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她
立春以后,天氣便一日勝一日的溫暖。寒風(fēng)漸止,午時的太陽高高懸掛頭頂,暖洋洋的日光鋪散在地上。
等云映回到國公府時,已經(jīng)是中午了。
今天見到了赫崢在她意料之外,雖然赫崢扔掉了她的畫,但總體來說還算值得高興的一天,畢竟畫像可以再畫。
不過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赫崢看起來更討厭她了。
這實在是一件令人苦惱的事,如果可以的話,她不想讓赫崢討厭她。
后花園里的花開的艷麗,垂絲海棠耷拉著小小的粉色花苞,因昨夜起了點風(fēng),小徑上落的盡是花瓣。
幾句清脆的喧鬧傳過來,透過花枝縫隙,隱約見得幾個面容姣好的少女在院內(nèi)嬉笑游玩。
歡聲笑語傳來,與這春日盛放的花枝格外適配。
泠春歪著頭看了一眼,道:“姑娘,是二小姐。”
“她身邊的那幾位都是平日與她交好的朋友們。”
云映和云漪霜交集不多,她來到國公府后統(tǒng)共也沒見過這個妹妹幾回,也就是家宴上見得多一點,但她記得這個妹妹總是早早就離席了。
雖能看出來不怎么歡迎她,但也沒怎么主動為難過她。
里面的對話聲零星傳來幾句。
“我當(dāng)然煩啊,為什么這種鄉(xiāng)下人是我姐姐啊,我不喜歡她。”
“我娘親讓我少搭理她,不過還好她很少出門,我也希望她別沒事出去丟人。”
泠春面色變了變,才要上前去,云映便道:“算了,繞路走吧。”
而話音才落,亭前云漪霜便看見了她,揚聲喊了一句:“等等!”
云映嘆了口氣,被迫面對。
再回頭時,云漪霜已經(jīng)提著裙擺朝她這邊跑了過來。
少女穿著一身淡青的曳地裙,面龐明媚嬌艷,上著輕薄的口脂,她指著云映道:“你今日怎么出門了,你不是不愛出去嗎?”
云映答:“偶爾也想出去走一走。”
云漪霜身邊的女孩盯著云映的臉,試探性的問了一句:“她不會就是……”
云漪霜回答的有些敷衍:“是她。”
她當(dāng)著云映的面,小聲與旁邊的人大聲耳語了句:“我那個鄉(xiāng)下來的姐姐。”
泠春臉色差了幾分,才要出聲,云映制止了她,然后道:“妹妹你有什么事嗎?”
云漪霜朝云映走近了幾步,她從上到下的審視了眼云映,然后幸災(zāi)樂禍道:“對了,我聽說前幾天赫公子過來的時候,你把他攔住了?還吵著鬧著說喜歡他?”
當(dāng)初云映攔住赫崢并沒有刻意避著旁人,傳出去是遲早的事。
她沒有試圖去解釋,而是溫聲問:“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呢?”
云漪霜立即道:“當(dāng)然有關(guān)系,家丑不可外揚,你我同在國公府,你這樣沒有自知之明的去赫崢那自取其辱,我當(dāng)然也覺得丟人。”
她指了指她身后的那群人,道:“諾,她們可都聽說了這事,方才還在笑我,問我為什么沒管好自己的姐姐呢。”
云映掃了一眼她身后的那些人,她們沒人出聲,都避開了她的目光。
云漪霜說話時目光一直落在云映身上,她身上的這件衣衫顏色看著素,但她一眼就看出這料子是極為珍貴的。
一個月府里也就上了兩匹,以前這兩匹都是她的,如今卻要分一匹給云映。
包括爺爺也是,以前云映沒回來的時候,爺爺對她都沒像對云映那樣上心,如今卻對著個素未謀面的孫女成日噓寒問暖。
她伸手挑弄了一下云映的衣袖,又道:“聽爺爺說你以前是靠賣果干掙錢的,那你一定很會做吧?我們還沒吃過那種東西呢,姐姐你有空能不能讓我們嘗嘗?”
云映撥開云漪霜的手,好像對她這一通嘲諷沒什么太大反應(yīng),只是輕聲道:“好,那等我有空些吧。”
云漪霜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她故意想看云映被氣的大喊大叫的模樣,誰知她就這么輕易接受了?
難道聽不出來她在羞辱她?
云映越過她,道:“既然沒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
“你……”
云映沒再理她,走到云漪霜身后時,一個粉衣少女恰巧擋了云映的路,云映抬起頭望著她,然后柔聲詢問:
“可以讓一下嗎?”
粉衣少女一時掐緊了手掌,其實上京城最不缺美人了,可是面前這人,不僅美,還溫柔的像夢一樣。
就連她看她目光都很認(rèn)真,也很和善,像一陣清風(fēng),一下吹到了她心坎里。
她心跳飛快,臉頰上浮起兩抹緋紅,莫名其妙的緊張起來,她連忙讓開,然后磕磕巴巴的說了一句:“姐姐……姐姐你走吧。”
她說完臉更紅了,搞什么,又不是她姐姐。
云映彎起唇角,對著她微微頷首,道:“謝謝你。”
“沒事沒事!”
云映離開以后,云漪霜面色不悅的站在原地,她抿住唇,隔了一會才念叨了道:“一個鄉(xiāng)下人……有什么好清高的。”
她又對方才那個粉衣少女不滿道:“染月,你剛剛為什么要跟她說話?”
半晌沒聽見回話,云漪霜順著她的目光回過頭看去。
云安瀾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她身后,此時正臉色陰沉的看著她。
云漪霜頓時后退了兩步,她睜大雙眸,氣焰一下退了一半,她小聲的叫了一句:“爺爺。”
云安瀾從沒想過云漪霜會這樣去想云映。
他站在這有一會了,不出來一方面是想看看云漪霜還能說出什么混賬話來,另一方面也是不想讓云映覺得困擾。
云漪霜他雖沒怎么帶過,但他也是看著長大的,他一直以為這孩子只是性情嬌縱了些,孩子心性而已。萬沒想過,他能對云映說出這樣的話來。
云安瀾大多數(shù)時候給人的印象都是一個和善又精明的小老頭,云漪霜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他這副神情了。
她想開口解釋點什么,但云安瀾根本不給她說話的機(jī)會,只冷冰冰的留下一句“跟我過來”,便冷著臉越過了她。
等云漪霜走了以后,那名名叫染月的少女才跟余下幾個人走在了一起,幾人面面相覷。
染月率先試探著輕聲道:“霜兒剛才那樣是不是有些過分了。”
“而且我覺得那個云映……應(yīng)該也不壞吧?”
*
哪怕云安瀾并不是個很兇的人,云漪霜還是會下意識有點害怕他。
房門被關(guān)上,從門隙透出一道狹長的光線,云漪霜低著頭,在沉默中率先道:“爺爺,你為什么要向著她,我才是你親孫女,她算什么……”
云安瀾冷著臉打斷她道:“算什么?你是想跟她比血緣?那要不要我提醒你,她父母是誰,你父母是誰?”
云漪霜一下哽住,她想說死了的人有什么好提的,他現(xiàn)在不還是只剩她父親一個兒子。
可她還是沒說出口,低著腦袋不吭聲。
隔了好一會,她才道:“反正我不喜歡她。”
“她用不著你喜歡!”云安瀾聲音陡然拔高了幾分。
云漪霜被嚇了一跳,她眼眸通紅,聲音帶了幾分哭腔:“爺爺,你就是偏心!”
“你從來都沒有對我這樣好過就算了,云映一回來,你又是跟這個說,又是跟那個說,有什么好東西都先送給她,憑什么?你根本就沒有想過我會不會覺得難過。”
云安瀾看著這個比云映小一歲的少女,忽然覺得失望起來。
從小嬌生慣養(yǎng)長大,所有人都在寵她,所以她接受不了云映的存在。
包括徐氏,甚至包括他的兒子,這個家里好像除他之外,沒人歡迎云映的回來。
這十幾年里,他們都習(xí)慣了自己享受的東西,根本不會去接受,這些本就有云映的一份。
他有些疲憊的靠在藤椅上,因為心緒起伏太大,還是斷斷續(xù)續(xù)的咳嗽起來,云漪霜本想上前關(guān)心一句,一旁的小簾子就已經(jīng)率先上前,將瓷瓶里的藥丸喂給云安瀾一顆。
云安瀾吞服下以后,這才順了順呼吸,對著云漪霜道:“罷了,你出去吧。”
“你這一個月里,就別出門了?”
云漪霜頓時緊張起來,她道:“爺爺,你不能——”
云安瀾擺了擺手,道:“順便傳話過去,問問凌驍和徐氏,是怎么管教自己的好女兒的。”
沒過一會,云漪霜便被帶出了門。
房內(nèi)寂靜,小簾子給云安瀾倒了杯茶,然后低聲道:“老爺,身子要緊。”
茶湯熱氣裊裊,方才的場景還很清晰。
鄉(xiāng)下人,這個詞什么時候可以用來罵人了?
他們好像都忘了,百年之前,云家才不是什么云家,他們窩在西北邊陲之地,因為一次偶然跟了開國皇帝,一路披靳斬刺打天下,成了開國功臣,這才被賞爵賜府。
他們當(dāng)初連鄉(xiāng)下人都不算,只能稱得上流民,如今倒是自詡王公貴族了。
說起云映,云家本身就對云映有所虧欠,這些年里,這府中哪個不是榮華富貴,享盡尊榮,而云映卻寄人籬下,在千里之外的小村鎮(zhèn)里茍活。
這個家到底帶給了云映什么?
遲來十幾年的補(bǔ)償,就連那些年的苦難到頭來成了家人攻擊她的利器。
這還是在他強(qiáng)調(diào)了許多次不準(zhǔn)怠慢她之后發(fā)生的。
云安瀾嘆了口氣,道:“是我對她疏于管教。”
小簾子道:“怎么能怪您呢,二小姐她只是年紀(jì)尚輕罷了。”
云安瀾又道:“那云映呢,她不也才十九歲。”
“霜兒這些年,我看書都讀到狗肚子去了。”
云映沒讀過書,也沒見過什么世面,當(dāng)時那個家里,貧苦就算了,家里還有一個弟弟,他嘴上不說,心里確是明白的,這些年云映過的沒有她說的那樣好。
越想越覺得難受起來。
云映父母的死,這些年總?cè)缫桓蹋莺莸脑谒男念^。他對不起他的兒子兒媳,如今竟然也不能讓他的孫女過上舒心的日子。
他回想起方才,云映孤零零的站在那里,而云漪霜盛氣凌人的去嘲笑她不自量力,丟人,沒有自知之明。
可是就算云映喜歡赫崢那又怎么樣呢?
情竇初開的年紀(jì),對一個男人動心不是很正常嗎,什么不自量力,哪里不自量力了,是誰說云映就一定配不上赫崢的?
再說了,誰說一定要在一起,她小孫女也只是想見一見而已,這很過分嗎?
想到這里,云安瀾問小簾子:“過兩天那個什么公主,含山公主,不是生辰宴嗎,你派人去宮里說一聲,看看能不能讓小映跟霜兒一起去。”
一般這種宴會,都是云漪霜過去,云映如今雖然回到了國公府,但無論是禮儀還是識人都不如云漪霜。
他這次讓云映一起去,也不僅僅是因為赫崢會去,而是因為他總想別人知道,在云家,云映的待遇不比云漪霜差半點。
等云映得知消息的時候,已經(jīng)是幾天以后。
因為是云映第一回出席這種場合,泠春顯得分外激動,今晨梳妝時,給梳頭丫鬟提了諸多要求,上回因為云漪霜看不起云映,她總是為自家小姐憋著口氣。
這會別的不說,她必須讓她家小姐在美貌上碾壓她。
所以當(dāng)云漪霜和云映一同坐在馬車上時,云漪霜花了好一會兒才控制著自己不盯著云映的臉看。
她一直知道云映長的很漂亮,就算不施粉黛也漂亮的沒邊兒,今日她特地打扮了一番,一改往日的素淡,換了身顏色藕粉的紗裙,上了淡妝,臉龐精致明媚,更讓人移不開目光。
尤其是她的唇,唇形精致,有一顆小小的唇珠,并不是薄唇,也算不得太厚,總之上了口脂以后美的非常驚艷。
她越看越覺得好美,越覺得好美心里就越覺得氣憤,鄉(xiāng)下人能長成這樣?
該不會早就被什么男人養(yǎng)了吧?
剛想出言諷刺幾句,又想起臨走時爺爺警告的話,不由又憋了回去。
她現(xiàn)在還在禁閉著,若非是這個宮宴,她還得一段時間才能出門,就這回去還得禁閉。
她索性閉上眼睛不去看她。
等到下馬車時,她也沒有等著云映,自己就走了。
泠春扶著云映下來,看著云漪霜的背影,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不由念叨道:“以前我就覺得她不好。”
云映捏了下她的手臂,道:“在外面呢,少說。”
泠春又把話憋了回去,然后道:“小姐咱不理她。”
但泠春注定不能跟云映太久,等到了隆安門時她就只能就此止步,由小太監(jiān)引著云映入席。
這是云映有生之年,第一次進(jìn)宮。
他們正走在廊廡之下,地鋪白玉,兩側(cè)的地面刻有暗紋,周邊亦是高樓紅墻,珠宮貝闕,處處富麗輝煌。
來往的太監(jiān)宮女都列著隊,行趨步,低頭垂眸,連步調(diào)都是一致的。
很快,云映便到了筵席舉辦之地,此時人尚且算不得太多,比她先走幾步的云漪霜,此刻身邊又站了兩三個人,正說笑著什么。
云映的目光飛快的掃過去,去尋找赫崢的身影。
可他好像還沒來。
應(yīng)該會來的吧。
她給自己找了個角落帶著,心想待會她只要在不起眼的地方偷偷看他一眼就好,若是站的太明顯,叫他發(fā)現(xiàn)了,他恐怕又要不開心了。
云映如是想著,開始靜靜的等著赫崢過來。
場上的人多了起來,有幾個來同云映說話的,她都和和氣氣的應(yīng)對了。
時間過得飛快,再過一會,她就該回自己座位了。
正有些失望時,她忽然注意到一直守在不遠(yuǎn)處的小太監(jiān)上前接了幾步,她順著看過去,男人從垂花門走進(jìn)來,他身后跟了好幾個人,但云映只能看到他一個人。
他仍然是一身黑金衣袍,臉上慣來沒什么表情,疏離又傲慢,他好像永遠(yuǎn)如此,高高在上,眾星捧月,日光落在他的身上,多了幾分奪目。
事實上,也的確有很多人偷偷把目光放在了他身上,這其中包括云映。
她站在自己找的小角落里,目不轉(zhuǎn)睛的盯著他。
她想,如果寧遇也出生在京城的話,一定也會像赫崢這樣吧。
他溫和守禮,博古通今,若是能做官,一定會走的很遠(yuǎn)。他長的也很好看,脾氣還比赫崢脾氣好些,說不定比赫崢更受歡迎了。
她盯著赫崢的臉,又想,如果他就是寧遇就好了。寧遇那么想來京城,卻到死都沒能如愿,而京城卻有一個跟他相貌相似的人在這里長大。
或者這也是命運的奇妙之處吧。
因為仗著自己站的位置不明顯,所以她的目光十分大膽。
然而她沒想到,當(dāng)赫崢路過她面前時,還是微側(cè)了下頭,目光精準(zhǔn)的落在了她身上。
她方才那個炙熱的眼神,一下在他眼里無可遁形起來。
“……”
他的眼神還帶著幾分警告。
云映先是心虛,后來又覺得好倒霉,看他的人明明很多。
但赫崢其實一點也不想看她,只是他覺得這所有目光里,就她的最突出,所以才蹙眉看了一眼。
她看起來稍微打扮了一下,不過其實沒什么區(qū)別,他面無表情的想,跟以前一樣不好看。
而且,她果然還是那樣,恨不得把眼睛粘在他身上。
一樣的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