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馮京頗感興趣，他便繼續(xù)講述了此事經(jīng)過：今上當(dāng)年立后，本屬意于蜀人王蒙正之女，但章獻(xiàn)太后覺得此女妖艷太甚，對少主不利，便命他立了郭后，而讓自己義兄劉美之子劉從德娶了王氏。劉從德不久后病卒，而今上對王氏念念不忘，便封她為遂國夫人，讓她出入內(nèi)庭，亦有流言稱，王氏曾得幸于上。后來王蒙正私通其父婢妾事發(fā)，被除名流放，王氏亦獲譴奪封，罷朝謁，今上曾明文詔命其日后不得入內(nèi)。但慶歷元年，王氏竟又頻頻被今上召見，出入如故，中宮曹后不懌，但因王氏并非內(nèi)命婦，又得今上維護，亦不便加以管束。諫官張方平上疏論列，今上也置之不理，后來欲復(fù)王氏遂國之封，命富弼草制，而富弼當(dāng)即繳還詞頭，態(tài)度堅定，決不草制。今上得知后亦感慚愧，遂取消了封命。
    馮京聽了若有所思，良久未語，直到同僚出言問他意見，方微微一笑，道：“慶歷年間多君子。”
    *************
    馮京躍馬往青州，正值鶯飛草長，chūn深時節(jié)。
    問明知州府邸所在，他依言尋去，過了一脈流水小橋，面前現(xiàn)出一壁青瓦粉墻，內(nèi)鎖重樓飛檐。
    想來此墻之后應(yīng)是花園，鶯啼婉轉(zhuǎn)，風(fēng)攜暗香，圍墻上方現(xiàn)出幾叢碧樹冠葉，而墻頭上則垂著數(shù)枝從園中蔓生出來的荼蘼花。
    墻內(nèi)傳來女眷笑語，喚人推動園中秋千。
    他引馬稍稍退后，倚于橋頭，斜傍垂楊，在金色陽光下微瞇著眼，漫視秋千揚起的方向。
    也許圍墻太短，抑或秋千架立得太高，當(dāng)秋千飛至最高處，上面的女子身影越過粉墻，驚鴻一現(xiàn)。
    那女子年約十七八歲，秀眉鳳目，螓首蟬鬢，脖子的弧度纖長美好，隨著秋千搖擺，她衣袂飄飛，雅態(tài)輕盈。
    秋千第二次dàng起時，她亦注意到他，訝異地側(cè)首看。他略一笑，從容引袖，輕輕抹去了飛上他額頭的一點楊花。
    她借過墻秋千看了他三次，然后便停下來，墻內(nèi)響起幾名女子低語聲，應(yīng)是她在跟同伴提起他。
    須臾，墻頭荼蘼花枝動，上方先是露出兩個小鬟髻，和垂髫少女齊刷刷的劉海，然后，一張十三四歲小女孩的臉映入他眸心。
    相較適才看見的女子，她臉形稍圓，膚色細(xì)白，眼睛大而清亮，觸及他目光時，她嘴角的笑靨尚未隱去，那純凈明亮的天真意態(tài)令他覺得似曾相識。
    小女孩雙手摁住墻頭，睜大雙目打量他，從他的面容眉目、衣冠巾帶，直看到絲鞭駿馬、玉勒雕鞍。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十個指頭上。她未染蔻丹，指甲呈gān凈的粉紅色，他覺得可愛，不由對她笑了笑。
    這一笑驚動了她。好似忽然想起什么，她倏地轉(zhuǎn)首后顧，對墻內(nèi)的人說：“姐姐，把扇子遞給我。”
    有人奉上紈扇，她接過，然后嚴(yán)肅地回扇障面，蔽住了眼睛以下的部分，一雙美目卻還是好奇地觀察著他。
    他笑意加深，開口問她：“請問姑娘，知州府邸大門應(yīng)該往哪邊走？”
    “你為何要來知州府邸？”扇子后傳來她猶帶稚氣的聲音。
    他回答：“我想拜謁富侍郎。”
    “你找我爹爹做什么？”小姑娘立即追問。不待他回答，盯著他黲墨色涼衫衣袖下露出的一痕緋羅袍，她又補充了一個她更想了解的問題：“你是誰呀？”
    他騎著白馬，立于草薰南陌，煙霏絲柳的背景中，朝她微微欠身，含笑道：“在下江夏馮京。”
    （《醉花yīn》完）
    貢舉
    1．貢舉
    嘉祐二年，公主年屆雙十，依大宋風(fēng)俗，若女子過了這年還不出閣，便屬婚嫁失時的老姑娘了。故此，今上開始命人準(zhǔn)備公主下降之事，婚期定在下半年，而之前會先進封公主，對其母苗淑儀，也會推恩進秩，遷其位分。
    苗淑儀有望成為繼張貴妃之后首位致身四妃之列的嬪御，這是目前愁眉深鎖的她唯一稍感期待的事。自那日今上對公主一番長談之后，公主不再對父親為她安排的婚姻表示反抗，但隨著婚期一天天臨近，她情緒越來越低落，苗淑儀曾驚喜地向她提及今上欲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為她舉行進封冊禮，這是國朝公主從未有過的殊榮，卻都無法激起她一絲喜色。
    今上沒有忽略她的郁郁寡歡，也曾關(guān)切地問：“徽柔，你不高興么？”
    而公主只是擺首，輕聲回答：“不過是終日無事，有些悶罷了。”
    今上便微笑著建議道：“今年宜chūn苑的花開得好，你去看看罷。”
    于是三月里，今上命鄧保吉撥了數(shù)十名皇城司侍衛(wèi)，與公主平日的儀仗侍從一起，護送公主往宜chūn苑。
    樹疏啼鳥遠(yuǎn)，水靜落花深，宜chūn苑還是舊時模樣，新鶯掠過柳梢頭，千樹楊花滿路飛。但這喧囂chūn色卻點不燃公主眸中一點微光，她獨立于苑中赤闌橋頭，漫視足下一渠chūn水，長久地保持靜止的姿態(tài)，任影飄池里，花落衫中。
    正午時，她轉(zhuǎn)身看我，道：“我們回去罷。”
    歸途并不太順暢。行至繁臺街時，前方有人聚集喧嘩，周遭路人多駐足圍觀，以致道路堵塞，雖侍從連聲呵道，車馬仍不能行。
    鄧保吉已復(fù)勾當(dāng)皇城司之職，今日也隨侍而行，見狀立即引馬過去查看。須臾，鄧保吉回來，朝公主稟道：“是一群落第舉子圍住了歐陽內(nèi)翰，出言詆斥，不許他走。”
    聽了這話，公主褰簾，與我對視一眼，大概也明白了此間狀況。
    這年正月，今上命翰林學(xué)士歐陽修權(quán)知貢舉，做本屆貢舉的主考官。近年來，太學(xué)士子愛寫險怪奇澀的文章，引來學(xué)者效仿，乃至在國中成一時風(fēng)尚，號為“太學(xué)體”。據(jù)說歐陽修很厭惡這種文風(fēng)，決意痛加裁抑，批閱試卷時，若見“太學(xué)體”，一概棄黜。所以，禮部貢院省試結(jié)果一出，舉世皆驚，之前時人推譽者皆不在中選之列。而今廷試已畢，考官選取的進士名單已上呈皇帝，最后結(jié)果明日將在宮中唱名宣布，歐陽修已解除鎖院狀態(tài)，現(xiàn)在應(yīng)是剛散朝回來，那些落第舉子可能算好了時間，故意候在這里刁難他。
    “懷吉，”公主吩咐我，“你去看看。”
    我答應(yīng)，即刻策馬趕去。
    此時歐陽修已被舉子重重圍住，雖有幾名隨從及街卒邏吏護衛(wèi)，無奈鬧事的舉子人數(shù)眾多，都竭力上前想靠近他。隨從衛(wèi)卒只能環(huán)聚于他所騎朝馬周圍，盡量不讓舉子碰觸到他。
    舉子有的怒發(fā)沖冠，有的目意輕蔑，有的含笑嘲諷，正你一言我一語地說得熱鬧：
    “太學(xué)體既無駢文刻板堆砌之感，又不平鋪直敘，流于平淡，遣詞用句皆有新意，足可體現(xiàn)士子才思，有何不妥？如此文風(fēng)，舉世推崇，卻為何獨不容于內(nèi)翰？”
    “貢舉是為天子選可用之才士，不是任你歐陽內(nèi)翰挑門生，你豈可因一人好惡而棄黜世人公認(rèn)的太學(xué)才俊？”
    “聽說，歐陽內(nèi)翰在鎖院期間常與其余幾位考官王珪、梅摯、韓絳、范鎮(zhèn)吟詩作樂，再加上小試官梅堯臣，唱和之下作的詩都夠出一本集子了。如此耽于酬唱，我們的試卷可又稍加考校，仔細(xì)看了么？”
    “據(jù)說幾位考官酬唱之時佳句頻出呀。歐陽內(nèi)翰你曾形容考場情景‘無嘩戰(zhàn)士銜枚勇，下筆chūn蠶食葉聲’，而梅圣俞如此描述貢院景象：‘萬蟻戰(zhàn)時chūn日暖，五星明處夜堂深。’嘖嘖，你們以五星自比，而以我輩為蠶蟻，足可見試官謙德！”
    ……
    此類話語此起彼伏，而歐陽修始終保持緘默，勒馬而立，并不回應(yīng)。
    少頃，又有一人開始質(zhì)疑他的學(xué)問：“禮部試中，內(nèi)翰你出的題目是‘通其變而使民不倦’，這倒奇了，我怎么記得，《易傳》里這句話原文是‘通其變使民不倦’呢？”
    此言甫出，便有人接話：“這何足為奇，如今誰不知道，‘試官偏愛外生而’呀！哈哈……”
    周遭舉子聞之皆笑，歐陽修神態(tài)尚算鎮(zhèn)定，但面色也不禁微微一變。
    歐陽修確實喜歡在文中用“而”字。他曾應(yīng)人所托，作了一篇《相州畫錦堂記》，其中有一句是：“仕宦至將相，富貴歸故鄉(xiāng)。”寫罷寄出，其后推敲之下又覺不妥，便派人快馬將追回原稿，修改后再送上。來人閱了改稿，發(fā)現(xiàn)他只是將以上那句改為了“仕宦而至將相，富貴而歸故鄉(xiāng)”。
    當(dāng)然，此刻舉子提這個并非意在討論他在文字上的偏好，而只是借“外生而”的諧音，暗示他私通外甥女的傳言。
    這一語立即把舉子的興趣引到了他閨闈事上，有人笑問張氏近況，有人開始吟唱那首《望江南》，然后，歐陽修正前方一位褐衣士人拔高聲音，唱起了一闋《醉蓬萊》：“見羞容斂翠，嫩臉勻紅，素腰裊娜。紅藥欄邊，惱不教伊過。半掩嬌羞，語聲低顫，問道有人知么？qiáng整羅裙，偷回眼波，佯行佯坐。更問假如，事還成后，亂了云鬢，被娘猜破……”
    這詞語意丑穢，描寫男女偷情之事，而那褐衣人一壁唱著，一壁引臂翹手，作女兒嬌羞推脫狀，越發(fā)引得眾人謔笑。而唱到后面，有好幾人揚聲相和，看來這詞并非此時新作，應(yīng)是傳唱了一段時日的。
    “這詞也是歐陽內(nèi)翰填的？”圍觀者中有人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