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篇
然后我倒退回避,請他前行。他亦不再多問,朝我拱手以示道別,在眾人矚目之下,迅速恢復了先前神態(tài),從容策馬入城。任身后一gān人等如何竊竊私語,他都未有一次回顧。
(待續(xù))
連襟
7.連襟
這年chūn天,儀鳳閣中有位內侍huáng門因病遷出,苗淑儀欲讓后省再補一個進來,我想起張承照的囑托,便向她推薦,很快張承照便從前省調了過來。
有次我向張承照提起王拱辰,問他王侍郎是否回京述職,張承照回答說:“他在瀛州守邊疆,略有些功勞,所以官家召他回來,加了翰林侍讀學士和龍圖閣學士的官銜。現(xiàn)在還未讓他回瀛州,看這意思,像是欲留他下來做京官,但朝中有不少人反對。”
我一下想起那日火城中他受百官冷眼的情形,遂問張承照:“當初被他彈劾的那些新派大臣不都還未回京么?按理說,朝中應有不少反對新政的人,怎的他們也排擠王拱辰?”
張承照道:“誰讓他跟個墻頭草似的,左右搖擺呢?他年輕時多蒙呂夷簡提攜,原是追隨呂相公的,呂相公罷相后,他又跟后來推行新政的那些大臣多有往來。官家第一次欲任夏竦為樞密使時,他率御史臺與諫官一起拼死進諫。官家聽得心煩,轉身想走,結果被跪在地上的王拱辰一把拉住后裾,死活不讓他走。官家無奈,只好接納他們諫言。所以,雖然王拱辰最后跟新政大臣徹底決裂,狠狠整治了蘇舜欽等人,但夏竦余黨也不待見他,這樣朝中兩派都得罪了,弄得里外不是人。他被外放后再回京述職,新黨舊黨都看他不順眼,一些跟紅頂白的人也跟著起哄,所以頗受人排擠。”
這里有個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那王拱辰為什么會與新政大臣徹底決裂?我聽說,他與歐陽修還是連襟,怎么連這點親戚關系都不顧了,鬧得這樣僵?”
“哈哈,就是這個歐陽修把他bī瘋的!”張承照一向喜歡打聽大臣私事逸聞,聽我提連襟之事,越發(fā)來了興致,“王拱辰和歐陽修在各自娶薛家女之前就認識了,兩人以前關系還挺好的,一起去趕考,有飯同食,有衣共穿。歐陽修文才更為出眾,那次科舉,在殿試前的國子補監(jiān)生、發(fā)解、禮部試中皆是第一名,所以很是自信,對狀元頭銜志在必得。殿試以后,歐陽修給自己做了身新衣裳,準備唱名之后穿,結果被同住的王拱辰先拿來穿了。估計他也是無心,還對歐陽修笑著說:‘穿了你這衣裳一定能中狀元,且讓我也穿穿罷。’沒想到第二天唱名,得狀元的竟真是穿了新衣的王拱辰而非歐陽修。此后二人雖說都不再提關于新衣的戲言,但只怕心中都會有些不自在。”
從這些年二人文章詩詞來看,確是歐陽修遠勝王拱辰,因一場殿試與狀元失之jiāo臂,且之前又有新衣戲言,歐陽修難免會略微介懷罷。我暗自嘆息,又聽張承照道:“王拱辰向官家坦承此前做過殿試的題目,雖然官家未奪他狀元頭銜,但歐陽修一定更不服氣。而且關于王拱辰之前得到試題的途徑,多年來也有很多說法,其中一種說,試題是欲拉攏王拱辰的官員透露給他的,例如呂夷簡之類。后來王拱辰確實依附呂夷簡,歐陽修勢必更加鄙夷他。后來范仲淹執(zhí)政,歐陽修就相與追隨,與王拱辰更加疏遠了。”
想起那層姻親關系,我再問張承照:“他們既都娶了薛奎的女兒,平日過從甚密,縱再有嫌隙,也應該緩和些罷?”
“非也非也,不但沒緩和,還更糟了呢!”張承照連連搖頭,笑道:“歐陽修娶的是薛奎家的四女公子。王拱辰先娶三女公子,未過幾年這位夫人去世,薛家愛惜王拱辰人才,不舍得讓他給別家做女婿,便又把五女公子嫁給他做續(xù)弦。歐陽修當時便作了首詩‘道賀’:‘舊女婿為新女婿,大姨夫作小姨夫。’這詩迅速傳開,弄得天下人都知道王拱辰娶了小姨子。后來有一次,歐陽修去好友劉敞家做客,也邀王拱辰同去。劉敞當著滿座賓客的面講了個笑話:從前有個老學究教小孩兒讀書,讀到詩經(jīng)中‘退食自公,委蛇委蛇’這句時,特意告誡學生說,‘這里的蛇要讀姨的音,切記。’次日,這學生在上學路上看乞兒耍蛇,不覺忘了時間,很晚才到學館。老學究追問緣由,學生回答說,‘我剛才在路上看到有人弄蛇,便駐足觀看,見他先弄了大蛇,又再弄小蛇,故誤了上學。’……”
最后那句話里的“蛇”張承照均發(fā)“姨”音,講到這里,他自己先就忍不住,直笑彎了腰。
我可以想象王拱辰聽見這笑話時的心情。雖僅有一面之緣,但已可覺察到他生性內向敏感,折腰拾笏之rǔ他尚且不能接受,又豈能忍受世人拿他閨門之事取笑。
“咦?這事如此可笑,你怎么沒笑?”張承照詫異地問我。
出于禮貌,我對他笑笑,沒有回答,繼續(xù)問他:“歐陽修那時笑了么?”
“當然笑了,”張承照說,“滿座賓客都在笑,他哪會不笑!也因這一笑,王拱辰自然對他更有怨氣,說不定,還會覺得是歐陽修故意帶他去讓眾人嘲笑的罷。后來行新政時,歐陽修做諫官,頻頻向官家上疏檢舉朝中小人,乃至抨擊御史臺官員,說臺官‘多非其才,無一人可稱者’。既然說無一人稱職,自然也包括當時做御史中丞的王拱辰。這些年來,歐陽修與他那一gān才華橫溢的朋友沒少拿王拱辰的文筆說事,明里暗里常譏笑他這狀元名不副實,這次歐陽修更公開在章疏里這樣說,所以王拱辰大怒,橫下心要跟新派大臣們作對。奏邸之事后他笑著說出‘一舉網(wǎng)盡’的話,也許是覺得多年的怨氣一下子出盡了,他能不高興么?這一網(wǎng)打盡的不僅是支持新政的館閣才俊,也是一直以文字刺激他的歐陽修的朋友們……第二年,歐陽修盜甥一案之前,他便先指示曾經(jīng)的下屬劉元瑜彈劾歐陽修,說他與館閣之士唱和,yīn為朋比。現(xiàn)在想來,外甥女之事,只怕他也曾暗中做過點什么。”
“那么蘇子美呢?”我又問他,“雖然他主持進奏院事務時可能有議論侵及御史臺的時候,但似乎并未攻擊過王拱辰本人。如今大家都說王拱辰彈劾蘇舜欽主要是為令杜衍罷相,但若無私怨,王拱辰怎會對今上讓蘇舜欽削籍為民的決定都不滿,堅持請求今上殺了他?”
張承照點頭道:“是呀,我也覺得奇怪呢!其實他們以前私jiāo也不差,也是結識多年的了。當年蘇舜欽進館閣做集賢校理,還是王拱辰附范仲淹議,聯(lián)名薦舉的呢……譏諷王拱辰的話,蘇舜欽似乎也沒說過,但王拱辰一定要拿他開刀……”他想了想,忽然傾身過來略微靠近我,笑道:“有次我因公去翰苑,見學士們正聚坐閑聊,正說到王拱辰害蘇舜欽的事,有位學士說:‘他對蘇子美這樣狠,莫不是子美與他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大家聽了,都哈哈大笑。”
我沒有再接他的話。回憶王拱辰風儀,只覺十分惋惜:外表那么清雅脫俗的人,竟陷入意氣之爭,放不開那點心胸,終致為公議所薄。面對如今的處境,不知他會否因當初的一念之差而后悔過。
仲chūn十五日為花朝節(jié)。在張貴妃建議下,今上命皇后率眾宮眷赴宜chūn苑賞花,并請外命婦同往,午間賜宴于苑中。
這日席間,張貴妃對一位默默坐著、神情寂寥的官員夫人尤為關注,特意遣身邊內侍過去問候夫人,宴后賞花,又邀那夫人同行,并親手摘下一枝瑞香花,插在夫人冠子上,和顏悅色地與她jiāo談,和藹友善的神情簡直令那夫人受寵若驚。
張貴妃娘家的幾位誥命夫人常入宮,我是認得的,而今日這位夫人卻很面生。貴妃少見的待客熱度令我覺得異常,于是讓張承照去打聽那夫人的身份,他很快帶回答案:“那是王拱辰家的薛夫人。”
我明白了張貴妃的用意。
不久后宮中發(fā)生的一件事從另一角度證實了我的猜想。
那天公主說想吃青梅果子,而儀鳳閣中已沒有了,張承照遂自己請命前往御膳局取。過了好半晌才回來,呈上青梅后即不住以袖拭眼角。
公主訝異道:“你怎么掉眼淚了?”
張承照聞言,“撲通”一聲跪倒在公主面前,哭道:“臣沒用,在外受人欺負,給公主丟臉了。”
公主便問他:“誰欺負你了?”
張承照道:“適才臣從御膳局取青梅回來,途經(jīng)內東門,見前面有幾名小huáng門推著個小車堵在門前,走得慢騰騰的。臣擔心公主久等,便好聲好氣地跟他們說:‘幾位小哥可否略走快些,或先讓我過去。’誰料他們跟吃了火藥似的,回頭就罵了臣幾句。臣還想跟他們講道理,就說:‘我是遵福康公主之命出去辦事的,公主還在等著我復命,還請小哥通融一下,讓我先過去。’哪知他們竟大聲嚷嚷:‘我們可是為張貴妃做事。公主怎么了?公主能大過貴妃?說起來,貴妃還是公主的娘呢!’”
公主一聽,頓時無名火起:“放肆!他們真敢這么說?”
張承照啄米似的不住點頭:“是,是,確是這樣說的。臣聽了也生氣,就跟他們理論,說公主連對苗淑儀都只稱姐姐,她張貴妃哪來的福分敢說是公主的娘。他們說不過臣,竟想動手打臣,臣一著急,手擋了一下,不小心把一個車上的箱子碰倒,掉了下來。這時賈婆婆從宮內趕來,正好看見,頓時惡向膽邊生,劈里啪啦批了臣的面頰數(shù)十下,說:‘這里面裝的可是連宮里也沒有的寶貝,砸碎了你十條賤命也賠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