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第四十九章 死生如覺夢,長夜不肯明
在溫熱的水中浸泡了身體,馮素貞整理了下思緒,將今日接仙臺上種種怪事羅列出來,想捋出一條線來。
她就這樣發(fā)著呆,不知不覺,便過去了許多時間。
沐浴之后,馮素貞重新給自己處理了傷口,換了一身家居常服從房中出來時,已是黃昏時分。
下人上前稟告道:“駙馬爺,李夫人求見!”
馮素貞頗為意外地挑高了眉。
劉倩自門外迤邐行來,見到馮素貞正站在院子里,立即向她深施一禮:“劉倩此來,是專程向駙馬和公主致謝的。”
馮素貞避過她的禮道:“李夫人這謝從何來?”
劉倩道:“駙馬公主為我父母和兄長在妙州置業(yè),劉倩感激不盡。父親操勞半生,現(xiàn)在總算是過上了田園牧歌的閑適日子。”
馮素貞道:“這有什么謝的,那置業(yè)的錢也是用的劉家自己的資產(chǎn)。紹民怎敢居功?”
劉倩又道:“我父兄對朝廷唯一的牽掛便是這勞民傷財?shù)慕酉膳_,沒想到,駙馬奇思妙想變廢為寶,化腐朽為神奇。我父親聽我說了其中機巧之后連連夸贊,說你有丁謂之才,再過幾年,定然能成一代名臣。”
馮素貞謙道:“恩師過譽了,這都是宋先生和太子的功勞,紹民也不敢居功。”
劉倩冷眼看著馮素貞的從容有度,突然上前一步,低聲問道:“你是不是馮素貞?”
馮素貞面不改色,反問道:“李夫人何出此言?”
劉倩道:“你在接仙臺上使出來的那功夫,兆廷認出來了,他說你是馮素貞。”
馮素貞面色從容,她既用了這招式,自然也知道會引人生疑:“李夫人此言差矣。若是天下間會用降魔琴的人就是馮素貞,那這馮素貞,豈不是太多了些!”
劉倩自失一笑:“你不用緊張,你是也好,不是也好,其實都與我無關(guān)了。我此來也并非為了得到你一個確切的答復(fù),除了致謝,我也是來告別的。”
“告別?”馮素貞神色微動。
劉倩緩緩說道:“我前幾日去了父兄那邊,父親問我的近況,說是若是過得不適意就去妙州過活。”她頓了頓,低眉順眼地笑道,“我想了想,我和兆庭在一起,確實過得不快活。”
馮素貞張了張嘴,想勸勸她,卻又不知從何勸起。
劉倩全然沒有在乎馮素貞的反應(yīng),只是一個人兀自絮絮地說著:“駙馬爺,我和李郎成婚,也有將近一年了。這些時間里,我不說是舉案齊眉,也算是相敬如賓,用心待他了。就是塊石頭,抱著懷里捂著這么長時間,也該捂熱了吧。”
“不,沒有,他的心仍然是冷的。這么長時間了,他心心念念的,仍然只有馮素貞。”
“今日接仙臺上,你用降魔琴破了欲仙幫的優(yōu)勢。兆廷他回來就魔怔了,一直在念叨著,覺得你是馮素貞。”
“我伺候他用飯,伺候他更衣沐浴,幫他上藥包扎,他統(tǒng)統(tǒng)看不見,他只是念著馮素貞。后來,他念著念著,就睡著了。即便是睡著了,也喃喃念著馮素貞的名字。。”
“我特別地憾恨,憾的是生不逢時,沒能和馮素貞見上一面;恨的是李郎不知好歹,不知珍重。”
“他們都說你和馮素貞長得像,你又會降魔琴,所以我想著,我既然想走了,就來見你一面吧。”
她細細端詳著馮素貞的容貌,眉宇緩緩舒展:“若是馮素貞真是你這般精致又聰慧的人兒,我想我比不上你,也是應(yīng)該的。”
馮素貞無話可說,不自覺地側(cè)過身垂了眼眉。
劉倩醒過神來,自覺自己在人家院子里這么傾訴實在是不妥,用袖子蘸了蘸眼角:“抱歉,打擾了你這么久。我向公主告辭之后,就走了。”說罷,也不等馮素貞開口,越過她進了正堂去尋天香。
“李夫人,”馮素貞叫住了她,“人和人,是沒得比的。李夫人俠骨柔腸,忠孝淑嫻,是一等一的奇女子。而那馮素貞又算什么,不過是仗著一些才思自恃多情的憨小姐。夫人不要妄自菲薄,李兄今生能娶了你,才是他天大的福分。”
“多謝駙馬寬慰。”劉倩回眸莞爾一笑,向著她施了一禮,跨進了正堂。
正堂里面空無一人,劉倩錯愕,左右一看,卻看到天香正貼著門站在門口,老神在在不知想著什么。
“公主——”
“啊?”天香一個激靈向旁邊一躲,待看清了劉倩方才澀聲道,“劉倩,你要走?”
劉倩啞了半晌,壓低了聲音:“——你方才都聽到了?”
天香遲疑道:“聽到——了一些。”
劉倩見馮紹民仍站在院中,她咬了咬唇,沒多說什么,只是道:“那我就不再說了,公主,我走了。”
劉倩灑然轉(zhuǎn)身而去。
她沒有對馮紹民說出天香曾驅(qū)使她去做的事,也沒對天香說出對馮紹民身份的懷疑。
或許,她從來不是擅長揣度人心的官宦太太,但她確確實實是個恪守江湖道義的女俠客。
目送著劉倩的身影消失在影壁墻外,馮素貞這才心思沉沉地轉(zhuǎn)過身,待看清天香的模樣,她怔住了。
平素妝容清淡的天香此時好生打扮了一番,往日里散漫幼稚的雙螺髻也梳成了飄逸靈動的凌云髻,再看她身上的衣著也是鮮亮明麗,越發(fā)襯得她光彩照人。
“公主這是——”
天香終于從方才劉倩的一番剖白中緩過神來,對著馮素貞展開笑臉道:“今日冬至,雖然白日里驚心動魄的糟心,宮里也沒了賜宴,但咱們自己在家里,還是要鄭重度過的。何況我可是險些就成了亡國公主,也算是度過了一劫,自然需要好生慶祝,”天香笑吟吟地到了她身邊道,“怎么,莫不是被本公主的美貌攝了魂?”
馮素貞眨了眨眼,笑道:“這倒不至于,馮某也是見過場面的人,美人兒也是見的多了,何況平日里我常常攬鏡自顧。”
天香頓了頓,端詳著馮素貞瞇起了眼:“駙馬,臉大如此,是怎么裝進鏡子里的?”
馮素貞大笑:“只需找面大些的鏡子就是了。”
天香到了馮素貞身邊:“我方才見你在院子里站了好半天了,這是看什么呢?”
馮素貞朝西方天空一指道:“我在看——日短星昴,以正仲冬。”
西方的昴宿早早地升上了中天,襯著殘陽的光芒隱隱發(fā)著光。兩人都想起了昨夜星辰,竟都覺得恍如隔世。
天香撇開腦子里的瑣碎思緒,拉著馮素貞進了正堂,馮素貞眼尖地瞧見了桌子上已經(jīng)擺上了酒——張紹民送來的那壇冬陽酒。
天香見馮素貞眼神不太對,立刻媚笑道:“張紹民說這酒就是冬至喝的,今日我們就少少地喝上些許可好?”
馮素貞看著天香一臉討好,平心靜氣地說:“也好,那我就陪你喝一杯吧。”她大步走過去,拍開了泥封,自顧自地先倒了一碗喝了:“氣味芬芳,回甘微甜,好酒,難怪張大人念念不忘。”
天香上前殷勤地又給馮素貞倒了一大碗,卻是嗔怪道:“好喝你也慢些喝呀,菜還沒上桌呢!”
馮素貞平素不大喝酒,這一碗喝著雖不妨事,卻有些上頭。但她從來自持,仍是穩(wěn)穩(wěn)坐著:“好,那就上菜吧。”
天香忙召喚了一聲,頓時就有侍女魚貫而入,端了一盤盤的菜上來。
馮素貞因著頭暈,不好亂動,但看著桌上從無到有的一桌子菜,還是情不自禁地搖起了頭:“公主,雖然說冬至一陽生,是要吃肉的,但你這一桌子菜做的,何等的暴發(fā)戶啊!”
鹵豬頭、蒸熊掌、醬牛肉、燉豬蹄、烤羊腿、燜黃鱔、參雞湯、羊肉鍋、燒雞、烤鴨、肴肉……放眼看去就是一桌子肉肉肉肉肉肉的通紅顏色,馮素貞尚未下箸已經(jīng)覺得一股子肉腥氣直沖天靈了。
天香笑道:“有用的,你可別身在福中不知福。今日我可是收到了顧承恩的回信。近日察哈爾那邊的交鋒愈發(fā)激烈,前線的將士想吃肉還吃不到呢!”
“我倒是情愿把這些肉都捐給前線……”馮素貞頓了頓,“怎樣,收到嚴凜泓的消息了沒?”
天香點點頭道:“顧承恩說劍哥哥作戰(zhàn)勇猛,戰(zhàn)功卓著,已經(jīng)升了百戶。只是他不愛說話,適合沖鋒,不適合帶兵,”她嘆了一聲,“他這性子,著實是孤勇啊,也不知在行伍里能否出頭。”
馮素貞淡淡道:“有你關(guān)切著,顧承恩會對他另眼相看,想必前程不差,你不用擔心。”說著,她又喝了一碗酒。
“欸,你別光喝酒不吃菜啊!”天香夾了一筷子肉塞進馮素貞碗里,“你啊,平時吃東西總是斯斯文文的,吃的又少,我今日才特意叫人做了一席全肉宴。你今天不要客氣,大冬天的,拿出你的氣概來!陪本公主大碗喝酒,大塊吃肉!”
馮素貞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兒,借著酒勁兒脫口反問道:“你想要我有什么氣概?是像那冷面殺手的一腔孤勇?還是像那九門提督的無微不至?”
話一出口,兩人都有些楞。
馮素貞愣的是,自己這話說得是不是太酸了點?
天香愣的是,怎么這話有些熟悉?
馮素貞不說話了,她剛空腹喝了兩碗酒,胃里正燒著,也不嫌棄滿桌子肉了,先隨便夾了一筷子悶頭吃了起來。
天香也壓下了方才的異樣,徑直站起身來,東一筷子西一筷子地給馮素貞布菜。
馮素貞很努力地跟上天香的速度。
今日冬至,是一年中夜最長、最黑的日子。天黑得早,黑得沉。
天幕四合,今日明月暗淡,繁星滿天。
城南李府,劉倩推開大門,慢慢地將眼前自己根本沒怎么住過的小院看了遍。
在微寒的冬至夜里,她在這兩進的小院里踱起了步子。
此時夜色已深,明天一早,她就會出城去往妙州。
主臥里的燭火亮著,她先是看到李兆庭的身影出現(xiàn)在窗邊,繼而那窗戶被推開了。
她有些意外地看到李兆庭已經(jīng)梳洗一新,一掃白日的失魂落魄,站在窗邊望著天空的星海。忽的,他眼神一凝,手中掐算著什么,口中喃喃道:“白虎張口?眼下欲仙已倒,局勢明朗,此象怎會如此兇險……定然是錯了……不準,不準……”
劉倩猶豫再三,終于還是跨進房里,決定向李兆庭告別。搖曳的燭火里,劉倩看到桌上擺著一壺酒,兩三個小菜,兩副碗筷。
“兆庭……”她低低喚了一聲。
“倩兒,你回來了,”李兆庭的聲音還帶著些嘶啞,他放柔了聲音,轉(zhuǎn)過身道,“我在等你回來吃飯。”
劉倩一時語塞,終于還是狠心說道:“兆庭,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兒?”李兆庭神色有些茫然,但馬上說道,“不管你去哪兒,請把我?guī)稀!?br/>
劉倩無話,嘴唇動了動:“兆庭,我們……”“和離”兩個字已在嘴邊,卻始終說不出來。
李兆庭深深凝視著劉倩,忽地上前一把將她摟在懷里:“倩兒,往日是我對不住你。我現(xiàn)下想通了,我們好好過日子,我會好好照顧你,照顧你一輩子。”
“兆廷……”劉倩失語,“你……可是那馮……”
“往日是我虛妄了,”李兆廷搖著頭,神色里盡是深悔和自責,“那人是死是生,那人究竟是誰,都和我全然沒有關(guān)系。真正和我有關(guān)的人,是你……是陪我歷經(jīng)寒暑,同患難共安樂的你啊……”
公主府里,在滿桌子的肉菜中,馮素貞敗下陣來。
“實在是吃不下了,”馮素貞看著桌上的菜色,有的只動了一兩筷,她無力地告饒道,“公主對臣實在太好,臣有些消受不了啦。”
天香的筷子一頓,她飛快地朝馮素貞臉上瞥了一眼,而后移開了目光:“那就不吃了——撤席。”她又將臉轉(zhuǎn)向馮素貞,臉上重又掛了笑:“我們來打雙陸玩吧。”
馮素貞張了張嘴,沒說什么,只是點了點頭。
也好,長夜漫漫,有些話,不必急于一時。
席上菜肴撤下,仍是留下了方才那壇子冬陽酒,桃兒為二人各斟了酒,杏兒則擺開那副沉水木的雙陸棋子,一副詩酒趁年華的消閑架勢。
天香則拿出棉花來:“這次啊,你把耳朵堵上陪我下。”
馮素貞輕笑:“不讓我聽骰子聲,看來今晚公主要贏棋了。”
天香嘿嘿一笑,彎著身子把潔白的棉花塞進馮素貞嬌小的耳朵里。
她試探著小聲叫了一聲:“駙驢!”
馮素貞一片茫然,看天香似乎在叫自己,就沖著她點了點頭,應(yīng)了一聲。
這下,莫說是桃兒杏兒,就連莊嬤嬤都忍不住揚起了唇角。
見面前的一屋子女人都笑了,馮素貞歪著頭,微蹙著眉,也笑了起來。
兩人就這么下了起來。
冬夜不似夏夜有蟬鳴擾人,可好歹有些風聲,但馮素貞此刻耳朵堵著,只聽得到自己咚咚的心跳聲。
在幾乎靜謐的世界里,她看著對面的那個人托著腮,凝著神,時不時因著長考而咬起了嘴唇。細微的神情生動靈活,十分耐看。
酒意上頭,她心跳如鼓,面頰紅熱,一時間,竟忘卻了自己手中的棋子。
轉(zhuǎn)瞬間,天香盤面上只剩了一顆棋子,距離贏棋只差一步之遙。
天香歡呼起來:“哈哈,果然,你這個有用的堵上耳朵就變成沒用的啦!”
馮素貞聽不清她說什么,便只是對著她笑。
天香捏起骰子,此刻,她只要搖出一個一點,就能贏下這一局了。
這可是她贏馮素貞的第一局棋呢!
天香沖著骰子吹了一口仙氣,將它扔進骰盅,夸張地上下?lián)u了起來。
“砰”地一聲巨響,一道黑影破門而入,朝著二人對弈的桌子飛了過來。
馮素貞慌忙推開天香,自己起身一退,那飛進來的黑影就直接砸到了桌子上,滿盤的棋子瞬時滾落滿地,酒壇落地碎裂,將滿堂染上了濃郁的酒香。
天香大驚,定睛看清倒飛進來的黑影居然是單世文。
他是何時回來的?
馮素貞摘出耳朵里的棉花,一切寧靜均被打破,世界重新變得鼓噪,外間隱隱有殺聲響起。
她拉起單世文,還沒來得及詳詢發(fā)生了什么,門外已跳進了一個金發(fā)壯漢來。
金亢龍!
他虎目一掃,一下子就盯上了馮素貞,揮刀向馮素貞砍了過來。馮素貞急退了幾步,直到了墻根,立時擰身摘下身后的劍,雙臂舉起——
“當”的一聲,劍身外的刀鞘應(yīng)聲而裂,刀鋒巨力襲來,馮素貞承受不住這外家功夫,虎口震裂,立時血肉模糊。
天香大急,苦于沒有武器,抽出一旁的甘蔗就朝著金亢龍后背砸去。
金亢龍卻毫不在意,仍是用盡蠻力一意壓刀,竟是想借著先手硬生生將馮素貞置于死地。
此刻單世文已經(jīng)緩過神來,跳到金亢龍側(cè)面,大刀一舞,朝他脖頸砍去。
這刀若是砍下定然喪命,金亢龍不得不避,他松了攻勢,向旁一閃。單世文抓住這個契機,將馮素貞護在身后,猛然一沖,就將金亢龍逼出了屋外。
室內(nèi)一片狼藉,侍人們嚇得瑟瑟縮縮。天香攙起馮素貞,馮素貞不顧虎口有傷,隨意將手纏了纏,就持劍出門,天香生怕她涉險,忙拽著她的袖子跟了出去。
外間已是殺成一片,公主府的諸多府兵正和不明身份的江湖人士纏斗成一團,單世文舞著大刀和金亢龍戰(zhàn)在一處。
天香居高臨下地站在臺階上,恨得咬牙切齒。
若是如前世那般,欲仙幫仍然是人多勢眾,也就罷了,今生今世,五大護法連帶著各路舵主里都只剩下這一個金亢龍,他居然還敢來行刺,簡直是不自量力!
但看著看著,天香的神色就凝重了起來:來的這十幾個人功夫不弱,雖不及五大護法的武功高強,但也不是如欲仙幫的嘍啰那般可以輕易被擊潰。漸漸的,公主府的府兵顯出了頹勢來,一時竟傷了五六個。
馮素貞見狀,立時忍不住了,天香攔截不及,被她沖了過去。
誰知道,馮素貞一殺進去,那些刺客竟都放棄了正對打著的敵手,寧可拼著后背大開空門,也要紛紛合力向馮素貞殺去。
單世文見狀也棄了金亢龍,俯身一鏟沖進重圍,大刀一橫替馮素貞擋掉了一半的刀劍。
天香急得大喊:“你們幫主還沒死,但你們?nèi)羰莻怂删退蓝耍 ?br/>
刺客默然不語,單世文卻是高聲喊道:“公主!這些人不是欲仙幫眾,他們是大內(nèi)禁軍!”
“什么?”天香大感意外,禁軍?她忽地靈光一現(xiàn),回憶起了前世的此情此景。
前世時候,是東方勝的部下和金亢龍等人聯(lián)手攻入了她的公主府。
但是,東方勝前世正是被欲仙所殺,真正對他忠誠的人又怎么會和欲仙的手下聯(lián)手?
不對!
東方勝前世此時正是大內(nèi)禁軍總管,他那幾個號稱為他報仇的人,正是大內(nèi)禁軍。而大內(nèi)禁軍,是皇帝的近衛(wèi)。
是了,是了。
這前世今生都沒能躲過的這一場刺殺,分明是皇帝的手筆!
“父皇……原來他已經(jīng)知道了……”
天香心神大亂,她曾經(jīng)考慮過父皇知悉此事的可能,卻也自信今世的自己和太子能夠在父皇的盛怒之下保住馮素貞。但是,她萬萬沒想到,皇帝并沒有將此事揭破,而是直接派人來刺殺,而且,就在這個他深受打擊的冬至,令人措手不及。
刺客被單世文叫破了身份,在瞬時的遲滯之后,發(fā)起了更加緊密的攻勢,轉(zhuǎn)眼間,單世文和馮素貞身上都掛了彩。
天香大急,也不顧自己手里只有根甘蔗,迎著刀光劍雨沖入殺陣。刺客有了顧忌,一時攻勢放緩,面面相覷起來。金亢龍卻是不管,他已紅了眼,見眾人連帶著馮素貞都停了動作,馬上長刀一挺,直向馮素貞殺去。
這刀來得又急又刁鉆,兩側(cè)又都是刺客的劍鋒,馮素貞退無可退,躲無可躲!
天香腦子一空,她什么都來不及細想,縱身一躍,徑直跳到了馮素貞身前——
“卟”的一聲,是利刃刺入血肉,切斷了經(jīng)脈,攪碎了骨骼。天香只覺得胸口一涼,而后,綿綿刻骨的疼痛和急速涌出的血水將她的心魂全都浸沒。金亢龍來勢太兇,她吃不住力,向后退了幾步,正退到了那人的懷里。
“天香!”她聽到了那人撕心裂肺的吼聲,這才知道,原來一向斯斯文文的馮素貞,也能發(fā)出這種近乎野獸的咆哮之聲來。
禁軍刺客們頓時手上一頓,紛紛朝金亢龍攻去。
天香軟綿綿得倒在馮素貞懷里,馮素貞托著她徑直單膝跪下,讓天香枕在自己膝上,抬手指點封住她的經(jīng)脈。
金亢龍揮刀橫舞,一舉將眾多攻擊暫時擋開,縱身躍起,朝著馮素貞砍了下來——
他已抱著必死的心念,只為將馮素貞送上黃泉。
馮素貞螓首低垂,猛然間將一劍飄紅所贈的長劍插入泥土,將劍身弓起,另一只手猛地朝它拍去,冷硬的劍身竟也如弦般抖動回彈,那飲血多年的長劍吃不住這般的內(nèi)勁震動,竟赫然從中折斷!
一陣詭異而尖銳的龍吟之聲乍然響起,馮素貞以劍為弦,降魔琴的功力和著劍氣煞然沖奔出去,而無形的音波在頃刻間就穿透了離著最近的金亢龍,也將近前的刺客悉數(shù)打飛了出去。
敵方霎時間倒下了一多半,金亢龍更是直接七竅流血而亡,見形勢急速逆轉(zhuǎn),單世文忙帶著其他府兵再度沖殺上前,將天香和馮素貞牢牢護在了身后。
耳旁仍舊響著刀劍相撞的鉦鏜之聲,馮素貞卻充耳不聞,此時此刻,她的心中已被巨大的恐慌充斥,整個人顫抖著托著天香癱軟的身體,盯著她胸口的一片殷紅。
為什么,為什么這么嬌小的一個人可以流出這么多的血水來?
“馮……駙馬……我……我想說……我……”天香只覺得身體里的氣力被一點一點抽空,整個人的精氣神都隨著胸前的刀口一點點地泄了出去。
耳旁漸漸聽不到了,她只看到馮素貞那清秀白皙的面龐滿是焦慮,紅潤的唇失了顏色,快速張合地喊著什么。她費力地辨別著馮素貞的唇形,知道她是在喊自己的名字。
她忽然什么都不想說了,只是吃力地探出手指,試圖撫摸馮素貞細膩的臉頰。觸手碰到的,有溫熱的液體,是馮素貞抑制不住的淚水。天香想不認同地搖搖頭,卻沒能搖動——不斷涌出的血水是她漸漸消散的生命,她終于因為失血而頭暈眼花起來,眼前馮素貞淚水漣漣的模樣也變作了一片漆黑。
這才是真正的瀕死吧。
她想起黃昏時分劉倩特意前來的辭別,頓時將滿腹的話吞了回去,失神的雙眼茫然地找尋著馮素貞的方向,顫抖的手指依舊貪戀地撫著馮素貞的鬢發(fā):“……馮素貞,好好活下去,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活到兒孫滿堂,活到鶴發(fā)雞皮,活到他李兆廷死了,你——都——不許死!”最后五個字,幾乎是吼出來的,虧盡了她全部的氣力。
馮素貞眼睜睜看著天香的手無力地垂了下去。
“天香……天香……”她喉嚨嘶啞,不斷重復(fù)著這個名字。
淚水從圓睜的雙眼中不間斷地落了下來。
今日冬至,是一年中夜最長、最黑的日子。
天黑得早,黑得沉。
……
“回稟陛下,大長公主今日好了許多。雖然仍是睡著,但是能吃些肉湯了。”
“真是辛苦梁夫人了,虧得梁夫人通得歧黃之術(shù),姑母病倒的這些時日,都是梁夫人在精心照顧著。不然,朕真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事。”
“大長公主是探望家慈之時發(fā)病,民婦的醫(yī)術(shù)正是幼時由家母發(fā)蒙。于情于理,民婦都應(yīng)當為大長公主盡一份力。”
“都這么長時間了,姑母她……還醒得過來么?姑母啊……你究竟是做了怎樣的一場長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