
薛恭家離縣公署,隔著一條弄巷。只是這弄巷極長,在巷子口,遇見了一隊巡羅的軍士,小黑丫端著手,微微萬福:“黑丫,見過徐乂阿兄!”
“黑丫,方才所詠,乃是何詩?”徐乂提著丈二長槍,捧槍還禮。
小黑丫道:“白華。”
“薛小娘子詠得真好,若叢中鶯鳥于歌。每日聞之,如飲瓊漿。”有軍士稱贊。
小黑丫恬靜一笑,邁著小碎步離去,待轉(zhuǎn)角時,卻偷偷的笑。
“黑丫……”
墻角傳來一聲喚,小黑丫當(dāng)即止了笑,柔柔回首,而后,眨了眨烏墨般的眼睛,放開笑容,揮著手,歡聲道:“睿蕊阿姐,黑丫要去城外放紙鶯,阿姐一起去么?”
“城外?”
美麗的睿蕊擦了擦手,吩咐一群婦人將菜粥抬至內(nèi)城,隨后,緩步走到小黑丫身邊,撫了撫她背上的頭發(fā),輕聲道:“拿著,勿教人看見。”
“多謝睿蕊阿姐。”
小黑丫微笑著萬福,轉(zhuǎn)身后,手心多了一枚滾湯的雞蛋。捏著雞蛋快步而走,來到一處小小的屋舍前,喚道:“雪女阿姐,雪女阿姐……”
連喚了兩聲,雪女卻不在,小黑丫瞅了瞅手中的雞蛋,嘟嚷了兩句,雪女獨(dú)自一人居于城中,極其可憐,小黑丫想將這雞蛋送給她。
又等了數(shù)息,小黑丫抬頭看了看日頭,見日已爬墻,只得拽著雞蛋離去,將將走出弄巷,身子卻猛地一滯,縮回腦袋,而后,悄悄探首。
在巷子口的陰隱里,劉胤頂盔貫甲,牽著一匹大黃馬,在他的面前,俏生生的站著雪女。雪女的手中捏著一個物事,乃是一枚粗布香囊。雪女顫抖著遞出手中的香囊,劉胤摸了摸腦袋,未接。
稍徐,雪女的臉紅了,仿若玉染朝霞。劉胤的神情更尷尬,幾番欲言又止。
雪女盯著自己的腳尖,顫聲道:“劉縣丞,可是覺得雪女低賤?”
劉胤濃眉揉成了一團(tuán),啞聲道:“非也,小郎君常言,人唯自賤方賤。也非是劉胤不知雪女情意,實(shí)乃,實(shí)乃劉胤心中已然有人。”
“何人?”
雪女仰起臉,定定的看著劉胤。她孤身一人存于此城,劉胤憐之,便對她多有照拂。殊不知,一來二往之下,竟惹得她情愫深種。
劉胤躲閃著雪女的眸光,暗覺渾身上下極不自在,卻又憐惜她的柔弱,不忍棄之而去,心亂如麻時,只得嗡聲道:“她在江南,終有一日,劉胤將回江南娶之。”
“哦……”
此言,雪女已聽過不至一回,根本未放在心上,江南離江北隔著上千里,自小便聞絲蘿縛喬,卻不曾聞喬移于蘿。她的眼睛猶自汪著水,神情亦是楚楚可憐,嘴角卻微微翹啟,悄悄移前一步,不由分說的把香囊給他掛在腰劍下,用裙甲遮住,柔聲道:“囊中有塵艾,朱臾,白芷,菖薄,可驅(qū)蚊蟲,可僻幽香,切莫遺失。”
當(dāng)此際,紅日乍起,劉胤渾身重甲而雄偉,雪女身姿婉柔而嬌小,給他系香囊,根本不用彎身,倆人似重疊于一起,相偎相依。
“撲嗵、撲嗵……”
暗中偷窺的小黑丫掩著嘴,不停的眨著眼睛,心跳好快,仿若欲撞胸而出一般,奇異的感覺一浪浪的襲來,心想:這,這便是執(zhí)子之手,與子攜老么,好古怪……
稍徐,雪女微微退后一步,用手背抹了抹額角,柔柔一笑,隨后朝著小黑丫走來。劉胤愣了愣,按了按腰間,搖了搖頭,嘴角卻又帶著笑,牽著馬,朝縣公署快步而去。
“黑丫!”
“雪女阿姐……”
雪女粉臉微紅,面上神情怪異。小黑丫縮頭縮腳,神情好似委屈。
雪女點(diǎn)了下她的頭,嗔道:“黑丫,何故窺視?端莊有禮的小娘子,切不可習(xí)!”
“黑丫才沒窺視,雪女阿姐與劉胤阿兄并未避人,黑丫無心得見,實(shí)為無辜。”黑丫嘟著嘴分辨,暗覺臉上燙的厲害,小小的腳縮了又縮,而后,輕聲問道:“雪女阿姐,此乃情事乎?”聲音細(xì)不可聞。
“格格……”
雪女嫣然一笑,把小黑丫一把攬在懷里,柔聲道:“再過幾載,小黑丫便懂了,情非由已,生發(fā)由心,小黑丫乃咱們上蔡名嬡,日后所嫁之夫,定是人中英杰。”
“不好。”
小黑丫突地仰起腦袋,眨著眼睛脫口道。
雪女奇道:“為何不好?”
“哼!”
小黑丫臉上驀然一紅,隨后冷冷一哼,掙脫雪女的懷抱,繞過她,轉(zhuǎn)身疾走,心里亂亂的想:人中英杰,阿父常言,劉府君乃人中英杰,黑丫才不要嫁他……黑丫要嫁,嫁……黑丫,誰也不嫁……
想著,想著,不知不覺已至縣公署,一眼便見公署外候著上百鐵甲。
陽光煜甲,寒芒閃爍。
劉胤與薄軍主分列左右,而那個人中英杰與郭內(nèi)吏并肩而行,正緩緩走入晨陽中。
小黑丫瞇了下眼,心中微微一跳,垂著腦袋從甲士身側(cè)溜走,當(dāng)經(jīng)過郭璞時,瞪了一眼正欲逗她的郭璞,而后,不知何故,鬼使神差之下,腳步一頓,把手中的雞蛋遞給劉濃:“劉府君,黑丫,請你吃雞蛋!”
“嗯……”
劉濃捉著雞蛋,入手一片溫暖,回首看去,卻見小黑丫撒開兩退,跑得飛快,一溜煙便沒了影。
“哈哈,小小女郎,情蔻芳開也!”郭璞捋著澄亮短須,意味深長的輕笑。
“休得胡言。”
劉濃淡然一笑,把雞蛋揣入懷中,正了正面色,走向薄盛與劉胤,沉聲道:“汝等,此番護(hù)糧前往孤峰嶺,若是孔煒意欲來投,可容且。”
劉胤道:“是,小郎君。”
薄盛皺了皺眉,深深的看了一眼劉濃,拱手道:“諾!”
“走吧,出城。”
劉濃翻身上馬,引馬而走,兩百甲士隨行。將劉胤與薄盛送至峰下,又再次叮囑劉胤,糧草與馬,皆不容有失。
劉胤笑道:“小郎君但且寬心,而今之江北,尚有何人不知江東之虎,誰敢冒死撬虎須乎?”言罷,朝著劉濃重重一頓首,拔轉(zhuǎn)馬頭,引軍東去。(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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