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篇
周姑娘單純善良,且又是今上親眼看著長大的,因此倒是頗得今上眷顧,受封為安定郡君。但張貴妃此后情緒卻變得極不穩(wěn)定,若今上數(shù)日不見周姑娘,她會建議他多去看她,而一旦今上當(dāng)真臨幸了,她又常常會無名火起,不時打罵下人,甚至借故怒斥周姑娘。
這樣日復(fù)一日的憂慮煩躁狀態(tài)也逐漸摧毀了她的健康,才滿三十,已是百病纏身,容色頗為憔悴。
兩年后,年號改為“至和”。每年元月初七,皇后養(yǎng)女、京兆郡君高姑娘都會帶她和十三團(tuán)練的兒女入宮來探望皇后,這年也不例外,清晨即入宮,與皇后相聚一天。
高姑娘已育有二子二女,其中兩位公子先后由今上賜名為仲針和仲明,一個七歲,一個五歲,生得極可愛,眉目之美尤甚于十三團(tuán)練,公主非常喜歡,每次他們?nèi)雽m,公主都會去與他們一起玩很久。
這兩個孩子容貌不無相似之處,但性格卻迥然相異。每次入宮,略小一些的仲明總是乖乖地待在皇后身邊,或者任由娘子們搶著抱來抱去,從來不哭不鬧,也很安靜。而仲針則活潑很多,總是四處尋找可以撥弄玩耍的東西,一刻也閑不住,且極討厭人抱他,從剛學(xué)會走路時起就是這樣,若有娘子抱他,不管是誰,他一概掙扎著下來,一定要自己走。
這次一碟蜜餞又使他們流露出了不同的個性。
皇后于殿中賜他們每人一碟蜜餞果子,梨gān、膠棗、桃圈、烏李、沙苑榅桲、漉梨、林檎gān之類,還配有幾塊西川rǔ糖、獅子糖和霜蜂兒。公主看見,就故意笑著向皇后懷中的仲明伸手:“仲明,把你的果子給姑姑好不好?”
仲明此刻正拈了一顆烏李準(zhǔn)備塞進(jìn)嘴里,見公主這樣說,立即就把那烏李遞給了她。公主接過,當(dāng)真自己吃了。仲明看見,又抓了一把蜜餞給公主,此后猶覺不足,索性撲向案上,把整個碟子都往公主面前推。
“全給我?”公主指著蜜餞說。
仲明點點頭,對姑姑微笑。他有一雙安寧柔和如平湖秋水的眼睛。
公主笑著撫撫仲明的臉頰,拈了一枚桃圈喂他,然后又轉(zhuǎn)身去逗他哥哥:“仲針,你的蜜餞也給姑姑么?”
結(jié)果慘遭拒絕。停止分拆錦幔邊的一個鎏金銀香球,仲針回頭,盯著她直說:“仲明不是把他的蜜餞都給了姑姑么?”
“不夠呀,”公主笑說,“姑姑小時候都吃不到蜜餞果子的,所以現(xiàn)在要多多的。”
“為什么吃不到?姑姑是公主,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呀。”仲針問。
公主回答:“因為翁翁不許姑姑吃。”
“翁翁為什么不許?”
“因為那時姑姑在換牙,他怕姑姑吃了蜜餞牙長不好。”
“哦,那我也不能給姑姑。”仲針很嚴(yán)肅而堅定地表明了他的態(tài)度,“蜜餞吃多了牙會黑,姑姑是女子,牙黑了不好看,所以我不能給你。”
這話一出,旁觀的殿中人都笑了。公主亦笑個不停,對仲針招手道:“你個鬼靈jīng!快過來,讓姑姑拍你兩巴掌。”
苗淑儀聽了自己先就作勢拍了公主一下,笑道:“你還真好意思呢,十七歲的大姑娘了,還跟小侄兒爭果子吃!”
這期間不斷有向皇后請安的娘子進(jìn)來,見高姑娘母子在都很歡喜,紛紛留下與他們閑談。今上退朝后亦趕來,與皇后一起含飴弄孫,共享天倫之樂,看上去十分愉快。
張貴妃一直沒露面,將近午時才姍姍而來。皇后見了亦賜她坐,且讓孫子孫女向張貴妃見禮。
諸子施禮如儀,口中喚的是“張娘子”。今上聽見,便對他們說:“都是一家人,別那么生分,日后就喚張娘子為‘小娘娘’罷。”
京中孩子稱祖母為“娘娘”,這也是高姑娘子女對皇后的稱呼。皇后見今上這樣說,遂目示張貴妃,讓懷中的仲明先喚她。
仲明猶豫了一下,終于還是依照帝后的意思喚了一聲:“小娘娘。”
張貴妃微微一笑,又看向另一側(cè)的仲針,若有所待。
仲針亦在看張貴妃,與她目光相觸,遂開了口,聲音清晰響亮,但喚的卻還是:“張娘子。”
張貴妃笑容淡去,今上亦蹙了蹙眉。高姑娘輕輕拉了拉仲針衣袖,低聲糾正:“是小娘娘。”
仲針卻擺首,朗聲對今上說:“在這宮里,仲針只有一個翁翁,當(dāng)然也只有一個娘娘。天下沒有‘小皇后’,仲針也不會有‘小娘娘’。”
履道
5.履道
這句話無疑激起了一陣不小的波瀾,但在帝后未改容的情況下,照例悄無聲息地隱沒于各人心底。
今上沒有再勉qiáng仲針喚張貴妃,他沉默著,面色倒仍然是柔和的。
高姑娘知趣地拉過此前在一旁與秋和玩翻繩花游戲的兩個女兒,在她們耳邊低聲囑咐,于是兩位小姑娘上前向張貴妃行禮,口中都道:“小娘娘萬福。”
張貴妃見狀,起初僵硬的表情才略為松動,若有若無地笑了笑,淡淡吐出一個字:“乖。”
然后,她徐徐起身,朝皇后一拜,道:“皇后,十日后是臣妾母親生日,臣妾擬于明日前往相國寺進(jìn)香,為母祈福,望皇后恩準(zhǔn)。”
皇后和顏道:“貴妃為母行孝,自然無有不妥,我稍后會命司輿為你備好車馬,明天一早便可出行。”
“謝皇后。”張貴妃說,但她看皇后的眼色卻很冷漠,令人覺察不到半點謝意。
此后,她又提出一個要求:“臣妾車輦所的傘扇羽儀均已陳舊,尤其是那一品青傘,顏色最為暗舊,若明日出行再用,恐會招致路人指點,有損皇家威嚴(yán)。因此,臣妾想借皇后車輿上紅傘一用,望皇后亦開恩許可。”
后妃車輿儀仗有定制,紅傘僅皇后能用,張貴妃所提的是一無禮僭越的要求。而且,這并不是個新議題。她以前就曾向今上請求允許她用紅傘,今上命群臣商議決定,結(jié)果幾乎遭到所有人反對,最后只許她用青傘。明明已有定論,她卻于此時舊事重提,很像是對皇后的公然挑釁。
“紅傘?”皇后沉吟,看了看今上,她出言問他:“官家以為如何?”
未待今上開口,張貴妃便已先代他作答:“臣妾昨日已問過官家,官家讓臣妾來問皇后,說皇后許可便好。”
皇后再轉(zhuǎn)視今上,未見今上否認(rèn),遂做了決定。喚過張惟吉,她吩咐道:“一會兒你去跟司輿說,明日張娘子車馬配紅傘。”
張惟吉面露難色:“娘娘……”
皇后微笑著,像是鼓勵地,對他點了點頭。
其余宮中人默默看著,都不敢妄發(fā)一言。未成想,最后竟是仲針表示了異議。
“翁翁,”他問今上,“紅傘是任何人都可以用的么?”
今上一時未答,仲針便又說:“上次臣隨娘娘去金明池,見她車上紅傘很好看,就問姑姑,何不也用這顏色的傘,結(jié)果被她罵了,說紅傘只有皇后能用……姑姑說錯了么?”
眾人屏息靜待今上回答,而公主在這一片靜默中悄悄對仲針眨了眨眼,贊許地笑了。
“她沒說錯。”今上終于表態(tài),轉(zhuǎn)顧張貴妃,又道:“國家文物儀章,上下有秩,你若公然張紅傘出行,必不為外廷官員所容,徒惹物議罷了。皇后好意,你且謝過,明日出行仍用青傘。”
皇后身邊近侍,自張惟吉以下,聞言均拜謝今上:“陛下圣明。”而公主看見張貴妃此刻表情,差點笑出聲來。我適時送上一杯新點的茶,她接過以袖掩面做飲狀,但顫抖的雙肩仍泄露了她此時情緒,終于點燃了張貴妃的怒火。
“官家,”張貴妃略略提高了聲音,當(dāng)眾質(zhì)問今上:“為何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容許人羞rǔ我?如今,從你的女兒、孫子、姬妾,到宮中最卑賤的小huáng門,誰都可以拿我取笑作樂,我成了這宮中最大的笑柄!”
今上沒有接她話頭,只和言道:“你近日身子不大好,是不是有點累了?早些回去歇息罷。”
張貴妃卻擺首,拒絕循他鋪設(shè)的臺階而下。她胸口起伏明顯,應(yīng)是在壓抑怒氣,但收效甚微,兩目泛出了淚光,她繼續(xù)直言:“所謂三千寵愛在一身,其實只是個笑話。十幾年來,我得到了什么?不過是三千粉黛的妒忌和朝廷百官一次又一次的指責(zé)。你金作屋、玉為籠地把我困在這座皇城中,只許我和我的家人眼前富貴,但我真正想要的,你卻從來不給我……”
今上并不回應(yīng),但問身側(cè)的張茂則:“最近為貴妃視診的太醫(yī)是誰?”
張先生報上太醫(yī)名字,今上道:“撤了,換個高明的來。”
張貴妃聽見,冷笑道:“我沒病!入宮二十多年來,我從沒像今天這樣清醒過……你縱容臺諫斥責(zé)我,以致芝麻大的官,都敢指著我的鼻子罵我是敗壞國家的楊貴妃!而那些稍微跟我露過好臉色的大臣,你都會將他們貶放出京。賈昌朝是這樣,夏竦、王贄是這樣,王拱辰是這樣,連對文彥博也是這樣……皇后一派的官員內(nèi)侍你倒是著意關(guān)懷,先前外放的也要一個個召回來。如今,鄧保吉都回來了,但楊懷敏呢?你卻又為何不召他回宮?”
她停了停,先看看張茂則,然后再顧未發(fā)一言的董秋和,忽又說了一句無禮之極的話:“你還真給皇后面子,連她的兩個心腹你都欣然笑納,一個隨你上朝堂,一個陪你上龍chuá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