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故緣
次日,杜嫣梨起了個大早,一番精心打扮后坐在前院正堂里,翹首顧望著洛府正門外。旁有家仆見她坐在堂內(nèi)不知何意,便上前詢問。她卻不明說,只道是閑來無事,卻是在守了一個多時辰后終按捺不住,找了守門的家仆問了二少爺是否真于今日回府何時回府那守門的小仆也不清楚,只說“昨日侯爺走時倒說過二爺今日回府,但也未明確時辰。”
得了這答復(fù),杜嫣梨不免心中煩躁起來,將那洛弈鳴暗罵了幾遍。又正好巧佩來尋她,笑讓她持著點姑娘家的矜持,還是于后院靜等較好。杜嫣梨也不想在這兒閑耗時間,便應(yīng)了與巧佩回后院去。臨走時不忘囑咐了聲守門仆若是二少爺歸府定要稟告于她。
那從仆唯唯諾諾地應(yīng)了。待杜二小姐離了前廳回返后院,不時便有一青衣小廝從正門后探頭張望來,正與守門的那人打了個迎面,守門人認(rèn)出來人正是洛弈鳴貼身小廝,甚是驚喜,連忙問道,“連悅可是二爺回府了”
青衣小廝搖了搖頭,“爺還在攬芳樓呢。”
門仆聞言一愣,不是說那洛二爺昨日才入了過塞的陽關(guān)么怎今日便棲于攬芳樓了方要細(xì)問,連悅便又接口道,“爺讓我先回府看看...方才離去的可就是那杜將軍家的二小姐”
“是。”
“聽起來說話有點兇。”連悅皺著眉頭點評道。門仆充耳不聞般,這議論貴客的事他萬是不敢做,更何況那杜二小姐也算洛府未來的主子。連悅卻是一臉不然,又左右著問了些有關(guān)于這位杜家二小姐的事兒,便怏怏然走了。
這說來還是近十年前之事。那時宋國東南一帶疫病方消,新皇即位,先邊城洛府家主洛霆便帶著兩個兒子——洛皓軒與洛弈鳴,并隨伴幾隊車馬物資欲往東部去往皇城。路經(jīng)南疆,因疫病之故少有客棧可作歇處,只得借宿于平疆將軍的杜府,恰逢杜將軍正于府內(nèi),故友相逢便嚷著把酒言歡不醉不歸。
洛皓軒還記得在借宿杜府后有幾日父親一直與杜將軍閉門于書房內(nèi)未出,再待見到父親時,洛霆下令將隨帶物資皆贈與杜家作以賑災(zāi),又將洛弈鳴與杜家二小姐許了姻緣——后者雖先是倆位家主醉酒之言,卻于酒醒后忽覺此事甚好,便一拍即合親上加親。
諸人皆喜,覺又為一樁錦繡良緣,只有洛二少洛弈鳴卻不這般想。洛皓軒還記得那天他那年方八歲的幼弟急跑來問他婚約之事真假,被證實后卻還不信,嚷著跑出去說要找父親理論去,不時卻又哭著跑回來。洛皓軒原以為是父親訓(xùn)斥了弟弟,聽洛弈鳴一番哭訴后才明白他是被人欺負(fù)了。與他好生安撫一番,隨口便問道是誰家頑童,可洛弈鳴卻是哭哭啼啼半晌連話都說不清明。之后再問起此事,許是顧了面子,洛弈鳴一直避而不答。只是不知為何,再聽旁人提起南疆時,洛二少便會聞此變色。
思及此事,洛皓軒不由得又想問自己的弟弟當(dāng)年到底是發(fā)生何事方是啟唇欲語,卻是被對方出聲打斷道,“大哥你別說了,我才不要娶那個南疆來的混丫頭,要娶你娶,正好姊妹倆花開并蒂湊成對娥皇女英合享齊人之福豈不...”說得起了興致般,身著錦衣的少年眉飛色舞夸夸而談,侃得洛皓軒頭疼,忍不住拿起身旁一紙扇敲了敲自家弟弟的頭示意他住嘴,卻未想那少年只是愣了愣,對著兄長眨了眨他那雙琥珀色的眼眸,隨又一臉委屈的嚷著“哎呦哥你竟然打我這日子簡直沒法過了今晚我就要托夢給咱爹說你欺負(fù)我...”
“夠了。”洛皓軒冷聲打斷洛弈鳴的話,“無論如何,你必須今日回府。”
洛弈鳴苦著臉正要與兄長爭論,洛皓軒卻只甩給他一句“其余瑣事改日再談”便不語出門離去。只留洛弈鳴一人看著自家大哥離去的背影深感人生艱難。
有笙樂傳入閣內(nèi),綿綿繞繞,似如桌案上置放的香爐里裊裊而升的青煙。
未待洛皓軒離去幾時,便有一女子從閣中內(nèi)室掀簾出來,一身紅綢舞裳,身姿曼妙。她先闔上方開的屋門,再見洛弈鳴悶悶不樂的坐在椅上。她倒了盞茶遞與他,抿唇笑了笑,“只不過是回府去,二爺何必這番苦惱模樣”那女子雖是一副胡人樣貌,中原話卻是說得利索。
洛弈鳴抬眼怏怏看了她一眼,輕聲說了一句什么話,卻用的是西域人的胡語。那女子聽了話,先是一愣,正想說什么,有人跌撞著推門而入。洛弈鳴正感心煩,方要訴斥來人,卻見是自己的小廝,才想起自己所遣之事。
“打聽好了”他雙手捧著茶盞,觸及瓷器微涼。
連悅先是點頭,又搖頭否認(rèn)著,“也沒什么,只是小的回府時正巧聽見那杜家小姐與守門的阿昌囑咐著說等爺回去了便讓人與她通報一聲...”
“可瞧見模樣了”洛弈鳴瞇著眼,那丫頭似乎挺關(guān)心自己的樣子...真是讓人有點開心啊。
但復(fù)又想,如他洛弈鳴這般的人,自是少不了被人傾慕。
若是那杜家丫頭長得標(biāo)致,倒還是可以考慮一下...若是還是如以前一般..
想到這里,洛弈鳴打了個冷顫。
可惜連悅道他并未見著。
洛弈鳴皺了皺眉,似下了許大的決心般,拍案而起,“連悅。隨爺打道回府!” 說著便大搖大擺地走出閣門。
連悅回過神來,朝那胡姬笑著鞠禮道了告辭,便匆忙追上前去。
只留下那紅衣胡姬一人。
那閣間是特與貴客留備的,設(shè)在攬芳樓上層,遠(yuǎn)離大堂的喧囂,只有一番幽靜。
她將香爐中的星火熄滅,支起了閣側(cè)靠外的窗。
倚窗俯瞰,便可瞧見長街小巷,人來人往。
細(xì)細(xì)尋找,就瞧見了那綢袍錦衣的公子。他也似覺察到了一般,抬頭看見樓閣里的她。
他向她笑著揮揮手,沐著朝陽的余暉。
見樓閣窗旁的女子擱下?lián)未爸駰U離去,洛弈鳴噓了口氣,低頭展扇輕搖踱步,走至長街正是繁盛的路段,路邊攤販們見了這華服玉冠的公子哥,紛紛更是賣力吆喝起來。
這邊城里誰人不知誰人不曉,若有錦衣華服的俊美公子,漢人模樣卻有雙胡人特有的淺色眼眸的,那定是洛府二少。
雖說這洛二少是為一胡女所生的庶子,先華侯洛霆卻十分喜愛這個幼子,連其異母長兄洛皓軒也待他親厚如同胞親弟。
因華侯事物繁忙不常露面,其夫人也久不出門,洛二少便成了商販們唯一一位可易親近并獻(xiàn)與薄禮以示敬意的對象。
連悅隨著自家主子,且行且收禮得手酸——大大小小的禮盒中也不知是些什么稀罕玩意兒,各個都是鑲金鍍銀、或沉香佳木作的匣子。
好不容易走過長街,往東走了一會兒便瞧見與洛府后院西院相通的側(cè)門,卻是緊閉著。洛弈鳴上前推了推門,發(fā)現(xiàn)是從里被鎖住的。連悅瞧著主子站在那門前半晌不動,自己卻是抱著一堆禮品手酸得緊,可自家主子不走自己哪敢動
待站得雙腿發(fā)麻,才聽見洛弈鳴吩咐道,“連悅,你先回府。那些東西里若是有好看的首飾便送給我嫂子去,順便瞧瞧那杜家丫頭長得如何。若是沒有...那就隨便挑個,反正這回兒要與本少爺看清楚了!然后你再來給爺把這門打開...她想見小爺我我還偏不讓她見了。”其實洛弈鳴心中已做好了精明算盤——若那丫頭長得好看自己就屈尊去讓她見見,若非便就從后院直走回房去,找個風(fēng)寒受驚之類的反正不要出房門的借口先躲幾天再從長計議便是。
連悅當(dāng)然不明自家英明神武的主子為何會出如此奇特要求,卻也是服侍多年習(xí)慣了這般,便答應(yīng)著往洛府正門走去。
留著洛弈鳴一人靠著側(cè)門,閑來無事著想象那杜嫣梨的樣貌。
其實想來,若那丫頭隨了她姐姐杜嫣棠的模樣,定是不會差的——再合著以前見過的樣子...記不清了...
但無論怎樣,也沒本少爺好看吧。
不知又過了多久。杜嫣梨只覺得那洛弈鳴也忒可惡了些,竟敢讓自己等這么久...久到都讓人發(fā)困。
她打了個哈欠,伸著懶腰想,算了吧,先回房補(bǔ)一覺去,今天起得太早了。
想著便起身走出亭榭。她本是被巧佩勸去在后院與姐姐談天的,未聊多久杜嫣棠便覺乏了,應(yīng)是有了身孕的緣由,這幾天里一直都沒什么精神,便讓杜嫣梨自己在府中隨處轉(zhuǎn)轉(zhuǎn)去。
這洛府雖大,婢仆也不少,卻實在找不到一塊兒能讓她靜下心來的地方或找個能與自己聊天打發(fā)時間的人,就如她方待著的水上亭榭,雖說是華侯花耗萬金令人建造的,卻也不過是看一池水,看久了也無什么好稀罕的。
而且就算想要找人與自己說說話也是極難的,不知為何這洛府里的婢仆們永遠(yuǎn)都一副忙得停不下來的模樣,倒是顯得她自己格外清閑了些。
連悅?cè)肓寺甯銓⒛嵌讯Y品放下,從中挑出了兩置放首飾的小盒,再喚來幾個家丁讓他們打點清算,若是補(bǔ)品之類的送往后廚,其余無用瓷器擺設(shè)之等的就丟庫房堆著去,左不過就這些類什物,雖是精致卻也好不過府里的。
他囑咐幾聲后,準(zhǔn)備往后院去。忽又想著若是與夫人嘮叨起來讓自家二爺在外就等了可不好,便又呼來一小仆,與他一番耳語,譴他辦事去。
過了水榭要入了后院前庭過側(cè)門才能到東西兩廂,杜嫣梨正準(zhǔn)備往廂房走去,忽瞄見一個身影,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是洛府丫鬟打扮,低著頭小跑著往西院走去。
杜嫣梨望著那背影只覺眼熟,一時半會兒的卻是記不起來。又想到西院恰好是洛弈鳴獨居的住處。莫不是他已回府了?杜嫣梨想了想,決定還是悄悄跟上那丫鬟去。
那小丫鬟走得快,杜嫣梨跟著她又怕被瞧見了只得慢慢走在后面。繞繞彎彎地隨著那丫鬟過了西院正庭,入了偏庭。那丫鬟在通往府外的門前停下,先是說了些什么,應(yīng)是與門外的人講話。杜嫣梨與她隔得遠(yuǎn)聽不真切,只見那丫鬟試圖搬開栓在門前的門閂,許是那門閂太重或是卡住的緣由,她搬動了幾次也未能將門栓搬開。
杜嫣梨看她躊躇在原地很是焦急的模樣,想了想決定上前幫幫她。“那個...我來幫你吧。“
那丫鬟被杜嫣梨忽然出聲給嚇了一跳,急忙轉(zhuǎn)過身來向她望去,兩人這才相互看清了對方的樣貌,雙雙愣住。
原來是那日服侍自己梳洗的那個...笨手笨腳的小丫鬟呢。杜嫣梨見到原來是‘認(rèn)識’的人,更是熱心起來,小跑到那丫鬟身邊試圖幫她抬動門閂。
許是前幾日下雨使這木制門閂受了潮,木栓笨重了些。杜嫣梨皺了皺眉,雙手放在木栓下準(zhǔn)備用力抬起,卻忽聽見外面有人不耐地問道怎么門還未開,便偏頭看那丫鬟問道,“外面是什么人?”
那丫鬟小臉蒼白,似還未緩過神一般,聽見杜嫣梨問她,才緩過神來,慌張答道“不用了,外面沒...”
“哎是哪個丫鬟?竟連本少爺?shù)穆曇舳悸牪怀鰜砹耍俊?br />
洛弈鳴是隱約聽見了門內(nèi)另一女子的出聲問話,想來應(yīng)是一齊來迎自己的婢女,便笑說不滿地道,聲音中自持得意。
女子聽見他的回話半晌未出聲,正當(dāng)洛弈鳴略感不耐時,聽見那女子笑著解釋道,“對不住對不住,我新來不久,怠慢二少爺了。”
那還不快開門...站著真累啊。洛弈鳴扣了扣門環(huán)。
“若我為二少爺開了這門,也算幫了一次忙,那...二少爺答應(yīng)我一件事可好?”
聽那女子嗓音清脆中帶著笑意這般道,洛弈鳴忽覺有趣。
抵不過是想得本少爺我寵的丫頭罷了,他無所謂道,“只要你給爺我開了這門,以后金山銀山隨你要便是。”
“爺可要一言九鼎。”杜嫣梨手腕用勁往上一撐,將木栓搬動起來。
門‘吱呀’一聲開了。洛弈鳴見到自己的婢女神色古怪的站在一旁,而在他門前為他開門的女子的確面生,卻并非洛府丫鬟的裝扮。
綢裳錦衫,綰雙垂鬢。女子眉間一點褐印。
她咧嘴笑著,頰側(cè)現(xiàn)起梨渦一點。
“那便與我悔婚吧。”杜嫣梨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