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篇
待士人披衫系帶畢,宦者前引至殿上謝恩。須臾,又見狀元率眾進(jìn)士出來,由宦者引至太清樓前,向皇后行禮。
那宦者帶他們過來后未作太多指示,我一瞥西側(cè)張貴妃那端,有一瞬曾疑心狀元辨不出皇后的位置,因兩側(cè)彩幕儀仗差別甚小,不熟悉宮中儀制的人未必能分清。但狀元馮京只是舉目淡看樓上一眼,即轉(zhuǎn)朝東側(cè),率眾下拜。
苗淑儀大概與我想的一樣,此刻見他辨出皇后方位,即笑道:“這狀元郎倒有眼色。”
裴湘微笑道:“若東西嫡庶之分都不知,那便枉做狀元了。”
皇后含笑示意侍從傳諭免禮,又吩咐取龍鳳團(tuán)茶餅角子以賜狀元及眾進(jìn)士,并以七寶茶賜尚在集英殿中的考試官知貢舉、翰林學(xué)士趙燍。
進(jìn)士禮畢,逐一退去,而狀元馮京一直停留于原地,待其余人等皆散去后才起來,朝皇后再拜,平身后再退幾步,才轉(zhuǎn)身走。
這期間珠簾后的年輕內(nèi)人們擠在欄桿處看得雙目含情,兩頰緋紅,見狀元離開都有悵然若失之狀。公主個頭小,此前又多少有些矜持,未擠到前面看,而此刻見狀元要走了才著了急,傾身朝欄桿處,以手中紈扇玉柄挑開珠簾朝狀元望去。
大概太過慌張,她手一顫,紈扇滑落,悠悠墜下,在空中劃了幾個圈,又被風(fēng)chuī向前,落在了馮京的身邊。
馮京止步,回首朝樓上看,追尋紈扇飄落的軌跡。他唇角銜笑,有片刻的靜止,為樓上的人提供了一幅可仔細(xì)端詳?shù)娜绠嬀跋蟆?br/>
相較十九年前的狀元王拱辰,馮京之美更帶有溫度。前者清冷如從月光中走出,而后者笑容和雅明凈,融有他坦然的自信,一襲淡h(huán)uáng絹衫綠羅衣,被他jīng致眉目、翩翩儀度賦予了華麗的質(zhì)感,可以讓觀者聯(lián)想到一些令人愉悅的意象,例如陌上楊柳杏花雨,chūn風(fēng)得意馬蹄疾。
扇墜之時,公主稍有一驚,向后縮回手,但終究還是好奇,復(fù)又以手撥開兩縷珠鏈,目光輕輕巧巧地落在樓下男子美麗的臉上。
馮京微微仰首,斜睨向太清樓上簾動處,柔和笑容帶一點疏懶意味,半瞇著眼睛,不知是在回避金色日光,還是在享受它的照拂。
四目相觸,公主宛如被灼了一下,立即垂手,讓珠簾蔽住自己適才半露的面容。這倉促舉止又招致宮嬪笑,她竟也沒有如往常那樣辯解反駁。
樓下的馮京笑吟吟地拾起紈扇,低首端詳。一手持扇柄,一手輕撫扇面,像是想抹去他頭上皂紗重戴與冠纓落在扇面上的影子。
樓上的公主默默地直視前方,晃動著的水晶珠簾應(yīng)著chūn陽流光溢彩,在她面上留下一道道暈色陸離的光影,而她的雙頰就在這漫不經(jīng)心曳動著的光影中一點點紅了起來。
皇后遣了內(nèi)人下去,向馮京襝衽為禮,請取回紈扇。馮京躬身,雙手舉扇齊眉,將扇子jiāo給內(nèi)人,然后朝皇后方向再施一禮,徐徐退去。
內(nèi)人上樓來,把紈扇轉(zhuǎn)呈公主,公主卻不接,退后一步,道:“外人碰過的,我不要了。”
俞充儀聞言笑道:“哎喲喲,公主何時開始如此在意男女大防了?”
眾人隨之大笑。公主又羞又急,低聲道:“懶得理你們!”旋即一拉我的手,“懷吉,我們走。”牽著我快步下樓避入后苑。
我一壁走一壁留意看她,見她雙目瑩瑩,面上猶帶緋色。
這是她首次真正意識到男子之美罷。我悵然想。扇墜之事,若是在唐代,興許倒會成一段佳話——那時的狀元,是可以尚公主的。
轉(zhuǎn)顧被她牽著的我的手,聯(lián)想起那柄因被馮京碰過而被她遺棄的紈扇,一個原本模糊的念頭此刻變得無比清晰:她并不在意與我有肢體接觸,固然是沒把我當(dāng)外人,但,更重要的是,也沒把我當(dāng)男人。
我仰面朝著間有植物香氣的三月空氣深呼吸,盡量睜大眼睛,沒讓公主覺出我眼角的cháo濕。她對我做出親密舉動,卻讓我如此難受,這是第一次。
唱名儀式結(jié)束后,皇帝會照例賜進(jìn)士酒食,再賜狀元絲鞭駿馬,然后從金吾司撥七名禁衛(wèi)、兩節(jié)前引,護(hù)衛(wèi)狀元回進(jìn)士聚集的期集所。是日huáng昏,帝后則攜宮眷觀宴于升平樓。
而帝后剛至樓上,尚未開宴,即有內(nèi)侍進(jìn)來,向今上稟報狀元遭遇:“官家,適才有東華門外禁衛(wèi)報告,說狀元才出東華門,便有一群豪門奴仆騎著高頭大馬,團(tuán)團(tuán)圍住馮狀元,不由分說,就上前簇?fù)碇鵂钤琿iáng令改道,也不知把狀元引到哪里去了。”
今上瞠目:“豈有此理,光天化日的,竟公然在宮門外劫持狀元!可知是哪家奴仆?”
內(nèi)侍遲疑未答,倒是一旁的張貴妃頗不自在,輕咳一聲,朝今上欠身道:“官家,先前臣妾伯父曾派人來跟臣妾說,因贊賞馮狀元風(fēng)采,故想請他去家中一敘。那些奴仆,想必便是他家的。雖然奴仆鹵莽了些,但伯父邀請,全出于善意,宴罷必會好好送他回去,請官家勿為狀元擔(dān)憂。”
張貴妃說的“伯父”即其從伯父張堯佐,算起來是她父親家族中與她血緣最近之人。這些年張貴妃得寵,屢次為張堯佐討封賞,使其官運亨通,三月中剛拜了權(quán)三司使,執(zhí)掌財政大權(quán),引得朝中官員側(cè)目。張堯佐方負(fù)宮掖勢,氣焰大熾,如今qiáng邀狀元至其府中,自不會只是簡單的把酒敘談。
今上顯然也明白,略微沉吟,再問貴妃:“你那些從妹,有幾個正待字閨中罷?”
張貴妃賠笑道:“官家說的是,還有四個尚未出閣。”
今上淡淡一笑,淺飲杯中酒,不再多說。
張貴妃著意看他神色,試探著請求:“官家,既然狀元宴飲于臣妾伯父家中,可否賜些御酒給他,以示特恩寵異?”
今上瞥她一眼,似笑非笑地說:“亦無不可。”
張貴妃大喜,忙喚內(nèi)侍jīng選御酒佳肴,送至張堯佐宅第。
其間眾嬪御默默看著,都不多話,宴罷才聚在一起私聊,很是鄙夷張堯佐行徑,說他定是想仗勢bī婚于狀元,既為女兒謀佳婿,又想拉攏這將來的朝中新貴,令其成為貴妃羽翼。
公主聽得一二句,也很擔(dān)心,悄悄問我:“馮狀元會答應(yīng)么?”
想起日間狀元參拜中宮的情形,我未多猶豫,給了她一個明確的答案:“不會。”
翌日傳來的消息證明我判斷不差。張堯佐夫人一大早即入宮見張貴妃,據(jù)見到她的人說,當(dāng)時她緊繃著臉,滿面寒霜。
她向貴妃哭訴的狀元拒婚之事經(jīng)由寧華殿的宮人迅速流傳開來,去掉張夫人粉飾之詞,事情經(jīng)過應(yīng)是這樣:張家奴仆簇?fù)眈T京至張堯佐宅第后,張堯佐與王贄笑臉相迎,邀他入席,再由王贄做媒議婚,欲請馮京娶張堯佐之女。張堯佐甚至還取出以前皇帝所賜的金帶,令人qiáng行束于狀元腰上,說:“圣上亦有指婚之意。”又過片刻,宮中內(nèi)侍持酒殽來,像是證實了“指婚”一說。但馮京并未點頭應(yīng)允,張堯佐等得著急,索性把為女兒準(zhǔn)備的奢華奩具一一列出,指給馮京看。馮京笑而不視,解下金帶還給張堯佐,道:“婚姻之事,須承父母之命。如今家慈不在都中,京不敢私定終身,還望張司使海涵。”
張堯佐說無妨,只須差人去馮京家鄉(xiāng),請老夫人允許便妥,馮京卻笑道:“前日家慈使人傳信,說已為京議妥一門婚事。京不敢有違母親之命,但請張司使令擇高門,莫因京這寒微鄙陋之人誤了女公子好年華。”
張堯佐問馮母所聘是誰家女子,馮京說自己亦未盡知。張堯佐明白是他故意推辭,卻也莫可奈何,最后只得放他回去。
此后幾日,今上很快以一紙詔令表示了對此事的真正態(tài)度:以天章閣待制、吏部郎中王贄知洪州。
拒婚之事越發(fā)令狀元馮京美譽遠(yuǎn)揚,據(jù)說連宮外百姓聽聞后都贊嘆不已,許多豪門世家更遣媒人每日在馮京居所前守候求見,而他每次出去,總會被幾個繡球砸中冠服,因此今上不得不增多兵衛(wèi)為其護(hù)衛(wèi)。
不久后,我與公主在金明池邊目睹了全城追捧狀元郎的盛況。
那日,公主祖姑魏國大長公主在家中沐浴時不慎滑倒,傷及右肱。其子差人來報,今上聽說后即命皇后帶公主與苗淑儀前往大主宅探視,我隨公主同去。
魏國大長公主賢良和淑,一向待下人寬厚仁慈。見今上派來的內(nèi)侍責(zé)其侍者奉主不周,立即對皇后說:“我已六十二歲了,早衰力弱,本不便行動,不慎滑倒,原非左右之過。請官家與皇后勿責(zé)罰他們。”
皇后遂令內(nèi)侍勿責(zé)怪侍者,不再追究其責(zé)任。大主喚過公主,問了近況,又溫言囑她將來要善待駙馬及其家人,孝順舅姑,敬愛夫君等等。公主一一答應(yīng),但神情卻不甚嚴(yán)肅,像是不怎么上心。
離開大主宅回宮,公主與皇后同乘一輛車輿,我乘馬伴行于車輿邊,苗淑儀宮車相隨于后。剛行至金明池,卻見大道前方人頭攢動,熙熙攘攘,車水馬龍,皇后車輿竟被堵住,不得前進(jìn)。
皇后喚近侍前去打探。須臾,那近侍回來,道:“今日瓊林苑開聞喜宴,宴罷狀元及眾進(jìn)士出來,在苑外等候的都人一涌而上爭睹其風(fēng)采,更有不少富家出動擇婿車,所以把整條金明池前道路全塞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