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跪下
一家人吃飯,嬤嬤奶奶在一邊看著,到底也不像。老人家又在屋里坐了坐,待得聞到了廚房方向的飯菜香,說定了下午再找王氏說話,便站起身來,“還要去主屋走走,這一向也有幾天沒過去了。”
王氏忙親自將嬤嬤奶奶送出了堂屋,“知道老太太幾天見不到您,心里就發(fā)慌,我們也不敢留您。好歹下午早些過來——”
她又依依不舍地握了握王嬤嬤的手,笑著目送她出了院子,待得院門合攏,這才帶著孩子們轉(zhuǎn)身進(jìn)了堂屋。一家人在西稍間里圍坐,讓下人們開上飯來。
二房的幾個孩子,除了長子善榆、次女善桐之外,都常年在京城居住。想那首善之地,自然是富貴繁華,應(yīng)有盡有。這一次隨著二老爺升遷外放,拖家?guī)Э诘鼗亓宋鞅保谶@苦寒之地落腳。偏偏下處又狹小,吃食又匱乏,自然不止二姨娘一個人感到不滿。就是幾個孩子,看到桌上的幾個菜,臉色都有些發(fā)苦。就是善榴,舉起筷子來,都頓得一頓,才慢慢地?fù)炝艘豢曜俞u瓜進(jìn)口。
倒是善榆和善桐兩個人并不在意,善桐閃著雙眼,看了母親一眼,先夾了一大塊羊肉給善榆,她笑著說,“榆哥,你猜這是誰做的紅燜黃羊肉?”
善榆眼底頓時放出了喜悅的光,他輕輕一跺腳,難得不大結(jié)巴。“是、是主屋送來的?”
王氏笑了,“哦?倒是不知道榆哥愛吃黃羊肉。”
榆哥自打滿月,便和其余三房的長子一樣,被送到了老太太身邊養(yǎng)育。一直長到十歲,才和善桐一起到京城生活。足足十年的分別,使得他和這個家庭的氛圍總有些格格不入,尤其榆哥性子悶,話又少,王氏居然也是到了今天,才湊巧知道自己這個悶葫蘆長子愛吃黃羊肉。
這個眉清目秀的小少年就憨憨地笑了,卻并沒有回答母親,而是大口大口地扒起了白米飯,反倒是梧哥抬起頭來看了榆哥一眼,略帶納悶地道,“從前在京城的時候,家里送來的黃羊肉干,咱們不知道怎么做好,爹又不愛吃,都拿去送人了。大哥愛吃,怎么不早說?”
榆哥還沒有答話,善榴已經(jīng)提醒道,“這里可是老家,不能再叫大哥、二哥的了。”
楊家小五房雖然四個兒子都已經(jīng)成家立業(yè),有了孩子,但內(nèi)部沒有分家,說到排行,榆哥雖然是二房長子,但卻是四少爺。梧哥要叫他一聲四哥,才算合了禮數(shù)。
梧哥吐了吐舌頭,“姐姐說得是,下回再不敢了。”
他又笑著說,“今兒在學(xué)堂——”
王氏輕輕地敲了敲桌子,警告道,“食不言寢不語……”
孩子們頓時都安靜下來,默默地吃完了一餐飯。
孩子們吃得都快,卻并不起身,等王氏擱下碗來,才魚貫站起來告辭。“我們吃飽了。”
楠哥又笑著問,“櫻娘今兒好些了嗎?”
“大姨娘在里頭照看著,說是人已經(jīng)差不多全好了。應(yīng)該不是瘧疾。”善桐忙向哥哥匯報,“不過慎重起見,還是不讓咱們進(jìn)去看她。”
二房三女善櫻、次子善楠都是大姨娘的子女。三子善梧就是二姨娘的骨肉。長女善榴、長子善榆,次女善桐則是王氏親生。不過幾個孩子感情不錯,嫡庶差別,并不太明顯。
幾個孩子又說了幾句瑣事,善梧就毫無遮攔地打起了呵欠,“天都沒亮就要起!這半天才吃午飯,這才一飽人就困得慌。”
善桐也握著嘴直點頭,“可不是困得厲害,我要去睡一會兒了!”
她渾水摸魚,本想就這樣混出堂屋,沒想人都到了門口,母親柔和的聲音又追了過來。“都去睡吧,不過冬日天短,還要早些起身——三姑娘留下。”
善桐頓時知道,雖然母親自從進(jìn)屋以來一句話都沒有問,甚至都沒和二姨娘打過照面。但自己的作為,是一點都沒有逃過她的眼神。
她一縮脖子,怏怏地回轉(zhuǎn)進(jìn)了西稍間里,盡力弓肩聳背,作出了一副可憐兮兮的鵪鶉相,怯生生地叫了一聲,“娘……”
王氏抬起眼來,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地打量了善桐一眼,又垂下頭去,云淡風(fēng)輕地吹了吹茶盅上的白煙,才吩咐屋里的媳婦,“望江,把窗戶打開一點,散一散飯味兒。”
便又低頭喝茶,將善桐晾在了當(dāng)?shù)兀^了一會,才抬起頭來,輕輕地將茶碗頓到了桌上。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今兒又搗什么亂了?說。”
她平素里雖然和氣公平,不論是庶子嫡女,都照管得很是妥當(dāng),但畢竟身為主母,威儀天生,這茶碗一頓,善桐嚇得是肩膀一顫,吃吃艾艾的,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才心驚膽戰(zhàn)地抬起頭來,窺視母親的臉色,見王氏臉色淡淡,沉思不語,心驚膽戰(zhàn)之余,又有些不服氣地在心里給自己鼓起了勁。
不要說是京里的大戶人家,就是楊家村里,有幾戶殷實人家納了妾的,哪個姨娘不是老實本分,不要說當(dāng)著主母,就是當(dāng)著第二代的小主子們,都恨不得將頭垂到地上去?就是大姨娘,娘親自提拔的通房,陪嫁大丫環(huán)出身,善楠善櫻兩個子女都從她肚子里爬出來的,這么多年不也陪著小心,口中是從來都聽不到一句不妥當(dāng)?shù)脑挕?br/>
她雖然自小也是被母親帶過的,但三歲到七歲這幾年間,卻是在祖母身邊長大。老太太為人方正,對妾字幾乎是深惡痛絕,善桐耳濡目染,自然對姨娘們就先有三分的看不慣。到了京城,看到二姨娘這樣輕狂的態(tài)度,如何忍得下去?只是從前地方大,一個是父妾一個是女兒,打照面的機(jī)會也并不太多。因此雖有幾次沖突,卻也都并不大,像今天這樣沖出去隔著窗子和二姨娘斗嘴,這也還是善桐第一次如此膽大妄為。
有理走遍天下,沒理寸步難行。小姑娘就在心底自我開解了幾句,才抬起頭來,一咬牙關(guān),口齒清楚地道,“是二姨娘今天……”
她就將自己和二姨娘之間的沖突,交待得明白利落。從二姨娘開著窗子念叨二老爺開始說起,說到了嬤嬤奶奶進(jìn)屋,越說越是理直氣壯,越說越是聲高,到得說完了,便抬起頭來灼灼地望著母親,朗聲道,“妞妞兒行事無狀,惹惱了娘,妞妞兒做得不對。”
還說自己做得不對?聲音高成這樣,態(tài)度坦然成這樣,做得對不對,只怕善桐自己心里早就有了成見。
王氏不由得有了幾分啼笑皆非,她掃了窗外一眼,也提高了聲音,不動聲色地道,“你知道自己行事無狀,就好!——跪下!”
三姑娘臉上若隱若現(xiàn)的驕傲,一下就凝固住了。她幾乎是不可置信地望著王氏,就好像一腳踏出去居然踩空一般,心里說不出的難受酸楚,一下就全涌了上來。
本來以為,母親性子又和氣又大方,不樂意和姨娘計較,大姐又是要出嫁的人了,一門心思都放在親事上,哪里顧得上管教姨娘。自己出面說她幾句,也是不疼不癢,又占著理,二姨娘就算要鬧,爹不在,鬧給誰看?她要是還知道羞恥,自然也就偃旗息鼓,大家安靜,自己也用不著天天聽她指桑罵槐傷春悲秋。這件事雖然有越禮的地方,娘是要說自己幾句,但心里應(yīng)當(dāng)還是高興的……
善桐雖然口齒靈便心思活動,但畢竟年紀(jì)還小,一心以為自己做了件好事,雖然有失身份,雖然無禮,但頂多挨上幾句數(shù)落,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一聽母親的語氣,竟似乎全非如此——她平時也不是沒有犯過錯,王氏帶著笑不咸不淡地說她幾句,也就罷了,是從來沒有這樣當(dāng)一回事,還要她跪下來說話。
她這一猶豫,王氏面色更沉,一眼掃過來,善桐身不由己,已經(jīng)跪了下去。冰涼的地面,頓時讓小女孩嬌嫩的膝蓋一陣涼疼,她微微一皺眉,又倔強(qiáng)地抬起頭來,咬著唇和王氏對視,竟是不肯在神態(tài)上露出一點下風(fēng)。
只是到底年紀(jì)小,這痛楚又怎么能瞞得過母親?王氏面上閃過了一縷淡淡的心疼。——這孩子怎么就這么倔……
只是這心疼卻也是一閃而逝,她抬高了語調(diào)。“二姨娘這么多年來為我們楊家生兒育女,服侍你爹盡心盡力,從情分上來說,和我情同姐妹,從名分上來說,她是你的庶母。她是做了什么傷天害理的事,要你一個做小輩的僭越身份,隔著窗戶去下她的面子?”
這句話問得又刁又狠,善桐一時間竟答不上來,一口氣噎在胸口,吞吞不下吐吐不出,難受得她幾乎翻起了白眼。月牙一樣的桃花眼也凝聚起了霧氣,竟是被王氏的一句話,就問出了眼淚。
“再說。”王氏看了窗外一眼,頓了頓,待得西稍間那頭的倒座抱廈傳出了啪地一聲輕響,才又將聲音給壓了下來。“不過就是一碗羊肉,你犯得著這樣心疼?你自己一根金鐲子,換成羊肉,能供全村人吃幾年了?咱們在京城住的是什么地兒,在這里住的是什么地兒?為了給你們少爺小姐騰地方,二姨娘把東西廂房讓給你們,自己在倒座抱廈住……這里面的體貼,你難道品不出來?她就是抱怨幾句,又算什么?偏生你還這樣不懂事——”
善桐再忍不下去,高聲駁了母親的話,“是!一碗羊肉不算什么,咱們家如今富貴了,不要說羊肉,天上飛的地下走的,誰的肉吃不起。可吃得起就能不惜福了么?娘也不是不知道,就是祖母這些年來,不過四菜一湯——”
王氏面色頓時一變,她站起身來喝道,“還學(xué)會頂嘴了?”
善桐不管不顧,還往下說,“平時口中常說:當(dāng)時大伯沒有考中進(jìn)士的時候,就是維持這四菜一湯,都要花費心機(jī)。老人家是最看不上這輕狂浮躁,有了點富貴就作踐糟蹋……”
她雖然年小,但聲音卻很響亮,透過打開的窗門,都驚動了院中的幾頭貓狗,使得小生靈們跑動起來。王氏心頭火起,不由得上前一步抽了善桐一耳刮子,這才將小女孩滔滔不絕的自辯,抽得斷在了口中。
這啪的一聲脆響,竟也似乎都傳出了窗隴,將院子里的氣氛,一并凍住。
王氏平時教女雖然嚴(yán)厲,但不要說嫡女,就是庶女庶子,都不肯動一根手指頭,縱有彈壓懲戒,也多半是以言語說教為主。平時二老爺性子上來了要動粗,但凡她見到的,再沒有不上前勸阻。這一下抽善桐耳光,真是幾年以來第一次動手,就連屋內(nèi)幾個丫鬟媳婦都驚呆了。
善桐更是又羞又氣,鼻子一酸,眼底便聚滿了淚水,只是她越是不服氣就越是不服軟,抽了幾下鼻子,終于將眼淚忍在眼眶中,不使下墜。
屋內(nèi)氣氛,一時間幾乎凝固,恰又有一陣北風(fēng)從屋外卷進(jìn)來,還是望江聳了聳肩微微發(fā)抖,叫了聲‘好冷’,上前合攏了窗子。這才打破了這一刻尷尬到極點的氛圍。
小女孩皮膚比豆腐還嫩,吃得王氏這一巴掌,臉上頓時已經(jīng)浮起了紅腫,王氏怔怔地望著女兒,眼底到底閃過了一絲酸楚。她瞥了望江一眼,不動聲色地擺了擺手,見望江會意領(lǐng)著媳婦們出去了,便又上前拉起善桐,輕聲道,“疼不疼?”
善桐猛地一掙,退了幾步掙出母親的掌握,卻因為膝蓋疼痛,不免有些踉蹌,又把炕桌前一碗茶給帶得摔到了地上。這精致的碗碟摔出了一聲脆響,也就將她眼底的淚摔了出來。王氏還沒有來得及抓住她,三姑娘就已經(jīng)抹著眼淚奔出了西稍間,將西稍間門口的軟綢簾子,帶得一陣亂顫。
她自小性子強(qiáng),雖然也嬌生慣養(yǎng),有任性的時候,但幾乎從不流淚,這淚珠掉在地上,立刻就是在王氏心里砸出了一個坑。她幾乎是本能地站起來,跟在善桐身后追了幾步,這才勉強(qiáng)站住了腳,又沉思了片刻,才打起簾子,把望江喊了進(jìn)來。
“……讓善榴去陪妹妹說說話。”王氏一邊思忖一邊吩咐,“你到抱廈里找二姨娘說說話,就說一會讓三姑娘過去向她賠罪。”
望江眼神一閃,輕聲答應(yīng)下來,“奴婢知道該怎么說話的。”
她略做猶豫,又問,“梧哥那里要是問起來,該怎么說?”
“就實話實說。”王氏毫不考慮地道,唇角微微上揚(yáng),“看看梧哥是怎么回話的。”
這位和氣公道的二太太生了一張圓臉,雖然威儀天生,但笑起來的時候,臉上自然而然出現(xiàn)了兩個酒窩。倒讓她有了幾分不合適的天真——卻和善桐的笑顏,在神態(tài)上有幾分相似。她一邊笑,一邊反而回到炕邊,又緩緩坐了下來。如若不是拳頭猶自緊握,心中的萬丈波瀾,簡直是一絲不露。
望江看著二太太的笑,也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她默默地退出了屋子,才要往西廂去時,只聽得吱呀一聲,院門便被人推了開來,卻是嬤嬤奶奶從偏門進(jìn)了院子。
和第一次進(jìn)來時不一樣,老人家臉上似笑非笑,又有些不忿又有些心疼,簡直是一臉的官司,只是沖望江點了點頭,便掀簾子進(jìn)了主屋。
望江心頭一顫,直覺有些不對。她先往后院西廂,向善榴傳了話,便進(jìn)了倒座抱廈,傳達(dá)王氏的安排。
她是王氏身邊第一個得意的媳婦,平時也不知走了幾次二姨娘屋里為王氏傳話,自然是熟不拘禮,一掀門簾便推門而入。腳步又輕,直到進(jìn)了里間,二姨娘才發(fā)覺她的到來。兩邊一打照面,卻都是一怔——
二姨娘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靠到了墻邊,耳朵還貼在倒座抱廈同西稍間相連的那一面墻上,很顯然,她在偷聽西稍間里的動靜。
望江啼笑皆非,想要說些什么,可一思及連善桐身為幼女,都要在二姨娘身上栽了跟頭,便趕忙又作出了一臉的恭敬。她正要說話,卻只聽得了嬤嬤奶奶的聲氣透過窗門,若有若無地傳了進(jìn)來。
“老太太說,大姑娘的婚事,她是不敢管,不是不想管……”</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