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篇
今上無語,細閱那闋《水調(diào)歌頭》,再問皇后:“這是杜夫人呈jiāo給你的么?可還有信件?”
皇后答道:“她托人將這詞jiāo到我弟弟手中,然后我弟媳帶入宮來給我,除此以外并無信件。受托之人也曾問她可還有信函要轉(zhuǎn)呈于上,她說:‘僅以此詞表明心跡足矣。吾夫屈于生,猶可伸于死。’”
今上聽著,目光游移于蘇舜欽筆跡之上,思量許久后,做了個決定:“日后舜欽長子年歲夠了,我會蔭補個官職給他。除了按例撫恤的銀錢,再賜杜夫人一些財帛罷。”
皇后擺首道:“我弟弟曾遣人送錢給她,她謝絕不受,說上呈遺詞不是為乞憐求財,惟望官家肯一顧,對范相公、富彥國、韓稚圭與歐陽永叔等外放文臣多加顧惜,以后安葬子美,若尚能蒙他們賜篇墓志,她這一生便再無所求。”
今上未置可否,默默卷好遺詞,自己攜了起身而去。
這是我首次見皇后在今上面前論及臣子之事,不免有些為她擔憂。如此公開表露對新政大臣的同情,一向反感后宮涉政的皇帝看了,不知會作何感想,何況那些大臣皆是他親自下旨貶逐出京的。
但結(jié)果大出我意料。
次年改元“皇祐”,今上先于chūn正月加封在青州救災(zāi)有功的知青州富弼為禮部侍郎,繼而一并加富弼與知定州韓琦為資政殿大學士,此后又以“推恩執(zhí)政舊臣”為由,為包括慶歷新政大臣在內(nèi)的舊年宰執(zhí)遷官加爵,遷知杭州范仲淹為禮部侍郎,已致仕的杜衍為太子太保。一時物議喧然,臺諫紛紛進言,但今上并不理會,只說這是朝廷寵念舊臣,特與改官,勿以常例視之。
諫官反對的聲音源源不斷地通過朝堂上的內(nèi)侍傳到禁中,最后連素日不議政事的娘子們都在竊竊私語:“官家要讓那些新派大臣回來么?”
這訊息一定又令張貴妃與賈婆婆坐立難安,寧華殿的人再次忙碌起來。而今上與中宮的關(guān)系倒如窗外那愈顯明麗的天色一般,漸漸地破冰回暖,除了禮節(jié)性的見面,兩人相互探訪的次數(shù)也開始逐步增多。
一日我路過內(nèi)東門小殿,憶起張先生所說的,何郯在此回答今上“碎首進諫”詰問的事,忽然想到,皇后未在今上面前對蘇舜欽遺詞稍加掩飾,可能便是抱有碎首進諫之心罷。幸而她與何郯一樣獲得了完美的結(jié)果,所進的諫言委婉而有效,令今上不但“嘉納之”,連帶著對她的態(tài)度也比以前好了。
胡思亂想地,又心生一奇怪的念頭:今上對新政大臣的態(tài)度,倒與對中宮的情形很有幾分相似呢。
國舅李用和有恙在身,慶歷八年歲末病勢加劇,今上曾親臨其宅第探望,并再為其加官晉爵,但國舅的病仍未痊愈,時好時壞。皇祐元年chūn,苗淑儀聞?wù)f國舅又不大好,遂自己備了一些補品藥物,命我送去。
那日國舅氣色極差,常咳嗽得氣都喘不過來。我見狀不妙,忙回宮請了太醫(yī)去給國舅看病。診脈治療期間我一直侍立在側(cè),怕有何不妥,不敢擅離。待國舅病情漸趨穩(wěn)定,面色好轉(zhuǎn)時,我才發(fā)現(xiàn)時辰不早,已過了禁門關(guān)閉時。
無可奈何之下,我只好接受國舅夫人楊氏的建議,在李宅中小憩,等到明晨再歸。
她熱情地為我備好客房,但我毫無心情安睡。這是我自入宮以來首次在外過夜,滿心忐忑,只想早些回去。宮門四更開啟,我剛過三更便已起身,盥洗之后即匆匆趕往宮城。
大內(nèi)正門宣德樓列有五門,門皆金釘朱漆,壁皆磚石間甃,鐫鏤龍鳳飛云之狀。每日四更,諸門啟關(guān)放百官進入上早朝,京城官員多乘馬而來,故都下有歌謠稱“四更時,朝馬動,朝士至”。
百官進宮城須以官職官階為序。因四更時尚未天亮,宰執(zhí)以下官員皆用白紙糊燭燈一枚,以長柄掲于馬前,并在燈籠紙上書寫其官位名字。入城前,官員會依順序圍繞聚首于宮門外,馬首前千百燈火閃動如星河,這景象被稱為“火城”。
皇城外還設(shè)有一“待漏院”,供早到的親王駙馬及朝廷重臣休息。這天是朔日,宮中有大朝會,在京官員皆會入宮,但現(xiàn)在,顯然我來得太早,宮門還未開啟,也沒見到火城盛況,待漏院也冷冷清清,唯見宮門前有燈光一點,一位乘白馬的官員正在宣德樓的雕甍畫棟下靜默地等待。
我略微靠近他,見他身披黲墨色涼衫以御風塵,內(nèi)穿朱衣朱裳緋羅袍,加白羅方心曲領(lǐng),佩銀劍銀環(huán),足著白綾韈、皂皮履,是四品官員的朝服裝扮。
他原本側(cè)臉朝著宮門,似感覺到我走近,他徐徐轉(zhuǎn)首,犀角簪導三梁冠下呈現(xiàn)的是一副清俊的容顏。
他并不是很年輕,約有三十多歲,但身姿秀異,勒馬立于曲尺朵樓、朱欄彩檻的背景中,任清幽夜風chuī動他的涼衫廣袖,眉間銜一抹郁色,蕭蕭肅肅,竟有謫仙一般的風致。
我在宮中,常見的是宰執(zhí)大臣,三品以下官員認識的不多,故不知他是何人,不過既然四目相對,亦未敢忘了禮數(shù),當即朝他長揖為禮。
他淡淡一笑,在馬上欠身還禮,再看我時的目光是溫和的。
此后兩廂無言。還在猜他的身份,卻見他馬首前的白紙燭燈悠悠晃動著開始轉(zhuǎn)向我這邊,我定睛一看,目瞪口呆。
上面寫著他的官銜和名字——禮部侍郎、知瀛州:王拱辰。
這個名字,如果在五年前說出,聽者多半會問:“是那個十九歲及第的狀元罷?”
但五年后的今天,關(guān)于這個名字的詮釋有了變化,眾人——例如我——首先的反應(yīng)是:“是那個陷害了蘇子美的小人么?”
在進奏院事件之前,王拱辰作為寒門士子苦讀詩書而致身清貴的典范,常被人以欣賞與羨慕的口吻提及。他幼年喪父,由寡母辛勞撫養(yǎng)成人,其下還有數(shù)名弟妹,家境十分貧寒。好在他敏而好學,天圣八年舉進士,且為第一名,當時他才十九歲,是國朝史上最年輕的狀元。今上欽點他為狀元,他卻在殿上辭而不受,說殿試的題目他不久前做過,考試不是臨場發(fā)揮,故不敢以此竊取狀元頭銜。今上聽了,大贊他誠信,堅持以他為狀元,此后多年,對他寵渥有加。
而他的仕途原本一帆風順,幾乎是所有士人夢寐以求的模式:十九歲及第,二十八歲做知制誥,三十歲做翰林學士,這被士人視為最能彰顯文士身份與榮譽的“兩制”官職,他剛至而立之年便已皆除了。三十一歲出任御史臺臺長——御史中丞,如果未有蘇舜欽一案,他應(yīng)該還會繼續(xù)平步青云。可惜后來他雖除去了蘇舜欽與一大批當時的館閣俊彥,并致使杜衍罷相,卻也因此為公議所薄,大概今上對其也有了些別的看法,借故將他外放,出知鄭州,隨后徙澶、瀛二州。這幾年來他始終不得還京,今日雖來參加朝會,但官銜未改,應(yīng)該只是回京述職的。
據(jù)說他在貶逐蘇舜欽等館閣名士后,曾喜形于色地說:“吾一舉網(wǎng)盡之矣。”以前但聞其名不見其人,因他所做那事太不光彩,在我想象中,他的外表應(yīng)該如夏竦那樣,目含酒色與戾氣,乃至如王贄,獐頭鼠目,神情猥瑣。而如今,實在很難把眼前這清雅溫文的士大夫跟那句得意忘形的“一舉網(wǎng)盡”之語聯(lián)系起來。
但這名字還是泯去了適才見他風儀時油然而生的一點仰慕之情,我默然退后,遠遠避開,與他分守于宮門兩側(cè),繼續(xù)等待。
此后不斷有朝士策馬而來,在依序排列之前,通常會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寒暄言笑幾句,惟獨不與王拱辰敘談,連過去向他略表問候的都少。我靜觀許久,才見有人過去笑著與他說了幾句話,著意辨認,發(fā)現(xiàn)竟是王贄。
圍聚至宮門前的燭籠越來越多,如螢火飛舞,星河流光。四鼓更聲響,百官都排列好了,幾位宰相執(zhí)政這才款款引馬而來。待宰執(zhí)馬至正門前,火城滅燭,禁門開啟,百官以官職高低為序,依次進宮城。
我從旁等待,須百官皆入城后才好過去。無事可做之下目光還是常停留在王拱辰身上。
終于輪到他啟步,他引馬向前,身后卻有個騎著一匹棗紅色高頭大馬的四品官,疾步過去與他搶行。二馬相撞,王拱辰坐騎一踉蹌,幾乎將他顛落于地。他一拉韁繩,好容易將馬穩(wěn)住,但腰間所搢的朝笏卻滑了出來,落于馬下。
我想那四品官應(yīng)是故意的,因他只微微一回首,笑對王拱辰說:“抱歉。”旋即施施然離去。
王拱辰勒馬停步,沉默地立于原地。周圍的人都在看他,有些一壁側(cè)首看,一壁自他身邊經(jīng)過,有些gān脆停下來,好整以暇地等著看他如何下馬拾笏。無人有助他化解此間尷尬的舉動和言語。
而他只是默然垂目,像是被凍結(jié)于馬上一般,良久不動。
我知道對他而言,此刻是否下馬去拾笏皆為難事。有點同情他彼時處境,遂走過去,從他馬下拾起了笏,雙手舉呈給他。
他訝然看我,略微動容,亦以雙手接過,微笑道:“多謝中貴人。”
我含笑以應(yīng):“舉手之勞,侍郎不必介意。”
他又微微俯身道:“敢問中貴人尊姓大名?”
我說:“小人賤名,不敢有rǔ侍郎清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