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命定之夜與未定之晨
FINI
身下的床輕輕晃動著,耳邊傳來嘈雜的對話聲。被對話聲吵醒的耐門慢慢松開抓住枕頭的手,從舒適的睡夢中醒來。
和往常醒來時一樣,他感到渾身乏力,一點都不想動。他調(diào)動著有些麻痹的腦細(xì)胞,才回想起自己的身體至少中了三顆子彈:右手和左腿上那種治療魔法結(jié)束后特有的麻痹感也在提醒著他這一點。
幾個男聲的對話,不停傳入他的耳中--大多數(shù)的聲音他都能辨認(rèn)出來。
“……你的意思是要做交易?”第一個聲音很耳熟。在幾個小時前,他剛剛和這個人交談過。
“我要整個北方軍的支持,”第二個人的聲音頓了一下,“--只要這樣,我就不以叛國罪起訴。”
聽到這句話,第一個人的語氣變得有些奇怪。“哦?你想要這個元帥肩章嗎?”
“當(dāng)軍人的,沒有人不想要這個元帥肩章吧。然而,要拿到肩章,不僅需要有功勞,更需要有本錢。”
“只可惜,就算我說話也未必有用。北方前線的軍人需要的不是我的性命,而是拖欠的軍餉和補(bǔ)給。再說,你的名字現(xiàn)在恐怕還沒有傳到斯蒂爾堡,拿什么獲取他們的支持?”
“軍餉和補(bǔ)給很快就會有。至于支持么……會有的。”
“靠臨時拼湊的西南軍那點兒人,就算再加上擒獲我這叛亂匪首的功勞,恐怕也不夠拿下元帥肩章吧?貝齊可是在東方軍熬了二十年啊。”
對話突然中斷,沉默了片刻。重新開始時,又多了一個新的蒼老男低音。
“如果加上你和我的保證,應(yīng)該就差不多夠了吧。”
桌椅碰撞著船甲板,發(fā)出刺耳的磨擦聲。應(yīng)該是有個人猛地站起身來。
“原來是這樣的嗎……我注定失敗了,因此你決定支持他?福克斯校長,您的立場變得還真是快啊,不愧是肯格勒之狐。”
“因為我是一個愛國者。”新來的老人緩緩道,“我不能支持你分裂聯(lián)邦的行動。你會配合我們吧,拉德茨?”
重新坐回凳子上的聲音。“如果不接受就是叛國罪吧……那我接受。北方軍就交給你吧。”
“多謝。”克拉德答道,“我會盡力而為的。”
“不必謝我。我已經(jīng)老了,受夠了。”戈瓦爾的聲音聽起來像神職人員那種超然的口吻,“我喜歡我的肩章,但我已經(jīng)為它死過一次了,我不想再死一次。這種大家互相搶功勞、埋伏內(nèi)線、爭權(quán)奪利的腐敗軍隊,誰愿意接手就接手吧。福克斯元帥,抱歉不能整頓你留下的這支軍隊了。”
被指責(zé)的孔提.福克斯尷尬地咳嗽了兩聲,沒回答。
“既然保衛(wèi)國家的軍隊是這種狀況,我們就該決心去改變它。如果是為了國家,我不介意也死幾次。”克拉德不是在回答,而是在陳述一種信念。“我已經(jīng)弄臟了自己的手,就一定要成功。”
“依靠污穢的手,恐怕是建立不起來純凈的堡壘的吧?”
“或許。但在考慮這個問題以前,我要先安全達(dá)到目標(biāo)。”
又是一陣很長的沉默,長得令人心焦。
為什么他們會在病房里面談?wù)撨@樣的機(jī)密話題?
直到此時,耐門才察覺到這個問題的存在。他悄悄睜開眼睛,斜過頭去,打量著四周。
是間符合常理的醫(yī)療室,狹小,充滿海潮的氣味,昏黃的油燈掛在天花板上晃動著。艙內(nèi)擁擠地擺放著兩張病床和一張桌子,沒有任何可以容納人們談天的空間。只有一名少女坐在他對面的床上,從他的角度只能勉強(qiáng)看出她穿著紅色的英特雷陸軍軍裝。雖然看不到臉,他卻知道她肯定是黛尼卡的那個朋友。
“呃……請問剛才還在這里的長官他們都到哪里去了?”
他用左手撐著坐起身來,向她詢問道。那名金發(fā)少女吃了一驚,慌張地地將什么東西塞進(jìn)了軍服口袋。
***
原本想借著這唯一一個不會有人來打擾的屋子做監(jiān)聽的……失算。先把接收器收起來吧。
沒有預(yù)料到少年會在此時醒來的安妮如此想著,飛快地將竊聽器收了起來。她將右腿放下,恢復(fù)到一個淑女應(yīng)有的坐姿后,對索萊頓關(guān)心地問:“你醒了啊。右臂和左腿感覺如何?”
“呃……除去有些麻痹,都還好。”
耐門的目光在她的軍服口袋上停了一下后飛快跳開,揉著右臂道。
少女微微后仰,腦袋隨便地靠在木墻上,改變了話題:“說起來,你的自我急救相當(dāng)不錯。如果沒有用止血魔法,你的手臂和腿大概會壞死;如果隨便使用更高級的治療魔法,鉛彈就會留在強(qiáng)行愈合的肌肉內(nèi),影響活動。這兩種狀況都是這條船上的牧師難以應(yīng)付的……你也許有當(dāng)一名職業(yè)牧師的潛質(zhì)。”
就算明知道是恭維,但只有很少的人能拒絕漂亮少女的恭維。少年拘謹(jǐn)?shù)匦α似饋恚鞠雴柕膯栴}也有些問不出口。
“其實沒有這么偉大啦,我只是想省下寶貴的魔法力用作攻擊而已。對了,我可以下地了嗎?”
安妮從身旁的衣架上取下少年的衣服,丟在椅子上。“鉛粒都已經(jīng)取出來了,應(yīng)該沒問題。”
“謝謝。”
他坐在床邊,左腳試探性地踩在地上。難以抗拒的酥麻感從腳跟直沖入腦,他齜了齜牙,扶著床沿站起身來。安妮無聊地用目光上下打量著他:不算強(qiáng)壯也不算瘦弱、不算高也不算矮的普通身材,還有那可以混在任何人群之中也不起眼的面孔。很適合在古裝戰(zhàn)爭片里面飾演個壽命不夠三個鏡頭的龍?zhí)祝蛘呓o大反派當(dāng)個二級手下……
索萊頓注意到了她的目光,突然面紅起來,抓過衣服慌慌張張的開始穿。安妮理解地一笑,在床上躺下,背過身去。
“你現(xiàn)在可以回答我的問題了吧?你本來不是應(yīng)該和黛妮卡私奔的嗎?”
“啊?私奔?!我不知道這回事!”耐門大驚失色急忙否認(rèn),“那個晚上以后我就沒再見過她了!”
“她寄回來的信說她現(xiàn)在和你在一起冒險。既然你在這里,我也就不敢說那封信有多少是真的了……大概是她覺得你已經(jīng)死了,為了讓親人們安心才虛構(gòu)了故事。真是個好女孩。”
耐門的眼眶微微濕潤了。“原來是這樣……都是我的錯。我應(yīng)該去信給她解釋的。修女她們都還好吧?”
“嗯,他們都挺好的,最近不用養(yǎng)你們兩個大胃魔經(jīng)濟(jì)上也寬裕了不少。”安妮決定不提自己每月捐錢的事情,“最近他們好像還更加親密了呢。怎么,你想回家看看嗎?”
“呃……想是當(dāng)然想。”不只是想回家,他更想逃離這個以殺戮、背叛、計謀為天職的軍隊組織,“但我有點擔(dān)心……一旦我回去,他們肯定要問我關(guān)于黛妮卡的事情。我要怎么解釋呢……”
“啊,這個問題好說。我可以陪你去解釋--我說話應(yīng)該還是有點說服力的。”因為一切順利而心情甚好的安妮一口答應(yīng)下來,“對了,你潛入在這里是奉洛佩斯將軍的命令嗎?”
少年穿完藍(lán)色軍褲站起身,從椅子上拿起軍服上衣,回答道:“怎么說呢……算是碰巧吧。戈瓦爾元帥以為我是戰(zhàn)斗英雄,我就默認(rèn)了,賺到了這中尉肩章。”
安妮盯著他在墻上晃動的巨大影子繼續(xù)問:“哦?這么說他還是提拔你的恩人了。你也很了不起呢,為了搶功勞一點情面都不留,有前途。”
這句話就好像一個重錘,從背后擊中了耐門的后腦勺。他猛地站起身,腦袋碰到了從屋頂上懸吊下來的油燈,又往前一撲,捂著后腦勺趴倒在了安妮的床上。少女趕緊往墻角縮了縮,給他騰出足夠撲倒的空間。
“喂喂,你沒事吧?我只是說笑的,這個反應(yīng)太激烈了吧?”
然而索萊頓一直沒有起身,似乎是被那句話傷害得很深。安妮一時間手足無措,在口袋里面翻找著,想要找一個棍狀物體捅一捅他。
她所不知道的是,少年沒有起身是因為另外一個完全不同的原因。
***
她很可疑。她實在太可疑了。在她的口袋里面,一定是個用來竊聽的魔法物品。
幾乎是在醒來的同時,耐門就認(rèn)定了這件事情。他本不想多管閑事,但又覺得以他現(xiàn)在的立場而言必須抓住這個間諜。他自認(rèn)為并不會被昔日的交情迷住雙眼--更不要說面前這位美少女就沒給他留下什么好的回憶。
他幾乎所有的動作都是有目的的。他需要足夠的機(jī)會,足以讓他從她的口袋里面偷出那件魔法物品。這對于曾經(jīng)將全部精力都投注于“生存”之道上的少年來說,并不算太困難。要知道,當(dāng)年就算是他那久經(jīng)考驗的老師,也被他成功偷到過錢袋。先通過肢體語言誘使目標(biāo)轉(zhuǎn)過身去,然后通過自身的影子阻擋住可能泄密的其他影子,接著用夸張的表演分散目標(biāo)的注意力和制造接近機(jī)會,最后再找個話題讓安妮不再檢查物品就好了--
然而問題出在得手的一瞬間。在安妮的口袋里面,有不止一件東西。
根據(jù)手指的觸感,他知道里面有一個巨大的長方型金屬物品、一個比掌心大了不少的皮革包、還有一枚小小的橢圓形玻璃物品。
要拿哪個?作為盜賊來說,沒有得選擇。他只能選擇容易藏匿的。他拿出了那小小的圓形玻璃物品,并捏在手心。
--在最后一剎那,他瞟了那東西一眼:那是一枚藍(lán)色的橢圓形寶石掛墜。
接著他就失去了意識。確切地說,是幾乎被那東西吸走了意識。
如果說魔力如水,魔法師是引導(dǎo)水的河流,一般的魔法物品是暫存水的湖泊,那么這個掛墜就是大洋。沒有水的大洋。河流流到入海口,等待的是萬丈深淵。
這個不起眼的掛墜以前可能曾經(jīng)是一個強(qiáng)有力的魔法物品,但它現(xiàn)在是空的。
他從未見過、從未聽說過、甚至從未想象過會有如此海量容積的魔法物品。相比于不起眼的掛墜來說,他所見過的其他魔法物品的結(jié)構(gòu)都極為可笑。曾是怎樣的力量,處在這微小的藍(lán)寶石掛墜之中?
不知為什么,耐門卻覺得面前這片深淵并不可怕--反倒還有些親切。他站在河流的入海口處,嘗試性地邁前一步。
整個世界瞬間在他的眼前展開。地平線延展成海洋、陸地和山巒,能隱約看出是世界地圖的形狀,只不過精度比他所見過的所有世界地圖都高。難以望到一切的盡頭,只知道頭頂是天空,腳下是大地。
不,不是大地,是文字。
那重重疊疊的文字深深地刻在碧藍(lán)色的水晶洋底之上,彼此重疊,互相吞噬。潮水般的文字和景象涌入他的眼簾。
那是這個偉大魔法物品的所有者、前任所有者、再前任所有者們,那些在生與死之間戰(zhàn)斗的、在理想與現(xiàn)實間戰(zhàn)斗的、在不同的思想間抗?fàn)幍娜藗兞粝碌挠∮洝2恢澜?jīng)過了多少年的鐫刻,才用這些文字鐫刻出了這片大洋。
那是用無盡的文字堆積起來的思想、知識和信念。雖然那些論述和咒語重重疊疊互相掩蓋,但他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可以讀出來,就像有一種無言的共鳴。
“魔法曾被認(rèn)為是諸神的贈物和人民的福祉,也曾被認(rèn)為是權(quán)力者的幫兇和野心家的工具。我曾反復(fù)思考過,為何要有法術(shù),它的本原是什么。”
那些是理性和信仰、自然和祭祀、血繼和音樂——所有匪夷所思的施法原理和實現(xiàn)手段記載,所有超魔技巧和抗魔技巧的總和。在以萬為單位計算的、按照不同系統(tǒng)分類的魔法所共同組成的海底山脈頂端,寫著如此簡樸的措辭。
“法術(shù)的本原并非祈禱、并非咒語、并非天賦、并非血緣。”
他下意識默念著,似乎能感覺到寫下這些文字的魔法師的心情和信念。
“劍與馬賜軍事貴族以強(qiáng)權(quán),是為等級社會而存。火yao與教育贈平民以平等,是為自由社會而存。魔法,是為守護(hù)思想而存,憑其作戰(zhàn)的我等自稱為魔法師。先為思考者,而后為魔法師。奧術(shù)為理性與信念之刃,神術(shù)為道德與信仰之盾。”
年輕魔法師復(fù)述著這些另一個空間中的自己寫下的話,慚愧地低下頭。他沒有理想,也沒有信念。他不曾追求,就已然放棄。他尚未成熟,就變得世故。他自以為已經(jīng)是個現(xiàn)實的人,其實卻一直是為了生存隨波逐流。
他麻木地低下頭去,想要躲開這些不知所謂、太過理想化的言辭,卻看到了支撐起這些文字的柱石。那是三條反復(fù)疊在一起的短句。
“Thoughtissource”。“Knowledgeisskill”。“Faithisstrength”。
思想即源泉。知識即技巧。信念即力量。
而落款的名字是……
***
“醒醒!快醒過來!”
少年沒能看到落款的名字。恍惚間,他聽到一個悅耳的聲音在呼喚,那吸引的感覺瞬間退去。他感到極度的疲乏,就像是用光了所有魔法以后的脫力感。
睜開眼睛,他看到金發(fā)少女正在從他手心摳出那枚掛墜。已經(jīng)被掰開的食指和中指上還留著她可愛的整齊牙印,可見這一過程之艱辛。
“抱歉。我誤以為那是一個竊聽器……”
索萊頓麻木地道歉著,露出僵硬的微笑。他的眼前仍然籠罩著一片藍(lán)色,和對過去那場戰(zhàn)役的回憶,平日的口才蕩然無存。
安妮恍如不覺,只是緊緊握住那枚藍(lán)寶石墜飾。她用充滿溫柔的目光端詳著它,露出欣喜的笑容,低下頭去輕輕親吻著它。珍而重之地將這枚曾經(jīng)的魔法物品收進(jìn)軍服的內(nèi)袋后,她才開始考慮要怎么善后。她的腦海中閃過許多種不同的想法,由緊張、震驚、迷惘、斗爭直到平靜。如果是一個月前的她,會毫不猶豫地用魔法清除掉他的記憶;但現(xiàn)在的她不會這么做。
沒有責(zé)備,沒有輕蔑的眼神,更沒有破口大罵。安妮只是靜靜盯著少年的眼瞳,提出了一個問題:
“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蒼青色的天空和海藍(lán)色的大地。以及……以及……”
他本想像往常一樣扯個謊為自己開脫。大概是那掛墜的沖擊尚未消散的緣故,竟無法編出任何像樣的謊言。
“……以及一個偉大的世界。”
安妮微笑起來:“那么就記住它吧,或許會對你有用。就當(dāng)是我送的神臨節(jié)禮物好了。”
“啊?”索萊頓愣住,“禮……禮物?”
“嗯,我不能多說了。因為那實際上并不是我所有的東西。”安妮轉(zhuǎn)身向艙門外走去。
“雖然以我的能力可能不能理解……但還是謝謝你的禮物。”
“不必謝我了,畢竟這禮物未必適合你。還有……如果你想成為一個好男人,就最好別偷窺女孩子的過去。”
艙門關(guān)上。丟下這句話后,她沒有再回頭,一次也沒有。
索萊頓呆呆地盯著那門。他只能看到她的背影,看不到她的眼神。
政變結(jié)束了,慶功宴的日子就要到了。他沒感到任何興奮之情,只是躺在床上等著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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