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篇
苗昭容笑而看秋和:“這孩子,看來非得請官家把你調(diào)離尚服局才行了。”
秋和忙擺首:“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今上與苗昭容相視而笑,亦不就此話題談下去,轉(zhuǎn)言道:“快起來。我見席上有銅錢,你與徽柔剛才是在簸錢么?繼續(xù)玩罷。”
秋和再次謝過官家,起身還席,公主也過去,又開始與她簸錢。
秋和手異常靈巧,動作優(yōu)美輕柔。公主撒子時總是嘩啦啦地弄出很大聲響,而她則不,每次拋撒接子聲音都清脆而不刺耳,纖手翻飛如蝴蝶,那沉甸甸的銅錢在她的挑撥下竟也有了落葉般的輕盈,隨她手勢起伏,上下飄游旋舞,把一串單調(diào)重復(fù)的動作演繹得很是好看。
今上坐在一旁抬眼漫看,間或與苗昭容閑聊三五句,眸光卻總會悠悠回轉(zhuǎn)到那兩個簸錢的女孩身上,唇角含笑,目中脈脈,盡是愛憐。
這日他也曾注意到面生的我,經(jīng)苗昭容介紹,他很快記起富弼一事。
“懷吉,這名字不錯。”他微笑著問我,“是你原名還是入宮后改的?”
“入宮后改的,”我回答,又補充說,“這名是張平甫先生給我取的。”
“茂則?”今上語氣有些異樣,然后是一陣短促,但足以令我察覺的沉默。
我心下忐忑,不知哪里答錯,但今上旋即神色如常,溫言道:“既來了這里,旁的事不必再管,少結(jié)jiāo苗娘子閣分外的人,只服侍好公主便好。”
我答應(yīng),他遂讓我退下,未再說什么。
晌午過后,秋和欲告辭,卻又被苗昭容的幾名侍女挽住,紛紛要向她學(xué)新發(fā)式,秋和少不得一一教她們,半日時光又這樣消磨過去。苗昭容留她在閣內(nèi)用晚膳,待她終于可以回居處時天已盡黑。
我主動請命送她出門,迅速回房取了崔白的《秋浦蓉賓圖》藏在袖中,再提了燈籠帶她離開。
走出嬪妃宮院門,見四下無人,我才取出畫軸,告訴她崔白離畫院時所托之事。她接過畫軸,面呈淺笑,目中卻有淚盈眶。
“崔公子……還會回來么?”她低聲問我。
我從她略帶顫音的話語里聞到憂傷的味道,這令我有些不知所措,為了不致她失望,我只能答:“也許……以后會吧。”
她勉qiáng笑笑,謝過我,然后匆匆道別,緊摟著畫軸離開,一轉(zhuǎn)身,右臂即微微一抬,應(yīng)是在拭淚。
此后秋和仍是經(jīng)常來儀鳳閣,亦常去俞婕妤處,皇后偶爾也會叫她過去。終日這樣忙碌,破曉前便入內(nèi)宮,往往又要到天黑才歸,難怪以前總尋她不到。
某日又在儀鳳閣待到很晚,依然是我送她出內(nèi)宮。她那時顯得十分疲憊,面色青白,走路也略有些搖晃,我問她要不要歇歇再走,她說不礙事,連催我回去。我最后雖停步,終究有些擔(dān)心,一直目送她。
她走到皇儀門前,終于支撐不住,身子一軟,倒在地上。
我飛奔過去,見她意識模糊,左右又無內(nèi)人經(jīng)過,我便抱起她,欲送她去尚藥局。
那是一段較遠(yuǎn)的路程。其間經(jīng)過內(nèi)東門司,恰逢張茂則先生自內(nèi)走出。
他看見我們,頗驚訝,問了緣故,然后以兩指探秋和脈搏,須臾,道:“倒無大礙。你這樣抱她去尚藥局太辛苦,不如進(jìn)來,我給她施以針灸,應(yīng)該很快會好。”
帶我們到內(nèi)東門司廂房內(nèi),他取出一盒金針,略加幾針于秋和頭、頸處,不過片刻秋和神色便已緩和。張先生溫言囑她勿緊張,繼續(xù)施針,待一炷香燃盡,才拔出金針。
秋和面色好了許多,曲膝施禮道謝,張先生道:“董內(nèi)人無須多禮。你只是勞累過度,睡眠不足,才有如此癥狀。往后要注意休息,多保重。”
秋和低首答應(yīng)。張先生又道:“聽楚尚服說,你夜間回尚服局后還要調(diào)制妝品,教導(dǎo)小宮人,這樣歇息時間便沒多少了。我明日向皇后說明,請她只讓你在后宮做半日事罷。”
秋和含淚拜謝,張先生避而不受,讓我送她至居處。
送秋和歸來,我再入內(nèi)東門司,張先生尚在洗針消毒,未曾離去。我向他道謝,他微笑道:“舉手之勞而已,況且又不是為你施針,何必謝我。”
我赧然低頭笑,問他:“先生學(xué)過醫(yī)術(shù)?”
“我年少時在御藥院做過事。”他輕描淡寫地說。打量我服色,又含笑道:“不錯,進(jìn)階了。恭喜。和你一起進(jìn)宮的那些小孩子,很多沒你有出息。”
我謝過他,踟躇半晌,再問他:“可是,對我們來說,進(jìn)階升職就是有出息么?”
他微微蹙眉:“你這孩子,在想什么?”
但他語氣中并沒有斥責(zé)的意思,更接近溫和的詢問,故此我有了勇氣問他我思索多年的問題:“進(jìn)階升職就是我們?nèi)雽m后的目標(biāo)么?那么升職又是為了什么?”
他一怔,暫時沒回答,我便再問:“先生你現(xiàn)在是內(nèi)西頭供奉官,勾當(dāng)內(nèi)東門,掌宮禁人物出入和機密案牘的內(nèi)外傳遞,是宦者中的高官了,但你依然衣著簡素,食不重味,待人也和藹寬厚,并不像別的位高權(quán)重者一樣以打罵下屬為樂,那你的樂趣在哪里?你有愿望么?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他沉吟良久,最后說:“你的問題,或許將來有一天,我會給你答案。但現(xiàn)在,你只須做好官家和苗娘子讓你做的事,別的,不必想太多。”
(待續(xù))
夜語
3.夜語
“哥哥。”
清眸不染半點塵埃,公主滿含期待地這樣喚我。我猝不及防,丟盔棄甲。
她是在央求我為她捉刀代筆,寫她父親命題的文章,論“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于心”。
她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小姑娘,卻無耐心讀那些儒家經(jīng)書,而今上對她學(xué)業(yè)頗關(guān)注,常過來查看督促,往往留下一堆作業(yè)命她完成,初時不過是抄寫經(jīng)書兼練字,到后來便要求吟詩作文了。
有次我見她要抄寫的內(nèi)容太多,她寫得辛苦,遂趁旁人不在,悄悄為她寫了幾頁。模仿他人筆跡謄寫的工作于我來說輕而易舉,公主見了大喜,從此一旦作業(yè)稍多,她便來求我為她代筆。
我為她寫了兩三次便不肯再寫,反復(fù)向她解釋翰墨之妙與文章jīng義非自己鉆研領(lǐng)悟不可得。她連稱知道,卻又說只此一次,下不為例,磨我答應(yīng)了,但很快又會有下一次。
這次竟是純粹的捉刀。終于我下定決心,冷對她請求,無論如何不再答應(yīng)。
她雙目一瞬,命侍兒取茶去,書齋中只剩我與她二人,她挨過來,兩手一牽我袖子,輕聲喚:“哥哥。”
我的心,猶如被她手指輕輕撓了一下,驟然收縮。
她滿意地欣賞我?guī)捉斓谋砬椋缓蟠瓜卵劢廾蛉バσ猓乙滦鋼u了搖,又做哀求狀:“哥哥,就幫我寫這一次好不好?我保證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如果晚膳前再不寫完,又要被爹爹罵。”
我能說什么?此情此景,哪怕是她叫我去死,我亦會欣然領(lǐng)命。
我默默坐下,她歡笑著如一只小雀兒般撲騰著跳來跳去,為我鋪好歙州澄心堂紙,在端溪龍香硯中磨好廷珪四和墨,再親手遞給我一支宣城諸葛三副筆,最后自己搬來個紫花墩,爬上去跪坐在上面,雙肘支在書案上,笑吟吟地側(cè)首看我寫字,且不時稱贊。
這聲“哥哥”就此成為我無法擺脫的魔咒。公主喜歡用它令我俯首遵命,但有時也會莫名地這樣喚我,不帶任何目的。
偶爾當(dāng)著旁人面她也會叫我“哥哥”,起初諸宮人大驚失色,說尊卑有別,要她改口,但苗昭容倒不以為意,說:“當(dāng)年官家在chūn宮,也愛喚服侍他的內(nèi)侍周懷政為哥哥呢。無他,對臣下略表親近而已。”
“公主無兄長,官家的養(yǎng)子十三團練也已出宮外居,她多少是有點寂寞罷。”韓氏私下對我說。
今上無子,曾將汝南郡王允讓第十三子鞠育于宮中,賜名宗實,授岳州團練使,故宮中人常稱其“十三團練”。后來因苗昭容生下皇子豫王昕,今上遂命宗實歸藩邸,后來皇子夭折,今上亦未再召宗實回宮。
“十三團練在宮中時,公主便稱他為哥哥。你與十三團練差不多大,她見了倍感親切,才這樣叫你罷。”韓氏說,但又道:“不過,我們身份卑賤,受貴人尊稱是要折福的。官家做皇太子時,周懷政是主管東宮事務(wù)的入內(nèi)副都知,常侍官家左右,官家便戲稱他為哥哥。有一次,周懷政見官家在練字,便上前請官家賜他一幅御書,官家一時興起,寫了幾個大字給他——‘周家哥哥斬斬’。本來是一句戲言,未曾想數(shù)年后周懷政與人密議,欲謀殺相公丁謂,請寇準(zhǔn)為相,奉真宗皇帝為太上皇,傳位于太子,也就是如今的官家。此計未成,周懷政終被斬首。官家可謂一語成讖。也有人說,周懷政受官家尊稱而不知避忌,遲早會遭天譴。”
我明白她言下之意,后來也曾向公主表達(dá)過希望她不再這樣稱我的意思,她卻不管不顧,依然是想喚就喚,我亦不再多言,甚至有點慶幸于她的我行我素,因為每次聽她喚我哥哥,我會感覺到一種隱秘的溫暖。
公主聽尚宮授課,總要我旁聽,課后如有不明白的便會問我,我的學(xué)業(yè)也借這種特殊的方式得以延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