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念頭一起, 便再也遏制不住。
    始作俑者，害得多少人喪了性命，家破人亡, 怎能任憑他心安理得地享受榮華富貴, 在一座富麗堂皇的宮城之中頤養(yǎng)天年。
    鄭宓對(duì)太上皇的恨意從未消過, 只是忍了又忍。昨日自賢妃口中聽聞之事，化成了最后一根稻草，將她的隱忍全部擊潰。
    這樣的人實(shí)在不配為人, 他活著，便是明蘇心頭永遠(yuǎn)的刺, 只會(huì)越扎越深, 絕不會(huì)有釋懷的那日。
    “娘娘。”云桑入殿, 手里捧著一柄玉如意，笑著行了一禮, 道, “是陛下命人送來的, 經(jīng)高僧開光，在佛前供了七七四十九日, 剛?cè)×嘶貋怼！?br/>     鄭宓起身，走了過去，云桑雙手捧著如意呈上，口中又道：“送如意來的那位中官傳了陛下的話，說是給娘娘安枕之用。”
    玉如意的成色極好, 通體碧綠剔透, 無一絲雜色，雕琢更是精細(xì)，必是出自名家之手。
    這個(gè)時(shí)辰, 明蘇還未散朝，定是上朝前，她便命人去佛堂，將這柄如意取了來。
    她知道她昨夜未得安眠，知道她害怕，她想讓她寬心，即便她自己都在煎熬之中，但她仍是努力地，想與她一份安心。
    鄭宓抬手，在如意上撫過，自語道：“我與她說了，要一同用晚膳。”
    那便務(wù)必要在晚膳回來，不能誤了與明蘇用膳的時(shí)辰。
    云桑不知她話中之意，只笑道：“既是要一同用晚膳的，陛下也太心急了，晚膳時(shí)親手獻(xiàn)與娘娘，豈不正好，可見是得了寶貝，便迫不及待地要讓娘娘也瞧瞧，這才讓人先送來的。”
    鄭宓笑笑，接過了如意，與云桑吩咐道：“我要去一趟上華宮，選幾個(gè)信得過的跟著。”
    云桑一怔，不知太后為何特意強(qiáng)調(diào)信得過，她小心地瞧了眼太后的神色，太后娘娘的那雙眼眸好似深淵一般幽深不見底。
    見她看過來，鄭宓一笑，道：“快一些。”
    云桑不敢耽擱，亦不敢深思，忙去辦了。
    太后入主中宮這般久了，又掌著宮中大權(quán)，要尋幾個(gè)信得過的人，自是不難，但她特意指出要信得過的，云桑明白，這是要心腹中的心腹。
    她一退下，鄭宓又召了她宮中的內(nèi)侍首領(lǐng)來，問道：“平日給上皇請(qǐng)脈的是哪幾位太醫(yī)？”
    她一向留意上華宮，上華宮中的一舉一動(dòng)，不止會(huì)呈稟給皇帝，也會(huì)稟與太后，故而內(nèi)侍首領(lǐng)不假思索道：“是王、趙、董三位院使，有時(shí)也會(huì)命太醫(yī)院院首親去診脈，幾乎回回都是不同的太醫(yī)。”
    鄭宓聽出來了，是太上皇害怕只用一位太醫(yī)，會(huì)讓這位太醫(yī)被收買，加害于他，故而每回都召不同的太醫(yī)。
    她眼中流露譏諷，與內(nèi)侍吩咐道：“你這就去太醫(yī)院盯著，過會(huì)兒，若上華宮有人來召太醫(yī)，不論召的是誰，都只許院首奉召。”
    內(nèi)侍聽明白了，道了聲：“是。”便立即去辦了。
    不多時(shí)，云桑也安排好了。
    鄭宓自她寢殿中的一木匣子里，取了青花瓷的小瓷瓶，放到袖袋中。
    自大內(nèi)往上華宮，不算太遠(yuǎn)，但也不近。鄭宓城宮車，出了宮門。
    她倚靠在車中，暗自思索著。
    太上皇極為惜命，不止太醫(yī)，每回都召不同的，一日三餐，他都會(huì)親自查驗(yàn)，而后命宮人當(dāng)著他的面嘗過，方會(huì)食用。
    可再是惜命，再是謹(jǐn)慎，又能如何，從前無事，只是沒人想要他的命罷了。
    宮車行了半個(gè)時(shí)辰，到了上華宮宮外，突然停住了。
    鄭宓睜開眼，正欲問，出了什么事。這關(guān)頭，可不能節(jié)外生枝。
    車外云桑便稟道：“娘娘，是淑太妃娘娘的車駕。”
    鄭宓一怔，轉(zhuǎn)瞬便明白了什么，她掀開門簾探身瞧去，只見淑太妃車駕的門簾也掀開了，她望過來，對(duì)上鄭宓的目光，笑了一下，隨即便是傾身一揖。
    鄭宓回以頷首，二人皆未開口，卻就此心照不宣。
    兩輛車駕一前一后地入了上華宮。
    宮中，太上皇正預(yù)備著用午膳，親自取了銀針試過毒，又命一內(nèi)侍，當(dāng)著他的面，每道膳食，都嘗了一口。
    實(shí)則，奉到太上皇面前的膳食，皆是試過毒的，但他不放心，必得親自再試一遍。
    內(nèi)侍嘗過，無礙。太上皇方才安心，拿起玉箸，由宮人伺候他用膳。
    他喜好享樂，用膳的排場(chǎng)極大，邊上有四名宮婢專為他布菜，他朝哪道膳品多瞧一眼，便立即有人為他布上。
    鄭宓與淑太妃到時(shí)，太上皇剛到半飽，聽聞她二人來了，嘀咕了一句她們?cè)趺匆煌瑏砹耍S即面色不虞地?cái)R下玉箸，擦了擦嘴，好似極為敗興，道：“撤下去。”
    “倒也不必著急。”鄭宓入了殿，說了一句。
    預(yù)備撤下膳食的宮人聞言，便立即停住了。
    “退下。”鄭宓又道。
    殿中原有的宮人齊齊行了一禮，不曾看過太上皇一眼，便立即如潮水一般退了出去。
    太上皇正惱恨她在他面前發(fā)號(hào)施令，此時(shí)見原本的宮人都退下了，只余下鄭宓與淑太妃帶來的宮人，他直覺不妙，立即慌了神，道：“爾等欲何為？”
    鄭宓不答，命人關(guān)了殿門，方道：“臣妾來此，是侍奉上皇用膳。”她說著話，自袖袋中取出了青花瓷瓶。
    太上皇大驚，他站起來，欲走，卻被按在了座上。
    鄭宓看了一眼，是淑太妃帶來的內(nèi)侍出的手。
    “太后娘娘，這是什么？”淑太妃仿佛沒看到眼前的干戈，見鄭宓取出瓷瓶，問道。
    鄭宓答：“鉤吻。”
    淑太妃不明所以。
    鄭宓解釋道：“便是斷腸草。”
    淑太妃恍然大悟。
    “你們……”太上皇大怒，正欲咆哮，便被捂住了嘴。
    他到底上了年紀(jì)，縱使掙扎，被兩個(gè)身強(qiáng)體健的內(nèi)侍按著，也動(dòng)彈不得。
    淑太妃瞥了他一眼，沖鄭宓搖頭：“太后娘娘這個(gè)，不好，不夠烈，配不得太上皇陛下的功勛卓絕，不妨用臣妾帶來的。”
    她說著話，也自袖袋中取出了一小小的瓷瓶，一面打開了瓶塞，一面與鄭宓道：“這藥藥性極綿長，一服下去，先是腹痛如絞，接著肝腸寸斷，而后五臟俱焚，七竅流血，卻不會(huì)斷氣，要折磨上一個(gè)時(shí)辰，方得解脫。”
    她的語氣很淡，像是說一件尋常之事。可鄭宓卻自她漠然的眼中看出了濃烈的恨意。
    這恨意仿佛存在了許多年，在日復(fù)一日的隱忍中，瘋狂生長，直到這一刻，終于爆發(fā)出來。
    淑太妃在那一桌的御膳上掃了一眼，將瓷瓶中的粉末全部倒入了一盅湯里。她親自端了起來，用湯匙攪了攪，朝上皇走去。
    她竟是要親自動(dòng)手。
    鄭宓面色一變，扯住了淑太妃的衣袖，阻止道：“太妃！”對(duì)付這樣的人，何必污了自己的手。且她始終有一絲顧忌。
    太上皇，到底是與了明蘇血肉之軀的父親。
    淑太妃低頭看了眼鄭宓的手，她別了下身，輕輕地將衣袖扯了回來，看著鄭宓，道：“太后娘娘看著就好，臣妾這怨氣積了許多年了，不親自動(dòng)手，恐怕不足以泄憤。”
    她說罷，便走了過去，命人按住了上皇，將毒湯一勺一勺，往他嘴里灌了進(jìn)去。
    “你這毒婦！”太上皇掙扎痛罵，湯水從他唇角流下來，狼狽不堪，但不論他咒罵，淑太妃始終不停。
    他被迫吞咽，恐懼布滿了他的面容，眼睛里迸發(fā)出血絲，惡狠狠地瞪著淑太妃。
    而淑太妃卻像是什么都沒看到，只顧著將毒湯喂他喝下去，甚至還騰出手來擦去他嘴角的湯汁。
    太上皇的掙扎越來越弱，最終化作了對(duì)淑太妃的畏懼，他看向淑太妃的目光，便好似在看什么可怕的鬼魅。
    終于一盅毒湯都灌下去了。
    鄭宓目睹了全部，她震驚淑太妃的恨意，但想到太上皇對(duì)明蘇所做之事，又覺理所當(dāng)然，哪一個(gè)母親能對(duì)這樣的事容忍。
    宮人松了手。
    太上皇望著淑太妃，又望向鄭宓，低聲喃喃道：“朕是皇帝，天命所歸，你們?cè)蹩伞?br/>     話沒說完，他像是終于想起了什么，忙將手伸進(jìn)嘴里，摳挖喉嚨，嘔吐起來。
    他跪在地上，形若瘋癲，毫無尊嚴(yán)。
    不一會(huì)兒他便捂著肚子，蜷曲了起來。
    “太醫(yī)！”他喊道，“召太醫(yī)……”
    無人理會(huì)。
    他聲氣弱了下去，面若金紙，痛苦萬分，爬到她們腳下，抓她們的衣擺，痛楚使他面容扭曲，他含糊地說著哀求的話。
    這情狀，實(shí)在令人不適。可鄭宓卻覺快意。
    明蘇當(dāng)年也是這般哀求。
    鄭家滅門時(shí)，眾多老弱婦孺，慘遭欺凌時(shí)，也曾如此哀求。
    但那時(shí)，誰人憐憫過他們。
    淑太妃道：“走吧。”
    她們走出大殿，關(guān)上門。
    殿外寒風(fēng)襲來，卻別有清爽之感。
    “太后娘娘。”淑太妃望著遠(yuǎn)處，溫聲說道，“昨夜，我思來想去，心中實(shí)在難受，于是便去了垂拱殿。”
    鄭宓意外，昨夜無人通稟，她與明蘇，都不知她來過。
    淑太妃望向她，目色甚是柔和：“宮人說你在殿中，我便未來攪擾，命人不必通稟，只在殿外待了一會(huì)兒，便走了。”
    這是委婉說辭，待的只怕不止一會(huì)兒，是告訴鄭宓，她知曉她昨夜宿在垂拱殿中，未曾離開。
    鄭宓一時(shí)驚慌，她忙道：“太妃，我……”
    淑太妃搖了搖頭，示意她不必慌張。
    此處只她們二人，許多話，也不必隱晦著說了。
    “能有人陪她，愛惜她，我身為母親，很是欣慰。”她沒有說，明蘇曾經(jīng)傾心一名叫做鄭宓的女子，她也不知眼前的太后，便是鄭宓，她只以為明蘇終于能從過往走出來，能嘗試著去待別人好。
    淑太妃很高興。
    心中掛著一個(gè)永遠(yuǎn)回不來的人有多煎熬，她明白，就像是日子突然間停住了一般，每時(shí)每刻，皆是度日如年，生命失了色彩，失了歡欣，萬物都沒了光彩，五感都似消失了，嘗不出滋味，嗅不了芬芳，也看不進(jìn)世間一切的美景。
    這一世其實(shí)早就結(jié)束了，就結(jié)束在那人離去的那一刻。
    之后的歲月不論多悠長，都只是熬，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回憶當(dāng)年，活在過去的時(shí)光里，夢(mèng)中歡笑，醒著卻是連淚都流盡了。
    她明白這滋味，她已熬了這些年了。故而明蘇若能走出來，她自是高興的。
    至于皇帝與太后的身份之別，女子與女子有違倫常，與一世困苦思念相較，都是末流而已，何必在意？
    “今日之事，太后娘娘只做不知，都是我做的。”淑太妃又道。
    太上皇不慈不愛，歹毒卑劣，但畢竟是明蘇的父親。枕邊之人殺害了她的父親，不論明蘇是否在意，都不必讓此事留下痕跡。
    鄭宓先是驚愕，隨即感激不已：“太妃……”
    淑太妃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不必多言：“后面的事，我都安排了，太上皇是自己摔了一跤，心悸而亡，娘娘便說是才來，恰好遇上了，什么都不知道。明蘇那里，我會(huì)去說。”
    她這番好意，鄭宓記下了，她點(diǎn)頭道：“多謝太妃。”
    “不必見外。”淑太妃說道，她回頭看了眼殿門，心想，謝什么，她盼著這一日，盼了許多年了。
    這么多年，唯有今日，是暢快的。
    今日天清氣朗，陽光映照在白雪上，反光有些刺眼。
    淑太妃回過頭，看到眼前這片開闊的天空，與金燦燦的陽光，難得的感受到，一切都是如此美好。
    但下一刻，她便覺心中空了下來，眼前的光景再好，都與她無關(guān)。
    她所愛已不在，所痛恨之人也要不在了。
    唯一關(guān)心的明蘇，也有心愛之人，會(huì)慢慢忘記過往的苦楚，隨著歲月朝前走。
    她似乎什么都不必牽掛了，像是飄然伶仃的浮萍，孑然一身，無愛無恨，只是活著。
    作者有話要說：　　這段感情得到了婆婆的認(rèn)可。
    太上皇總算下線了，斷更的這些日子，我每天都想怎么讓太上皇下線，真的太礙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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