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剮刑(9)
一連幾天,舒猴子躲在家里,對著一天陰雨喝酒。這酒喝到第四天傍晚,舒猴子想起了一個人,這人便是驛丞黃玉峰。黃玉峰世居陜西榆林,以耕讀為本,卻只勉強(qiáng)中了個秀才。爾后隨同鄉(xiāng)販布匹入川,在米倉山遇劫,折了本錢,只好滯留南江,當(dāng)街設(shè)攤,替人代寫書信、狀詞,勉強(qiáng)謀生。
三年前,米倉道各驛站復(fù)設(shè)驛丞,兵部下文,委新任南江知縣王存儒代為考選。黃玉峰獲悉王存儒也是陜西人,有同鄉(xiāng)之誼,于是去余胖子那里買了兩斤燒臘、一壺?zé)疲瑐湎乱粡埫徊希ネ醮嫒宓墓氽⊥忮已玻胝覀€人引見。
踟躕半日,不見人進(jìn)出,正焦躁不已,舒猴子走來。舒猴子見黃玉峰手里提著酒肉,已有幾分明白。二人曾多次于街上照面,黃玉峰當(dāng)然知道舒猴子身份,也不隱瞞,把自己的意思對舒猴子說了。舒猴子笑道,一壺?zé)啤⒁粔K燒臘就想去見知縣?你也太不把知縣當(dāng)知縣了。
黃玉峰臉上一紅,忙道,囊中羞澀,實在沒啥東西遮手,只好勉強(qiáng)表示點心意。
于是把自己的遭遇說給舒猴子。舒猴子忽生憐憫,遂把考選內(nèi)幕告訴黃玉峰。原來,王存儒初來南江,知蔣皮蛋是本地人,頗有根基,自己未到任前,由蔣皮蛋權(quán)知縣事;又知考選事項也算有點油水,為籠絡(luò)蔣皮蛋,遂讓蔣皮蛋主持。
舒猴子想了想,干脆自己掏錢,替黃玉峰買了一百個皮蛋,加上酒肉,去見蔣皮蛋,并稱早與黃玉峰熟識,請其照顧。
蔣皮蛋見了皮蛋,像見了親娘一樣,頓時喜笑顏開,又有舒猴子出面,加上這人曾中過秀才,于是一口答應(yīng)。
考選下來,黃玉峰位列第一。但王存儒卻以黃玉峰為陜西榆林人,又曾行走于兩省之間,熟知川陜風(fēng)俗為由,點選其往兩省交界的米倉山為驛丞。黃玉峰曾于米倉山遭匪徒搶劫,至今心懷恐懼,于是再求舒猴子。舒猴子又找蔣皮蛋,蔣皮蛋不愿再出面,舒猴子只好咬牙去見王存儒,替黃玉峰說情。王存儒人地兩生,不好駁這個面子,讓黃玉峰做了南江驛驛丞。
自此,黃玉峰對舒猴子深懷感激,對王存儒暗自懷恨。
頂著一頭愁思般的夜雨,舒猴子去余胖子那里買了兩只鹵豬頭、兩壺酒,出北門,來到驛站。
驛丞無品級,幾乎等于編外,雖屬兵部,但由知縣代管,俸錢微薄,日子并不滋潤,僅比替人書信、寫狀詞略強(qiáng)。嚴(yán)格說來,官府花在驛馬上的錢都比驛丞多。黃玉峰只好像別的驛丞一樣,在馬糧上做些手腳,圖幾個小錢,故而驛馬往往與驛丞共患難,一般都極瘦。雖然如此,但黃玉峰手下有幾個驛卒,還有十幾個挑夫,也能多少揩點油水。
驛卒、挑夫大多有家有口,都愿勒緊褲帶,從嘴上節(jié)省。入秋以來,紅苕大量上市,售價極低。南江驛幾乎三餐都是紅苕稀飯,吃得人癆心寡味,還不住放屁,此起彼伏,一片甜絲絲的臭氣氤氳不息,恰如這場不見盡頭的秋雨。
舒猴子提著豬頭和酒前來拜訪,黃玉峰大喜過望。挑夫們?nèi)甲≡诮帲挥形鍌€驛卒常住驛站。舒猴子把一個豬頭和一壺酒交給老卒,讓驛卒們享用。
黃玉峰把伙房那張小桌子弄到自己獨居的小屋里,再拿來一個缽?fù)耄瑑芍痪票谐善呢i頭肉裝了滿滿一缽。黃玉峰一邊咽唾液一邊放屁,舒猴子不禁大笑。黃玉峰再也忍不住,拈起一塊肥肉喂進(jìn)嘴里大嚼,有些含混地說,不怕舒典史笑話,整整一個月沒見過油花花了!
那聲音里似有許多熱切的悲涼。舒猴子不再笑,指了指缽?fù)牒途茐卣f,我已經(jīng)吃過了,酒也喝過了,都是你的,你隨意。
黃玉峰也不客氣,一陣風(fēng)卷殘云,酒肉去了大半,實在吃喝不動了,扯起衣袖揩了揩油光光的嘴說,舒典史有啥事盡管說,我這碗飯也是你給的,哪怕殺人放火,黃某在所不辭!
舒猴子想了想問,還記得稅銀案么?
驚天大案呢,豈能忘了?黃玉峰說,打了個嗝,跟著放了個屁,屁味里不僅有紅苕的甜,更有豬頭肉的混濁和燒酒的火熱。
舒猴子掏出那兩張紙,展開,放在黃玉峰面前。黃玉峰一手拿起一張,對著昏黃的燈光看了一氣,看出一臉疑問。
舒猴子把兩張紙拿回來,依舊疊好,揣回懷里,又問,你覺得王存儒這人如何?
黃玉峰忽有所悟,反問,那張紙上畫的,莫非是王存儒的少爺?
舒猴子不答,再問,你只管實說,王存儒到底如何?
黃玉峰冷冷一笑說,當(dāng)官的沒一個好東西,王存儒當(dāng)然不例外。
舒猴子咧嘴一笑,點了點頭說,有你這話就行了。
黃玉峰見舒猴子再不說話,只好又問,舒典史到底有啥事?
舒猴子說,好事,想請你帶上幾個兄弟,隨我去打魚。
聽那語氣,似乎專門來給黃玉峰等人指出一條有吃有喝的路。
打魚?黃玉峰差點叫起來。舒猴子笑道,驛站緊臨河岸,河里魚多,舉網(wǎng)可得,何必頓頓吃紅苕稀飯?你這是捧著金飯碗討口嘛!
黃玉峰一拍腦袋,哎呀,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哪!
于是舒猴子請黃玉峰去就近人家借幾張漁網(wǎng),帶上幾個驛卒并兩個背簍,僅留那個老卒看守驛站,點上火把,去橋亭以北那片深潭打魚。黃玉峰不解,問舒猴子,河從驛站一側(cè)流過,為何跑那么遠(yuǎn)去打魚?
舒猴子有些詭異地說,那里有大魚。
黃玉峰知道,舒猴子一定別有深意,人家既不明說,自然也不必多問。
一行人舉著幾條火把,冒著幽夢似的夜雨,沿著古道走去。到那片深潭時,已近黎明。舒猴子指著黑幽幽的潭水說,就是這里,仔細(xì)點,一網(wǎng)網(wǎng)打,不漏過一寸。
幾個驛卒開始撒網(wǎng),每一網(wǎng)都有魚,興奮得大喊大叫。舒猴子自然記得老叫花子沉水處,叫上黃玉峰,去那里親手撒了一網(wǎng),拖上來,有兩條大過一尺的鯉魚。再撒一網(wǎng),拖出一條大口鲇和十幾尾麻花魚。舒猴子有些慌,又撒了好幾網(wǎng),除了魚,啥也沒有。
舒猴子愣了一陣,讓黃玉峰把驛卒都叫到這里,前前后后,一網(wǎng)一網(wǎng)地撒。水里的魚早已驚醒,或者感到危懼,開始逃竄,激起一片片倉皇的水聲。
天已大亮,驛卒們在老叫花子沉沒處前后撒了上百網(wǎng),網(wǎng)里的魚越來越少,根本不見別的。驛卒們有些掃興,網(wǎng)撒得有氣無力。黃玉峰見舒猴子臉色晦暗,不無小心地問,還撒不?
舒猴子說,撒,還是那句話,不漏過一寸。等事情完了,我請兄弟們喝酒!
驛卒們從下至上,再從上至下,一網(wǎng)又一網(wǎng)撒下去,魚幾乎沒有了,但有了些別的東西:有人網(wǎng)住一把生銹的鐮刀,叮叮當(dāng)當(dāng)拖出來;有人拖出了一口已經(jīng)腐朽的箱子,箱子里卻裝著幾塊令人費解的牛骨頭;還有人拖出了一頭半大死豬,早已毛脫皮爛。此外,再無別的物件。
天色已過了正午,驛卒們早已腹中空虛,再也舉不起網(wǎng)了。舒猴子心里一片空蕩,很明顯,有人先來一步,不僅撈走了老叫花子的尸體,或許也撈走了別的。他垂頭喪氣地?fù)]了揮手說,走吧,去橋亭那家野店,好好吃喝。
驛卒們背上滿滿兩背簍魚,懶洋無氣地來到野店。老板娘見是舒猴子一行,頓時來了精神,一陣忙下來,一大盆鮮魚湯、兩大盤臘肉并一缽時蔬擺上了桌。幾個人擠在一起,一人一碗酒,黃玉峰和驛卒們海吃海喝,痛快不已。舒猴子愁眉苦臉,吃得味同嚼蠟。吃喝完畢,舒猴子叫黃玉峰先回驛站,說自己還有事,暫不回城。
他需要溫存,需要把秋雨般的疑惑與陰云似的愁悶發(fā)泄在老板娘身上。
秋雨經(jīng)久不歇,古道上行人稀少,幾乎無人來店里寄宿。舒猴子摸出一塊銀子,仍然塞入老板娘懷里,兩個飽滿的乳房立即活過來,似乎有許多話要說。
舒猴子把老板娘摟進(jìn)那間蔣皮蛋住過,自己也住過的房里,扔在床上,將那扇油紙窗揭開,窗外仍是那一幕若有若無的細(xì)雨,那條河就在數(shù)十步外,流得纏纏綿綿。河上曾有一座亭橋,好些年前,被一場百年不遇的大水沖毀,后來只用木板搭了一座便橋,但橋亭這個地名卻不改如舊。
舒猴子在這間小屋里,對著滿窗云雨和一條小河,與老板娘溫存了三天三夜。
此時,楊婆娘已經(jīng)剝盡了李二麻子背上的皮,剝得干凈利落,幾乎不帶一絲兒血肉。楊婆娘把尖刀噙在嘴里,兩手翹著蘭花指,將那張皮拉開,有些得意地看了看王存儒、蔣皮蛋和舒猴子,細(xì)聲細(xì)氣地說,要是繃一面人皮鼓,一定很響。
見無人搭理,楊婆娘才把那張皮捏成一團(tuán),有些遺憾地扔在地上。地上堆著一塊又一塊肉,幾只餓狗擠在一起,遠(yuǎn)遠(yuǎn)望著這邊,饞涎欲滴,卻不敢近前。
王存儒看了看天色,見陰云已起,日光已隱,朔風(fēng)漸緊,寒冷不堪,便皺了眉頭說,快點,怕是要下雪了。
楊婆娘趕緊答應(yīng),伸出刀子剮背上的肉。幾刀下去,后背與前胸漸漸透明,如一扇慢慢捅開的窗。那根脊梁骨很快露出來,竟然端端正正。僅片刻,背后已經(jīng)剔盡,那一根根排列有序的肋骨全部露出來。
楊婆娘把刀尖插入李二麻子的褲腰,打算一刀割開,剮兩條腿。王存儒已經(jīng)不耐煩,大了些聲說,算了,直接剝頭和臉!
好好好,楊婆娘細(xì)聲細(xì)氣地說,完全是個婆娘的聲色。于是一手握刀,一手將那條黑布袋揭開。
楊婆娘頓時愣在那里,一動不動,揭開黑布袋那手高高舉著,似乎再也放不下來。
蔣皮蛋臉色煞白,指著露出頭來的李二麻子失口驚叫,這這這、這……
王存儒渾身一冷,覺出某種不祥,但楊婆娘肥胖的身子擋住了自己的視線,看不見那人,于是兩手往棗木椅子上一撐,要站起來。舒猴子一把將王存儒扶住,那手也顫抖不住。正此時,楊婆娘手里的刀和那條黑布袋一齊掉在地上,極其慘厲地喊道,天哪,怪不得我啊!
楊婆娘張著兩只手,發(fā)瘋一般跑了。王存儒只一望,頓時兩眼一黑,往前栽去。蔣皮蛋、舒猴子趕緊將他抱住。
綁在柿子樹上的哪是李二麻子,是王新樓!王新樓被一團(tuán)白布塞住嘴腔,直塞到喉管里,根本出不了聲;許是恐怖與絕望,兩只眼珠又大又圓,幾乎擠破了眼眶。
刑場大亂,觀刑的人瞬間走得一個不剩,仿佛被一陣狂風(fēng)刮走的落葉。舒猴子、蔣皮蛋忙著招呼衙役,將臉色慘白、氣息奄奄的王存儒送回官邸。
見人已走空,那些等候已久的餓狗狂吠著撲上來,先搶地上的肉,搶光之后再撲向綁在柿子樹上的王新樓,一陣撕扯,不到半個時辰,只剩下一副白生生的骨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