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剮刑(1)
天氣極好,日光如摔破的柿子,到處洇漫,霜色里便有一層慘烈的清紅,比往日更為肅殺。一場奇異得近乎古怪的剮刑即將開始,劊子手楊本樸將一口燒酒噗一聲噴上刀身。酒在刀刃上游走、散漫、滴落,猶如一聲冷笑。
那是一把還算鋒利的小刀,刀刃濕淋淋一片,像一句難以置信的實話。大盜李二麻子被綁在一棵已近枯死的老柿子樹上,頭上罩著一條黑布袋。前來觀刑的男女老少黑壓壓一片,不免有些熙熙攘攘。監(jiān)刑官是南江知縣王存儒,王存儒坐在一把棗木椅上,兩只手始終藏在衣袖里,似乎他一出手,接受剮刑的將不止李二麻子一人。
那是一件質(zhì)地上乘的貂皮大氅,太陽照上去,每根毛都一一發(fā)亮,泛著一層厚實的紫光,好像要燃起來。貂皮配七品官帽,似比那件五蟒四爪、外加圖案的官袍更加合適,也更加威嚴(yán)。
縣丞蔣皮蛋和典史舒猴子分站兩旁,嘴里哈出一團(tuán)團(tuán)可疑的熱氣。
作為劊子手,楊本樸子承父業(yè)已經(jīng)三十余年,死在他刀下的人犯不計其數(shù)。他從不像別的劊子手那樣兇殘,也不往頭上包一條紅色布巾,只把那根已經(jīng)花白的辮子盤在頭頂,行刑三日后,才會將辮子解開,依舊拖在腦后。凡左鄰右舍,只要看見楊本樸的辮子盤上頭頂,不用去縣衙門口看告示,都知道要?dú)⑷肆恕?/p>
如果楊本樸不以劊子手的身份出現(xiàn)在刑場上,你一定會覺得這個白白胖胖,總是翹著蘭花指的家伙非常親切可愛。最重要的是,楊本樸說話女里女氣,走起路來一搖一晃,確實有幾分女人像,于是街人都叫他楊婆娘。
楊婆娘掛名獄卒之內(nèi),但從來不去牢里應(yīng)差,只負(fù)責(zé)殺人,雖然殺人無數(shù),但從未執(zhí)行過剮刑,也不曾見過。一般來說,要處決人犯,典史舒猴子會派衙役到水巷子叫楊婆娘去縣衙領(lǐng)命。但昨晚來叫楊婆娘的竟然是師爺林夫子。林夫子是漢中人,中過舉,精于吏治,操一口半生不熟的西南官話。王存儒做南鄭知縣時,林夫子就跟在他身邊做師爺。
林夫子將楊婆娘直接帶到王存儒的官邸,王存儒手里握著個絳紫茶壺,正對著壺嘴吸了一口茶。見楊婆娘一搖一擺來了,便將茶壺?fù)г趹牙铮恍φf,明天殺李二麻子,已經(jīng)核準(zhǔn),用剮刑。
剮刑?楊婆娘一愣,幾乎失態(tài)。作為資深劊子手,楊婆娘當(dāng)然熟知大清典律,殺人往往脫不了五刑,諸如絞死、斬首、腰斬、剝皮、凌遲之類。剮刑不書于典律,并且界限不明,以楊婆娘的理解,或與剝皮、凌遲有些類似,或者有些混淆。
王存儒似乎知道楊婆娘的疑惑,笑了笑說,先剝皮,再剮肉。
好好,楊婆娘一邊答應(yīng),一邊將那條狗尾似的辮子捋起來,往頂上盤。一個劊子手的秉性呼之欲出。王存儒眉頭一皺,揮了揮手。林夫子趕緊帶上楊婆娘離開。
楊婆娘走回街上,那些鋪面基本已經(jīng)關(guān)了,非常寂靜,寒風(fēng)一陣輕一陣緊,把一街冷月吹得悠悠忽忽。南江城很小,一聲夜咳會驚動四門。此時,南江城似乎更小,只裝得下自己的影子。
剮刑,咋整?先剝皮,再剮肉,問題是從哪里下刀?
楊婆娘自言自語,似乎有些不著要領(lǐng)。幸好家里有一本《刑事大全》,不知何人手抄,字很好,地道的館閣體,大約不是劊子手的字。當(dāng)然,拿筆的可能也是劊子手,只是殺人的方式有些不同。
照以往慣例,行刑前夜,楊婆娘會去水巷子那家名曰江春樓的酒樓里要一壺?zé)啤⒁坏鸁D,坐在臨河的窗前,對幾點(diǎn)漁火,一窗風(fēng)月,大醉一回。末了,再去敲俞二姐的門,將肉嘟嘟的俞二姐摟到那張雕花木床上,像殺人一般,把她美美折磨一番,丟下幾個銅錢。然后回家,拿出那把鬼頭刀仔細(xì)磨礪,磨出一片殺氣,從刀刃蕩開,蕩過水巷子,蕩滿每一條街巷。
總有人會沿著殺氣到這座木板房里來,把錢遞給自己,說要買這把刀。當(dāng)然,他們買的是痛快,希望一刀斃命,干凈利落。楊婆娘會視錢多少,決定痛快的成色與質(zhì)量。到底如何,拿錢的人不知道,只有楊婆娘和受刑的人知道。
但無人知道,三十多年來,到這座木板房里買刀的人已經(jīng)不計其數(shù),他們的錢都鎖在幾口巨大的箱子里,連同楊婆娘爹留下的,差不多已近兩千貫。楊婆娘一直有個心愿,等自己再也舉不起那把鬼頭大刀時,他會找俞二姐攤牌,讓她徹底屈服于兩千貫銅錢。
從這一意義上說,自己做的是殺人生意,其本質(zhì)跟城里每個商販并無區(qū)別。
很少有人明白,殺人是個技術(shù)含量極高的活兒,要使受刑人痛快,至少需做到三個字,穩(wěn)、準(zhǔn)、狠。楊婆娘雖然手法高超絕倫,熟知一切痛快與不痛快的刀法,但從未上手過剝皮、凌遲以及剮刑之類,最多只做過幾回腰斬,一般都是殺頭。
所以,今晚他不會去江春樓喝酒,需把那本《刑事大全》仔細(xì)翻閱翻閱,至少需明白順序。此外,明天用不上那把鬼頭刀,需找一把小刀,好好磨一磨。
一線月光從窗紙里透進(jìn)屋來,落在那張缺了半條腿的竹椅上,顯得有些孤清。楊婆娘不像他爹那么幸運(yùn),他爹有妻小,這大約是劊子手的奇跡。一般來說,沒有人愿意主動嫁給劊子手,他爹卻顛覆了這一行的命運(yùn)。
那也是一個寒月滿城的夜晚,他爹也在這間屋里磨刀。其實,劊子手磨刀,并非刀不夠快,而是職業(yè)需要。一把刃口雪亮的刀,不僅具有肅殺之氣,更代表劊子手的臉面或質(zhì)地。
當(dāng)?shù)度斜葻艄飧習(xí)r,響起了敲門聲,很輕,很遲疑。他爹把鬼頭刀放在肩上,似乎馬上要往刑場去,不輕不重地問,哪個?
是我,姚瘸子的婆娘。
買刀的來了。他爹有些欣慰,扛著刀將門拉開,一個憔悴的女人站在門外。一縷月光從背后照來,濕漉漉的。女人似乎從河里走來。
她跪下來,帶著哭腔說,姚瘸子冤枉啊……
他爹趕緊將刀放下,把她止住,有些溫和地說,冤不冤與我無關(guān),我只管砍頭。
女人似乎愣了愣,收住哭腔,又說,家里被抄光了,除了我,啥也沒有。你要是給他個痛快,從今晚起,我做你的女人。
他爹立即猶豫起來,似在計算一個女人與幾串銅錢之間的貴賤與得失。最終,他爹算清了這筆有些糊涂的賬,答應(yīng)了她。女人留下來,一年后成了楊婆娘的娘。
楊婆娘找出那本《刑事大全》,勉強(qiáng)翻了一氣,重點(diǎn)是剝皮與凌遲,都有法定程序,必須記下。
有一把多日不用的小刀插在小窗旁的壁縫里。小窗臨河,窗下既是河岸,也聊為城墻,河水在此處匯成一方黑幽幽的深潭,故而多魚。劊子手不是強(qiáng)盜,雖然都是殺人,但劊子手殺得合乎律法,也不可能像強(qiáng)盜那樣想殺就殺,故而有很多空閑。于是楊婆娘像他爹一樣,在無人可殺時,會將幾枚銅釣放到河里,將釣線縛在窗欞上,每有所獲。
那把小刀也是他爹留下來的,一般只用來剖魚腹、剔魚甲。此時,楊婆娘將小刀抽出,用手指試了試刀刃,至少不鈍,畢竟是劊子手的刀。但不等于不磨,磨刀是行刑殺人的第一步,也是一個劊子手應(yīng)有的品質(zhì)。
磨刀石在棺材底下,嵌在一塊方方正正的松木上。這塊磨刀石在爹手里時,露出松木的至少還有一尺,三十多年下來,已經(jīng)不足三寸。楊婆娘以為,當(dāng)磨刀石與松木齊平時,這碗飯可能也吃不動了。
他將磨刀石拖出來,搭在竹椅前,開始磨刀,雙手控住刀葉,嘩一聲推出去。這聲音本身如刀一樣,將屋里的燈影與屋外的月華倏然割裂,似有皮開肉綻的快感。他立即將刀葉順著磨刀石拉回來,聲音帶著同樣的質(zhì)感。但楊婆娘卻忽然停下,心里升起一縷此前從未有過的驚悸。
磨刀聲由此傳開,但并非殺氣,游入街巷的似乎也是磨刀聲。他愣了愣,再次將刀葉推出去,又趕緊停止。磨刀聲此起彼伏,無處不在。
怪了,咋會這樣?
楊婆娘咬了咬牙,再將刀葉拉回,同樣的聲音四面八方響起,漫天飛揚(yáng),回蕩不息。
楊婆娘惶惑不已,似乎今夜磨刀的不只是自己,知縣王存儒、縣丞蔣皮蛋、主簿紅胡子老張、師爺林夫子、典史舒猴子,甚至包括江春樓老板秦豁子、做皮肉生意的俞二姐、釀酒的余胖子,以及城里城外、老老少少,都在磨刀!
……
此時,王存儒命令楊婆娘行刑。
楊婆娘有些生疏地割開李二麻子的棉袍,露出一片潔白的胸膛。他習(xí)慣性地試了試刀鋒,不算快,雖有人為李二麻子買這把小刀,但出錢太少,這是主要原因;還有就是無處不在的磨刀聲,至此還充滿兩耳。
既然典律上沒有剮刑,他必須理解性、創(chuàng)造性地執(zhí)行這次刑戮。他必須裝得精熟此道,不能讓任何人看出自己的短板。
先剝皮,再剮肉,與其說是王存儒的命令,不如說是王存儒的指望。那就先剝前胸。尖刀從喉管根部劃下來,李二麻子渾身顫抖,裝在黑布袋里的頭不斷與老柿子樹磕碰。
現(xiàn)場鴉雀無聲。
楊婆娘的手同時也在顫抖,他知道,除了手法生疏,這把剖魚的刀實在太勉強(qiáng)了。
但他此刻想起的卻是一身如玉的俞二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