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第六十四章 此靈都是祖宗因,因果歷然隨誰聚
七月流火,天氣轉(zhuǎn)涼,但秋老虎又殺了個回馬槍。
汗水從額發(fā)交際處顆顆滲出,順著臉頰落在常服的圓領(lǐng)上,侯果從懷里掏出帕子,胡亂地抹了把汗后,又塞了回去。
妙州獨樂寺山門外,體豐的他站在尚未落葉的樹下,不住地冒著虛汗,而面前的一男一女正清清淡淡地在自己面前談笑風生。
穿著白色常服的清麗女子淺笑道:“既然顧帥有事,此間我自己逛逛就是。”
“實是抱歉,我去去就回。”那健實男子轉(zhuǎn)過頭來,高聲道,“侯大人,有勞你陪伴馮大人同游了。”
侯果忙上前答道:“侯某忝為妙州知府,此是應(yīng)盡之義。顧帥既有軍務(wù)要忙,便盡管去吧!”
顧承恩再三抱歉,帶著屬下轉(zhuǎn)身上馬離去。
侯果看著顧承恩的身影消失不見,不由得松了口氣,轉(zhuǎn)身恭敬道:“那,我們進去吧!”
馮素貞尚未答話,她身后長眉鳳眼的青年卻垮了臉:“大人當真要去?”
馮素貞笑道:“來都來了,怎能不去?”
另個圓臉少年也是一臉苦相:“最近天天都去和尚廟……小——大人,咱們都把京畿一帶的佛寺逛遍了!”
鳳眼青年連連點頭:“就是就是,我們兄弟幾個都吃了一個月的齋了!大人,您要拜佛,那我們幾個能不能去別處打打牙祭?”
自打和約簽訂,顧承恩便令大軍緩緩東行至懷來駐扎,自己與馮素貞一道白龍魚服而行,四處參禪拜佛,繞過京城專程來了妙州也要來這獨樂寺,累及馮素貞也一道吃素。
這獨樂寺是行程里的最后一座寺了,皇帝仍未準許他戍守遼東的請求,待訪過此寺,顧承恩便要卸甲歸京,安生地去當他的太平侯爺。
馮素貞道:“人多也是惹眼,也罷,我自己去。”
此言一出,其他隨從頓時喜上眉梢。侯果見忙遣了自己的手下帶路,陪同馮大人的隨從們一道去“打牙祭”,一時間吃了多日“草”的青壯漢子鬧哄哄地離散而去。
山門前只剩了寥寥數(shù)人。
侯果心下有些納悶兒,那圓臉少年不知怎的改了心意,堅定地要與馮素貞一道進寺,而最初提出要打牙祭的那鳳眼青年也昂首挺胸地站在馮素貞身后,沒有離開。
侯果有心要問,卻見馮素貞見怪不怪,搖首抿唇而笑,一展手道:“侯兄,請——”
侯果無暇多想,頓了頓道:“馮姑娘,請——”
眾人拾級而上。
獨樂寺矗立千年,雖格局與大多寺廟無二,卻有兩件鎮(zhèn)寺之寶,一為觀音閣,一為白玉佛,引來香客如織,香火鼎盛。
一行人在寺里走了一個時辰,堪堪轉(zhuǎn)過一遭,回到了大雄寶殿前菩提樹下坐著歇息。簽筒搖晃的聲音傳來,侯果頓時有了主意,笑問道:“眼下離正午還早,馮姑娘要不要去求個簽?”
那圓臉的梅竹搶著道:“我家大人不信這些的!”
“馮姑娘有所不知,這獨樂寺的解簽遠近馳名,不妨求一支姻緣——”話音未落,聽得一旁的鳳眼青年輕哂了一聲,侯果忽然舌頭打了結(jié),這“馮姑娘”何許人也?是前妙州知府的千金,哪里會對本地的寺廟“有所不知”?
馮素貞溫言笑道:“也好,既然侯大人都如此說了,那我便求上一支。”
馮素貞到殿前跪下?lián)u響簽筒,手腕稍稍運力,一支竹簽便跳了出來。她拾起竹簽,尋解簽和尚兌換了指頭寬的紙條,待看清楚簽文,竟愣了片刻。
單世文探頭探腦地想看看那簽文的內(nèi)容,馮素貞伸手擋住了他,徑直遞給了解簽和尚。
解簽和尚長了一對大耳垂,頗有幾分佛相。他瞥了眼那簽文,見是支中平簽,一時心說不好,但面上仍是和氣笑道:“解卦講的是不動不占,不知女檀越求的是什么?”
馮素貞斟酌道:“也沒什么好求的,就問問我心中之事能否得個善果吧。”
侯果暗暗搖頭,這尋常閨閣女子求簽,大多求姻緣,這宦海里打拼的,也多是求前程。可這馮素貞卻是個當官的小女子,若不指個明路,叫這和尚怎么猜?
和尚摸了摸光頭,心道女人心海底針。他沉吟半晌,開口誦道:“檀越不曾說明因,和尚不可輕易道破果。檀越請聽——普庵達本不曾生,水月空花無實據(jù)。不離當處常湛然,覓即知君不可取。此靈都是祖宗因,因果歷然隨誰聚。如今依舊復來生,何必自迷求解注。”
侯果不由得為這和尚捏了把汗,馮素貞問得含混,他答得也如此云山霧罩。
馮素貞怔了怔,忽然笑道:“師傅太高看我了,我若是能自解,便也不問了——不過,也是我為難師傅了,沒有因,何來果,這簽文里說的也是夢,確是水月空花無實據(jù)啊……”
廟祝卻道:“非也非也,檀越須知,一切法皆剎那緣起,因果便如燭上焰。因生果生,共時而生。檀越所問之事,若如簽文所講,上言講的是夢中,下言說的是夢覺。看似水月空花,卻不妨細想,實則是前生早已注定了的緣法。若無心,何來夢?既有覺,說明夢已盡。檀越所求的這果,其實已經(jīng)得著了,只是檀越不自知罷了。”
馮素貞略一思量,起身謝道:“大師說得有理,敢問大師法號。”
和尚忙起身還禮:“貧僧法號了緣。”
求罷了簽,眾人退回前院,恰見顧承恩大步走了過來,一臉歉然:“方才處理了些軍務(wù)小事,叫二位久等了。”
馮素貞道:“顧帥本就應(yīng)以軍務(wù)為念,無需自責。”
“這寺廟里頭,馮大人可逛完了?”
馮素貞答道:“逛完了,足足走了一個多時辰,才算是逛了一圈,和前些日子去的地方差不多,大同小異。只是此間天王殿供奉的彌勒很有些特色,是由整塊白玉雕成,顧帥若有興趣,可以去瞧瞧。”
“哦?”顧承恩眼睛一亮,“整塊白玉?那就有勞馮大人陪我再去看看!”
眾人臉色頓時轉(zhuǎn)青,侯果忙道:“二位,我實在是累了,需要在此歇歇腳。你們且去逛吧,待完事后使個人來知會我一聲便是。”
單世文抱著菩提樹道:“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腹內(nèi)無一物,看甚彌勒佛?”
梅竹鄙夷道:“太弱了!”
馮素貞笑道:“你們也確實累了,都在此歇著吧,只我與顧帥同去就是。”她將方才求得的簽文向著點香處隨手一拋,與顧承恩一道離開。
他二人剛剛走遠,單世文就從菩提樹邊彈了過來,眼疾手快地將那簽文從香油里面撈了出來,險些被火燎著自己的手指頭:“呼,還好還好,沒燒著。”
梅竹瞪眼,上去就搶:“你干啥?我家大人明明是要燒了它的!”
單世文轉(zhuǎn)了幾個身躲過去,嘿嘿笑道:“你不關(guān)心你家大人的姻緣了?”
梅竹一愣:“你怎么知道她問的姻緣?”
單世文得意洋洋:“我就是知道!”說著,他將被油浸濕了的簽文展開來,只見上頭寫著——
巫山何日夢襄王,一床衾枕冷凄香。
梅竹湊頭過來逐字逐句地看了一遍,疑惑道:“這是啥?”
單世文沉思道:“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這和尚廟里的簽文不太正經(jīng)。”
侯果在一邊坐著看二人笑鬧,不由得搖了搖頭。這一搖頭,目光就不經(jīng)意地落在了山門外。
山門外,似乎隱隱可見甲胄冰刃的冷冷鋒芒。
天王殿離著不遠,二人走了半盞茶的工夫就走到了,卻在殿門口被小沙彌攔住:“二位施主請稍待,住持明云大師正在為佛祖凈身。”二人抬頭望去,看到一個□□和尚正赤足站在供臺上,用白色的絲絹擦拭那尊高約九尺的彌勒佛。
那佛像比明云還要高出兩個頭,雕刻得十分精細,既有佛像的寶相森嚴,又有渾然天成的美輪美奐。顧承恩端詳良久,嘖嘖贊道:“果真是好一尊大佛!”
馮素貞耐心講解道:“此玉是俗家弟子所捐。道是在西昆侖采玉時挖出來的。剖開之時光芒殊異,他深以為貴,不敢割開販賣,便捐給了佛寺。”
顧承恩望了馮素貞一眼:“黃金有價玉無價,如此大的一整塊白玉,又是自西昆侖千里迢迢而來,也不知價值幾何。”
馮素貞蹙緊了眉。
“阿彌陀佛,自然是無價之寶!”殿內(nèi)有人高聲答道,是那住持明云自供臺上下來了。他隨手將手里拭臟了的絲絹丟進桶里,笑瞇瞇地朝著二人走來,向兩人各行一禮,方才又道:“只是此玉已雕刻成了彌勒慈氏,是我佛化身,故而施主不宜以銀錢度之了。問佛像價值幾何,無異于焚琴煮鶴啊!”
明云口氣有些不虞,顧承恩自然是聽出來了,他呵呵一笑,向明云欠了欠身,和馮素貞一道走出了天王殿外。
二人一路無話,直到回到了大雄寶殿,顧承恩才幽幽道:“馮大人,只這一尊白玉彌勒的造價,怕就能抵得了我麾下千軍萬馬數(shù)日的口糧了。”
馮素貞若有所思:“顧帥近來帶我走了不少寺廟,你莫不是想從這和尚廟里挖出軍餉來?”
“這些日子大人陪我游遍北地諸寺,可看到了那些善男信女布施時候的闊綽?”
“確實,不看不知。”
顧承恩冷笑道:“若拆了這獨樂寺,將寺內(nèi)財貨田地變賣,這軍餉不就有了?”
馮素貞面色微動:“拆不得!此寺矗立北地已有千年,拆不得!”她復又解釋道,“縱然拆了整座寺,最多也就只能供養(yǎng)軍隊月余罷了。”
顧承恩豪言道:“一座不夠,就拆十座!”
馮素貞苦笑:“顧帥,你這是要滅佛啊……”
顧承恩搖頭:“非也,顧某只拆廟,不滅佛。遼東不穩(wěn),京畿不安,這北地大寺,既然是號稱慈航普度,自然是要主動獻上財貨以充軍餉,才算是真菩薩心腸——不然,都是些偽佛!”
馮素貞搖了搖頭:“佛教信徒眾多,下至黎民黔首,上至達官貴人。顧帥此舉,怕是得不到官民支持。”
顧承恩淡然道:“只要馮大人點頭,這山門外的五百壯士,足夠?qū)⑦@廟里的和尚制服,順利接管這獨樂寺。”
馮素貞猛地抬頭,和顧承恩那一團和氣的面容對上,總算從那書生一般的面上看出了些許殺氣來。
外間有跫音匆匆近前,是單世文和梅竹跑了過來:“大人,獨樂寺外被宣化兵圍住了!”侯果體豐,綴在后頭跑得顫顫巍巍直倒氣兒。
馮素貞肅容詰道:“方才顧帥折返,是回營帶了兵過來?”
顧承恩的神色頗有些意味深長:“如今虎符還在身,將在外,顧某總還有些先斬后奏的權(quán)力。”
他抬頭環(huán)顧金碧輝煌的大雄寶殿,朗聲道:“誠如馮大人所言,獨樂寺是北地第一大寺,從獨樂寺下手,其他寺廟見了,自會主動奉上財貨。”
侯果立時明白了七八分,強自鎮(zhèn)定道:“顧帥盤算得甚好,只是我妙州地處京畿,乃是天子腳下。私調(diào)兵馬來此,顧帥就不怕參?”
顧承恩悠悠笑道:“所以,我才帶了馮大人與我一道來此。以馮大人之深明大義,自是會替顧某說話的。”
馮素貞頓時一愣。
顧承恩又問道:“馮大人,你可知這獨樂寺里有多少僧人?”
馮素貞一頓:“有多少?”
顧承恩緩聲吐字道:“五百四十名。”
這個數(shù)字顯然大大出乎馮素貞的意料:“這么多?”
顧承恩點頭道:“五百四十名僧人,縱然都不是青壯,也都是手腳齊全的健康男兒,我來之前已經(jīng)打聽清楚,那住持明云從少林邀來了武僧,要收俗家弟子習武——他想干什么?妙州沒有設(shè)衛(wèi)所,距京城又近,欲仙幫殷鑒不遠,縱然顧某行事有些過激,想必陛下也會明白。”
馮素貞暗罵了自己一句。
就算明知道他本意是為了求財,可論理論情,顧承恩的行事都無可指摘,而且,正正好好將她套在了里頭。
誰不知道這兩個月來她馮素貞和顧承恩私交甚篤,每日發(fā)往朝中的折子多是對顧承恩的溢美之詞,與他一道自宣化而來游遍了北地佛寺,甚至代他向皇帝請旨,繞過京城,來到了妙州,她最熟悉不過的妙州。
真拆了這寺,她怎么可能避得了嫌?參顧承恩的人,又怎么會放棄參她的機會?顧承恩困住的不是獨樂寺,而是她這個手持大權(quán)的天子近臣,這個,在滿堂須眉中格外扎眼的女官。
馮素貞深深吸了口氣,余光掃了眼臉色鐵青的侯果:“顧帥,還請借一步說話。”
二人移步到了殿外,一陣蕭瑟的秋風卷起了馮素貞的衣擺。
方才還寧靜莊嚴的佛寺中滿是僧人和香客們切切嘈嘈的雜音——他們還不知道山門外的精兵因何而來。
馮素貞問道:“顧帥,會聽本官的話嗎?”
“若馮大人言之有理,顧某自是會聽的。”
馮素貞緩緩轉(zhuǎn)頭凝視顧承恩的雙眼:“北地佛教大興,我會管。你想征遼東,我助你。遼東的軍餉,我來籌。但是這獨樂寺,你不能拆。”
顧承恩慎重道:“我相信憑借馮大人的圣眷,總有辦法說動皇上。可遼東之事干系重大,馮大人如何能夠說動滿朝文武?”
馮素貞嘆道:“顧帥放心,馮某已然有了主意。縱然一時半會兒出不了兵,但最遲今年年底,我就能助你北上,為遼東備戰(zhàn)。”
顧承恩眼中精光暴現(xiàn):“顧某愿聞其詳!”
殿外兩人談話的聲音低不可聞,殿內(nèi)的侯果卻是急得抓耳撓腮。他有心想跟出去看看,卻被單世文一個箭步攔住,客客氣氣地請他在殿內(nèi)找個蒲團坐下:“大人莫急,外頭熱,殿里涼快。”
侯果欲哭無淚:“單侍衛(wèi),我心都涼了!”
單世文笑道:“侯大人放一百個心,我保證您那顆心比來福樓新出爐的桂花糕都熱乎。”
侯果只當他是敷衍自己,哭喪臉道:“你們大人顯然也中了套兒,真出了事我們都得吃瓜落兒,單侍衛(wèi)你就不急嗎?”
單世文雙手一攤:“急又沒用,要知道我們大人是陛下和天香長公主都最‘欣賞’最‘喜歡’的聰明人。且信她吧!”
侯果左沖右突的都被他擋了個嚴實,只好消停,心里卻暗自嘀咕:這關(guān)大長公主什么事兒?
好在,他并未久等,不過一盞茶的工夫,外間兩個人就又回來了。
馮素貞面色平靜,顧承恩卻是笑得如春風般和煦:“哎呀,今日侯大人陪著馮大人逛遍了這獨樂寺百丈見方的地方,想必是累壞了。我特意帶了五百個兒郎來山中秋狩,替陛下打了不少野味。今晚侯大人也不必另處設(shè)宴,就在我們中軍大帳,嘗嘗我們宣大兵的手藝!”
侯果愣了愣:“秋狩?打野味?可他們不是來拆……”
顧承恩面色如常:“唉,是殺了不少生。他們手上馬上都提著野味山珍,一身血腥氣,還是不要進這慈悲為懷的獨樂寺了。”
單世文心知定是馮素貞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說服了顧承恩,暗自松了口氣,但見到顧承恩再次笑成了個溫文書生,與方才的霸道狂傲判若兩人,不由得又提了口氣。
侯果明白過來,忙換上了殷切的笑:“好好好,我本是在豐慶樓訂了酒席,顧帥這是替侯某省了。菜是宣大軍中做了,這酒可須得我來盡一盡地主之儀,我這就回城去錯認水酒樓備酒——不知二位大人可要一道回去?”
顧承恩笑瞇瞇道:“不急,我再逛逛。”
侯果心道:我急!
“侯大人若是累了,自是可以先回城。我陪著顧帥一道轉(zhuǎn)轉(zhuǎn)。”馮素貞看出他有顧慮。
侯果哪里敢走:誰曉得那一盞茶的工夫到底是誰說服了誰?于是忙道:“不累,不累,我陪著,我陪著。”
說是陪著,但轉(zhuǎn)著轉(zhuǎn)著,他人就不見了蹤影。
馮素貞與顧承恩閑庭信步似的又參觀了幾個佛殿,正見住持明云朝著他二人走來。
他肥頭大耳未曾蓄須,笑起來渾似方才那尊白玉彌勒佛:“老衲見過二位貴客。今日乃是每月的大凈之日,適才忙于清潔各殿佛像,未能好生招待,實在有失禮數(shù)。”
馮素貞瞧見侯果從殿墻后面探出了頭,自是明白這老和尚緣何前倨而后恭,笑了笑:“既是佛像凈身之日,理當關(guān)閉佛殿,遣散香客才是。”
明云忙道:“檀越說得是,說得是,老衲這就吩咐下去。望諸位貴客,允了老衲親自恭送。”
“呵——”顧承恩意義不明地嗤笑了聲。
馮素貞淡淡道:“不急,我有些佛理不明,正需要和人探討一番。”
明云一愣,轉(zhuǎn)瞬又笑開了:“檀越請移步禪房,我們細談。”
眾人自是陪著一道去了禪房盤腿坐下。
馮素貞涉獵廣泛,倒真地和明云論了起來:“敢問大師,大乘中觀所云之阿賴耶識,其因果種子是由何而來的?”
“此問甚好,縱然經(jīng)書上也不曾明白說明。自玄奘大師將中觀之學帶入中土,關(guān)于這種子的由來迄今約有三四中說法……”
顧承恩起初還耐著性子聽著,他雖飽讀兵書,但對佛學并無涉獵,后頭只聽得什么“本有”“無明”“熏習”頓時覺得如聞天書,他只好閉眼回憶方才在各殿看到的諸多金身,盤算著將它們化了能造出多少銅錢來。
馮素貞和明云有問有答地坐著清談了半個多時辰,總算是露出了心悅誠服的樣子來:“大師講得甚明白,我受教了。”
顧承恩松了口氣,正要開口,卻聽道馮素貞又說道:“晚輩還有一個問題……”
顧承恩連忙道:“馮姑娘,天色已經(jīng)不早了……”
馮素貞偏過頭,目光真誠坦蕩:“明日就回京了,再來妙州不知何年何月。”
顧承恩道:“那你們且聊著,我去寺里轉(zhuǎn)轉(zhuǎn)。”
明云忙道:“顧施主,適才我已聽了馮檀越的話,將諸殿關(guān)閉了。沙彌們正在做清潔,望施主見諒。”
顧承恩啞了半晌,耐著性子又聽了半個時辰。
當聽到馮素貞道“我還有一個問題……”時,顧承恩霍然起身:“馮姑娘慢聊,我且回去安排下晚飯。”
馮素貞眉眼彎彎:“顧兄慢走。”
顧承恩驚覺自家的腿已經(jīng)麻得沒了知覺,只得一瘸一拐地跨過了禪房的門檻。
單世文偷問道:“咱們大人打坐功夫和誰學的?”
梅竹斜了他一眼:“我家小姐自幼彈琴,常常抱琴而坐,一彈就是一個時辰。”
單世文咋舌。
過了片刻,一直候在外頭的侯果方才踏入禪房:“走了走了,把山門外的宣華兵也都帶走了。”
明云肅然起身,向馮素貞躬身謝道:“檀越大德,保住了獨樂寺合寺棲息之所,老衲多謝檀越大恩,檀越將來定得果報!”
馮素貞盤腿安坐,望向明云的目光清亮:“本官不信佛道,卻信因果。我今日保住了你這獨樂寺,便是沾染了因果,埋下了種子,斷不能甩手就去。本官再請教大師一個問題,何為出家?”
明云不安答道:“真誠出家者,怖四怨之多苦,厭三界之無常,辭六親之至愛,舍五欲之深著。能如是者名真出家。”
馮素貞點點頭道:“妙州不大,人口不過數(shù)千戶,壯男不過萬余,卻有五百余人拋家舍業(yè)、斷絕塵緣來侍奉佛祖。這一斷,斷的豈止是他自己的人生?那是五百余戶的骨肉親情!”
她的目光多了幾分嚴厲:“若真是有心修佛,便是帶發(fā)還俗也做得到。這寺里已然有的五百四十名僧人,到底有多少符合‘遍凈’之身?以后若是再收新僧,只許四十歲以上、無需供養(yǎng)父母的才可發(fā)予度牒!”
最后一句話,明顯是向著妙州知府侯果說的,他一個激靈,跪倒在地,連聲道:“馮大人思慮得甚是!下官定會嚴加控制!”
馮素貞起身下榻道:“今番妙州重游,本官還要去拜訪幾位故人,就不多陪侯大人了。”
侯果忙道:“大人請便,請便。”
“此外,雖佛門教習武藝,以賺取些微束脩之事常有,就連劉相爺也將府里的小姐送去妙峰師太處習武。但以武犯禁之事太多,欲仙幫殷鑒不遠,明云住持還是不要動這個腦筋了。”
明云忙跪下連聲道:“老衲明白,老衲這就將那些武僧送回去。”
待馮素貞一行人出了山門外,明云才問道:“侯大人,方才來不及細問,那人究竟是誰?”
侯果心有余悸:“你這和尚忒不靈光,這位是前妙州太守之女馮素貞,是現(xiàn)下戶部的馮大人,替皇上管著錢袋子的。”說著,他暗自嘀咕:不過,馮家敗時樹倒猢猻散,她在妙州還有什么故人呢?
從妙州離開,一行人等直奔首善之都,京城大門外,皇帝親自出城相迎。
進城后,皇帝囑托顧承恩回府歇息,卻將馮素貞拉進了御駕的馬車。
顧承恩心中暗忖:這馮小女子,果然是圣眷在身。
馬車之中,馮素貞也是有些摸不著頭腦,她正欲細問,卻見皇帝面色古怪:“馮素貞,天香她,給我寫信了。”
這不是挺正常?
“所以?”
“要知道,南下這大半年的時間,我妹妹幾乎從來沒給我寫過信。”皇帝面色悵然,“而且,她公器私用,動用五百里加急給朕送了信來。”
五百里加急,往往是天災刀兵方能動用,馮素貞面色一變:“公主她怎么了?南直隸怎么會動用五百里加急?莫不是有了水患亦或賊寇?”
皇帝搖了搖頭:“不,她就是給我寫了封家信。”
馮素貞滿面疑惑。
皇帝嘆了口氣:“她寫了什么,你自己看看吧!”說著,從懷里掏出了個奏本來,塞進了馮素貞手里。
馮素貞展開來看了兩眼,頓時覺得額上發(fā)燙,欠身道:“臣是這兩個月在外出公差,這才沒顧得上與公主回信,沒想到公主居然——臣這就回信,望陛下準臣公器私用,用五百里加急送回信過去!”
皇帝偏過頭不看她,只是頷首道:“下不為例。”
馮素貞用袖角拭過額上的汗珠,灰溜溜地溜了下來,回了自家的馬車上。
待馬車搖搖晃晃地前行,她才將那五百里加急的奏本再度打開:
“近日無聊乃學詩,唯學一首‘有所思’。字字珠璣恐未見,親筆謄來與兄知。”
“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
“摧燒之,當風揚其灰。”
“從今以往,勿復相思,相思與君絕!”
“雞鳴狗呔,吾兄當知之。”
“三月不得復信,馮卿厭我歟?有他心歟?”
筆跡淋漓,力透紙背,似乎看得到寫信的少女虎虎生威、張牙舞爪的模樣。
原詩里燒的是首飾,可天香想拉雜摧燒的,就不知道是什么了。
馮素貞將信函看了又看,明明看的是明晃晃的威脅,卻禁不住失笑出聲:“不敢,不敢。”
那顧承恩哪里知道,皇帝對馮素貞這份獨一無二的圣眷,豈止是出于他困窘時馮素貞的從龍之情,多半還是來自那位遠在江南的公主殿下濃烈得幾欲溢出紙面的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