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第三十二章 用心如日月,長夜有余悲
懷來驛上房之中,貼著各式各樣的紙條,俱是幾日來王直楠為九門提督東方勝所挑選的詩詞佳句,飲饌起臥處理公文俱是在其間。在這些情意綿綿的詩句的潛移默化之下,東方勝這個自幼不甚讀書的紈绔竟也能開口吟誦幾句詩文了。
初時,東方勝頗有些自得,但此刻,他已全然將這欣喜拋在腦后了。
馮素貞自七日前進了城,便再未在人前現(xiàn)過身。
外間一人匆匆進了屋來:“——小侯爺!”侯府出身的昭信校尉陳百壽的面色有些難看,“小侯爺,總算查到了,三日前傍晚去了公主行在的那人是徽幫的。那日,天香公主直接將他留在府中,屬下跟了幾日,才從他們府里負責采買的……”
“徽幫……”東方勝呢喃一聲,“憶當時……”他一頓,改口道,“我記得,五日前的清晨,徽幫退了之前賃的居所,二百一十六個人全都出了城?”
陳百壽硬著頭皮道:“是。”
東方勝嚯的站起身,咬牙切齒道:“彼何人斯!?”
雖然不知道小侯爺怎么用了這么生澀的問句,陳百壽還是撲通屈膝跪下,澀聲答道:“屬下——尚未查明。”
東方勝狠狠朝案上一拍:“可恨——此恨綿綿無絕期!”說完卻是一愣,頓時更加著惱,抬手掀翻了面前的桌案,一把扯掉了貼在一旁墻壁上的詞句:“走!”
他怒氣沖沖地沖出房間,撞翻了小心翼翼捧著又一百個佳句過來獻寶的王直楠。
冬日漸近,天黑得越來越早了,城南門官張四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呵欠,近來懷來都是出城人多,進城人少,眼下到了這時間,除了幾個懶散看門的土丘八,已經(jīng)半個時辰?jīng)]見到進出的人了。他起身松了松筋骨,正準備令人落鎖,卻又看到數(shù)丈外有幾人小跑著奔了過來。
他道了聲衰,還是老老實實留了門,勘察起了路引文書。
查著查著,身后忽然響起了一片嘩然,喧鬧中,仿佛有人念叨著“公主”“太子”“九門提督”等等詞眼。張四不禁心里癢了起來,頻頻回首向后張望,他手下的幾個守門兵也頗為好奇,這一個打岔,幾乎沒怎么細察就將來人悉數(shù)放入城中,見最后一個黑衣的纖瘦黑臉青年進來了,便急急忙忙地鎖了門,便跑去瞧熱鬧了。
有熱鬧看,怎么少得了天香,尤其是,這熱鬧正發(fā)生在自己家門口。
此刻,她端著一碗熱騰騰的豬蹄湯,正從喧鬧的門口探頭向外張望。
天色將暗,火光熠熠,東方勝一馬當先地站在門前,目中似乎要噴出火來:“張紹民,少廢話,將人交出來!”
門外的張紹民從容笑道:“此處乃是當今太子行在,提督大人此話何解?要我交什么人?”
東方勝冷冷一笑:“本督在此盤桓了月余,對太子殿下相敬如賓主,井水不犯河水,張紹民你少用巧言織落網(wǎng)。我今無所求,只要那個徽州人!將他交給我!”
這小霸王言語居然高深了起來,張紹民面露難色:“提督大人此言下官卻是聽不懂了。這府中住的是兩位鳳子龍孫,日暮天晚,提督大人還是早些回去歇息,免得驚擾了貴人休憩。”
見張紹民打起了太極,東方勝泠然道:“疏又何妨,狂又何妨,縱擾了你又何妨!”他今日來得匆忙,沒帶京營的兵,帶的都是如臂使指的十幾個自家府兵,他稍一抬手,眾人便呼喝上前,亮出一片寒光,絲毫不忌憚府中住的乃是當朝太子。
周遭圍觀的百姓一時嘩然。
東方勝環(huán)顧一周,用眼神平息了周遭的喧嘩,轉過頭來繼續(xù)寒聲道:“我來此多日,全是奉旨行事,并未逾越造次,張紹民你應知我意!若是今日不遂我愿,我東方勝不懼跟你拼個魚死網(wǎng)破!”
他竟然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叫囂著說出了這番話,張紹民不由得攥緊了拳,雖然單世武幾日來已經(jīng)增派了人手防衛(wèi),剛剛單世文也從后門溜出去向懷來衛(wèi)求援,但東方勝乃是名義上的欽差,若真是見了刀劍,這事兒實在是不好看,太子在懷來積攢起的好聲望也會受了牽累。
雙方一時僵持,場面頓時落針可聞,此時間,一絲異響格外引人注意。
天香倚門啜飲熱湯,唇齒相碰的吸溜呼哧之聲清晰可聞,若是莊嬤嬤在此,定然是要念得她耳朵起繭了。
正黃昏,此聲聽來格外扎心,隱約有肉湯香味傳來,有的年輕的一個沒忍住,吞咽了一下分泌過旺的口水。
東方勝仰頭望去,目光越過人群,看到了喝湯的天香,冷哼道:“公主好興致,我等餓著肚子來辦差,你看戲倒看得開心,真是朱門酒肉臭,路有……”他覺得這句似乎用得不合適,沒有說完。
“民以食為天,此時間正是我府上晚膳時分,若不是張大人怕冷落了你,依著我的意思,得是吃了飯再出來迎你,”天香呼嚕嚕將剩下的湯汁喝盡,笑瞇瞇道,“九門提督大人既然光臨寒舍,自是不好讓你空著肚子回去。今日我得了個食單,叫廚下煨了好一鍋蹄髈,各位來都來了,喝碗湯如何?”
說著,就有下人抬了一桶熱湯出來,天香擼起袖子,殷切地用木勺攪動湯汁,分起了湯羹。
張紹民哈哈一笑,接過天香遞來的碗,呼哧喝了一大口,嘖嘖贊道:“入口肥糯,咀之柔彈,膠質腴滑,濃鮮暖香——好湯羹,好湯羹,各位兒郎,喝一碗暖暖身吧!”他招呼著自家府兵和借來的守衛(wèi)過來喝湯,方才的劍拔弩張之勢倏然瓦解,只見一片暖意融融的噴香白霧。
這邊喝得歡快,另一邊頓時更覺饑腸轆轆,已有人將湯遞到了侯府府兵面前,但東方勝始終陰著臉,因而沒人敢接受這敵方的“賄賂”。
天香向東方勝招了招手:“東方勝——”她輕聲喚著,又緩緩補道,“哥哥。”
東方勝僵了下,偏過臉道:“公主這是吃錯什么藥了?”從小到大,天香還真的從沒叫過他哥哥,哪怕他們同根同源,有著共同的祖父。
天香上前走了幾步,坦然道:“你本來就是我哥哥,叫你一聲哥哥,沒什么不對。怎么,你這做哥哥的,不肯喝做妹妹的這一碗湯嗎?”她從旁邊的托盤上取了一碗湯,直接遞到東方勝眼前,“不就是要見個人么?何必這么大聲勢?見是見得,只是這人膽小,還是不好直接交于你。剛好你來懷來多時,還沒到我府上做過客,喝了這碗湯,你獨自隨我一道進去,那人隨你審問,如何?”
東方勝略一思忖,抬手接過肉湯一飲而盡,轉頭對手下吩咐道:“你們在此處候著!”
陳百壽急了:“都督,讓屬下陪你——”
東方勝一擺手道:“素來只有他們防著我,本督何須防著他們!”他咂了咂嘴,“這湯不錯,你們喝吧!”
天香莞爾,轉身引著東方勝向院內走去。
東方勝隨著天香穿過玄色大門,跨進了這個近兩個月來他不曾踏入半步的小小院落。
這院子實在是太小,方方正正、兩進兩出,除了墻邊載著的一排小楊樹,連個園子都沒有,幾乎一眼就望盡了。他邊走邊打量周遭的陳設,突然想到了什么,陰測測道:“天香妹子,怎么只見張紹民,卻不見我那好妹夫馮——紹——民呢?”
天香隨口答道:“哦,他呀,現(xiàn)在是晚膳時間,自然是吃飯呢!”
東方勝大感意外:“馮、馮紹民在這兒?”話音落下,他才察覺到自己著了相,忙又換了冷臉。
天香道沒有回答,徑直推開接近后門的小房間:“喏,你要找的人在里面,自己進去問吧!”說罷,便立在門口,并沒有跟進去的意圖。
東方勝心底閃過一絲猶疑,但仍是進去了。
不過一盞茶的時間,東方勝就沉著臉出來了,其實,第一眼看到那徽州男子的身形,他便心里有了數(shù),只是仍是不信地細細盤問了一遍。
“你不是說馮紹民在這里?”東方勝虎著臉向天香問道,“聽里面那小子言語,你那好駙馬分明是已經(jīng)喬裝出了城!”
“我只說他吃飯呢,又沒說是在我這里吃飯。”天香翻開兩掌,一臉無辜,“我也不知他在何處吃飯。我也是納悶兒,我好端端的駙馬怎么就背著我出了城!東方都督,你這么關心她,可是知道什么內情?”
“哼!”東方勝心知八成是因著自己打草驚蛇才驚走了馮素貞,卻還是含混道,“你自己的夫君,你怎會不知曉!”
天香無奈嘟囔:“又不是我愿意嫁的……”
東方勝這才記起當初天香下嫁之時那叫一個百般不情愿,立時對馮素貞的身份更為篤信,心底更是起了維護之意以致于緘口,只哼了一聲,就步履匆匆地大步出了小院。
一出門,見自家府兵正吸溜吸溜地喝著人家的湯吃著人家的肉,東方勝冷著臉咳嗽了一聲,陳百壽等人立即扔了碗站直。
東方勝瞧著他們油光光的嘴更覺鬧心,喝令打道回府。
他走得太急,大步穿過看熱鬧的人群時沒留神撞倒一個白頭老翁,幸虧一旁的黑衣年輕人及時伸手托著,這才沒摔折一身老骨頭。
東方勝余光一駐,腳步卻沒停,徑直向驛館去了。
唱戲的沒了,熱鬧也沒得看了,圍觀群眾一哄而散之后,單世武方才帶著全副武裝的懷來衛(wèi)士兵姍姍來遲。
張紹民不得已,好一番解釋之后,好聲好氣地送走了這些援兵,再回到房中時,仍是不敢相信:“公主,你與他說了什么?東方勝怎么去得這般快?”來勢洶洶去也匆匆,怎么喝了碗湯就收拾家伙走了?
“我沒做額外吩咐,那日方大生和我們說了什么,就和他說了什么,只省去了駙馬托他給我?guī)诺年P節(jié)。至于東方勝為什么去的這么快——”天香露出了努力思索的神色,最后不在乎地背對著張紹民伸了個懶腰——“大約,是餓了吧。”
馮素貞啊馮素貞,我可是幫你拖延了三日,又隱去了你的去向,你可得盡量跑遠些。
張紹民安頓好了巡防營衛(wèi)之事后,便去了隔壁縣衙歇息。天香格外平靜,先去書房安撫了太子和小花兒,盡管這兩人看起來絲毫沒有收到任何影響,倒是李兆廷抱著桿槍,守在門口,仍是一副一夫當關的緊張模樣。
天香又去了后廚,好一番夸獎了廚娘石娘子,為免東方勝打探不出消息而失了耐性,正是天香囑咐了她在外出采買時將方大生的身份泄露出去。
石娘子被她夸得眉飛色舞,仍是謹慎道:“俺平時是個嘴笨的,要不是公子——公主吩咐,俺可不敢對著外人說主家的事。”
天香笑笑安撫了她,又夸贊道:“今日的黃豆蹄髈湯燉得也好,可惜我只喝了小半碗。”
石娘子更喜歡天香夸自己廚藝,頓時樂得見牙不見眼:“俺可不是自夸,俺這燉湯的手藝可是懷來城里頭一個,你看駙馬爺平時不愛吃肉的剛剛都喝了俺三碗湯!公主愛喝,俺明天接著燉!俺聽說看到那王屠戶明天要新殺一口三百斤的豬……”
天香隨著石娘子的嘮叨聲頻頻點頭,賞了她五兩銀子叫她明日去買半扇豬回來,而后轉身朝自己的臥房走去。
只是推開自己房門時,她腦海中閃過一片電光石火——
“你看駙馬爺平時不愛吃肉的剛剛都喝了俺三碗湯……”
駙馬爺……不愛吃肉……剛剛……喝了三碗湯……
駙馬爺?剛剛?
剛剛?!
她腦子一亂,跨進房間的身子一僵,險些栽倒在自家臥房里。
她狼狽地沖了幾步站穩(wěn),卻聽到房內一聲輕輕的悶笑:“怎么這么不小心?”
她怔怔地循聲看了過去。
戍初一刻,一更天,打落更的“咚——咚”聲在街外響起,宣告了夜的到來。
火爐上的銅壺冒出了咕嘟咕嘟的沸騰聲,天香停了神思,提起銅爐灌滿了湯婆子,又將湯婆子塞進了被褥里。
門吱呀一聲響動,有人帶著一身皂角香氣的氤氳進來了,她“蹭”得從床上彈起來,結結巴巴道:“洗好了?”
來人在頭上搭了塊棉布,幾乎遮去了大半張臉,開口卻是帶著笑意:“嗯,直覺得洗去了幾斤塵垢,洗完之后,感覺人都瘦了一圈。”
天香噗嗤一笑:“哪里就那么夸張,雖然方才你黑乎乎地嚇了我一跳,但你畢竟只是奔波了七八日而已,哪里就沾了這么多塵土——不過,你肯定是很累了,先睡覺吧。”
那人搖了搖頭:“你坐罷,我先烤烤頭發(fā)。”說著,便緩慢地搬了個凳子,在火爐邊坐下了。
天香見其走動動作有異,忽的想到了什么,忙起身翻箱倒柜地找尋了一番,找出一支跌打損傷膏來。
她遲疑地上前,將藥膏放在桌旁:“你連著騎了這幾日馬,若是有了損傷不妨用這個涂抹一下,我出去催下太子老哥睡覺。”
說罷,也不等人回應,便急急忙忙地出去了。
九月過半,皓月當空,繁星點點。
天香從書房回來,并未急著回臥房,在院子里踱了起來,
馮素貞的悄然歸來并未驚動任何人,知曉的人除了她,便只有在前面一團亂的時候,在后廚收拾湯鍋的石娘子。
想想當時那情景,饑腸轆轆的馮素貞鉆進廚房狂飲三大碗肉湯,天香不覺有些想笑,卻又不禁有些心疼。
那個調個醬汁都如磨墨般閑雅的馮素貞,是經(jīng)歷了怎樣的餐風露宿才會如此狼狽?
她沒顧得上詢問太多,馮素貞也只是簡單說了句“與徽幫等人行至大名府,而后孤身折返回來”。
這一去一返兩千里路……
天香心中滿是困惑,不覺念念出聲:“跑就跑了,你怎么就又回來了?”
身后忽有人聲響起:“怎么?公主是嫌我回來得太早了?”
天香吃了一嚇,猛地轉身看去,只見馮素貞一襲白衣,墨發(fā)已然束好了玉冠,閑適地下了臺階,清清爽爽地朝自己走來。
天香自是不好挑明了說,只好道:“我還以為,你會隨著他們在徽州過了年再回來。”
馮素貞到了她身邊,靜了一刻:“我原本也以為,我會到徽州去。”
天香不搭話,靜等著她的后話。
馮素貞的后話卻帶了幾分調侃:“可我突然想起公主曾經(jīng)對我的教誨,覺得既然身居高位,還是不要事事親力親為的好。”
天香莞爾,沒再追問這一茬。
馮素貞問道:“公主可知道我的圖謀?”
天香想了想,點點頭。
許徽商以高價購糧,以利誘四方行商運糧北上,來年春荒既解,北地糧價自然得以平抑。再向前番因軍田券捅了簍子的恒泰昇借款購糧,用對察哈爾的戰(zhàn)利做賭,以保行商之利。
她不禁問道:“我問你,若是來春察哈爾一戰(zhàn)未能結束。我父皇又因為修接仙臺耗空了國庫,你拿什么來兌現(xiàn)給徽人的承諾?”
“若真是鬧了饑荒,再做圖謀,就太晚了,那可是千萬人命的大事。而財如流水,動則生,靜則涸。左右騰挪,總是變得出來的,”馮素貞秀眉輕挑,言笑晏晏道,“何況,我有你這么大的靠山,有何可懼?”
那你還動不動就想甩掉我這靠山?天香心底暗自腹誹。
這話自然是不能說出來的,她徑直伸手扯了扯馮素貞的臉頰。她自是曉得分寸,沒等那人反應過來掙脫就收回了手:“也虧了你沒有就此甩下這么個爛攤子一走了之。”
馮素貞的笑容陡然斂去,神色黯了下來。。
良久,天香聽到她長出了一口氣:“其實,我有想過,要不要丟掉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一走了之。”
“那你,怎么……”天香沒有問完,眼里滿是探詢。
馮素貞卻不說了,只抬頭看了看天上的月亮,輕嘖道:“今晚月色真好啊。”
天香隨著她的目光朝天上望去,只見萬里無云,月華如練,銀白色的清輝灑落下來,正落在馮素貞姣好的面容上,仿佛她整個人都發(fā)著光。
天香眸子一縮,別開臉道:“是,月色真好。”
“公主……天香,”馮素貞忽然轉過來,“若是我當真一去不返,人間蒸發(fā),你會怎樣?”
天香心頭一震,失聲問道:“什么意思?”
馮素貞認真答道:“我是你的駙馬,若是身為駙馬的我憑空消失,身為公主的你,會怎樣?”
天香靜了片刻答道:“不會怎樣。”
馮素貞有些意外:“哦?”
天香強壓著心里陡然竄起的不安,平靜道:“我自幼驕縱胡鬧慣了,我父皇也是寵我,若是有朝一日,我的駙馬不見了蹤影,我自是有百般理由可以解釋。”
說罷,她微側了身,不去看馮素貞的神色:“怎么,你與我認識這么久了,還不知道我性情如何嗎?”
她沒有等到猜想中的剖白或者正式的告別,只等到一聲近乎嘆息的笑——
馮素貞的聲音和緩而沉靜:“起初,我以為公主只是個任性刁蠻的天潢貴胄。相處下來方才曉得,公主性情如皎皎明月,通透,光明。”
天香意外地轉過身,看到馮素貞走出了那片陰影,向自己走過來:“我原本,確實是可以一走了之,但我實在不忍因我的緣故,使這輪明月蒙塵。”
天香一愣,竟無言以對。
她又能說什么?
徑直捅破那個馮素貞緊緊隱瞞哪怕身死也不愿說破的謊?還是大大方方寬慰她,勸她不要在意天香公主的貞潔虛名、了無牽掛地一走了之?
“呵,”馮素貞緩緩地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天香的肩,柔聲寬慰道,“你放心,我答應過你,我會給你一個交代。”
天香心里一緊,抓住馮素貞的袖子問道:“交代?你想做什么?”
卻只見馮素貞臉上彎出了疲憊的笑意來:“好了,公主,我著實累了,歇息吧。”她口氣輕柔,就像是哄孩童。
天香知道她是避重就輕,卻又心疼她這一身疲累,只好捺下滿腹疑惑,由著她去歇息了。
不多時,院落中各房中的燭火都熄了,整個院落都陷入了安眠,只余滿地清輝。
四聲鼓響,馮素貞睜開了雙眼。
四更天到了。
天香呼吸綿長平和,正是睡得最熟的時候,令人聽著便覺得靜謐安寧。
馮素貞起身靜坐了會兒,摸到衣袍換上。
她扭頭借著月光端詳了陣子天香的睡顏,見她眉睫翕動,確信其睡得沉沉,這才悄無聲息地打開房門。
不料,門口忽然躥出一個高大的黑影,一把壓住了她的雙臂!
馮素貞心猛地一沉,猛地一縮身形,掙脫了他的鉗制,正要把房門關上,卻被那人伸出胳膊來,強行把門別住了。
“果然是你!別動,當心我喊人過來!”那人低聲威脅道。
此言一出,馮素貞驚駭不已,來人竟是東方勝!她咬牙不語,一記長拳直擊東方勝面門。
馮素貞以內功見長,東方勝卻是戰(zhàn)場上熬出來的外家功夫,見狀反應機敏地輕松捉住了她的手腕,用力一帶便將她帶出了房。
馮素貞自是不甘受制,左掙右擰,二人在院子里相互角起力來。馮素貞身子靈活,猛然旋身肘擊,東方勝吃痛,不由得一松,讓馮素貞跳出了鉗制。
東方勝壓低了聲音冷笑道:“我不是來與你打架的,便是我打不過你,鬧將起來,可是不美!”
馮素貞銀牙緊咬,寒聲道:“東方都督漏夜造訪,到底想干什么?”
“我為何來此你會不知?”東方勝苦笑一聲,“馮素貞,我知道你是馮素貞!”
馮素貞斷然否認:“不,我不是!”
“不,我知道,你是個女人,你是馮素貞。”東方勝目光炯炯,大步到了近前,“你是我東方勝的妻子,你是馮素貞。我并非是出言詐你,我是有了真憑實據(jù)的。”東方勝說著,臉上不自覺地有點燒,幸而馮素貞壓根沒看他。他卻又覺得羞惱,一把又握住了馮素貞的手腕,強行將她的臉擰向自己。
馮素貞自是不肯輕易就范,立時大力掙了起來。東方勝低聲狠道:“不想讓我大喊說馮紹民就是馮素貞的話,你就別亂動。”馮素貞動作一滯,抬頭盯著東方勝,緘默不語。
東方勝心中大定,稍稍提高了聲響怒道:“果然是你——”
馮素貞打斷了他,她回頭看了眼天香的臥房:“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你是從哪里進來的?”雖然自己和天香居住的后院不像太子居住的前院那般守衛(wèi)森嚴,但小院外圍墻都是守衛(wèi),哪怕是飛進來一只鳥都看得清清楚楚。
東方勝收了口,攜著馮素貞向后墻走去。
馮素貞不明就里,走著走著,忽然就被東方勝帶了一個趔趄——“小心”。
馮素貞站穩(wěn)身子,定睛一看,后墻根的地面上赫然出現(xiàn)了一個地洞。
她這才注意到,東方勝滿頭滿臉的土。
東方勝推搡著讓她先鉆了過去,而后自己也跟了下來。
馮素貞摸索著前行,忍不住問道:“這個洞哪兒來的?”
東方勝悶聲道:“傍晚時分我在街上隱約瞧見一個人像你,又不敢確認,就派人到了你們的隔壁院子,挖了這個洞,直到四更天才挖通。”
馮素貞默然,小院西側是府衙,東側院子距自己和天香居住的后院足有兩丈遠,初時張紹民預備將隔壁院子賃下居住,后因不便防守而作罷,卻沒想到被東方勝鉆了空子。
馮素貞鉆出地道,見到偌大的院子空無一人,想必都被東方勝清了場。
她一言不發(fā)地走到了院子中央。
東方勝氣喘吁吁地鉆上來時,殘存的月色照亮了眼前這魂牽夢縈的人影,他靜靜看著,不由得癡癡呢喃:“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他突然覺得,王直楠給他準備的那些個句子,還是有點用的。
馮素貞背后一涼,跨了一步冷聲道:“怎敢和東方都督同夢?”
東方勝自失一笑,愴然道:“真的是你,你還活著……你為何要假死避開我?”
馮素貞冷聲道:“活著既然是要嫁給你,我自然求死。”
“你、你要我怎樣?我有哪里不好,你竟然寧死也不肯嫁我?”東方勝心中滿是挫敗,只是片刻,他就自行做出了推斷,咬牙切齒道:“皇上和我說過,‘女人,是一種死心眼的動物,只要心里有了一個男人,她就永遠忘不了他’!難道你就一門心思認定了那弱雞一樣的李兆廷?馮素貞,我哪點比不上他?論身份,論相貌,論能力,我哪點比不過那李兆廷?!那李兆廷哪里配得上你?!”
馮素貞被他這詰責的語氣惹得心頭火起,怒對:“你憑什么要跟李兆廷比?李兆廷配不上我,你覺得你就配上我?”
“我配不上你?”東方勝不自覺得拔高了聲調,“我配不上你?我哪點配不上你?論身份,我是皇家血脈,身份高貴,你有什么不滿意呢?論相貌……”他頓了頓,打量了下眼前的“馮紹民”,“……我確實沒你好看,這世間沒有幾個人能比你好看,但我好歹是個英俊的熱血男人,比那李兆廷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馮素貞笑了,“那論能力呢?論德行呢?你文不如我,武不及我,強取豪奪,為非作歹,可還敢說配得上我?”
她語速太快,東方勝應接不暇,一愣之后驚問道:“那你是想要一個文采比你好,功夫比你高的男人?”
馮素貞搖頭:“不,我要的是一個讓我打心底里喜歡的人,一個憑著他自己讓我歡喜的人,而不是遭了我拒絕之后像個三歲小兒一般去尋大人為自己做主、強行賜婚的紈绔子弟!”
“你……你就不怕我揭穿你的身份,讓你馮家因著你的欺君而家破人亡?!”東方勝怒不可遏,出言威脅道。
馮素貞昂首冷笑道:“你忘了嗎,你已經(jīng)這樣做過一次了,我馮家,已經(jīng)家——破——人——亡了!東方勝,我已經(jīng)死過一次,你再也不能對我以勢相壓了!”
東方勝轉身猛地一拳擊向院子中間的枇杷樹,只擊得指節(jié)一片血肉模糊,一人合抱的樹干也裂開來。
他轉過頭來頹然問道:“既然如此,你為什么還要回來?不是跑了嗎!”
馮素貞定定看著他流血不止的拳頭,忽然走上前,從懷里掏出塊帕子,拽過他的手,幫他把手包了起來。
“你……”東方勝訝然。
馮素貞抬眼看向他:“雖然我不喜歡你,但你有一個機會,得到我。”
東方勝難以置信:“你說什么?”
“什么?!”地道里的天香勃然大怒,頓時想要站直身子,卻直接撞了一臉土,她清醒過來,趕緊捂住了口鼻。
盡管那二人已經(jīng)盡量打得無聲無息,卻還是驚醒了她,她本想著上去助拳,沒成想,兩個人竟然聊起來了?待她好不容易下定決心鉆進地道過來,竟然直接聽到這么句石破天驚的話!
天香頓時覺得頭皮發(fā)癢,仿佛有青青草株鉆了出來。
“交易,”馮素貞平靜道,“我和你做個交易,待事成之后,我可以讓你得到我。”
東方勝上下打量了馮素貞一遍,慢慢道:“說吧,你要做什么交易?”
馮素貞不假思索道:“很簡單,改弦易轍,棄暗投明,”她略一停頓,繼續(xù)說道,“投入太子麾下,恭送太子回京;和欲仙一刀兩斷,助我等清君側!待奸佞得除,我……我便假死遁逃,委身于你。”
字字句句利落干脆,只在最后一句話里帶了幾分遲滯。
天香分明看不到馮素貞的神情,卻又從這話語里模糊看見了她的倔強——這就是,你打算給我的交代嗎?
東方勝眼眸一縮,恍然間仿佛看到了經(jīng)年之前的女子,她一襲紅色嫁衣,烈烈明艷動人,卻是柳眉倒豎,長劍直指——“你覺得強扭的瓜甜嗎?”
而面前的這個人,雖然和那女子一模一樣,但說出話來冷靜自持,仿佛說的并不是自己的終身大事一般。
一時間,他竟無法將兩個形象重合在一起。
他喃喃問道:“你覺得強扭的瓜甜嗎?”
馮素貞一哂:“通常強扭的人不會在乎這瓜甜不甜,他們只在乎瓜的時價。”她抬眼看向東方勝,“我記得,你是不會在乎,這瓜是強扭的還是瓜熟蒂落的。”她的笑眼中帶著譏誚,向來清冷的容顏竟透出了幾分入骨媚意來。
東方勝忍不住伸出手來,想要觸摸馮素貞的臉,卻見對方警惕地后退了一步:“都督還請自重。”
東方勝緩緩收回了手,漸漸昂起頭來,恢復了平素驕矜的神態(tài):“呵,真當我東方勝是傻的不成?我怎么知道你不是誆騙于我?若是爾等大事成了,你就如前幾日一樣一跑了之,我豈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話一出口,他頓覺不對,但已來不及改口。
馮素貞一聲輕笑:“所以,你是接受了這筆交易。”
東方勝虎著臉道:“你不過是急中生智找了個由頭誆我!若是注定毀約,又算是哪門子交易?”
馮素貞心平氣和道:“我不會毀約的。而且我此來并非臨時起意,就算你今夜沒有登門造訪,我也會主動找上門去。”
東方勝哼道:“若不是我發(fā)現(xiàn)了你是馮素貞……你又豈會……”
馮素貞搖著頭笑道:“是!若是沒有被你發(fā)現(xiàn),我根本不會出此下策!”
東方勝惱怒:“馮素貞,你莫以為我只能老老實實聽你擺布!”
馮素貞卻笑得更響亮了些:“是,東方都督你身份貴重,自是有其他法子整治我。但細看來無非兩種:一是上報朝廷,處決了我這個罪犯欺君的女駙馬;二則——”她陡然湊近,“——讓馮紹民人間蒸發(fā),將我強行留在你身邊,變作你的禁臠。”
她湊得太近,吐在耳廓上的溫熱氣息立時擾亂了東方勝的思緒。他像是被燙到一般移開,片刻之后才惡聲道:“不——我還可以殺了你,我現(xiàn)在就可以殺了你!”他徑直去摸身旁的長刀,卻抓了個空,這才想起,自己初時為了便于鉆入地道,是將長刀取下扔到一旁了。
馮素貞察覺到他的狼狽,三步兩步過去將長刀撿起,交到了東方勝手上:“是,你可以殺了我——我馮素貞形單影只,煢煢然孤身一人,內無財勢,外無權柄,命如塵土。而你卻有諸多擁躉,位高權重。我本已遁出千里之外,卻又千里奔波而來,只是憑著,一個‘信’字。我信你,信你對我的情義,信你胸口里燃著一把火。”
東方勝垂下了刀柄,他想到了什么,又狐疑起來,“你口口聲聲說,我配不上你,但你卻甘心情愿為了那小太子委身于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是他配得上你的忠誠嗎?還是說……”
馮素貞皺眉道:“鏟除奸佞,匡扶國本,此是我心心念念之事。你無須多想。”
東方勝冷笑:“我倒是不知,從前那個一心只嫁李兆廷的你竟然還有著這么大的抱負!”
馮素貞哂笑道:“是,是,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你不知道,你父親脅迫了我父親十余年,逼著我父親娶了繼母,而后又逼我嫁給你,你東方侯府欠我馮家的,簡直難以計量!”
東方勝如遭雷擊,他靜立不語,聽著馮素貞將那些陳年舊事娓娓道來。
不知不覺間,已然過了五更天。
東方勝疲憊地望著馮素貞的眼:“……好,我答應你。”
天香不忍再聽,她背轉了身子,遲緩地返回了。
墨夜轉藍,天將破曉。
馮素貞望了望天色:“天快亮了,我得快些回去把你挖的這個地道封上。”
“等等,”東方勝叫住了她,他的臉上帶著幾分執(zhí)拗,“我還有個問題——你究竟喜歡什么樣的人?”
馮素貞避而不答:“這問題沒什么意義?”
東方勝堅持道:“我既不討你歡喜,自然想知道,到底什么樣的人能讓你傾心。”
馮素貞嘆道:“反正不是你。”
東方勝心底一片凄然,臉上滿是怒容:“你這算是什么回答?分明是與我抬杠!”
馮素貞惱道:“人心哪里如數(shù)算般精巧,我怎知我會歡喜怎樣的人。或許,直到他出現(xiàn),我才會知曉那人會是怎樣的人。”
東方勝再近一步,捉住馮素貞的手腕執(zhí)意追問道:“我想你心里總會有個模糊的標準,難不成隨便哪個歪瓜裂棗、卑鄙無恥之徒到了你面前,你也會一見傾心?”
見他這般不依不饒,馮素貞沉吟一陣,突然吐出幾個字來:“洞察世情,心有光明。”說罷,抬眼看到東方勝一臉困惑,她笑了起來:“所以我說了,反正不是你。”
馮素貞在他面前從未笑得如此明艷,東方勝在一瞬間的失神后,心沉入了谷底。
“你要記得你答應我的事。”馮素貞甩開他的手,倒退了幾步,笑著向東方勝揮了揮手,跳入了地道之中。
這新挖的地道又弄得她滿面塵土,一如她剛剛奔波回來時的慘淡模樣。
她自己也想不通,她明明為了天香而千里歸來,為何在天香身旁徘徊了那許久,卻仍下不了決心,將實情告訴天香。
她并非信不過天香的胸懷和品格。只是,心理仿佛始終有道屏障,讓自己無法對著天香說出口。
不是不敢,而是不愿。
她隱約知道自己所求的是什么,她所求的,只是在天香那里留下這一個永遠拆不穿的騙局,讓她心里永遠記住這樣一個風儀過人的馮紹民。
為何?為何?
為何要為了留下這一個虛假的影子而搭上自己的一切?
她實在是不知。
雞鳴響起,東方漸白。
東方勝孤身一人站在庭院之中,面沉似水。
這個本該令他狂喜的漫漫長夜,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