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水微瀾，是一部具有濃郁巴蜀文化地方特色的小說。故事主要講述了清朝末年的農(nóng)家少女鄧幺姑，嫁到天回鎮(zhèn)當(dāng)上了雜貨鋪的老板娘。因?yàn)檎煞虿膛d順愚鈍，被人喊作“傻人”，不討喜，鄧幺姑逐漸與彪悍豪俠的“羅歪嘴”相識，暗生情感。卻不想“羅歪嘴”卻被仇人告密說勾結(jié)義和團(tuán)反洋人。官兵追捕，丈夫蔡傻子鋃鐺入獄，羅歪嘴逃得無影無蹤。為了救出獄中的丈夫，為了兒子的前程，為了情人不再遭追殺，鄧幺姑面對另一個男人拋出的橄欖枝慨然應(yīng)允……

第一部分 序幕

一

至今快四十年了，這幅畫景，猶然清清楚楚的擺在腦際:

天色甫明，隔墻靈官廟剛打了曉鐘，這不是正好早眠的時節(jié)？偏偏非趕快起來不可，不然的話，一家人便要向你做戲了;等不及洗臉，又非開著小跑趕到學(xué)堂——當(dāng)年叫作學(xué)堂，現(xiàn)在叫作私塾。——去搶頭學(xué)不可，不然的話，心里不舒服，也得不到老師的夸獎。

睡眠如此不夠的一個小學(xué)生，既噪山雀兒般放開喉嚨喊了一早晨生書，還包得定十早晨，必有八早晨，為了生書上得太多，背不得，腦殼上挨幾界方，眼皮著糾得生疼，到放早學(xué)回家，吃了早飯再上學(xué)時，胃上已待休息，更被春天的暖氣一烘，對著疊了尺把厚的熟書，安得不眉沉眼重，萬分支持不住，硬想伏在書案上，睡一個飽？可是那頂討厭，頂討厭，專門打人的老師，他卻一點(diǎn)不感疲倦，撐起一副極難看的黃銅邊近視眼鏡，半蹲半坐在一張絕大絕笨重的舊書案前，拿著一條尺把長的木界方，不住的在案頭上敲;敲出一片比野貓叫還駭人的響聲，駭?shù)媚銈冇膊桓宜?/p>

還每天如此，這時必有一般載油、載米、載豬到殺房去的二把手獨(dú)輪小車，——我們至今稱之為雞公車，或者應(yīng)該寫作機(jī)工車，又不免太文雅了點(diǎn)——從四鄉(xiāng)推進(jìn)城來，沉重的車輪碾在紅砂石板上，車的軸承被壓得放出一派很和諧，很悅耳的“咿咿呀呀!咿呀!咿呀!“咿呀？只管是單調(diào)的嘶喊，但在這時候簡直變成了富有強(qiáng)烈性的催眠曲!老師的可憎面孔，似乎離開了眼睛，漸遠(yuǎn)漸遠(yuǎn)，遠(yuǎn)到仿佛黃昏時候的人影;界尺聲也似乎離開了耳朵，漸細(xì)漸細(xì)，細(xì)到仿佛初夏的蚊子聲音，還一直要推演到看不見聽不見的境界。假使不是被同桌坐的年紀(jì)較大的同學(xué)悄悄推醒，那必得要等老師御駕親征，拿界方來敲醒的了。

雖只是一頃時的打盹，畢竟算過了癮。夫然后眼睛才能大大睜開，喊熟書的聲音才能又高又快，雖是口里高喊著“天地元黃“，“粗陳四字“，說老實(shí)話，眼里所看的，并不是千字文、龍文鞭影，而清清楚楚的是一片黃金色的油菜花，碧油油的麥苗，以及一灣流水，環(huán)繞著喬木森森，院墻之內(nèi)，有好些瓦屋的墳園。

至今還難以解釋，那片距城約莫二十來里的墳園，對于我這個生長都市的小孩子，何以會有那么大的誘惑!回憶當(dāng)年，真?zhèn)€無時無刻不在想它，好象戀人的相思，尤其當(dāng)春天來時。

在私塾讀書，照規(guī)矩，從清早一直到打二更，是不許休息的，除了早午兩餐，不得不放兩次學(xué)，以及沒法禁止的大小便外;一年到頭，也無所謂假期，除了端陽、中秋，各放學(xué)三天，過年放半個月，家里有什么婚喪祝壽大事，不得不耽擱相當(dāng)時日外。

倘要休息，只好害病。害病豈非苦事？不，至少在書不溜熟而非背通本不可之時。但是病也是不容易的，你只管禱告它來惠顧你，而它卻不見得肯來。這只好裝病了，裝頭痛，裝肚子痛，暫時誠可以免讀書之苦，不過卻要裝著苦相，躺在床上，有時還須吃點(diǎn)不好吃的苦水，還是不好!算來，惟有清明節(jié)最好了，每年此際，不但有三天不讀書，而且還要跑到鄉(xiāng)下墳園去過兩夜。這日子真好!真比過年過節(jié)，光是穿新衣服，吃好東西，放潑的玩，放潑的鬧，還快活!快活到何種程度!仍舊說不出。

只記得同媽媽坐在一乘二人抬的，專為下鄉(xiāng)，從轎鋪里雇來的鴨篷轎里，剛一走出那道又厚又高的城門洞，雖然還要走幾條和城里差不多同樣的街，才能逐漸看見兩畔的鋪面越來越低、越小、越陋，也才能看見鋪面漸稀，露出一塊一塊的田土，露出塵埃甚厚的大路，露出田野中間一叢叢農(nóng)莊上的林木，然而鼻端接觸到那種迥然不同的氣息，已令我這個一年只有幾度出城，而又富有鄉(xiāng)野趣味的孩子，恍惚起來。

啊!天那么大!地那么寬，平!油菜花那么黃，香!小麥那么青!清澈見底的溝水，那么流!流得的響，并且那么多的竹樹!遼遠(yuǎn)的天邊，橫抹著一片山影，真有趣!

二

這一年，墳園里發(fā)現(xiàn)了奇事。

自從記得清楚那年起，每同爹爹、媽媽、大姐、二姐到墳園來時，在門口迎接我們的，老是住在旁邊院子里的一對老夫婦。看起來，他兩個似乎比外公、外婆還老些，卻是很和藹，對人總是笑嘻嘻的一點(diǎn)不討厭，并且不象別的鄉(xiāng)下人臟。老頭子頂愛抱著我去看牛看羊，一路逗著我玩，教我認(rèn)樹木認(rèn)野花的名字，我覺得他除了葉子煙的臭氣外，并沒有不干凈的地方。老太婆也干凈利爽，凡她拿來的東西，大姐從沒有嫌厭過，還肯到她院子里去坐談，比起對待大舅母還好些。

這一年偏怪!我們的轎子到大門口時，迎著我們走到門口的，不是往年的那對老人，而是一個野娃娃——當(dāng)時，凡不是常同著我們一塊玩耍的孩子，照例給他個特殊名稱:野娃娃。——同著一個高高的瘦瘦的打扮得整齊的年輕女人。

那女人，兩頰上的脂粉搽得很濃，笑瞇了眼睛，露出一口細(xì)白牙齒，高朗的笑道:“太太少爺先到了!我老遠(yuǎn)就看清楚了是你們。媽還說不是哩。“

媽媽好象乍來時還不甚認(rèn)得她，到此，才大聲說道:“啊呀，才是你啦，鄧玄姐，我爭點(diǎn)兒認(rèn)不得你了。“

媽媽一下轎子，也如回外婆家一樣，顧不得打發(fā)轎夫，顧不得轎里東西，回身就向那女人走去。她原本跟著轎子走進(jìn)了院壩，腳小，搶不贏轎夫。

媽媽拉袖子在胸前拂著回了她的安道:“聽說你還好嘍，取玄姐!……果然變了樣兒，比以前越好了!……”

“太太，不要挖苦我了，好啥子，不過飯還夠吃。太太倒是更發(fā)福了。少爺長高了這一頭。還認(rèn)得我不？“我倒仿佛看見過她，記不起了，我也不必去追憶;此刻使我頂感趣味的，就是那個野娃娃。

這是一個比我似乎還大一點(diǎn)的男孩子。眼眶子很小，上下眼皮又象浮腫，又象肥胖。眼珠哩，只看得見一點(diǎn)兒，又不象別些孩子們的眼珠。別些人的都很活動，就不說話，也常常在轉(zhuǎn)。

大家常說錢家表姐生成一對呆眼睛，其實(shí)這野娃娃的眼睛才真呆哩!他每看一件甚么東西，老是死呆呆的，半天半天，不見他眼珠轉(zhuǎn)一轉(zhuǎn)。他的眉毛也很粗。臉上是黃焦焦的，乍看去好象沒有洗干凈的樣兒。一張大嘴，倒掛起兩片嘴角，隨時都象在哭。

那天，有點(diǎn)太陽影子，曬得熱烘烘的。我在轎子里，連一頂青緞潮金邊的瓜皮小帽，尚且戴不住，而那個野娃娃卻戴了頂青料子做的和尚帽，腦后拖一根發(fā)辮，有大指粗細(xì)。身上沒有我穿得好，可是一件黃綠色的厚洋布棉襖，并未打過補(bǔ)釘，只是倒長不短的齊到膝頭，露出半截青布夾褲，再下面，光腳穿了雙缸青布朝元鞋。

三

兩個房間都打開了，仍是那樣的干凈。這點(diǎn)，我就不大懂得，何以關(guān)鎖著的房間，我們每年來時，一打開，里面總是干干凈凈的，四壁角落里沒一點(diǎn)兒灰塵蛛網(wǎng)，地板也和家里的一樣，洗得黃澄澄的，可以坐，可以打滾？萬字格窗子用白紙糊得光光生生。桌、椅、架子床都抹得發(fā)光。

我們帶來的東西，只須放好鋪好，就合適其宜了。不過每年來時，爹爹媽媽一進(jìn)房門，總要向那跟腳走進(jìn)的老頭子笑道:“難為你了，鄧大爺!又把你們累了幾天了!“

堂屋不大，除了供祖先的神龕外，只擺得下兩張大方桌。我們每年在此地祭祖供飯，以及自己一家人一日兩餐，從來都只一桌。大姐說，有一年，大舅、大舅母、二舅、三姨媽、幺姨媽、錢表姐、羅表哥，還有幾個甚么人，一同來這里過清明，曾經(jīng)擺過三桌，很熱鬧。她常同媽媽談起，二姐還記得一些，我一點(diǎn)都記不得了。

堂屋背后，是倒坐廳。對著是一道厚土墻。靠墻一個又寬又高的花臺，栽有一些花草。花臺兩畔，兩株紫荊，很大;還有一株木瓜，他們又喚之為鐵腳海棠，喚之為杜鵑。墻外便是墳?zāi)梗俏覀內(nèi)业膲災(zāi)埂Ｓ幸蛔鞘瘲l砌的邊緣，壘的土極為高大，說是我們的老墳，有百多年了。其余八座，都要小些;但墳前全有石碑石拜臺。角落邊還有一座頂小的，沒有碑，也沒有拜臺，說是老王二爺?shù)膲灐＠贤醵斁褪峭醢驳淖娓福俏覀冊娓甘窒乱幻昧Φ睦霞胰耍?jīng)跟著我們曾祖父打過藍(lán)大順、李短褡褡，所以死后得葬在我們墳園里。

墳園很大，有二三畝地。中間全是大柏樹，頂大的比文廟，比武侯祠里的柏樹還大。合抱大枬樹也有二十幾株。濃蔭四合，你在下面立著，好象立在一個碧綠大幄之中似的。爹爹常說，這些大樹，聽說在我們買為墳地之前，就很大的了。此外便是祖父手植的銀杏與梅花，都很大了。沿著活水溝的那畔，全是榿木同楝樹，枝葉扶疏，極其好看。溝這畔，是一條又密又厚又綠的鐵蒺藜生垣。據(jù)說這比甚么墻柵還結(jié)實(shí)。不但賊爬不進(jìn)來，就連狗也鉆不進(jìn)來。

狗，鄧大爺家倒養(yǎng)有兩只又瘦又老的黑狗。但是它們都很害怕人，我們一來，都躲了;等到吃飯時，才夾著尾巴溜到桌子底下來守骨頭。王安一看見，總是拿窗棍子打出去。

墳園就是我們的福地，在學(xué)堂讀書時，頂令人想念的就是這地方。二姐大我三歲，一到，總是我們兩個把臉一洗了，便奔到園里來。在那又青又嫩的草地上，跳躍、跑、打滾。二姐愛說草是清香的，“你不信，你爬下去聞!“

不錯，果真是清香的。

跳累了，就仰睡在草地上，從蒼翠的枝葉隙中，去看那彩云映滿的天;覺得四周的空曠之感，好象從肌膚中直透入臟腑，由不得你不要快活，由不得你不想打滾。衣裳滾皺了，發(fā)辮滾毛了，通不管。

素來把我們管得比媽媽還嚴(yán)的大姐，走來給我們整理衣裳發(fā)辮時，也不象在家里那樣氣狠狠的，只是說:“太煩了!“有時，她也在草地上坐下子，她不敢跳，不敢跑，她是小腳，并且是穿的高底鞋。

這一年到來，卻與往年有點(diǎn)不同，因?yàn)槠娇仗砹艘粋€鄧幺姐，同一個野娃娃——她的兒子。

四

野娃娃被我看得不好意思，一根指頭塞在嘴里，轉(zhuǎn)到他媽的背后，挽著她的圍裙。我偏要去看他，他偏把一張臉?biāo)浪缆裨谒麐尩膰股稀Ｋ麐屩活櫷覀兊膵寢屨f話，一面向堂屋里走，他也緊緊的跟著。

爹爹的轎子到了，大姐二姐同坐的轎子也到了，王安押著挑子也到了。人是那么多，又在搬東西，又在開發(fā)轎夫挑夫，安頓轎子。鄧大爺、鄧大娘、同他們的媳婦鄧大嫂又趕著在問好，幫忙拿東西，掛蚊帳，理床鋪。王安頂忙了，房間里一趟，灶房里一趟。一個零工長年也喊了來，幫著打洗臉?biāo)瑨叩亍｀囩劢阒悔s著大家說話。大姐也和媽媽一樣，一下轎就同她十分親熱起來。

野娃娃一眨眼就不見了。

我告訴二姐:“今天這兒有個野娃娃，鄧幺姐的兒子，土頭土腦的多有趣。“二姐把眼睛幾眨道:“鄧幺姐的兒子？我象記得。……在那里？我們找他耍去。“我們到處找。找到灶房，鄧大嫂已坐在灶門前燒火，把一些為城里人所難得看見的大柴，連枝帶葉的只管往灶肚里塞。問我們來做甚么。我們回說找鄧幺姐的兒子。

她說:“怕在溝邊上罷？那娃兒光愛跑那些地方的。“ 溝邊也沒有。鄧大爺在那里殺雞，零工長年在刮洗我們帶來的臘肉。

我們一直找到鄧大爺住的那偏院，他正憨癡癡的站在廂房檐下一架黃澄澄的風(fēng)簸箕的旁邊。

我們跳到他身邊。二姐笑嘻嘻的說道:“我都不大認(rèn)得你了。你叫啥名字呢？“沒有回答。

“你也不大認(rèn)得我了嗎？“

沒有回答。

“你幾歲？“

還是沒有回答。并且把頭越朝下埋，埋到只看得見一片狹窄的額頭，和一片圓的而當(dāng)中有個小孔的青料子和尚帽的帽頂。

我說:“該不是啞巴啦？管他的，拖他出去!“

我們一邊一個，捉住他的手腕，使勁拖。他氣力偏大，往里掙著，我們硬拖他不動。

鄧大娘不知為找甚么東西，走進(jìn)來碰見了。我們告訴她:鄧幺姐的兒不肯同我們一塊去耍。

她遂向他吆喝道:“死不開眼的強(qiáng)東西!這樣沒出息!還不走嗎？……看我跟你幾耳光!“二姐擋住她道:“不要打他，鄧大娘!他叫啥名字呀？“

“叫金娃子。……大概跟少爺一樣大罷？……還在念書哩!你們考他一下，看他認(rèn)得幾個字。……“到第二天，金娃子才同我們玩熟了。雖然有點(diǎn)傻，卻不象昨天那樣又怯又呆的了。

我們帶來了幾匣淡香齋的點(diǎn)心。爹爹過了鴉片煙癮后，總要吃點(diǎn)甜東西的。每次要給我們一些，我們每次也要分一些給金娃子，他與我們就更熟了。

就是第二天的下午罷？他領(lǐng)我們到溝里去捉小螃蟹。他說，溝里很多，一伸手就捉得到的。我不敢下水，他卻毫不在意的把朝元鞋一脫，就走了下去。溝邊的水還不深，僅打齊他的膝蓋。他一手挽著棉襖，一手去水里掏摸，并不如其所言:一伸手就捉得到。他又朝前移兩步，還是沒有。他說，溝的那畔石縫里多。便直向那畔踩去，剛到溝心，水已把他的夾褲腳打濕了。

二姐很耽心的叫他轉(zhuǎn)來。他一聲不響，仍舊朝前走去，才幾步，一個前撲，幾乎整個跌到水里，棉襖已著打濕不少。二姐叫喚起來，他回頭說道:“絞干就是啦!“接著走上溝來，把棉襖夾褲通脫了，里面只穿了一件又小又短的布汗衣，下面是光屁股。

二姐道:“你不冷嗎？“

“怕啥子!“

“著了涼，要害病，要吃藥的。“

“怕啥子!“

二姐終究耽心，飛跑去找他的媽。他媽走來，另自拿了件衣裳，一條布褲，也不說甚么，只罵了幾句:“橫刀的!短命的!“照屁股就是一頓巴掌。我?guī)椭惆阉膵尷_，他穿衣裳時，眼淚還掛在臉上，已向著我們笑了，真憨得有趣。

五

兩天半里頭，鄧幺姐很少做甚么事。只有第二天，我們在墳跟前磕頭禮拜時，她來幫著燒了幾疊錢紙;預(yù)備供飯時，她幫著媽媽在灶房里做了兩樣菜。——我們家的老規(guī)矩:平常吃飯的菜，是伙房老楊做;爹爹要格外吃點(diǎn)好的，或是有客來，便該大姐去幫做;凡是祭祖宗的供飯，便該媽媽帶著大姐做，大半是大姐動刀，媽媽下鍋。——媽媽本不肯的，她說:“太太，我還不是喜歡吃好東西的一個人。你們嘗嘗我的手藝看，若還要得，以后家務(wù)不好時，也好來幫太太在灶房里找件事情做做。“

大姐已洗了手，也慫恿媽媽道:“不要等爹爹曉得就得了。讓鄧幺姐把魚和蹄筋做出來試試。我們也好換換口味，你也免得油煙把袖子薰得怪難聞的。“媽媽還在猶豫道:“供祖人的事情呀!……“

她已把鍋鏟搶了過去，笑道;“太太也太認(rèn)真了，我身上是干凈的呀!“除此兩件事外，她老是陪著媽媽大姐在說話。也虧她的話多，說這樣，說那樣，一天到晚，只聽見她們的聲氣。

她是小腳，比媽媽與大姐的腳雖略大點(diǎn)，可是很瘦很尖，走起來很有勁。媽媽曾經(jīng)夸獎過她的腳實(shí)在纏得好，再不象一般鄉(xiāng)下女人的黃瓜腳。鄧大娘接口述說，她小時就愛好，在七歲上跟她纏腳，從沒有淘過大神;又會做針線，現(xiàn)她腳上的花鞋，就是她自己做的。

她不但腳好，頭也好，漆黑的頭發(fā)，又豐富，又是油光水滑的。梳了個分分頭，腦后挽了個圓纂，不戴絲線網(wǎng)子，沒一根亂發(fā)紛披;纂心扎的是粉紅洋頭繩，別了根白銀簪子。別一些鄉(xiāng)下女人都喜歡包一條白布頭巾，一則遮塵土，二則保護(hù)太陽筋，鄉(xiāng)下女人頂害怕的是太陽筋痛;而她卻只用一塊印花布手巾頂在頭上，一條帶子從額際勒到纂后，再一根大銀針將手巾后幅斜別在纂上，如此一來，既可以遮塵土，而又出眾的俏麗。大姐問她，這樣打扮是從那里學(xué)來的。她搖著頭笑道:“大小姐，告訴了你，你要笑的。……是去年冬月，同金娃子的這個爹爹，到教堂里做外國冬至節(jié)時，看見一個洋婆子是這樣打扮的。……你說還好看嗎？“

她的衣裳，也有風(fēng)致，藕褐色的大腳褲子，滾了一道青洋緞寬邊，又鑲了道淡青博古辮子。夾襖是甚么料子，甚么顏色，不知道，因?yàn)樯厦嬲至思蓛舻氖[白洋布衫，袖口駝肩都是青色寬邊，又系了一條寶藍(lán)布圍裙。里外衣裳的領(lǐng)口上，都時興的有道淺領(lǐng)，露出長長的一段項(xiàng)脖，雖然不很白，看起來卻是很柔滑的。

她似乎很喜歡笑，從頭一面和媽媽說話時，她是那么的笑，一直到最后，沒有看見她不是一開口便笑的。大概她那令人一見就會興起“這女人還有趣“的一種念頭的原因，定然是除了有力的小腳，長挑的身材，俏麗的打扮，以及一對彎豆角眼睛外，這笑必也是要素之一。她自己不能說是毫不感覺她有這長處，我們安能不相信她之隨時笑，隨地笑，不是她有意施展她的長處？

她的臉蛋子本來就瘦，瘦到兩個顴骨聳了出來。可是笑的時候，那搽有脂粉的臉頰上，仍有兩個淺淺的酒渦兒。頂奇怪的就是她那金娃子的一雙死魚眼睛，半天半天才能轉(zhuǎn)一轉(zhuǎn)，偏她笑起時的彎豆角眼眶中，卻安了兩枚又清亮又呼靈的眼珠。兒子不象媽，一定象老子了。

她的眉毛不好，短短的，雖然扯得細(xì)，卻不彎。鼻梁倒是輪輪的，鼻翅也不大。嘴不算好，口略大，上唇有點(diǎn)翹，就不笑時，也看得見她那白而發(fā)亮的齒尖，并且兩邊嘴角都有點(diǎn)掛。金娃子的嘴，活象她。不過他媽的嘴，算能盡其說話之能事，他的哩，恐怕用來吃東西的時候居多了。

她的額窄窄的，下額又尖，再加上兩個高顴骨，就成了兩頭尖中間大的一個臉蛋子。后來聽媽媽她們說來，這叫做青果臉蛋。

她不但模樣不討厭，人又活動，性情也好。說起話來，那聲音又清亮又秀氣，尤其在笑的時節(jié)，響得真好聽。媽媽喜歡她，大姐喜歡她，就連王安——頂古怪的東西，連狗都合不來的，對于我們，更常是一副老氣橫秋討人厭的樣子。——也和她好。我親眼看見在第二天的早飯后，她從溝邊洗了衣裳回來，走到竹林邊時，王安忽從竹林中跑出，湊著她耳朵，不知說些甚么，她笑了起來，呸了一口，要走;王安涎著臉，伸手抓住她的膀膊，她便站住了，只是看著王安笑，我故意從灶房里跑出去找金娃子，王安才紅著臉丟開手走了，她哩，只是笑。

只有爹爹一個人，似乎不大高興她。她在跟前時，雖也拿眼睛在看她，卻不大同她說話。那天供了飯，我們吃酒之際，爹爹吃了兩箸魚，連連稱贊魚做得好，又嫩又有味。他舉著酒杯道:“到底鄉(xiāng)下活水魚不同些，單是味道，就好多了!“

媽媽不做聲，大姐只瞅著媽媽笑，二姐口快，先著我就喊道:“爹爹，這魚是鄧幺姐做的。“爹爹張著大眼把媽媽看著，媽媽微微笑道:“是她做的。我要趕著出來穿褂子磕頭，才叫她代一手。我看她還干凈。“

爹爹放下酒杯，頓了頓，也笑道:“看不出，這女人還有這樣好本事。……凡百都好。……只可惜品行太差!“爹爹所說的“品行太差“，在當(dāng)時，我自然不明白指的甚么而言。也不好問。媽媽大姐自然知道，卻不肯說。直到回家，還是懵懵懂懂的僅曉得是一句不好的批評。一直到后來若干年，集合各方傳聞，才恍然爹爹批評的那句話，乃是有這么一段平庸而極普遍的故事。

故事雖然明白，而金娃子業(yè)已飛黃騰達(dá)，并且與我們有姻婭之誼，當(dāng)日喊的鄧幺姐，這時要尊稱為姻伯母了。爹爹見著她時，也備極恭敬，并且很周旋她。“品行太差“一句話，他老人家大約久已忘懷了。

第二部分 在天回鎮(zhèn) (1)

一

由四川省省會成都，出北門到成都府屬的新都縣，一般人都說有四十里，其實(shí)只有三十多里。路是彎彎曲曲畫在極平坦的田疇當(dāng)中，雖然是一條不到五尺寬的泥路，僅在路的右方鋪了兩行石板;雖然大雨之后，泥濘有幾寸深，不穿新草鞋幾乎半步難行，而晴明幾日，泥濘又變?yōu)橐粚痈拥膲m土，人一走過，很少有不隨著鞋的后跟而揚(yáng)起幾尺的;然而到底算是川北大道。它一直向北伸去，直達(dá)四川邊縣廣元，再過去是陜西省的寧羌州、漢中府，以前走北京首都的驛道，就是這條路線。并且由廣元分道向西，是川甘大鎮(zhèn)碧口，再過去是甘肅省的階州、文縣，凡西北各省進(jìn)出貨物，這條路是必由之道。

路是如此平坦，但是不知從甚么時代起，用四匹馬拉的高車，竟自在四川全境絕了蹤，到現(xiàn)在只遺留下一種二把手推著行走的獨(dú)輪小車;而運(yùn)貨只有騾馬與挑擔(dān)，運(yùn)人只有八人抬的、四人抬的、三人抬的、二人抬的各種轎子。

以前官員士子來往北京與四川的，多半走這條路。尤其是學(xué)政總督的上任下任。沿路州縣官吏除供張之外，便須修治道路。以此，大川北路不但與川東路一樣，按站都有很寬綽很大樣的官寓，并且常被農(nóng)人侵蝕為田的道路:畢竟不似其他大路，只管是通道，而只能剩一塊二尺來寬的石板給人轎駝馬等行走，而這路還居然保持到五尺來寬的路面。

路是如此重要，所以每日每刻，無論晴雨，你都可以看見有成群的駝畜，載著各種貨物，參雜在四人官轎、三人丁拐轎、二人對班轎、以及載運(yùn)行李的扛擔(dān)挑子之間，一連串的來，一連串的去。在這人流當(dāng)中，間或一匹瘦馬，在項(xiàng)下?lián)u著一串很響的鈴鐺，載著一個背包袱挎雨傘的急裝少年，飛馳而過，你就知道這便是驛站上送文書的了。不過近年因?yàn)橛辛穗妶螅臅R已逐漸逐漸的少了。

就在成都與新都之間，剛好二十里處，在錦田繡錯的廣野中，位置了一個不算大也不算小的鎮(zhèn)市。你從大路的塵幕中，遠(yuǎn)遠(yuǎn)的便可望見在一些黑魆魆的大樹蔭下，象巖石一樣，伏著一堆灰黑色的瓦屋;從頭一家起，直到末一家止，全是緊緊接著，沒些兒空隙。在灰黑瓦屋叢中，也象大海里濤峰似的，高高突出幾處雄壯的建筑物，雖然只看得見一些黃琉璃碧琉璃的瓦面，可是你一定猜得準(zhǔn)這必是關(guān)帝廟火神廟，或是甚么宮甚么觀的大殿與戲臺了。

鎮(zhèn)上的街，自然是石板鋪的，自然是著雞公車的獨(dú)輪碾出很多的深槽，以顯示交通頻繁的成績，更無論乎駝畜的糞，與行人所棄的甘蔗渣子。鎮(zhèn)的兩頭，不能例外沒有極臟極陋的窮人草房，沒有將土地與石板蓋滿的穢草豬糞，狗矢人便。而臭氣必然撲鼻，而襤褸的孩子們必然在這里嬉戲，而窮人婦女必然設(shè)出一些攤子，售賣水果與便宜的糕餅，自家便安坐在攤后，共鄰居們談天做活。

不過鎮(zhèn)街上也有一些較為可觀的鋪?zhàn)樱c鎮(zhèn)外情形便全然不同了。即如火神廟側(cè)那家云集棧，雖非官寓，而氣派竟不亞于官寓，門口是一片連三開間的飯鋪，進(jìn)去是一片空壩，全鋪的大石板，兩邊是很大的馬房。再進(jìn)去，一片廣大的轎廳，可以架上十幾乘大轎。穿過轎廳，東廂六大間客房，西廂六大間客房，上面是五開間的上官房。上官房后面，一個小院壩，一道短墻與更后面的別院隔斷;而短墻的白石灰面上，是彩畫的福祿壽三星圖，雖然與全部房舍同樣的陳舊黯淡，表白出它的年事已高，但是青春余痕，終未泯滅干凈。

這鎮(zhèn)市是成都北門外有名的天回鎮(zhèn)。志書上，說它得名的由來，遠(yuǎn)在中唐。因?yàn)樘菩诒馨驳撋街畞y，由長安來南京，——成都在唐時號稱南京，以其在長安之南也。——剛到這里，便“天旋地轉(zhuǎn)回龍馭“了。皇帝在昔自以為是天之子，天子由此回鑾，所以得了這個帶點(diǎn)歷史臭味的名字。

二

鎮(zhèn)街上還有一家比較可觀的鋪?zhàn)樱诨鹕駨R之南，也是一個雙開間的鋪面。在前是黑漆漆過的，還一定漆得很好;至今被風(fēng)日剝蝕，黑漆只剩了點(diǎn)痕跡，但門枋、門檻、鋪板、連里面一條長柜臺，還是好好的并未朽壞。招牌是三個大字:興順號，新的時候，那貼金的字，一定很輝煌;如今招牌的字雖不輝煌，但它的聲名，知道的卻多。

興順號是鎮(zhèn)上數(shù)一數(shù)二，有好幾十年歷史的一家雜貨鋪。貨色誠不能與城內(nèi)一般大雜貨店相比，但在鄉(xiāng)間，總算齊備。尤其是賣的各種白酒，比鎮(zhèn)上任何酒店任何雜貨鋪所賣的都好。其實(shí)酒都是販來的，都是各地?zé)坷锟镜模d順號的酒之所以被人稱揚(yáng)者，只在摻的水比別家少許多而已。

興順號還有被人稱揚(yáng)之處，在前是由于掌柜——在別處稱老板，成都城內(nèi)以及近鄉(xiāng)都稱掌柜——蔡興順之老實(shí)。蔡興順小名叫狗兒，曾經(jīng)讀過兩年書，雜字書滿認(rèn)得過，寫得起。所以當(dāng)他父親在時，就在自家鋪?zhàn)永锕芾韼つ浚母赣H學(xué)了一手算盤。二十歲上，曾到新都縣城里一家商店當(dāng)過幾年先生。一點(diǎn)惡嗜好沒有，人又極其膽小可靠，只是喜歡喝一杯，不過也有酒德，微醺時只是睗著眼睛笑，及了量，便酣然一覺，連炸雷都打不醒。老板與同事們都喜歡他，也因?yàn)樗蠈?shí)一點(diǎn)，對于別人的玩弄，除了受之勿違外，實(shí)在不曉得天地間還有報復(fù)的一件事。于是，大家遂給他敬上了一個徽號，叫傻子。

他父親要死時，他居然積存了十二兩銀子回來。他父親雖是病得發(fā)昏，也知道這兒子是個克紹箕裘的佳兒，不由不放心大膽，一言不發(fā)，含笑而逝。老蔡興順既死，狗兒便承繼了這個生理，并承繼了興順名號。做起生意，比他父親還老實(shí)，這自然受人稱揚(yáng);但不象他父親通達(dá)人情，不管你是至親好友，要想向他賒欠一點(diǎn)東西，那卻是從來沒有的事。可是也有例外，這例外只限于他一個表哥歪嘴羅五爺。

興順號在近年來被人稱揚(yáng)的，自然由于他的老婆了。

方蔡傻子三年，滿孝生意鼎盛之際，他新都的一個舊同事，因?yàn)橐患趺词拢愤^天回鎮(zhèn)，來看他;也不知他因了甚么緣由，忽然留這舊同事吃了杯大曲酒，一個鹽蛋，兩塊豆腐干。這位被優(yōu)禮的客人，大概為答報他盛情起見，便給他做起媒來。說他有個遠(yuǎn)方親戚，姓鄧的，是個務(wù)農(nóng)人家，有個姑娘，已二十二歲了，有人材，有腳爪，說來配他，恰是再好沒有了。

蔡傻子雖然根本未想到娶妻這件事，也不明白娶妻的好處，但既經(jīng)人當(dāng)面提說，也不免紅起臉來。自己沒有主意，特意將羅歪嘴找來商量。

羅歪嘴道:“你是有身家的生意人，不比我這個跑灘匠，你應(yīng)該討個老婆，把姑夫的香煙承繼起來。我早就跟你留心了的，既有人做媒，那便好了;你只管答應(yīng)下，我一切跟你幫忙好了。“務(wù)農(nóng)人家的女兒配一個雜貨鋪的掌柜，誰不說是門戶相當(dāng)，天作之合？何況蔡掌柜又無父母、伯叔、兄弟、姊妹，人又本分，這婚姻又安得不一說便成，一成便就呢？

但是誰也料不到豬能產(chǎn)象。務(wù)農(nóng)人家的姑娘，竟不象一個村姑，而象一個城里人。首先把全鎮(zhèn)轟動的，就是陪奩豐富，有半堂紅漆木器;其次是新娘子有一雙伶俐小腳;再次是新娘子人材出眾。

新婚之后，新娘子只要一到柜臺邊，一般少年必一擁而來，稱著蔡大嫂，要同她攀談。她雖是怯生，卻居然能夠?qū)Υ饚拙洌驊?yīng)酬一杯便茶，一筒水煙;與一般鄉(xiāng)下新娘子只要見了生人，便把頭埋著，一萬個不開口的，比并起來，自然她就蘇氣多了。

鎮(zhèn)上男子們不見得都是圣人之徒。可惜鄧家幺姑嫁給蔡傻子，背地議論為“一朵鮮花插在牛矢上“的，何嘗沒有人？羨慕蔡傻子，羨慕到眼紅，不惜犯法背理，要想把乾坤扭轉(zhuǎn)來的，又何嘗沒有人？

蔡傻子之所以能夠毫無所損的安然過將下去者，正虧他的表哥羅歪嘴的護(hù)法力量。

三

羅歪嘴——其實(shí)他的嘴并不歪。因?yàn)樗棵颗c女人調(diào)情時，卻免不要把嘴歪幾歪，于是便博得了這個綽號。——名字叫羅德生，也是本地人。據(jù)說，他父親本是個小糧戶，他也曾讀過書，因?yàn)樾郧椴唤x到十五歲，還未把《四書》讀完;一旦不愛讀了，便溜出去，打流跑灘。從此就加入哥老會，十幾年只回來過幾次。

他父母死了。一個姐姐嫁在老棉州，小小家當(dāng)，早就弄光。到他回來之時，總是住在他姑夫老蔡興順的鋪?zhàn)觾?nèi)。老蔡興順念著內(nèi)親情誼，待他很好。他對姑夫，也極其懇摯，常向他說:“你老人家待我太厚道，我若有出頭日子，總不會忘記你老人家的。“

老蔡興順回答的是:“我們都是至親，不要說這些生分話。只是你表弟狗兒太老實(shí)，你隨時照顧他一下就好了。“蔡傻子承繼之后，也居然能貼體父志，與他常通有無，差不多竟象是親兄弟一樣。

最近三四年，他當(dāng)了本碼頭舵把子朱大爺?shù)拇蠊苁隆Ｒ运慕?jīng)歷，以他的本領(lǐng)，朱大爺聲光越大，而他的地位卻也越高。縱橫四五十里，只要以羅五爺一張名片，盡可吃通，至于本碼頭的天回鎮(zhèn)，更勿庸說了。

羅歪嘴更令一般人佩服的，就是至今還是一個光桿。年紀(jì)已是三十五歲，在手上經(jīng)過的銀錢，總以千數(shù)，而到現(xiàn)在，除了放利的幾百兩銀子外，隨身只有紅漆皮衣箱一口，被蓋卷一個，以及少許必用的東西。

他的錢那里去了？這是報得出帳目來的:弟兄伙的通挪不說了，其次是吃了，再次是嫖了。

嫖，在袍哥界中，以前規(guī)矩嚴(yán)時，本是不許的，但到后來，也就沒有人疵議了。況乎羅歪嘴嫖得很有分寸，不是賣貨，他絕不下手，他常說:“老子們出錢買淫，天公地道。“又常自負(fù):婊子、兔子、小旦，嫖過不少，好看的，嬌媚的，到手總有幾十，但玩過就是，頂多四個月，一腳踢開。說不要，就不要，自己從未沉迷過，也從未與人爭過風(fēng)，吃過醋。

有人勸他不如正正經(jīng)經(jīng)討個老婆，比起嫖來，既省錢，又方便。再則，三十五歲的人，也應(yīng)該有個家才好呀。

他的回答，則是:“家有啥子味道？家就是枷!枷一套上頸項(xiàng)，你就休想擺脫。女人本等就是拿來玩的，只要新鮮風(fēng)趣，出了錢也值得。老是守著一個老婆，已經(jīng)寡味了，況且討老婆，總是討的好人家女兒，無非是作古正經(jīng)死板板的人，那有甚么意思？“

他的見解如此，而與蔡興順的交誼又如彼。所以當(dāng)蔡大嫂新嫁過來，許多人正要發(fā)狂之際，羅歪嘴便挺身而出，先向自己手下三個調(diào)皮的弟兄張占魁、田長子、杜老四，鄭重吩咐道:“蔡傻子，誰不曉得是老子的表弟，他的老婆，自是老子的表弟婦。不過長得伸抖一點(diǎn)，這也是各人的福氣。……其實(shí)，也不算甚么，為啥子大家就不安本分起來？……你們?nèi)ジ艺泻粢宦暳T!“

羅歪嘴發(fā)了話，蔡傻子夫婦才算得了清靜，一直到兩年半之后，金娃子已一歲零四個月，才發(fā)生了一件新的事故。

四

蔡大嫂是鄧大娘前夫的女兒。她的親生父親，是在一個大戶人家當(dāng)小管事的。她出世半歲，就喪了父親，一歲半時，就隨母來到鄧家。母親自然是愛的，后父也愛如己出，大家都喊她做幺女，幺姑，雖然在她三歲上，她母親還給她生了一個妹妹，直到四歲才害天花死了。

鄧幺姑既為父母所鐘愛，自然，凡鄉(xiāng)下姑娘所應(yīng)該做的事:爬柴草，喂豬，紡棉紗，織布，她就有時要做，她母親也會說:“幺姑丟下好了，去做你的細(xì)活路!“

但是，她畢竟如她母親所言，自幼愛好，粗活路不做，細(xì)活路卻是很行的。因此，在十二歲上，她已纏了一雙好小腳。她母親常于她洗腳之后，聽見過她在半夜里痛得不能睡，抱著一雙腳，咈咈的呻吟著哭，心里不忍得很，叫她把裹腳布松一松，“幺姑，我們鄉(xiāng)下人的腳，又不比城里太太小姐們的，要纏那么小做啥子？“

她總是一個字的回答:“不!“勸狠了，她便生氣說:“媽也是呀!你管得我的!為啥子鄉(xiāng)下人的腳，就不該纏小？我偏要纏，偏要纏，偏要纏!痛死了是我嘛!“

她又會做針線，這是她十五歲上，跟鄰近韓家院子里的二奶奶學(xué)的。韓二奶奶是成都省里一個大戶人家的姑娘，嫁到韓家不過四年，已經(jīng)生了一兒一女，但一直過不慣鄉(xiāng)下生活，終日都是愁眉苦眼的想念成都。雖有妯娌姊妹，總不甚說得來，有時一說到成都，還要被她們帶笑的譏諷說:“成都有啥子好？連鄉(xiāng)壩里一根草，都是值錢的!燒柴哩，好象燒檀香!我們也走過一些公館，看得見簸箕大個天，沒要把人悶死!成都人啥子都不會，只會做假。“

于是，例證就來了。二奶奶一張口如何辯得贏多少口，只好不辯。一直在鄧幺姑跟前，二奶奶才算舒了氣。

鄧幺姑頂喜歡聽二奶奶講成都。講成都的街，講成都的房屋，講成都的廟宇花園，講成都的小飲食，講成都一年四季都有新嘗的小菜:“這也怪了!我是頂喜歡吃新鮮小菜的。當(dāng)初聽說嫁到鄉(xiāng)壩里來，我多高興，以為一年到頭，都有好小菜吃了。那里曉得鄉(xiāng)壩里才是鬼地方!小菜倒都有，吃蘿卜就盡吃蘿卜，吃白菜就盡吃白菜!總之:一樣菜出來，就吃個死!并且菜都出得遲，打個比方，象這一晌，在成都已吃新鮮茄子了，你看，這里的茄子才在開花!……“尤其令鄧幺姑神往的，就是講到成都一般大戶人家的生活，以及婦女們爭奇斗艷的打扮。

二奶奶每每講到動情處，不由把眼睛揉著道:“我這一輩子是算了的，在鄉(xiāng)壩里拖死完事!還想再過從前日子，只好望來生去了!幺姑，你有這樣一個好胎子，又精靈，說不定將來嫁跟城里人家，你才曉得在成都過日子的味道!“并且逢年過節(jié)，又有逢年過節(jié)的成都。二奶奶因?yàn)樗监l(xiāng)病的原因，愈把成都美化起來。于是，兩年之間，成都的幻影，在鄧幺姑的腦中，竟與所學(xué)的針線功夫一樣，一天一天的進(jìn)步，一天一天的擴(kuò)大，一天一天的真確。

從二奶奶口中，零零碎碎將整個成都接受過來，雖未見過成都一面，但一說起來，似乎比常去成都的大哥哥還熟悉些。她知道成都有東南西北四道城門，城墻有好高，有好厚;城門洞中間，來往的人如何擁擠。她知道由北門至南門有九里三分之長，西門這面別有一個滿城，里面住的全是滿吧兒，與我們漢人很不對的。她知道北門方面有個很大的廟宇，叫文殊院;吃飯的和尚日常是三四百人，煮飯的鍋，大得可以煮一只牛，鍋巴有兩個銅錢厚。她知道有很多的大會館，每個會館里:單是戲臺，就有六七處，都是金碧輝煌的;江南館頂闊綽了，一年要唱五六百本整本大戲，一天總是兩三個戲臺的唱。

她知道許多熱鬧大街的名字:東大街，總府街，湖廣館;湖廣館是頂好買菜的地方，凡是新出的菜蔬野味，這里全有;并且有一個卓家大醬園，是做過宰相的卓秉恬家開的，豆腐乳要算第一。她知道點(diǎn)心做得頂好的是淡香齋，桃圓粉香肥皂做得頂好的是桂林軒，賣肉包子的是都益處，過了中午就買不著了，賣水餃子的是亢餃子，此外還有便宜坊，三錢銀子可以配一個消夜攢盒，一兩二錢銀子可以吃一只燒填鴨，就中頂著名的，是青石橋的溫鴨子。

她知道制臺、將軍、藩臺、臬臺，出來多大威風(fēng)，全街沒一點(diǎn)人聲，只要聽見導(dǎo)鑼一響，鋪?zhàn)永镤佔(zhàn)油猓沧娜耍荚撜酒饋恚^上包有白帕子，戴有草帽子的，都該立刻揭下;成都華陽稱為兩首縣，出來就不同了，拱竿四轎拱得有房檐高，八九個轎夫抬起飛跑，有句俗話說:“要吃飯，抬兩縣，要睡覺，抬司道。“她知道大戶人家是多么講究，房子是如何的高大，家具是如何的齊整，差不多家家都有一個花園。

她更知道當(dāng)太太的、奶奶的、少奶奶的、小姐的、姑娘的、姨太太的，是多么舒服安適，日常睡得晏晏的起來，梳頭打扮，空閑哩，做做針線，打打牌，到各會館女看臺去看看戲，吃得好，穿得好，又有老婆子丫頭等服伺;灶房里有伙房有廚子，打掃跑街的有跟班有打雜，自己從沒有動手做過飯掃過地;一句話說完，大戶人家，不但太太小姐們，不做這些粗事，就是上等丫頭，又何嘗摸過鍋鏟，提過掃把？那個的手，不是又白又嫩，長長的指甲，不是鳳仙花染紅的？

鄧幺姑之認(rèn)識成都，以及成都婦女生活，是這樣的，固無怪其對于成都，簡直認(rèn)為是她將來歸宿的地方。

有時，因?yàn)殛幱昊蚴巧趺词拢荒艿巾n家大院去，便在堂屋織布機(jī)旁邊，或在灶房燒火板凳上，同她母親講成都，她母親雖是生在成都，嫁在成都，但她所講的，幾乎與韓二奶奶所講的是兩樣。成都并不象天堂似的好，也不象萬花筒那樣五色繽紛，沒錢人家苦得比在鄉(xiāng)壩里還厲害:“鄉(xiāng)壩里說苦，并不算得。只要你勤快，到處都可找得著吃，找得著燒。任憑你穿得再襤褸，再壞，到人家家里，總不會受人家的嘴臉。還有哩，鄉(xiāng)壩里的人，也不象成都人那樣動輒笑人，鄙薄人，一句話說得不好，人家就看不起你。我是在成都過傷了心的。

記得你前頭爹爹，以前還不是做小生意的，我還不是當(dāng)過掌柜娘來？強(qiáng)強(qiáng)勉勉過了一年多不操心的日子，生你頭半年，你前頭爹爹運(yùn)氣不好，一場大病，把啥子本錢都害光了。想著那時，我懷身大肚的走不動，你前頭爹爹扶著病，一步一拖的去找親戚，找朋友，想借幾個錢來吃飯醫(yī)病。你看，這就是成都人的好處，誰睬他？后來，連啥子都當(dāng)盡賣光，只光光的剩一張床。你前頭爹爹好容易找到趙公館去當(dāng)個小管事，一個月有八錢銀子，那時已生了你了。……“

五

舊事創(chuàng)痕，最好是不要去剝它，要是剝著，依然會流血的。所以鄧大娘談到舊時，雖然事隔十余年，猶然記得很清楚:是如何生下幺姑之時，連甚么都沒有吃的，得虧隔壁張姆姆盛了一大碗新鮮飯來，才把腔子填了填。是如何丈夫舊病復(fù)發(fā)死了，給趙老爺趙太太磕了多少頭，告了多少哀，才得棺殮安埋。是如何告貸無門，處處受別人的嘴臉，房主催著搬家，連磕頭都不答應(yīng)，弄到在人販子處找雇主，都說帶著一個小娃娃不方便，有勸她把娃娃賣了的，有勸她丟了的，她舍不得，后來，實(shí)在沒法，才聽?wèi){張姆姆說媒，改嫁給鄧家。算來，從改嫁以后，才未焦心穿吃了。

鄧大娘每每長篇大論的總要講到兩眼紅紅的，不住的擤鼻涕。有時還要等到鄧大爺勸得不耐煩，生了氣，兩口子吵一架，才完事。

但是，鄧幺姑總疑心她母親說的話，不見得比韓二奶奶說的更為可信。間或問到韓二奶奶:“成都省的窮人，怕也很苦的罷？“而回答的卻是:“連討口子都是快活的!你想，七個錢兩個鍋魁，一個錢一個大片鹵牛肉，一天那里討不上二十個錢，就可以吃葷了!四城門賣的十二象，五個錢吃兩大碗，鄉(xiāng)壩里能夠嗎？“少年人大抵都相信好的，而不相信不好的，所以鄧幺姑對于成都的想象，始終被韓二奶奶支配著在。總想將來得到成都去住，并在大戶人家去住，嘗嘗韓二奶奶所描畫的滋味，也算不枉生一世。

要不是韓二奶奶在鄧幺姑的十八歲上死了，她或許有到成都去住的機(jī)會。因?yàn)轫n二奶奶有一次請她做一只挑花裹肚，說是送給她娘家三兄弟的。據(jù)她說來，她三兄弟已下過場，雖沒有考上秀才，但是書卻讀通了。人也文秀雅致，模樣比她長得好，十指纖纖，比女子的手還嫩。今年二十一歲，大家正在給他說親哩。不知韓二奶奶是否有意，說到她三兄弟的婚事時，忽拿眼睛上上下下把鄧幺姑仔細(xì)審視了一番。她也莫名其妙的，忽覺心頭微微有點(diǎn)跳，臉上便發(fā)起燒來。

隔了兩個月，韓二奶奶已經(jīng)病倒了，不過還撐得起來，只是咳。鄧幺姑去看她時，她一把抓住她的手，低低說道:“幺姑，我們再不能同堆做活路，……擺龍門陣了!……我本想把你說跟我三兄弟的，……他們已看過你的活路，……就只嫌門戶不對。……聽說陸親翁要討一個姨娘，……他雖是五十幾歲的人，……兩個兒子都捐了官，……家務(wù)卻好，……又是住開的。……我已帶口信去了，……但我恐怕等不得回信，……幺姑，你自家的事，……你自家拿主意罷!……“她很著急，很想問個明白，但是房里那么多人，怎好出口？打算下一次再來問，老無機(jī)會，也老不好意思，而韓二奶奶也不待說清楚就奄然而逝。于是，一塊沉重的石頭便擱在鄧幺姑的心上。

韓二奶奶之死，本是太尋常一件事，不過鄧幺姑卻甚為傷心，逢七必去哭一次，足足哭了七次。大家只曉得韓二奶奶平日待鄧幺姑好，必是她感激情深;又誰曉得鄧幺姑之哭，乃大半是自哭身世。因她深知，假使她能平步登天的一下置身到成都的大戶人家，這必須借重韓二奶奶的大力，如今哩，萬事全空了!

其實(shí)，她應(yīng)該怨恨韓二奶奶才對的。如其不遇見韓二奶奶，她心上何至于有成都這個幻影，又何至于知道成都大戶人家的婦女生活之可欣羨，又何至于使她有生活的比較，更何至于使她漸漸看不起當(dāng)前的環(huán)境，而心心念念想跳到較好的環(huán)境中去，既無機(jī)會實(shí)現(xiàn)，而又不甘恬淡，便漸漸生出了種種不安來？

自從韓二奶奶死后，她的確變成了一個樣子。平常做慣的事，忽然不喜歡做了。半個月才洗一回腳，丈許長的裹腳布丟了一地，能夠兩三天的讓她塞在那里，也不去洗，一件汗衣，有本事半個月不換。并且懶得不得開交，幾乎連針掉在地上，也不想去拈起來。

早晨可以睡到太陽曬著屁股還不想起床，起來了，也是大半天的不梳頭，不洗臉;夜里又不肯早點(diǎn)睡，不是在月光地上，就是守著瓦燈盞，呆呆的不知想些甚么。脾氣也變得很壞，比如你看見她端著一碗干飯，吃得哽哽咽咽的，你勸她泡點(diǎn)米湯，她有本事立刻把碗重重的向桌上一擱，轉(zhuǎn)身就走，或是鼓著眼說道:“你管我的!“

平日對大哥很好，給大哥做襪子補(bǔ)襪底，不等媽媽開口;如今大哥的襪子破到底子不能洗了，還照舊的扔在竹籃里。并且對大哥說話，也總是秋風(fēng)黑臉的，兩個月內(nèi)，只有一次，她大哥從成都給她買了一條印花洋葛巾來，她算喜歡了兩頓飯工夫。

她這種變態(tài)，引起第一個不安的，是鄧大爺。有一天，她不在跟前，他送一面卷葉子煙，一面向鄧大娘說道:“媽媽，你可覺得幺姑近來很有點(diǎn)不對不？……我看這女娃子怕是有了心了？“鄧大娘好象吃了驚似的，瞪著他道:“你說她懂了人事，在鬧嫁嗎？”

“怕不是嗎？……算來再隔三個月就滿十九歲了。……不是已成了人嗎？”

“未必罷？我們十八九歲時，還甚么都不懂哩。……說老實(shí)話，我二十一歲嫁跟你前頭那個的時候，一直上了床，還是渾的，不懂得。”

“那 能比呢;光緒年間生的人？……“

兩個人彼此瞪著，然后把他們女兒近月來的行動，細(xì)細(xì)一談?wù)摚接X得女兒確是有了心。鄧大娘首先就傷心起來，抹著眼淚道:“我真沒有想到，幺姑一轉(zhuǎn)眼就是別人家的人了，這十幾年的苦心，我真枉費(fèi)了!看來，女兒到底不及男娃子。你看，老大只管是你前頭生的，到底能夠送我們的終，到底是我們的兒子!……“

第二部分 在天回鎮(zhèn) (2)

六

鄧幺姑的親事既被父母留心之后，來做媒的自然不少。莊稼人戶以及一般小糧戶，能為鄧大爺欣喜的，又未必是鄧大娘合意的;鄧大娘看得上的，鄧大爺又不以為然。

鄧大爺自以為是一家之主，嫁女大事，他認(rèn)為不對的，便不可商量。鄧大娘則以為女兒是我的，你雖是后老子，頂多只能讓你作半個主，要把女兒嫁給甚么人，其權(quán)到底在我的手上。兩口子為女兒的事，吵過多少回，然而所爭執(zhí)的，無非是你作主我作主的問題，至于所說的人家，是不是女兒喜歡的，所配的人須不須女兒看一看，問問她中不中意？照規(guī)矩，這只有在嫁娶二婚嫂時，才可以這樣辦，黃花閨女，自古以來，便只有靜聽父母作主的了。

設(shè)如你就干犯世俗約章，親自去問女兒:某家某人你要見不見一面？還合不合意？你打不打算嫁給他？或者是某家怎樣？某人怎樣？那我可以告訴你，你就問到舌焦唇爛，未必能得到肯定的答復(fù)。或者竟給你一哭了事，弄得你簡直摸不著火門。

鄉(xiāng)間誠然不比城市拘泥，務(wù)農(nóng)人家誠然不比仕宦人家講禮，但是在說親之際，要姑娘本身出來有所主張，這似乎也是開天辟地以來所沒有的。所以，鄧幺姑聽見父母在給她代打主意，自己只管暗暗著急，要曉得所待嫁與的，到底是什么人;然而也只好暗暗著急，爹爹媽媽不來向自己說，自己也不好去明白的問。只是風(fēng)聞得媒人所提說的，大抵都在鄉(xiāng)間，而并非成都，這是令她既著急而又喪氣的事。

直到她十九歲的春天，韓二奶奶的新墳上已長了青草。

一晚，快要黃昏了，一陣陣烏鴉亂叫著直向許多叢樹間飛去。田里的青蛙到處在喧鬧，田間已不見一個人，她正站在攏門口，看鄰近一般小孩子牽著水牛出溝里困水之際，忽見向韓家大院的小路上，走來兩個女人;一個是老實(shí)而寡言的韓大奶奶，一個卻認(rèn)不得，穿得還整齊干凈。

兩個人筆端走來，韓大奶奶把自己指了指，悄悄在那女人耳邊，嘁喳了幾句，那女人便毫不拘執(zhí)的，來到跟前，淡淡打了個招呼，從頭至腳，下死眼的把自家看了一遍;又把一雙手要去，握在掌里，捏了又看，看了又摸，并且牽著她走了兩步，這才同她說了幾句話，問了她年齡，又問她平日做些甚么。態(tài)度口吻，很是親切。韓大奶奶只靜靜的站在旁邊。

末后，那女人才向韓大奶奶說道:“在我看，倒是沒有談駁;想來我們老太爺也一定喜歡。我們就進(jìn)去同她爹媽講罷，早點(diǎn)了，早點(diǎn)好!今天這幾十里的路程，真把我趕夠了!“從這女人的言談裝束，以及那滿不在乎的態(tài)度上看來，不必等她自表，已知她是從成都來的。

從成都趕來的一個女人，把自己如此的看，如此的問;再加以說出那一番話;即令鄧幺姑不是精靈人，也未嘗猜想不到是為的甚么事。因此當(dāng)那女人與韓大奶奶進(jìn)去之后，她便覺得心跳得很，身上也微微有點(diǎn)打抖。女人本就有喜歡探求秘密的天性，何況更是本身的事情，于是她就趕快從祠堂大院這畔繞過去，繞到灶房，已經(jīng)聽見堂屋里說話的聲音。

是鄧大爺有點(diǎn)生氣的聲音:“高大娘，承你的情來說這番話!不過，我們雖是耕田作地的莊稼佬，卻也是清白人家，也還有碗飯吃，還弄不到把女兒賣給人家作小老婆哩!……“

跟著是鄧大娘的聲音:“歲數(shù)差得也太遠(yuǎn)啦!莫說做小老婆，賣斷根，連父母都見不著面，就是明媒正娶，要討我們幺姑去做后太太，我也嫌他老了。不說別的，單叫他同我們幺姑站在一塊，就夠難看了!“

那女人象又勸了幾句，聽不很清楚，只急得她絞著一雙手，心想:“該可答應(yīng)了罷!“

然而事實(shí)相反，媽媽更大聲的喊了起來:“好道!兩個兒子都做了官，老姨太太還有啥勢力？只管說有錢，家當(dāng)卻在少爺少娘手上，老頭子在哩，自然穿得好，吃得好，呼奴使婢，老頭子死了呢？……“

爹爹又接過嘴去:“媽媽，同她說這些做啥，我們不是賣女兒的人!我們也不希罕別人家做官發(fā)財，這是各人的命!我們女兒也配搭不上，我們也不敢高攀!我們鄉(xiāng)下人的姑娘，還是對給鄉(xiāng)下人的好，只要不餓死!“

又是媽媽的聲音:“這話倒對!城里人家討小的事，我也看得多，有幾個是有好下場的？倒不如鄉(xiāng)壩里，一鞍一馬，過得多舒服!……“

鄧幺姑不等聽完，已經(jīng)浸在冰里一樣，抱著頭，也不管高低，一直跑到溝邊，傷傷心心的哭了好一會。但是，她父母一直不曉得有這樣一回事。

后來，似乎也說過城里人家，也未說成。直至她二十二歲上，父母于她的親事，差不多都說得在厭煩的時候，忽然一個遠(yuǎn)房親戚，在端陽節(jié)后，來說起天回鎮(zhèn)的蔡興順:二十七歲一個強(qiáng)壯小伙子，道地鄉(xiāng)下人，老老實(shí)實(shí)，沒一點(diǎn)毛病，沒一點(diǎn)脾氣，雙開間的大雜貨鋪，生意歷年興隆，有好幾百銀子的本錢，自己的房子，上無父母，下無兄弟姊妹，旁無諸姑伯叔，親戚也少。

條件是太合式了，不但鄧大爺鄧大娘認(rèn)為滿意，就是幺姑從壁子后面聽見，也覺得是個好去處，比嫁到成都，給一個老頭子當(dāng)小老婆，去過受氣日子，這里確乎好些。多過幾年，又多了點(diǎn)見識，以前只是想到成都，如今也能作退一步想:以自己身份，未見得能嫁到成都大戶人家，與其耽擱下去，倒不如規(guī)規(guī)矩矩在鄉(xiāng)鎮(zhèn)上作一個掌柜娘的好!因此她又著急起來。

但是，鄧大爺夫婦還不敢就相信媒人的嘴。與媒人約了個時候，在六月間一個趕場日子，兩口子一同起個早，跑到天回鎮(zhèn)來。

雖然大家口里都不提說，而大家心里卻是雪亮。鄧大爺只注意在看鋪?zhàn)樱翠佔(zhàn)永锏呢浬?這樣也要問個價錢，那樣也要問個價錢，好象要來頂打蔡興順的鋪底似的。

并故意到街上，從旁邊人口中去探聽蔡興順的底實(shí)。鄧大娘所著眼的，第一是人。

人果然不錯，高高大大的身材，皮色雖黃，比起作苦的人，就白凈多了。天氣熱，大家不拘禮，藍(lán)土布汗衣襟一敞開，好一個結(jié)實(shí)的胸脯子!只是臉子太不中看，又象胖，又象浮腫。一對水泡眼，簡直看不見幾絲眼白。鼻梁是塌得幾乎沒有，連鼻準(zhǔn)都是扁的。口哩，倒是一個海口，不過沒有胡須，并且連須根都看不見。臉子如此不中看，還帶有幾分憨相，不過倒是個老實(shí)人，老實(shí)到連說話都有點(diǎn)不甚清楚。并且臉皮很嫩，稍為聽見有點(diǎn)分兩的話，立刻就可看見他一張臉脹得通紅，擺出十分不好意思和膽怯的樣子來。

但是這卻完全合了鄧大娘的脾氣。她的想法:幺姑有那個樣子，又精靈，又能干，又有點(diǎn)怪脾氣的，象這樣件件齊全的女人，嫁的男人若果太好，那必要被克;何況家事也還去得，又是獨(dú)自一個;設(shè)若男子再精靈，再好，那不免過于十全，恐怕幺姑的命未見得能夠壓得住。

倒是有點(diǎn)缺憾的好，并且男子只要本分、老實(shí)、脾氣好，丑點(diǎn)算甚么，有福氣的男兒漢，十有九個都是丑的。

何況吃飯之際，羅歪嘴聽見了，趕來作陪。憑他的一張嘴，蔡傻子竟變成了人世間稀有的寶貝;而羅歪嘴的聲名勢力，更把蔡傻子抬高了幾倍。第一個是鄧大爺，他一聽見羅歪嘴能夠走官府，進(jìn)衙門，給人家包打贏官司，包收濫帳，這真無異于說評書的口中的大英雄了。他是蔡興順的血親老表，并來替他打圓場，這還敢不答應(yīng)嗎？鄧大娘自然更喜歡了。

兩夫婦在歸途中，彼此把見到的說出，而俱詫異，何以這一次，兩個人的意思竟能一樣，和上年之不答應(yīng)高大嫂與韓大奶奶時完全相同？他們尋究之結(jié)果，沒辦法，只好歸之于前生的命定，今世的緣法。

自然不再與兒女商量，賡即按照鄉(xiāng)間規(guī)矩，一步一步的辦去。到九月二十邊，鄧幺姑便這樣自然而然變做了蔡大嫂。

七

大家常說，能者多勞。我們于羅歪嘴之時而回到天回鎮(zhèn)，住不幾天，或是一個人，或是帶著張占魁、田長子、杜老四一干人，又走了，你問他的行蹤，總沒有確實(shí)地方，不在成都省城，便遠(yuǎn)至重慶府，這件事上，真足以證實(shí)了。

常住在一處，而平生難得走上百里，如蔡興順等人，看起他來，真好比神仙似的。蔡興順有時也不免生點(diǎn)感慨，向蔡大嫂議論起羅大老表來，總是這一句話:“唉!坐地看行人!“在蔡興順未娶妻之前，羅歪嘴回到天回鎮(zhèn)時，只要不帶婊子兔子，以及別的事件，總是落腳在興順號上。自蔡大嫂來歸之后，云集棧的后院，便成了他的老家。只有十分空閑時，到興順號坐坐。

興順號是全鎮(zhèn)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鋪?zhàn)樱⑶医?jīng)營了五十年。所以它的房舍，相當(dāng)?shù)膩淼脷馀?臨街是雙開間大鋪面，鋪門之外，有四尺寬的檐階;鋪?zhàn)觾?nèi)，貨架占了半邊，連樓板都懸滿了蠟燭火炮;一張寫字柜臺，有三尺高，二尺寬，后面貨架下與柜臺上，全擺的大大小小盛著全鎮(zhèn)最負(fù)盛名的各種白酒，名義上標(biāo)著棉竹大曲、資陽陳色、白沙燒酒。柜臺內(nèi)有一張高腳長方木凳，與鋪面外一張矮腳立背木椅，都是興順號傳家之寶，同時也是掌柜的寶座;不過現(xiàn)在柜臺內(nèi)的寶座，已讓給了掌柜娘，只有掌柜娘退朝倦勤以及夜間寫帳時，才由掌柜代坐。

鋪?zhàn)又畠?nèi)柜臺外，尚空有半間，則擺了兩張極結(jié)實(shí)極樸素的柏木八仙桌，兩張桌的上方，各安了兩把又大又高又不好坐的筆竿椅子，其余三方，則是寬大而重的板凳，這是預(yù)備趕場時賣酒的座頭，閑場也偶爾有幾個熟酒客來坐坐。

兩方泥壁，是舉行婚姻大典時刷過粉漿，都還白凈;靠內(nèi)的壁上，仍懸著五十年前開張鴻發(fā)之時，鄰里契友等鄭而重之的敬送的賀聯(lián)，朱砂箋雖已黯淡，而前人的情誼卻隆重得就似昨日一樣。就在這壁的上端懸了一個神龕，供著神主，其下靠柜臺一方，開了一道雙扇小門，平常掛著印白花的藍(lán)布門簾，進(jìn)去，另是一大間，通常稱之為內(nèi)貨間，堆了些東西和家具，上前面樓上去的臨時樓梯，就放在這間。

因?yàn)榍昂蠖际悄啾冢謨H有三道門，除了通鋪面的一道，其余一道通后面空壩，一道在右邊壁上，進(jìn)去，即是掌柜與掌柜娘的臥房;僅這三道門，卻無窗子，通光地方，全靠頂上三行亮瓦，而亮瓦已有好幾年未擦洗，實(shí)在通光也有限。臥房的窗子倒有兩大堵，前面一堵臨著柜房，四方格子的窗欞，糊著白紙，不知甚么時候，窗欞上嵌了一塊人人稀奇的玻磚，有豆腐干大一塊;一有這家伙，那真方便啦，只要走到床背后，把粘的飛紙一揭開，就將外面情形看得清清楚楚，而在外面的人卻不能察覺;后面一堵，臨著空壩，可以向外撐開。

其左，又一道單扇小門。全部建筑，以這一間為最好，差不多算得是主要部分;上面也是樓板，不過不住人，下面是地板;又通氣，又通光，而且后面空壩中還有兩株花紅樹，長過了屋檐，綠蔭蔭的景色，一直逼進(jìn)屋來。

空壩之左，挨著內(nèi)貨間，是灶房，灶房橫頭，本有一個豬圈的，因?yàn)椴檀笊┫迂i臭，自她到來，便已改來堆柴草。而原來堆柴草之處，便種了些草花，和一個豆角金瓜架子。日長無事，在太陽曬不著時，她頂喜歡端把矮竹椅坐在這里做活路。略為不好的，就是右鄰石姆姆養(yǎng)了好些雞，竹籬笆又在破了，沒人時，最容易被拳大的幾只小雞侵入，將草花下的浮土爬得亂糟糟的，而兼撒下一堆一堆的雞糞。靠外面也是密竹籬笆，開了一道門，出去，便是場后小路;三四丈遠(yuǎn)處，一道流水小溝，沿溝十幾株榿木，蔡大嫂和鄰居姆姆們洗衣裳的地方，就在這里。

羅歪嘴每次來坐談時，總在鋪面的方桌上方高椅上一蹲，口頭叼著一根三尺來長猴兒頭竹子煙竿。蔡興順總在他那矮腳寶座上陪著咂煙，蔡大嫂坐在柜臺內(nèi)面隨便談著話。大都是不到半袋葉子煙，就有人來找羅歪嘴，他就不走，而方桌一周，總是有許多人同他談著這樣，講著那樣;內(nèi)行話同特殊名詞很多，蔡大嫂起初聽不懂，事后問蔡興順，也不明白，后來聽熟了，也懂得了幾分。起初很驚奇羅歪嘴等人說話舉動，都分外粗魯，乃至粗魯?shù)今斎耍置魇且痪浜迷挘赜昧R的聲口，兇喊出來;但是在若干次后，竟自可以分辨得出粗魯之中，居然也有很細(xì)膩的言談，不惟不覺駭人，轉(zhuǎn)而感覺比那斯斯文文的更來得熱，更來得有勁。

她很想加入談?wù)摰模豢上]有自己插嘴的空隙，而自己也談不來，也沒有可談的。再看自己的丈夫，于大家高談闊論時，總是半閉著眼睛，仰坐在那里，憨不憨，癡不癡的，而眾人也不瞅他。倒是羅歪嘴對于他始終是一個樣子，吃葉子煙時，總要遞一支給他，于不要緊的話時，總要找他搭幾句白。每每她在無人時候，問他為何不同大家交談，他總是搖著頭道:“都與我不相干的，說啥子呢？“只有一兩次，因?yàn)榱_歪嘴到來，正逢趕場日子，外面座頭上擠滿了人，不好坐，便獨(dú)自一人溜到后面空壩上來，咂著煙，想什么事。蔡興順一則要照顧買主，因?yàn)殇佔(zhàn)由现挥昧艘粋€十四歲的小徒弟，叫土盤子的，不算得力，不能分身;二則也因羅歪嘴實(shí)在不能算客，用不著去管他。倒是蔡大嫂覺得讓他獨(dú)自一人在空壩上，未免不成體統(tǒng)，遂抱著還是一個布卷子的金娃子，離開柜房，另拖了一把竹椅，放在花紅樹下來坐陪他。

有時，同他談?wù)勀瓿桑務(wù)勌鞖猓_歪嘴也是毫不經(jīng)意的隨便說說;有時沒有話說，便逗下孩子，從孩子身上找點(diǎn)談資。只有一次，不知因何忽然說到近月來一件人人都在提說的案子:是一個城里糧戶，只因五斗谷子的小事，不服氣，將他一個佃客，送到縣里。官也不問，一丟卡房，便是幾個月。這佃客有個親戚，是碼頭上的弟兄，曾來拜托羅歪嘴向衙門里說情，并請出朱大爺一封關(guān)切信交去，師爺們本已準(zhǔn)保提放的了，卻為那糧戶曉得了，立遞一呈，連羅歪嘴也告在內(nèi)，說他“錢可通神，力能回天“。

縣大老爺很是生氣，簽差將這糧戶鎖去，本想結(jié)實(shí)捶他一個不遜的，卻不料他忽然大喊，自稱他是教民。這一下把全二堂的人，從縣大老爺直到助威的差人，通通駭著了，連忙請他站起來，而他卻跪在地下不依道:“非請司鐸大人來，我是不起來的;我不信，一個小小的袍哥，竟能串通衙門，來欺壓我們教民!你還敢把我鎖來，打我!這非請司鐸大人立奏一本，參去你的知縣前程不可!“

其后，經(jīng)羅歪嘴等人仔細(xì)打聽清楚，這人并未奉教。但是知縣官已駭昏了，佃客自不敢放，這糧戶咆哮公堂的罪也不敢理落，他向朋友說:“他既有膽量拿教民來轟我，安知他明天不當(dāng)真去奉教？若今天辦了他，明天司鐸當(dāng)真走來，我這官還做嗎？“

官這樣軟下去不要緊，羅歪嘴等人的臉面，真是掃了個精光。眾人說起來，同情他們的，都為之大抱不平，說現(xiàn)在世道，忒變得不成話!怨恨他們的，則哈哈笑道:“也有今日!袍哥到底有背時的時候!“

談到這件事上，蔡大嫂很覺生氣勃勃的問羅歪嘴道:“教民也是我們這些人呀，為啥子一吃了洋教，就連官府也害怕他們!洋教有好兇嗎？“

羅歪嘴還是平常樣子，淡淡的說道:“洋教并不兇，就只洋人兇，所以官府害怕他，不敢得罪他。”

“洋人為啥子這樣兇法？“ “因?yàn)樗麄儤屌趨柡Γ覀兇虿贿^他。“

“他們有多少人？“

“那卻不知道。……想來也不多，你看，光是成都省不過十來個人罷？“她便站了起來，提高了聲音:“那你們就太不行了!你們常常夸口:全省碼頭有好多好多，你們哥弟伙有好多好多。天不怕，地不怕!為啥子連十來個洋人就無計奈何!就說他們炮火兇，到底才十來個人，我們就拚一百人，也可以殺盡他呀!“羅歪嘴看她說得臉都紅了，一雙大眼，光閃閃的，簡直象著名的小旦安安唱劫營時的樣子。心中不覺很為詫異:“這女人倒看不出來，還有這樣的氣概!并且這樣愛問，真不大象鄉(xiāng)壩里的婆娘們!“

八

但是蔡大嫂必要問個明白，“洋人既是才十幾二十個人，為啥子不齊心把他們除了？教堂既是那么要不得，為啥子不把它毀了？“羅歪嘴那有閑心同一個婆娘來細(xì)細(xì)談?wù)f這道理，說了諒她也不懂，他忽然想到昨日接到的口袋里那篇主張打教堂文章，說得很透澈，管她聽得懂聽不懂，從頭到尾念一遍給她聽，免得她再來羅嗦。想到這樣，他一壁用手到口袋里去摸兩張紙頭，一壁對蔡大嫂說:

“昨天一個朋友給我看了一篇文章正是說打教堂的，你耐著性子我念給你聽罷:”

“為甚么該打教堂？道理甚多，概括說來，教堂者，洋鬼子傳邪教之所也!洋鬼子者，中國以外之蠻夷番人也!尤怪的，是他懂我們的話，我們不懂他的話。穿戴也奇，行為也奇，又不作揖磕頭，又不嚴(yán)分男女，每每不近人情，近乎鬼祟，故名之為洋鬼子，賤之也!而尤令人百思不得其解者，我們中國自有我們的教，讀書人有儒教，和尚有佛教，道士有道教，治病的有醫(yī)，打鬼的有巫，看陰陽論五行的有風(fēng)水先生，全了，關(guān)于人生禍福趨避，都全了;還要你番邦的甚么天主教耶穌教干么!我們中國，奉教者出錢，謂之布施，偏那洋教，反出錢招人去奉，中國人沒有這樣傻!他們又那來的這么多的錢？并且凡傳教與賣圣書的，大都不要臉，受得氣，你不睬他，他偏要鉆頭覓縫來親近你，你就罵他，他仍笑而受之，你害了病，不待你請，他可以來給你診治不要錢，還連帶施藥，中國人也沒有這樣傻!

我們中國也有捐資設(shè)局，施醫(yī)施藥的善人，但有所圖焉。人則送之匾額，以矜其善;菩薩則保佑他官上加官，財上加財，身生貴子，子生貴孫，世世代代，坐八人轎，隔桌打人，而洋鬼子卻不圖這些。你問他為何行善？他只說應(yīng)該;再問他為何應(yīng)該？也只能說耶穌吩咐要愛人。

耶穌是甚么？說是上帝之子。上帝，天也。那么，耶穌是天子了。天子者，皇帝也，耶穌難道是皇帝嗎？古人說過，天無二日，民無二王，普天之下，那有兩個皇帝之理？是真胡說八道，而太不近人情了!況且，看病也與中國醫(yī)生不同，不立脈案，不開藥方，惟見其刀刀叉叉，尚有稀奇古怪之家伙，看之不清，認(rèn)之不得，藥也奇怪，不是五顏六色之水，即是方圓不等的片也丸也，雖然有效，然而究其何藥所制:甘草嗎？大黃嗎？牛黃嗎？馬寶嗎？則一問搖頭而三不知。

從這種種看來，洋鬼子真不能與人并論!但他不辭勞苦，挨罵受氣，自己出錢，遠(yuǎn)道來此，究何所圖？思之思之，哦!知道了!傳教醫(yī)病，不過是個虛名!其實(shí)必是來盜寶的!中國一定有些甚么寶貝，我們自己不知道，番邦曉得了，才派出這般識寶的，到處來探訪。又怕中國人知道了不依，因才施些假仁假義，既可以掩耳目，又可以買人心。

此言并非誣枉他們，實(shí)在是有憑據(jù)的。大家豈沒有聽見過嗎？揚(yáng)州地方，有一根大禹王鎮(zhèn)水的神鐵，放在一古廟中，本沒有人認(rèn)得，有一年，被一個洋鬼子偷去了，那年，揚(yáng)州便遭大水，幾乎連地都陷了。

又某處有一顆鎮(zhèn)地火的神珠，嵌在一尊石佛額上的，也是被洋鬼子偷了，并且是連佛頭齊頸砍去的，那地方果就噴出地火，燒死多少人畜。還有，只要留心，你們就看得見有些洋鬼子，一到城外，總要拿一具奇怪鏡子，這里照一照，那里照一照，那就是在探尋寶物了。

你們又看得見，他們常拿一枝小木杖，在一本簿子上畫，那就在畫記號了。所以中國近年來不是天旱，就是水澇，年成總不似以前的好，其大原因，就在洋鬼子之為厲。所以欲救中國，欲衛(wèi)圣教，洋鬼子便非摒諸國外不可，而教堂是其巢穴，此教堂之宜打者一也。

其次，他那醫(yī)病的藥，據(jù)奉教的，以及身受過他醫(yī)好的病人說，大都是用小兒身上的東西配合而成。有人親眼看見他那做藥房間里，擺滿了人耳朵、人眼睛、人心、人肝、人的五臟六腑，全用玻璃缸裝著，藥水浸著，要用時，取出來，以那奇怪火爐熬煉成膏。還有整個的胎兒，有幾個月的，有足了月的，全是活活的從孕婦腹中剖出，此何異乎白蓮教之所為呢？

所以自洋鬼子來，而孕婦有被害的了，小兒有常常遺失的了!單就小兒而言，豈非有人親眼看見，但凡被人拋棄在街上在廁所的私生子，無論死的活的，只要他一曉得，未有不立刻收去的;還有些窮人家養(yǎng)不活的孩子，或有殘廢為父母所不要的孩子，他也甘愿收去，甚至出錢買去。小兒有何益處？他們不惜花錢勞神，而欲得之，其故何也？只見其收進(jìn)去，而不見其送出來，墻高屋邃，外人不得而見，其不用之配藥，將安置之？

例如癸巳端陽節(jié)日，大家都于東校場中，撒李子為樂之際，忽有人從四圣祠街教堂外奔來，號于眾人:洋鬼子方肆殺小兒!其人親聞小兒著刃，呼號饒命。此言一播，眾皆發(fā)指，立罷擲李之戲，而集于教堂門洞，萬口同聲，哀其將小兒釋出，而洋鬼子不聽也，并將大門關(guān)得死緊。有義士焉，舍身越墻而入，啟門納眾，而洋鬼子則已跑了，小兒亦被藏了。但藥水所浸的耳朵、眼睛、五臟六腑，大小胎兒，以及做藥家伙，卻尚來不及收拾;怪火爐上，方正發(fā)著綠焰之火，一銀鐺中所烹制者，赫然人耳一對。

故觀者為義憤所激，遂有毀其全屋之舉，此信而有征之事，非讕言也。圣人說過，不以養(yǎng)人者害人，洋鬼子偏殺人以治人，縱是靈藥，亦傷天害理之至。何況中國人就洋鬼子求治者極少，他那有盈箱滿篋的藥，豈非運(yùn)回番邦，以醫(yī)其邦人？“蠻夷不可同中國“，況以中國之人，配為藥物，以治蠻夷之病，其罪浮于白蓮教，豈止萬萬!而教堂正其為惡之所，此教堂之宜打者二也。

夫教民，本天子之良民也。只因?yàn)轲嚭龋鞛檠蠊碜有《餍』荩T以去。好的存心君國，暫時自污，機(jī)運(yùn)一至，便能自拔來歸，還可借以窺見夷情。而多數(shù)則自甘暴棄，連祖先都不要了，倚仗洋勢，橫行市廛，至于近年，教民二字，竟成了護(hù)身符了，官吏不能治，王法不能加，作奸犯科，無所不為。這些都叫作莠民，應(yīng)該置之嚴(yán)刑而不赦者，而教堂正其憑依之所，此教堂之宜打者三也。有此三者主張打毀教堂，掃清洋人的勢力，當(dāng)然是有利而無害的了。

九

蔡大嫂雖然聽完了，而眉宇之間，仍然有些不了然的樣子。一面解開胸襟，去喂金娃子的奶，一面仰頭把羅歪嘴瞅著說:“我真不懂，為啥子我們這樣害怕洋鬼子？說起來，他們?nèi)藬?shù)既不多，不過巧一點(diǎn)，但我們也有火槍呀!……“

羅歪嘴無意之間，一眼落在她解開外衣襟而露出的汗衣上，粉紅布的，雖是已洗褪了一些色，但仍嬌艷的襯著那一只渾圓飽滿的奶子，和半邊雪白粉細(xì)的胸脯。他忙把眼光移到幾根生意蔥蘢，正在牽蔓的豆角藤上去。

“……大老表，你是久跑江湖，見多識廣的人，總比我們那個行得多!……我們那個，一天到晚，除了算盤帳薄外，只曉得吃飯睡覺。說起來，真氣人!你要想問問他的話，十句里頭，包管你十句他都不懂。我們大哥，還不是在鋪?zhàn)由袭?dāng)先生的，為啥子他又懂呢？……“羅歪嘴仍站在那里，不經(jīng)意的伸手去將豆角葉子摘了一片，在指頭上揉著。

“……不說男子漢，就連婆娘的見識，他都沒有。韓家二奶奶不是女的嗎？你看，人家那樣不曉得？你同她擺起龍門陣來，真真頭頭是道， 樣來，樣去，講得多好!三天三夜，你都不想離開她一步!……“

一片豆角葉子被羅歪嘴揉爛了，又摘第二片。心頭仍舊在想著:“這婆娘!……這婆娘!……“

“……人家韓二奶奶并未讀過書，認(rèn)得字的呀。我們那個，假巴意思，還認(rèn)了一肚皮的字，卻啥子都不懂!……“羅歪嘴不由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

微微的太陽影子，正射在她的臉上。今天是趕場日子，所以她搽了水粉，涂了胭脂，雖把本來的顏色掩住了，卻也烘出一種人工的艷彩來。這些都還尋常，只要是少婦，只要不是在太陽地里作事的少婦，略加打扮，都有這種艷彩的，他很懂得。

而最令他詫異的，只有那一對平日就覺不同的眼睛，白處極白，黑處極黑，活潑玲瓏，簡直有一種說不出的神氣。此刻正光芒乍乍的把自己盯著，好象要把自己的甚么都打算射穿似的。

他心里仍舊尋思著:“這婆娘!……這是個不安本分的怪婆娘!……“口里卻接著說道:“傻子是老實(shí)人，我覺得老實(shí)人好些。“

蔡大嫂一步不讓的道:“老實(shí)人好些？是好些!會受氣，會吃悶飯，會睡悶覺!我嫁給他兩年多，你去問他，跟我擺過十句話的龍門陣沒有？他并不是不想擺，并不是討厭我不愛擺，實(shí)在是沒有擺的。就比方說洋鬼子嘛，我總愛曉得我們?yōu)樯蹲雍ε滤悖罄媳恚€說出了些道理，我聽了，心里到底舒服點(diǎn);你去問他，我總不止問過他一二十回，他那一回不是這樣一句:我曉得嗎？……啊!說到這里，大老表，我還要問問你。要說我們百姓當(dāng)真怕洋鬼子，卻也未必罷!你看，百姓敢打教堂，敢燒他的房子，敢搶他的東西，敢發(fā)洋財，個一說到洋鬼子，總覺得不敢惹他似的，這到底是啥道理呀!“

羅歪嘴算是間接受了一次教訓(xùn)，這次不便再輕看了她，遂盡其所知道的，說出了一篇原由:“不錯，百姓們本不怕洋人的，卻是被官府壓著，不能不怕。就拿四圣祠的教案說罷，教堂打了，洋人跑了，算是完了事的，百姓們何曾犯了洋人一根毛？但是官不依了，從制臺起，都駭?shù)貌坏昧耍舱f百姓犯了滔天大罪，把幾個并沒出息，駭?shù)冒胨赖哪信笕耍ЧЬ淳从窖瞄T里，供養(yǎng)得活祖宗一樣;一面在藩庫里，提出了幾十萬兩雪花銀子來賠他們，還派起親兵，督著泥木匠人，給他們把教堂修起，修得比以前還高、還大、還結(jié)實(shí);一面又雷厲風(fēng)行的嚴(yán)飭一府兩縣要辦人，千數(shù)的府差縣差，真象辦皇案似的，一點(diǎn)沒有讓手，捉了多少人，破了多少家，但凡在教堂里撿了一根洋釘?shù)模济摬涣耸帧?/p>

到頭，砍了七八個腦袋，在站籠里站死的又是一二十，監(jiān)里卡房里還關(guān)死了好些，至今還有未放的。因這原故，不打教堂，還要好些，打了后，反使洋人的氣焰加高了。他們雖然沒有擺出吃人的樣子，從此，大家就不敢再惹他們了。豈但不敢惹，甚至不敢亂巴結(jié);怕他們會錯了意，以為你在欺侮他;他只須對直跑進(jìn)衙門去，隨便說一句，官就駭慌了，可以立時立刻叫差人把你鎖去，不問青紅皂白，倒地就是幾千小板子，把你兩腿打爛，然后一面枷，枷上，丟到牢里去受活罪;不管洋人追究不追究，老是把你關(guān)起;有錢的還可買路子，把路子買通，滾出去，但是你的家傾了，就沒有拖死，也算活活的剝了一層皮!官是這樣害怕洋人。

這樣的長他們的威風(fēng)，壓著百姓不許生事，故所以凡在地方上當(dāng)公事的，更加比官害怕!碼頭上哥弟伙，說老實(shí)話，誰怕惹洋人嗎？不過，就因?yàn)楸还俟苤粋€人出了事，一千人被拖累，誰又不存一點(diǎn)顧忌呢？說到官又為甚么害怕洋人到這步田地？那自然也和百姓一樣，被朝廷壓著，不能不怕;如其不怕，那么，拿紗帽來;做官的，又誰不想升官，而甘愿丟官呢？

至于朝廷，又為甚么怕洋人呢？那是曾經(jīng)著洋人打得弱弱大敗過。聽說咸豐皇帝還著洋人攆到熱河，火燒圓明園時，幾乎燒死。皇帝老官駭破了膽，所以洋人人數(shù)雖不多，聽說不過幾萬人，自然個個都惡得象天神一樣了!“蔡大嫂聽入了神，金娃子已睡著了，猶然讓那一只褐色乳頭，露在外面，忘記了去掩衣襟。

末后，她感嘆了一聲道:“大老表，你真會說!走江湖的人，是不同。可也是你，才弄得這么清楚，張占魁他們，未必能罷!“這不過是很尋常的恭維話，但在羅歪嘴聽來，卻很入耳，佩服她會說話，“真不象鄉(xiāng)壩里的婆娘!“只算這一次，羅歪嘴在興順號，獨(dú)自一個與蔡大嫂談得最久，而印象最好，引起他留心的時候最多。

羅歪嘴又因?yàn)橐患趺词拢x開了天回鎮(zhèn)。過了好幾個月，到秋末時節(jié)，一天下午，是閑場日子，蔡大嫂正雙手挽著金娃子，在鋪?zhàn)油饷嫫秸拈茈A上，教他走路;土盤子蹲在對面三四尺遠(yuǎn)處，手上拿件玩意，逗著金娃子走過去拿。

兩乘長行小轎，一前一后的從場頭走進(jìn)來。土盤子跳起來喊道:“羅五爺回來了!“蔡大嫂忙攬著金娃子，立起身，回頭看去。前頭一乘轎內(nèi)，果是羅德生，兩手靠在扶手板上，拿了副大墨晶眼鏡。滿臉是笑的望著她打招呼道:“表弟婦好哇!……“她也很欣喜的高聲喊道:“大老表好呀!這一回走了好幾個月啦!……洗了臉請過來耍啊!……“

“要來的!……要來的!……“轎子已走過了。

后頭一乘轎的轎簾，是放下來的。但打跟前走過時，從轎窗中，卻隱隱約約看見里面坐了個年輕女人。跟著轎子有兩根挑子，挑了三口箱子，兩只大網(wǎng)籃。

她微微一呆，向土盤子努了個嘴道:“云集棧去看看，兩乘轎是不是一路的？那女人是做啥的？姓啥子？長得還好看不？“直到一頓飯后，土盤子回來了，說那女人是羅五爺帶回來的，聽他們趕著喊劉三，長得好，就只矮一點(diǎn)，腳也大。

她不禁向蔡興順笑道:“羅大老表到底是吃屎狗，斷不了這條路!這回又帶一個回來，看又耍得多久。挨邊四十歲的人，真犯不著還這樣的瞎鬧!“

他咂著葉子煙，坐在矮腳寶座上，只是搖著頭，“啊“了一聲;算是他很同意于她所說的。

劉三是劉三金的簡稱，是內(nèi)江劉布客的女。著人誘拐出來之后，自己不好意思回去，便老老實(shí)實(shí)流落在江湖上，跑碼頭。樣子果如土盤子所言，長得好。白白凈凈一張圓臉，很濃的一頭黑發(fā)，鼻子塌一點(diǎn)，額頭削一點(diǎn)，頸項(xiàng)短一點(diǎn)，與一般當(dāng)婊子的典型，沒有不同之處。口還小，眼睛也還活動。自己說是才十八歲，但從肌理與骨格上看來，至少有二十一二歲，再從周旋肆應(yīng)，言談態(tài)度上看來，怕不已有二十四五歲了？也會唱幾句“上妝臺”

“玉美人“，只是嗓子不很圓潤。鴉片煙卻燒得好，也吃兩口，說是吃耍的，并沒有癮。在石橋與羅歪嘴遇著，耍了五天，很投合口味，遂與周大爺商量，打算帶她到天回鎮(zhèn)來。這事情太小了，周大爺落得搭手，把龜婆叫來打了招呼。由羅歪嘴先給了三十兩銀子，叫劉三金把東西收拾收拾，因就帶了回來。

云集棧的后院，因是碼頭上一個常開的賭博場合，由右?guī)汩T進(jìn)出的人，已很熱鬧了。如今再添了一個婊子，──一個比以前來過的婊子更為風(fēng)騷，更為好看些的婊子。──更吸引了一些人來。就不賭博，也留戀著不肯走，調(diào)情打笑的聲音，把隔墻上官房住的過客，每每吵來睡不著。

后院房子是一排五大間，中間一間，是個廣廳，恰好做擺寶推牌九的地方。其余四間，通是客房。羅歪嘴住著北頭一間耳房，也是上面樓板，下面地板，前后格子窗，與其他的房間一樣;所不同的，就是主人格外討好于羅管事，在去年，曾用粉裱紙糊過，把與各房間壁上一樣應(yīng)有的“身在外面心在家“的通俗詩，全給遮掩了。而地板上銅錢厚的污泥，家具上粗紙厚的灰塵，則不能因?yàn)槭沽_管事感覺不便，而例外的鏟除干凈，打抹清潔。僅僅是角落里與家具腳下的老蜘蛛網(wǎng)，打掃了一下，沒有別房間里那么多。

房里靠壁各安了一張床，白麻布印藍(lán)花的蚊帳，是棧房里的東西。前窗下一張黑漆方桌，自羅歪嘴一回來，桌上的東西便擺滿了。有藍(lán)花磁茶食缸，有紅花大磁盤，隨時盛著芙蓉糕、鍋巴糖等類的點(diǎn)心，有硯臺，有筆，有白紙，有梅紅名片，有白銅水煙袋，有白銅嗽口盂，有虬魚骨嘴的葉子煙竿，有茶碗，有茶缸。桌的兩方，各放有一張高椅。

后窗下，原只有兩條放箱子的寬凳，這次，除箱子外，還安了一張條桌，擺的是劉三金的梳頭鏡匣，旁邊一只簡單洗臉架，放了只白銅洗臉盆，也是她的。此外就只幾條端來端去沒有固定位置的板凳了。兩張床鋪上，都放有一套鴉片煙家具，比較還講究，是羅歪嘴的家當(dāng)之一。兩盞煙燈，差不多從晌午過后就點(diǎn)燃了，也從這時候起，每張鋪上，總有一個外來的人躺在那里。

劉三金雖是羅歪嘴臨時包來的婊子，但他并不象別一般嫖客的態(tài)度:“這婊子是我包了的，就算是我一個人的東西，別人只準(zhǔn)眼紅，不準(zhǔn)染指;若是亂來了，那就是有意要跟老子下不去，這非拚一個你死我活不可!“他從沒有這樣著想過。

他的常言:“婊子原本大家玩的，只要玩得高興便好。若是嫖婊子，便把婊子當(dāng)做了自家的老婆，隨時都在用心使氣，那不是自討苦吃？“他的朋友哥弟伙，全曉得他這性格的，背后每每譏笑他太無丈夫氣，或笑他是“久嫖成龜“。但一方面又衷心佩服他，象他這種毫不動真情的本事，誰學(xué)得到？這種不把女人當(dāng)人的見解，又誰有？因此，也落得與他光明正大的同樂起來。

劉三金起初那里肯信他從石橋起身時說的“你要曉得，我與別的嫖客不同，雖是包了你，你仍可以做零碎生意的，只是夜里不準(zhǔn)離開我，除非我喊你去陪人睡。“

憑她的經(jīng)驗(yàn)來批評，要不是他故意說玩的，必是別有用意，準(zhǔn)備自己落了他的圈套，好賴包銀罷咧。

到了天回鎮(zhèn)幾天，他這里辦法，果然有些異樣。賭博朋友不說了，一來就朝耳房里鉆，打個招呼，向煙盒邊一躺，便甚么話都說得出，甚么怪相做得出。就不是賭博朋友，只要是認(rèn)得的，也可對直跑來，當(dāng)著羅哥的面，與她調(diào)情打笑做眉眼。

有一個頂急色的土紳糧，叫陸茂林的，──也是興順號常去的酒客，借名吃酒，專門周旋蔡大嫂;卻從未得蔡大嫂正眼看一下。──有三十幾歲，黃黃的一張油皮臉，一對常是瞇著的近視眼;鼻頭偏平，下額寬大，很有點(diǎn)象牛形。穿得不好，但肚兜中常常抓得出一些銀珠子和散碎銀子，肩頭上一條土藍(lán)布用白絲線鎖狗牙紋的褡褳，也常是裝得飽鼓鼓的。他不喜歡壓寶推牌九，不得已只陪人打打紙牌，而頂高興燒鴉片煙，又燒得不好，每每燒一個牛糞堆，總要糟蹋許多煙。又沒有癮，把煙槍湊在嘴上，也不算抽，只能說在吹。

他頭一次鉆進(jìn)耳房，覿面把劉三金一看，便向羅歪嘴吵道:“好呀，羅哥，太對不住人了!弄了恁好一朵鮮花回來。卻不通知我一聲!豈有此理，豈有此理!“一轉(zhuǎn)身就把正在吃水煙的劉三金拉去，摟在懷里，硬要吃個香香。

羅歪嘴躺在煙盤旁邊笑罵道:“你個龜雜種，半年不見，還是這個脾氣，真叫作老馬不死舊性在!你要這樣紅不說白不說的瞎鬧，老子硬要收拾你了!“

陸茂林丟開劉三金，哈哈一笑，向煙盤那邊董一聲倒將下去道:“莫吵，莫吵!我還不是有分寸的，象你那位令親蔡大嫂，我連笑話都不敢說一句。象這些濫貨，曉得你哥子是讓得人的，瞎鬧下子，熱鬧些!“

劉三金先就不依了，跑過去，在他大腿上就是一拳，打得他叫喚起來。

“濫貨？你媽媽才是濫貨!……“

羅歪嘴伸過腳去，將她快要打下的第二拳架住道:“濫貨不濫貨，不在他的口里，只你自己明白就是了。“她遂乘勢扶著他的腳骭，一歪身就倒在他懷里，撒著嬌道:“干達(dá)達(dá)，你也這樣挖苦你的正經(jīng)女兒嗎？“兩個男子都笑了起來。

劉三金滿以為陸茂林肚兜里的銀子是可以搬家的，并且也要切實(shí)試一試羅歪嘴的慷慨。她尋思要是有人吃起醋來，這生意才有做頭哩。不過，她也很謹(jǐn)慎，直到八天之后，午晌，羅歪嘴在興順號坐了一會，回到棧房，賭博的人尚沒有來，別的人也都吃飯去了;一個后院很是清靜，只有那株大梧桐樹上的干葉子，著午風(fēng)吹得嘁嘁的響。

他走上檐階喊道:“三兒!三兒!“

只見劉三金蓬頭散發(fā)，衣衫不整的靸著鞋，從耳房里奔出來，一下?lián)涞剿麘牙铮皇穷D腳。

他大為詫異，拿手把她的頭扶起來，當(dāng)真是眼淚汪汪的，喉嚨似乎還在哽咽。他遂問道:“做啥子，弄成了這般模樣？“她這才咽咽哽哽的道:“啊!……干達(dá)達(dá)，你要跟我作主呀!……我著他欺負(fù)了!……干達(dá)達(dá)!……”

“好生說罷，著那個欺負(fù)了？ 咋個欺負(fù)的？“

“就是天天猴在這里那個陸茂林呀!……今天趁你走了，……他硬要，……人家原是不肯的!……他硬把人家按在床邊上!“羅歪嘴哈哈笑了起來，把她挽進(jìn)耳房，向床鋪上一攘，幾乎把她攘了一交。一面說道:“罷喲!這算啥子!問他要錢就完了!老陸是慳吝鬼，只管有錢，卻只管想占便宜。以后硬要問他拿現(xiàn)錢，不先給錢，不干!那你就不會著他空欺負(fù)了!“劉三金坐在床邊上，茫然看著他道:“你硬是受得!……”

“我早跟你說過，要零賣就正明光大的零賣，不要跟老子做這些過場!“這真出乎劉三金的意外，跑了多年碼頭，象這樣沒醋勁的人，委實(shí)是初見，既然如此，又何必客氣，只要有生意就做。但陸茂林來，十回當(dāng)中，便有八回是不能遂意的。一則錢來得不爽快，再則太狠了點(diǎn)。

第三部分 交流 (1)

一

這一天，又是天回鎮(zhèn)趕場的日子。

初冬的日子，已不很長，鄉(xiāng)下人起身得又早，所以在東方天上有點(diǎn)魚肚白的顏色時，鎮(zhèn)上鋪家已有起來開鋪板，收拾家具的了。

開場日子，鎮(zhèn)上開門最早的，首數(shù)云集、一品、安泰幾家客棧，這因?yàn)閬硗蜕檀蠖际请u鳴即起，不等大天光就要趕路的。隨客棧而早興的，是鴉片煙館，是賣湯圓與醪糟的擔(dān)子。在趕場日子，同時早興的，還有賣豬肉的鋪?zhàn)印?/p>

川西壩——東西一百五十余里，南北七百余里的成都平原的通俗稱呼。——出產(chǎn)的黑毛肥豬，起碼在四川全省，可算是頭一等好豬。豬種好，全身黑毛，毛根頗稀，矮腳，短嘴，皮薄，架子大，頂壯的可以長到三百斤上下;食料好，除了廚房內(nèi)殘剩的米湯菜蔬稱為臊水外，大部分的食料是酒糟、米糠，小部分的食料則是連許多瘠苦地方的人尚不容易到口的碎白米稀飯;喂養(yǎng)得干凈，大凡養(yǎng)豬的，除了鄉(xiāng)場上一般窮苦人家，沒辦法只好放敞豬而外，其余人家，都特修有豬圈，大都是大石板鋪的地，粗木樁做的柵，豬的糞穢是隨著傾斜石板面流到圈外廁所里去了的，喂豬食的石槽，是窄窄的，只能容許它們僅僅把嘴巴放進(jìn)去。

最大原則就是只準(zhǔn)它吃了睡，睡了吃，絕對不許它勞動，如象郫縣新繁縣等處，石板不好找，便用木板造成結(jié)實(shí)的矮樓，樓下即是糞坑，樓板時常被洗濯得很光滑，天氣一熱，生怕發(fā)生豬瘟，還時時要用冷水去潑它。總之，要使它極其舒適，毫不費(fèi)心勞神的只管長肉，所以成都北道的豬，在川西壩中又要算頭等中的頭等。

它的肉，比任何地方的豬肉都要來得嫩些，香些，脆些，假如你將它白煮到剛好，片成薄片，少蘸一點(diǎn)白醬油，放入口中細(xì)嚼，你就察得出它帶有一種胡桃仁的滋味，因此，你才懂得成都的白片肉何以是獨(dú)步。

因?yàn)槿绱耍蕴旎劓?zhèn)雖不算大場，然而在閑場時，每天尚須宰二三只豬，一到趕場日子，豬肉生意自然更其大了。

就是活豬市上的買賣，也不菲呀!活豬市在場頭一片空地上，那里有很多大圈，養(yǎng)著很多的肥豬。多是閑場時候，從四鄉(xiāng)運(yùn)來，交易成功，便用二把手獨(dú)輪高車，將豬仰縛在車上，一推一挽的向省城運(yùn)去，做下飯下酒的材料。豬毛，以前不大中用，現(xiàn)在卻不然，洋人在收買;不但豬毛，就連豬腸，瘟豬皮，他都要;成都東門外的半頭船，竟?jié)M載滿載的運(yùn)到重慶去成莊。所以許多鄉(xiāng)下人都奇怪:“我們丟了不中用的東西，洋鬼子也肯出錢買，真怪了!

以后，恐怕連我們的泥巴，也會成錢啦!“米市在火神廟內(nèi)，也與活豬市一樣，是本鎮(zhèn)主要買賣之一。天色平明，你就看得見滿擔(dān)滿擔(dān)的米，從糙的到精的，由兩頭場口源源而來，將火神廟戲臺下同空壩內(nèi)塞滿，留著窄窄的路徑，讓買米的與米經(jīng)紀(jì)的來往。

家禽市，雜糧市，都在關(guān)帝廟中，生意也不小。雞頂多，鴨次之，鵝則間或有幾只，家兔也與鵝一樣，有用籃子裝著的，大多數(shù)都是用稻草索子將家禽的翅膀腳爪扎住，一列一列的擺在地上。小麥、大麥、玉麥、豌豆、黃豆、胡豆，以及各種豆的籮筐，則擺得同八陣圖一樣。

大市之中，尚有家畜市，在場外樹林中。有水牛，有黃牛，有綿羊，有山羊，間或也有馬，有叫驢，有高頭騾子，有看家的狗。

大市之外，還有沿街而設(shè)的雜貨攤，稱為小市的。在前，鄉(xiāng)間之買雜貨，全賴挑擔(dān)的貨郎，搖著一柄長把撥浪鼓，沿鎮(zhèn)街沿農(nóng)莊的走去。后來，不知是那個懶貨郎，趁趕場日子，到鎮(zhèn)街上，設(shè)個攤子，將他的貨色攤將出來，居然用力少而收獲多，于是就成了風(fēng)尚，竟自設(shè)起小市來。

小市上主要貨品，是家機(jī)土布。這全是一般農(nóng)家婦女在做了粗活之后，借以填補(bǔ)空虛光陰，自己紡出紗來，自己織成，錢雖賣得不多，畢竟是她們在空閑拾來的私房，并且有時還賴以填補(bǔ)家繳之不足的一種產(chǎn)物，但近來已有外國來的竹布，洋布，那真好，又寬又細(xì)又勻凈，白的飛白，藍(lán)的靛藍(lán)，還有印花的，再洗也不脫色，厚的同呢片一樣，薄的同綢子一樣，只是價錢貴得多，買的人少，還賣不贏家機(jī)土布。其次，就是男子戴的瓜皮帽，女子戴的蘇緞帽條，此際已有燕氈大帽與京氈窩了，涼帽過了時，在攤上點(diǎn)綴的，惟有紅纓冬帽，瑞秋帽。

還有男子們穿的各種鞋子，有云頭，有條鑲，有單梁，有雙梁，有元寶，也有細(xì)料子做的，也有布做的，牛皮鞋底還未作興到鄉(xiāng)下來，大都是布底氈底，涂了鉛粉的。靴子只有半靴快靴，而無厚底朝靴。關(guān)于女人腳上的，只有少數(shù)的紙花樣，零剪鞋面，高蹬木底。鞋之外，還有專是男子們穿著的漂布琢襪，各色的單夾套褲，褲腳帶，以及搭發(fā)辮用的絲絳，絲辮。

小市攤上，也有專與婦女有關(guān)的東西。如較粗的洗臉土葛巾，時興的細(xì)洋葛巾;成都桂林軒的香肥皂，白胰子，桃圓粉，朱紅頭繩，胭脂片，以及各種各色的棉線，絲線，花線，金線，皮金紙;廖廣東的和爛招牌的剪刀，修腳刀、尺子、針、頂針。也有極惹人愛的洋線、洋針，兩者之中，洋針頂通行，雖然比土針貴，但是針鼻扁而有槽，好穿線，不過沒有頂大的，比如納鞋底，綻被蓋，這卻沒有它的位置;洋線雖然勻凈光滑，只是太硬性一點(diǎn)，用的人還不多。

此外就是銅的、銀的、包金的、貼翠的，簪啊、釵啊，以及別樣的首飾，以及假玉的耳環(huán)，手釧。再次還有各色各樣的花辮，繡貨，如挽袖裙幅之類;也有蘇貨，廣貨，料子花，假珍珠。凡這些東西，無不帶著一種誘惑面目，放出種種光彩，把一些中年的少年的婦女，不管她們有錢沒錢，總要將她們勾在攤子前，站好些時。而一般風(fēng)流自賞的少年男子，也不免目光閃閃的，想為各自的愛人花一點(diǎn)錢。

本來已經(jīng)夠?qū)挼氖褰置妫?jīng)這兩旁的小市攤子，以及賣菜，賣零碎，賣飲食的攤子擔(dān)子一侵蝕，頓時又窄了一半，而千數(shù)的趕場男女，則如群山中的野壑之水樣，千百道由四面八方的田塍上，野徑上，大路上，灌注到這條長約里許，寬不及丈的長江似的鎮(zhèn)街上來。你們盡可想象到齊場時，是如何的擠!

趕場是貨物的流動，錢的流動，人的流動，同時也是聲音的流動。聲音，完全是人的，雖然家禽家畜，也會發(fā)聲，但在趕場時，你們卻一點(diǎn)聽不見，所能到耳的，全是人聲!有吆喝著叫賣的，有吆喝著講價的，有吆喝著喊路的，有吆喝著談天論事，以及說笑的。

至于因了極不緊要的事，而吵罵起來，那自然，彼此都要把聲音互爭著提高到不能再高的高度，而在旁拉勸的，也不能不想把自家的聲音超出于二者之上。于是，只有人聲，只有人聲，到處都是!似乎是一片聲的水銀，無一處不流到。而在正午頂高潮時，你差不多分辨不出孰是叫賣，孰是吵罵，你的耳朵只感到轟轟隆隆的一片。要是你沒有習(xí)慣而驟然置身到這聲潮中，包你的耳膜一定會震聾半晌的。

于此，足以證明我們的四川人，尤其是川西壩中的人，尤其是川西壩中的鄉(xiāng)下人，他們在聲音中，是絕對沒有秘密的。他們習(xí)慣了要大聲的說，他們的耳膜，一定比別的人厚。所以他們不能夠說出不為第三個人聽見的悄悄話，所以，你到市上去，看他們要講秘密話時，并不在口頭，而在大袖籠著中的指頭上講。也有在口頭上講的，但對于數(shù)目字與名詞，卻另有一種代替的術(shù)語，你不是這一行中的人，是全聽不懂的。

二

聲音流動的高潮，達(dá)到頂點(diǎn)，便慢慢降低下來。假使你能找一個高處站著，你就看得見作了正當(dāng)交易的人們，便在這時候，紛紛的從場中四散出去，猶之太陽光芒一樣。留在場上未走的，除了很少數(shù)實(shí)在因?yàn)槭虑槲戳苏咄猓蟛糠侄际菐в邢埠臀堪沧饔玫摹Ｓ谑牵璺弧⒕频辍燄^、飯店、小食攤上的生意，便加倍興旺起來。

天回鎮(zhèn)也居然有三四家紅鍋飯店，廚子大多是郫縣人，頗能炒幾樣菜，但都不及云集棧門前的飯館有名。

云集飯館蒸炒齊備，就中頂出色的是豬肉片生燜豆腐。不過照顧云集飯館的，除了過路客商外，多半是一般比較有身份有錢的糧戶們，并且要帶有幾分揮霍性的才行，不然，怎敢動輒就幾錢銀子的來吃喝!

其余小酒店，都坐滿了的人。

興順號自然也是熱鬧的。它有不怕擱置的現(xiàn)成菜:灰包皮蛋，清水鹽蛋，豆腐干，油炸花生糕。而鋪?zhàn)油饷妫钟幸粋€每場必來的燒臘擔(dān)子和一個抄手擔(dān)子，算來三方面都方便。

蔡傻子照例在吃了早飯未齊場以前，就與土盤子動手，將桌、椅、凳打抹出來，筷子、酒杯、大小盤子等，也準(zhǔn)備齊楚。蔡大嫂也照例打扮了一下，搽點(diǎn)水粉，拍點(diǎn)胭脂，——這在鄉(xiāng)下，頂受人談駁的，尤其是女人們。所以在兩年前前數(shù)月，全鎮(zhèn)的女人，誰不背后議論她太妖嬈了，并說興順號的生意，就得虧這面活招牌。后來，看慣了，議論她的只管還是有，但跟著她打扮的，居然也有好些。——梳一個扎紅綠腰線的牡丹頭，精精致致纏一條窄窄的漂白洋布的包頭巾，頭上的白銀簪子，手腕上的白銀手釧。玉色竹布衫上，套一件掏翠色牙子的青洋緞背心。也是在未齊場前，就抱著金娃子坐在柜房的寶座上，一面做著本行生意，一面看熱鬧。

到正午過后不久，已過了好幾個吃酒的客。大都是花五個小錢，吃一塊花生糕，下一杯燒酒，挾著草帽子就走的朋友。向?yàn)橘u燒臘的王老七看不起的，有時照顧他幾個小錢的鹵豬耳朵，他也要說兩句俏皮話，似乎頗有不屑之意，對于陸茂林陸九爺也如此。

但今天下午，他萬想不到素來截四個小錢的豬頭肉，還要撿精擇瘦。還要親自過稱的陸茂林，公然不同了，剛一上檐階，就向王老七喊道:“今天要大大的照顧你一下，王老七!“王老七正在應(yīng)酬別一個買主，便回頭笑道:“我曉得九爺今天在磨盤上睡醒了，要多吃兩個錢的豬頭肉罷!”

“放你的屁!你諒實(shí)老子蝕不起嗎？把你擔(dān)子上的東西，各給老子切二十個錢的，若是耍了老子的手腳，你婊子養(yǎng)的等著好了!“蔡大嫂也在柜臺里笑道:“ 個的，九爺，今天怕是得了會罷？“陸茂林見內(nèi)面一張方桌是空的，便將沉重的錢褡褳向桌上訇的一擲，回頭向著蔡大嫂笑道:“你猜不著!我今天請客啦!就請的你們的羅大老表，同張占魁幾個人，還有一個客。……”

“女客？是那個？可是熟人？“ “半熟半熟的!……“

她眉頭一揚(yáng)，笑道:“我曉得了，一定是那個!……為啥子請到我這里來？“她臉色沉下了。

“莫怪我!是你們大老表提說的。她只說云集棧的東西吃厭了，要掉個地方;你們大老表就估住我作東道，招呼到你這里，說你們的酒認(rèn)真，王老七的鹵菜好。……“人叢中一個哈哈打起，果然劉三金跟著羅歪嘴等幾個男子一路打著笑著，跨上階檐，走了進(jìn)來。街上的行人，全都回過頭來看她。

她卻佯瞅不睬的，一進(jìn)鋪?zhàn)樱投ňν檀笊┙幌嗟目匆暎_歪嘴拍著她肩頭道:“我跟你們對識一下，這是興順號掌柜娘蔡大嫂!……這是東路上賽過多少碼頭的劉老三!“

蔡大嫂一聲不響，只微微一笑。

劉三金舉手把他肩頭一拍，瞟著蔡大嫂笑道:“得虧你湊和，莫把我羞死了!“

陸茂林瞇著眼睛道:“你要是羞得死，在鬼門關(guān)等我，我一定屙泡尿自己淹死了趕來!“

連蔡大嫂都大笑起來，劉三金把屁股一扭，抓住他大膀便揪道:“你個狗嘴里不長象牙的!我揪脫你的肉!“

眾人落座之后，鹵菜擺了十樣。土盤子把大曲酒斟上。劉三金湊在陸茂林耳邊嘁喳了幾句。他便提說邀蔡大嫂也來吃一杯。羅歪嘴看了蔡大嫂一眼，搖著頭道:“莫亂說，她正忙哩!那里肯來!“

三

羅歪嘴端著酒杯，忽然向張占魁嘆道:“我們碼頭，也是幾十年的一個堂口，近來的場合，咋個有點(diǎn)不對啦!……“

于是，他們遂說起《海底》上的內(nèi)行話來。陸茂林因?yàn)榱?xí)久了，也略略懂得一點(diǎn)，知道羅歪嘴他們所說，大意是:天回鎮(zhèn)的賭場，因?yàn)槠俨恍校圆蛔。鼇眍H有點(diǎn)冷淡之象，打算另自找個片官來，語氣之間，也有歸罪劉三金過于胡鬧之處。

羅歪嘴不開口，大概因?yàn)榘l(fā)生了一點(diǎn)今昔之感，不由想起了余樹南余大爺?shù)穆暪猓虻?“這也是運(yùn)氣!比如省城文武會，在余大爺沒有死時，是何等威風(fēng)!正府街元通寺的場合，你們該曉得，從正月破五過后第二天打開，一直要鬧熱到年三十夜出過天方。單是片官，有好幾十個。余大爺照規(guī)矩每天有五個銀子的進(jìn)項(xiàng)，不要說別的，聯(lián)封幾十個碼頭，誰不得他的好處？如今哩也衰了!……“

于是話頭就搭到余樹南的題材上:十五歲就敢在省城大街，提刀給人報仇，把左手大拇指砍斷。十八歲就當(dāng)了文武會的舵把子，同堂大爺有胡須全白了的，當(dāng)其在三翎子王大伯病榻之前，聽王大伯托付后事時，那一個不心甘情愿的跪在地上，當(dāng)天賭咒，聽從余哥的指揮!余大爺當(dāng)了五十四年的舵把子，聲光及于全省，但是說起來哩，文未當(dāng)過差人，武未當(dāng)過壯勇，平生找的錢豈少也哉，可是都繃了蘇氣，上下五堂的哥弟，那一個沒有沾過他的好處!拿古人比起來，簡直就是梁山泊的宋江。

只可惜在承平時候，成都地方又不比梁山泊，所以沒有出頭做一番事，只拿他救王立堂王大爺一件事來說，就直夠人佩服到死。

經(jīng)劉三金一問這事的原委，羅歪嘴便慷慨激昂的象說評書般講了起來。

他說的是王立堂是灌縣一個武舉人，又是仁字號一個大爺。本是有點(diǎn)家當(dāng)?shù)模驗(yàn)閻圪€，輸了一個精光，于是就偶爾做點(diǎn)打家劫舍的生意。有一次，搶一家姓馬的，或者失手罷，一刀把事主殺死了。被事主兒子頂頭告在縣里，王大爺只好跑灘，奔到資陽縣躲住，已是幾年了。只因?yàn)轳R家兒子報仇心切，花錢打聽出來。于是，親身帶人到來，向巡防營說通，一下就把王立堂捉獲了，送到縣里，要遞解回籍歸案辦罪。

他繼續(xù)說的是早有人報信給余大爺了，以為象他兩人的交情，以及余大爺?shù)乃匦裕厝涣r立刻，調(diào)遣隊伍，到半路上把囚籠劫了的，或者到資陽縣去設(shè)法的。卻不料余大爺竟象沒有此事一樣，每天依然一早就到華陽縣門口常坐的茶館中吃茶，偶爾也到場合上走走。口頭毫不提說，意態(tài)也很蕭然，大家都著急得不了，又不好去向他說，也知道他絕不是不管事的，有一天早晨，他仍到茶館里吃茶，忽然向街上一個過路的小伙子喊道:“李老九!“

那小伙子見是余大爺，趕忙走來招呼:“余大爺，茶錢!“

余大爺叫他坐下，問他當(dāng)卡差的事還好不？“你余大爺知道的，好哩，一天有三幾串錢，也還過得!“

余大爺說:“老弟，據(jù)我看來，站衙門當(dāng)公事的，十有八九，總要損陰德。象你老弟這個品貌，當(dāng)一輩子卡差，也不免可惜了。要是你老弟愿意向上，倒是來跟著我，還有個出頭日子。“

余大爺豈是輕容易喊人老弟的？并且余大爺有意提拔你，就算你運(yùn)氣來了。李老九當(dāng)時就磕下頭去，愿意跟隨余大爺，立刻就接受了余大爺五個銀子，去把衣服鞋帽全換了，居然變了一個樣兒!

劉三金不耐煩的站了起來道:“羅羅唆唆，盡說空話，一點(diǎn)不好聽!我要走動一下去了!“她走到柜臺前，先將金娃子逗了幾下，便與蔡大嫂談了起來。不過幾句，蔡大嫂居然脫略了好些，竟自起身喊蔡興順去代她坐一坐柜臺，抱著金娃子，側(cè)身出來，同劉三金往內(nèi)貨間而去。

陸茂林把筷子在盤子邊上一敲道:“三兒真厲害，公然把蔡掌柜娘摶上了!這一半天，蔡掌柜娘老不甚高興的。我真不懂得，婆娘家為啥子見了當(dāng)婊子的這樣看不起!“張占魁道:“不是看不起，恐怕是吃醋!……“ 兩個女人的笑聲，一直從臥室紙窗隙間漏出，好象正講著一件甚么可笑的故事一樣。

田長子道:“婆娘家的脾氣，我們都不懂，管她們的!羅哥，還是講我們的話罷。“張占魁道:“我曉得，李大爺就是這一件事被栽培出來了!

田長子攔住他道:“莫要打岔!這龍門陣，我總沒有聽全過，羅哥，你說嘛!“土盤子把他師父的葉子煙竿遞來，羅歪嘴接著，咂燃。街上的人漸漸少得多了，遠(yuǎn)遠(yuǎn)傳來了一些劃拳聲音。

他仰在椅背上，把一只腳登著桌邊，慢慢說道:“李老九跟著余大爺幾天，雖然在場合上走動，卻并沒有跟他對識，也沒有說過栽培他的話。有一天夜晚，余大爺忽然吩咐他:‘明天一早，跟我喊一乘轎子，多喊兩個摔手。你跟我到東門外去吃碗茶。’第二天，不及吃早飯，余大爺就帶著李老九到東門外，挨近大田坎的碼頭上。

余大爺藏在一家很深的飯鋪里頭，喊李老九出去探看，有簡州遞解來的囚籠，便將解差跟我請來，說正府街余大爺有話說。時候算得剛斗筍，解差也才到，聽說是余大爺招呼，跟著就跑了進(jìn)來。余大爺要言不繁，只說:‘王立堂王大爺雖是栽了，以我們的義氣，不能不搭手。但于你二位無干，華陽縣的回批，包你們到手。不過，有甚么旁的事情請你們包涵一點(diǎn)!’說時，便從大褡褳中，取出白銀兩錠，放在他們面前，說這是代酒的。

兩個人只好說，只要有回批就好，銀子不敢領(lǐng)受。余大爺說:‘你們嫌少罷？’他又伸手進(jìn)褡褳去了。

兩個解差忙說:‘那么，就道謝了!’

余大爺便起身說:“酒飯都已招呼了的，我先走一步。’

他又帶著李老九飛跑回正府街，叫轎子一直抬進(jìn)元通寺頂后面圍墻旁邊一道小門側(cè)，他下了轎，叫轎夫在外面等著:今天還要跑好幾十里的長路哩!

然后看著李老九說:‘李老九，王立堂王大爺?shù)氖拢乙憷系苋跻皇?’你們看，這就是李大爺福至心靈的地方，也見得余大爺眼力不錯。他當(dāng)時就跪在地上說:‘我還有個老娘，就托累你余大爺了!’

余大爺說:‘你只管去，若有人損了你一根毫毛，我余樹南拿腰骭跟你抵住!’當(dāng)下只說了幾句，兩個人便從側(cè)門來到華陽縣刑房。

衙門內(nèi)外，早經(jīng)余大爺在頭夜布置好了。彭大爺?shù)犬?dāng)事的大爺們都在那里照料。一會，囚籠到了，眾人一個簸箕圈圍上去。王立堂的腳鐐手銬，早已松了，立刻便交給李老九。王立堂幾高的漢仗，幾壯的身材，身當(dāng)其境，也駭?shù)妹鏌o人色;萬想不到臨到華陽縣衙門，才來掉包!卻被余大爺一把提上檐階說:‘老弟，跟我來!’

登時，轎子抬出，到龍?zhí)端绿炅祟^發(fā)，就上東山去了。這里，等到管卡大爺出來點(diǎn)名時:‘王立堂!’眾人一擁，就將李老九擁了出去，應(yīng)一聲‘有!’

彭大爺跟著就到卡房里招呼說:‘王立堂王大爺是余大爺招呼了的，這里送來制錢一捆，各位弟兄，不要客氣!’

大家自然一齊答應(yīng):“余大爺招呼了，有啥說的？王哥自有我們照應(yīng)!’彭大爺才把供狀教了李老九。當(dāng)晚，余大爺就發(fā)了兩封信到灌縣:一封是給謝舉人謝大爺?shù)模环饨o廖師爺?shù)摹［h衙門，是專人去的。及至囚犯解到灌縣，知縣坐堂一審:‘王立堂!’李老九跪在地上喊說:提:‘大老爺明鑒，小的冤枉!小的叫王洪順，是成都正府街賣布的，前次到資陽縣販布，不曉得為啥子著巡防營拿了去的!求大老爺行文華陽縣查明，就曉得小的實(shí)在是冤枉!’

犯人不招，立刻小扳子三千，夾棍一夾，還是一樣的口供。傳原告，改期對質(zhì)。原告上堂，忽然大驚說:‘這個人不是王立堂，小的在資陽縣捉的那個，才是王立堂!’縣官自然大怒說:‘豈有此理!明明是你誣枉善良，難道本縣舞了弊了!’差一點(diǎn)，原告打成了被告。末后，由謝大爺出頭，將馬家兒子勸住，不再追究。馬家兒子也知道余大爺謝大爺?shù)却盍耸郑@仇就永無報時，要打官司，只有自己吃虧，自然沒有話說。謝大爺遂將李老九保出，大家湊和他義氣，便由謝大爺當(dāng)恩拜兄，將他栽培了。各公口上湊了六千多串錢送他，幾萬竿火炮，直送了他幾十里!……“

田長子聽得不勝欣羨道:“李老九運(yùn)氣真好!我們就沒這運(yùn)氣!“

羅歪嘴把煙鍋巴磕掉，笑道:“不是李老九運(yùn)氣好，實(shí)在是余大爺了不得，要不是他到處通氣，布置周到，你想想，馬家不放手，李老九承得住嗎？“

張占魁道:“這幾年，真沒有這種人了!我們朱大爺本來行的，就是近幾年來，著他那家務(wù)事，弄得一點(diǎn)氣沒有!……“

羅歪嘴看了他一眼，便轉(zhuǎn)向陸茂林道:“酒菜都夠了，我們吃兩碗抄手面罷。……三兒 咋個的還不出來？讓我找她去!“

四

自從她們兩人認(rèn)識以后，似乎很說得攏。劉三金一沒有事，就要到興順號來，她頂愛抱金娃子了。常常說這娃兒憨得有趣，一天到晚，不聲不響的。她又說:“我若是生一個娃兒也好啦!“

蔡大嫂看著她笑道:“你為啥不生呢？“

她抿著嘴一笑，湊著她耳邊嘰喳了幾句，蔡大嫂眉頭一揚(yáng)道:“當(dāng)真嗎？“

她道:“我為啥要誑你？我就是吃虧這一點(diǎn)，記得從破身以后，月經(jīng)總是亂的。我現(xiàn)在真不想再干下去了，人也吃大虧!”

“那你看個合心的人，嫁了就完了!“

“啊呀!我的好嫂子，你倒說得容易!我哩，倒是自由自在的，三十兩銀子的賣身文約，我早已贖回來了，又沒有拉帳，比起別的人，自然強(qiáng)得多。就只說到嫁人，沒力量的，不說了，娶不起我們。有力量的，還要通皮，還要有點(diǎn)勢力，那才能把我們保護(hù)得住，安穩(wěn)過下去。但是這種人有良心的又太少，我們又不敢相信。“

蔡大嫂有意無意的道:“我們羅大老表難道沒良心嗎？我看他也喜歡你呀!“劉三金把嘴一撇道:“得虧你這樣說，我的好嫂子!他若果喜歡我，我倒真想嫁跟他，人又開闊，又沒有怪脾氣，可惜，就是他好只管和我好，并不喜歡我。”

“好就是喜歡啦!不喜歡還能和你好嗎？“

“嫂子，你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人，你那里曉得？一個男的，真正喜歡了一個女人，他就要吃醋的，就要想方設(shè)計的要把這女人守住，不許別的人挨近的。羅哥那里是這樣人？做了這許多年的生意，從沒遇見他那樣不吃醋的人!你想想他喜不喜歡我？”

“你試過他嗎？“

“自然嘍!并且，嫂子，你還不知道，我是看出了他的心意:他對我們這些人，只認(rèn)為是拿來玩耍的，說不上喜歡不喜歡。我看他就是要娶親，也要找那些正經(jīng)人家的婦女，還要長得好看的。……”

“你就長得不錯呀!“

“嫂子，你又挖苦我了!……打扮起來，他們覺得我還不丑。不是當(dāng)面湊和的話，要你嫂子，才真算長得好!不說天回鎮(zhèn)賽通了場……“蔡大嫂很愜意的笑道:“都老了!還說得上這些!“ “你不過二十一歲罷？“

“那里？已滿了二十五歲了!“

“真看不出!……“她掉頭向四面看了看，湊過身來，在蔡大嫂耳邊說道，“說句不怕你嫂子嘔氣的話，象你這樣一個人材，又精靈，又能干，嫁跟蔡掌柜一個人，真太委屈了!說句良心話，成都省里多少太太奶奶，那里趕得上你一根腳指拇？……“

蔡大嫂好象觸動甚么似的，把頭側(cè)了過去道:“那是別人的命，我們是福薄命淺的人，不妄想這些。“劉三金仿佛有點(diǎn)生氣的樣子，咬著牙，把金娃子摟去，在他胖臉上結(jié)實(shí)一親道:“嫂子，你是安分守己的人，我偏不肯信命就把我們限制得住。你若是生在城里，就當(dāng)不到太太奶奶，姨太太總好當(dāng)?shù)模脖戎皇刂@樣的一個掌柜強(qiáng)得多呀!“

兩個人好半晌都未開口，蔡大嫂忽然臉上微微一紅，向劉三金輕輕說道:“不要說太太奶奶的話，我覺得，就象你這樣的人，也比我強(qiáng)!“

劉三金望著她哈哈大笑道:“好嫂子，我不知你心里是個想的？要是你沒飯吃，沒衣穿，還說得去。你哩，除了蔡掌柜不算合心的外，你還有恁好一個胖娃娃。象我們么，你看，二十幾歲了，至今還無著落，要想嫁一個人，好難!我們比你強(qiáng)的在那里呢？“

蔡大嫂道:“你們總走了些地方，見了些世面，雖說是人不合意，總算快活過來，總也得過別一些人的愛!……“

劉三金把眼睛幾眨，狡獪的看著她一笑道:“啊!你想的是這些么!倒也不錯，大家常說:一鞍一馬，是頂好的，依我們做過生意的看來，那也沒有啥子好處。人還不是跟東西一樣，單是一件，用久了，總不免要討厭的，再好，也沒多大趣味。所以多少男的只管討個好老婆，不到一年半載，不討小老婆，便要出來嫖。我們有些姊妹，未必好看，卻偏能迷得住人，就因?yàn)榭谖恫煌恕Ｎ覀兣耍€不是一樣，不怕丈夫再好，再體面，一年到頭，只抱著這一個睡，也太沒味了!……嫂子，你還不曉得？就拿城里許多大戶人家來說，有好多太太、奶奶、小姐、姑娘們，是當(dāng)真貞節(jié)的么？說老實(shí)話，有多少還趕不上我們!我們只管說是逢人配，到底要同我們睡覺的，也要我們有幾分愿意才行;有些貞節(jié)太太小姐們，豈但不擇人，管他是人是鬼，只要是男的，有那東西，只要拉得到身邊，貼錢都干，她們也是換口味呀!……男人女人實(shí)在都想常常換個口味，這倒是真的。嫂子，你不要嘔氣，我為你著想，蔡掌柜真老實(shí)得可以，你倒盡可以老實(shí)不客氣的跟他掙幾頂綠帽子，怕啥子呢？……“

蔡大嫂笑著站起來道:“呸!你真是三句話不離本行，說著說著，就說起怪話來了!……“

劉三金也笑著站起來道:“是了，是了!事情是只準(zhǔn)做，不準(zhǔn)說的!……“

五

有一天，張占魁在午晌吃了飯后，來向羅歪嘴說，兩路口有一個土糧戶，叫顧天成的，是顧天根顧貢爺?shù)娜值堋２恢驗(yàn)樯趺丛剩鋈幌刖枰粋€小官做做，已經(jīng)把錢準(zhǔn)備好了，到省交兌，因?yàn)樗墙?jīng)手此事的親戚，忽然得了差事走了，他的事便擱了下來。有人約他到廳子上賭博，居然贏了好幾百兩銀子。他因?yàn)槔掀哦嗖。融A了錢，便想在省城討個小老婆。現(xiàn)在已叫人把他約了來，看這筆生意，做嗎不做？

天回鎮(zhèn)的場合，本來是硬掙的，因?yàn)槠俨恍校圆蛔∨_，近幾個月來大見冷落。所以當(dāng)主人的，也不免心慌起來，本可以不必鴆豬剝狗皮的，但是也不能不破戒，假使有豬來，就姑且鴆一遭兒。這是羅歪嘴感慨之余，偶爾向張占魁說過。

論主人，本來是朱大爺。因?yàn)樗麣q數(shù)既大，又因一件了不清的家務(wù)事，弄得心灰意懶。只好全部交給羅管事去主持，而自己只拿一部分本分錢。

羅歪嘴到底是正派人，以別種手段弄錢，乃至坐地分肥，凡大家以為可的，他也做得心安理得。獨(dú)于在場合上做手腳，但凡顧面子的，總要非議以為不然，這是他歷來聽?wèi)T了的;平日自持，都很謹(jǐn)飭，而此際不得不破戒，說不上良心問題，只是覺得習(xí)慣上有點(diǎn)不自然;所以張占魁來問及時，很令他遲疑了好一會。

“你到底摸清楚了不曾？是那一路的人？不會有后患罷？“張占魁哈哈一笑道:“你哥子太多心了!大家的事，我又為啥子不想做干凈呢？我想，你哥子既不愿背聲色，那么，就不必出頭，讓我同大家商量著去做，好不好？“羅歪嘴把煙槍一丟，坐將起來，兩眼睜得大大的道:“你老弟說的啥子話？現(xiàn)在還沒有鬧到叫你出來乘火的時候!……“

張占魁自己知道說的話失了格，只好赧赧然的不再說。卻是得虧這么一激，事情決定了，羅歪嘴便提兵調(diào)將起來。

壓紅黑寶的事，說硬就硬，說軟就軟，無論你的門路再精，要你輸你總得輸?shù)摹：螞r顧天成并不精于此道，而他所好的，乃在女色。因此，他一被引到云集棧后院一個房間之時，剛把裝銀子的鞘馬一放在床上，劉三金早就格外打扮起來，低著頭從門口走過。他自然是懂的，只一眼瞟過去，就看清楚這是甚么人，遂問張占魁道:“這里還有玩家嗎？“

張占魁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遂隔窗子喊道:“老三!這里來!有個朋友要看你!“

只聽見應(yīng)了一聲，依然同幾個男子在那里說話，而不見人進(jìn)來。

顧天成站起來，抱著水煙袋，走到窗子邊一看。她正在院壩里，一只方凳上放的白銅盆內(nèi)洗手，旁邊站了兩個高長子，一個近視眼的男子，不知嘁嘁喳喳，在說些甚么。只見她仰起頭哈哈一笑，兩只眼睛，瞇成了一線;舉起一雙水淋淋的白手，捧著向那近視眼的臉上一灑，回頭便向耳房里奔去。剛轉(zhuǎn)身時，順便向這邊窗子上一望，一抹而過，仿佛是故意送來的一個眼風(fēng)，那近視眼也跟著奔了去。

他好象失了神的一般，延著頸項(xiàng)，只向耳房那邊呆看。直到張占魁邀他到耳房里去坐，他方訕訕的道:“可以嗎？“那近視眼看見他們進(jìn)來，才丟開手，向一張床鋪的煙盤邊一躺。

她哩，正拿著一張細(xì)毛葛巾在揩手，笑泥了。

張占魁很莊重的向她道:“老三，我給你對識一下。這是兩路口的顧三貢爺，郫縣的大糧戶，又是個舍得花錢的大爺。好好生生的巴結(jié)下子，要是巴結(jié)上了，顧三貢爺現(xiàn)正想討小老婆哩!“

劉三金只看著顧天成笑，把毛葛巾一拂，剛拂在他臉上，才開口招呼道:“哎喲!失了手!莫要見怪啦!……燒煙的不？這邊躺，我來好生燒個泡子賠禮，使得嗎？“

顧天成雖是個糧戶，雖是常常在省里混，雖是有做官的親戚，雖進(jìn)出過衙門，雖自己也有做官的心腸，雖自己也常想鬧點(diǎn)官派，無如徹頭徹腳，周身土氣，成都人所挖苦的苕氣。年紀(jì)雖只三十五歲，因?yàn)槠つw糙黑，與他家的長年阿三一樣，看去竟好象四十以外的人;眉目五官，都還端正，只是沒一點(diǎn)清秀氣。

尤其表現(xiàn)他土苕的，就是那一身雖是細(xì)料子而顏色極不調(diào)和的衣服:醬色平縐的薄棉袍，系了條雪青湖縐腰帶，套了件茶青舊摹本的領(lǐng)架，這已令人一望而知其為鄉(xiāng)下人了;加以一雙米色摹本套褲，青絨老家公鞋，又都是灰塵撲撲的，而棉袍上的油漬，領(lǐng)架背上一大塊被發(fā)辮拖污的垢痕，又知道是個不好潔的土糧戶;更無論其頭發(fā)剃得絕高，又不打圍辮，又不留劉海，而發(fā)辮更是又黃又膩的一條大毛蟲。手，簡直是長年的手，指頭粗而短，幾分長的指甲，全是黑垢漬滿了。

劉三金躺在他對面燒煙時，這樣把他的外表端詳了一番，又不深不淺的同他談了一會，問了他一些話，遂完全把他這個人看清楚了:土氣，務(wù)外，好高，膽小，并且沒見識，不知趣;而可取的，就是愛嫖，舍得花錢;比如才稍稍得了她一點(diǎn)甜頭，在羅歪嘴等老手看來，不過是應(yīng)有的過場，而他竟有點(diǎn)顛倒起來。劉三金遂又看出他嫖得也不高超，并且頂容易著迷。

那夜，一場賭博下來，是顧天成做莊，贏了五十幾兩。在三更以后要安宿時，——鄉(xiāng)場上的場合，不比城內(nèi)廳子上，是無明無夜的，頂晏在三更時分，就收了場。——劉三金特為到他床上來道喜，兩個人狂了一會，不但得了他兩個大錠，并且還許了他，要是真心愛她，明天再商量，她可以跟他走的。

第二天，又賭，又做莊。輸了，不多，不過三百多兩，還沒有傷老本。到夜里，給了劉三金一只銀手釧。她不要，說是:“你今天輸了，我個還好意思要你的東西!“這是不見外的表示，使他覺得劉三金的心腸太好。當(dāng)夜要求她來陪個通宵，她又不肯，說:“將來日子長哩!我現(xiàn)在還是別個的人。“因又同他談起家常與身世來，好親密!

三天之后，顧天成輸了個精光，不算甚么，是手氣不好。向片官書押畫字借了五百兩，依然輸了。甚至如何輸?shù)模膊恢溃闹兴P旋的，只在劉三金跟他回去之后，如何的過日子。

有錢上場，沒錢下場，這是規(guī)矩，顧天成是懂規(guī)矩的，便單獨(dú)來找劉三金。劉三金滿臉苦相的告訴他:她在內(nèi)江時，欠了一筆大債，因?yàn)檫€不起，才逼出來跑碼頭。昨天，那債主打聽著趕到此地，若是還不出，只好打官司。好大的債呢？不多，連本帶利六百多兩。“

“ !六百多兩，你為啥前幾天不說？“

“我說你是蠢人，真真蠢得出不贏氣!我前幾天就料得到債主會來嗎？那我不是諸葛亮未來先知了？“顧天成蹙起眉頭想道:“那又 個辦呢？看著你去打官司嗎？”

“你就再也弄不到六百多兩了么？“

“說得好不容易!那一筆以二十畝田押借來的銀子，你不是看見輸光了，不夠，還借了片官二百兩？這又得拚著幾畝田不算，才押借得出!如今算來，不過剩三十來畝地方了，那夠呢？“

劉三金咬著嘴皮一笑道:“作興就夠，你替我把帳還了，你一家人又吃啥子呢？你還想我跟著你去，跟你去餓飯嗎？“

顧天成竟象著了催眠術(shù)一樣，睜著眼，哆著嘴，說不出話來。

劉三金又正顏正色的道:“算了罷!我看你也替我想不出啥子法來，要吊頸只好找大樹子。算了罷!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我過我的獨(dú)木橋，……“

顧天成抓住她的手道:“那你是不想跟我了!……你前天不是明明白白的答應(yīng)過我，……不管 樣也愿意跟我，……今天就翻悔了!……那不行!……那不行!……“

她把手摔開，也大聲說道:“你這人才橫哩!我答應(yīng)跟你，寫過啥子約據(jù)嗎!象你這蠢東西，你就立時立刻拿出六百兩銀子，我也不會同你一樣的蠢，跟著你去受活罪啦!……“

場合上的人，便也吆喝起來:“是啥東西？撒豪撒到老子們眼皮底下來了!“

顧天成原有幾分渾的，牛性一發(fā)，也不顧一切，沖著場合吵了起來。因?yàn)榭陬^不干凈，說場合不硬錚，耍了手腳，燙了他的毛子;一面又夾七夾八的把劉三金拉扯在里頭罵。

羅歪嘴站了出來，一直逼到他跟前問道:“你雜種可是要拆老子的臺？“刷的一掌，恰就打在臉上。

他當(dāng)然要還手，當(dāng)然挨了一頓躉打，當(dāng)然又被人做好做歹的拉勸出來。領(lǐng)架扯成了兩片，棉袍扯了個稀爛，逃到場口，已是入夜好久了。

第三部分 交流 (2)

六

顧天成到家的時候，小半邊殘月，還掛在天邊，拿城里時候來說，是打過三更了。

冷清清的月色照著一處處的農(nóng)莊，好象一幅潑墨山水，把四下里的樹木，全變成了一堆堆的山丘。還沒有凍僵的秋蟲，響成一片。

鄉(xiāng)下人實(shí)在有摸夜路的本事，即如顧天成，在氣得發(fā)昏之后，尚能在小路上走十幾里，并于景色相似中，辨認(rèn)出那一處是自己的農(nóng)莊，而從極窄的田塍上穿過去。

攏門上擂得蓬蓬蓬的。立刻應(yīng)聲而起的，就是他那只心愛的猛犬花豹子，其次是那只才生了一窩小狗的黑寶，兩只犬一直狂吠著撲到門邊。

又是一陣蓬蓬蓬，還加上腳踢。

大約是聽明白了是甚么人在打門，兩只狗一同住了吠聲，只在門縫間做出了一種嘶聲，好象說:“你回來啦!……你回來啦!

倒是四周距離不遠(yuǎn)的一些農(nóng)莊里的狗，被花豹子吠聲引起，吶喊助威，因?yàn)檫^于要好，主動的雖已闃然無聲了，而一般幫腔助勢的，偏不肯罷休，還在黑魆魆的夜影中，松一陣緊一陣的叫喚。

門扉差不多要捶破了，加之以亂罵亂喊，而后才聽見十五歲的阿龍的聲音在廂房角上牛欄側(cè)答應(yīng)道:“就來，就來!“

算是十幾里路清涼夜氣把他的忿火清減了一大半，所以才能忍住，直等到燈光映去，阿龍靸著破鞋，一步一蹋的聲音，來到門邊。他還隔門問了句:“當(dāng)真是三貢爺嗎？“

顧天成的氣又生了起來，破口罵道:“老子入你的蠻娘!你龜兒東西，連狗都不如，聲氣都聽不出了嗎？“并且一進(jìn)門，就是兩耳光，比起接受于羅歪嘴的還結(jié)實(shí);不但幾乎把阿龍手上的瓦燈壺打碎在地上，連那正想撲到身上來表示好意的花豹子與黑寶，都駭?shù)脪镀鹞舶停镏蠹?/p>

他把瓦燈壺奪在手上，哆著嘴，氣沖沖搶進(jìn)堂屋;一推房門，還在關(guān)著，只聽見病人的咳聲。

“咦!當(dāng)真都睡死了!老子喊了恁久的攏門，還沒有把魂喊回來嗎？安心叫老子在堂屋里過夜么？老子入死你們的先人!“病人在床上咳了一陣后，才聽見她抱怨道:“招娃子，硬喊不起來嗎？……你老子在生氣了!……開了門再睡咧。……我起得來時，還這樣淘神喊你!……“

顧天成在氣頭上，本不難一拳把房門捶破，奔進(jìn)去打一個稀爛的，但經(jīng)他那害癆病的老婆這樣一抱怨，心情業(yè)已一軟。及聽見他那十一歲半的女兒懵懵懂懂摸著下床，砰訇一聲，招弟哭了起來:“媽呀!我的腿骭呀!“

他是頂喜歡他女兒的，這一來，便甚么怒氣全沒有了。

聲氣放得十分的和平，又帶點(diǎn)著急樣子，隔門說道:“絆跌了嗎？招招，撐起來，把門打開，我好給你揉!“還是在哭。

病人也著急的說:“不要盡哭了!……懵懵懂懂的絆跌一交，也不要緊呀!……快開門，讓你老子好進(jìn)來。……早曉得這時候要回來，不關(guān)房門了，……省多少事!……“又是一陣厲害的嗆咳。

房門到底打開了。顧天成把瓦燈壺掛在窗欞上道:“為啥子今夜不點(diǎn)燈呢？“

他老婆道:“點(diǎn)了的，是耗子把燈草拖走了，……我也懶得喊人。“

招弟穿了件小汗衣站在當(dāng)?shù)兀瑑芍恍∈秩嘀劬ΑＫ阉饋恚闹鹊?“腿骭跌痛了嗎？……可是這里？“

招弟撅著嘴道:“跌得飛疼的!……你跟我?guī)У脑破饽兀课乙?……“

他老婆也道:“你從省里回來的嗎？……半夜三更的趕路，……有啥子要緊事嗎？……衣裳扯得稀爛，是不是又打了捶來？“

他依然撫拍著招弟道:“乖女，夜深了，睡罷!爹爹今天著了棒客搶，連云片糕都著搶走了，明天再買。“

七

招弟重新睡了，顧天成把領(lǐng)架棉袍脫去，把老婆的鏡子拿到燈壺前照著一看，右眼角上一傷，打青了，其余還好，沒有傷。

他老婆又問:“為啥子把衣服也扯得稀爛？難道當(dāng)真碰著了棒客!……捐官的銀子，可交跟袁表叔了？……幺伯那里欠的五十兩，可收到了沒有？……“

他一想到前事，真覺得不該得很;不該聽袁表叔的鼓吹，把田地抵了去捐官，以致弄到后來的種種。但慫恿他聽袁表叔話的，正是他的幺伯。因此，他的回答才是:“你還問呢？我就是吃死了這兩個人的虧了!沒有他們，我的幾十畝地方，就憑我脾氣出脫，也不會象這幾天這樣快呀!末后，還著一個濫婊子欺負(fù)了，挨了這一頓!……“他于是抓過水煙袋，一面狠狠的吃著，一面把從省城賭博直到挨打?yàn)橹梗械慕?jīng)過，毫無隱飾的，通通告訴了她。

他的老婆，只管是個不甚懂道理的老實(shí)的鄉(xiāng)下女人，但是除了極其刻苦自己，害了病，連藥都舍不得吃的而外，還有一樁好處，就是“無違夫子“四個字。

這并不是甚么人教過她，她又不曾念過甚么圣經(jīng)賢傳，可以說是她從先天中帶了來的。她本能的認(rèn)為當(dāng)人老婆的，只有幾件事是本等:一是做家務(wù)中凡男子所不做的事，二是給男子生兒育女，三是服服貼貼聽男子的指揮打罵，四是努力刻苦自己，穿吃起居萬萬不能同男子一樣;還有，就是男子的事，不管是好是歹，絕不容許插嘴，他要如何，不但應(yīng)該依從他，還應(yīng)該幫助他。

所以她自從嫁給顧天成，她的世界，只限于農(nóng)莊圍垣之內(nèi)，她的思想，只在如何的盡職，省儉。她丈夫的性情，她不知道，她丈夫的行為，也不知道。她只知道一件事，就是出嫁了十三年，只給丈夫生了一個女兒，不但對不住丈夫，連顧家的祖宗，也對不住。

她只知道不生兒子，是自己的罪過，卻根本不知道她丈夫在娶她之后四年，已染了不能生育的淋濁大癥，這不但她不知道，就是她的丈夫以及許多人又何嘗知道呢？因此，她丈夫彰明較著的在外面嫖，她自以為不能過問，就她丈夫常常提說要討小老婆，她也認(rèn)為是頂應(yīng)該的，并且還希望早點(diǎn)生個兒子，她死了，也才有披麻戴孝的，也才有拉纖的，不然就是孤魂野鬼;自從生病以來，更是如此的想。這次顧天成進(jìn)省，順帶討小老婆一件事，便是她向丈夫說的。

她是如此的一個合規(guī)的鄉(xiāng)婦，所以她丈夫的事，也絕對的不隱瞞她，不論是好是歹，凡在外面做過了，必要細(xì)細(xì)的告訴她;或是受了氣，還不免要拿她來發(fā)泄發(fā)泄，她總是聽著，受著，并且心安理得，毫不覺得不對。近來，因?yàn)樗α税A病，他也稍稍有點(diǎn)顧慮，所以在今夜打門時，才心軟了，未曾象往回一樣，一直打罵進(jìn)來，而且在盡情述說之后，也毫未罵她。她感激之余，于她丈夫之不成行，胡嫖亂賭，被人提了蘿卜秧，把大半個家當(dāng)這樣出脫的一件事，并未感著有該責(zé)備之處，而她也居然生氣，生氣的是劉三金這婊子，為何搗精作怪，丈夫既這樣喜歡她，她為甚么不就跟了來？

顧天成把心胸吐露之后，覺得清爽了一點(diǎn)，便商量他的復(fù)仇打算來:“拚著把地方賣掉，仍舊去找著袁表叔，大大的捐個官，鉆個門路同成都縣的縣官拜個把子，請他發(fā)一張簽票，把羅歪嘴張占魁等人一鏈子鎖去，先把屁股打爛，然后放在站籠里頭站死!……親眼看見他們站死才消得心頭這股惡氣!……“他老婆道:“那婊子呢？“

“劉三金么？……“

這真不好處置啦!依他老婆意思，還是弄來做小老婆，“只要能生兒子，管她那些!“把他過去、現(xiàn)在、將來、一切事實(shí)和妄想結(jié)清之后，才想起問他老婆:“為啥子，吃了張醫(yī)生的藥，反轉(zhuǎn)爬不起來？……起來不得，有好多天了？“

又咳了一陣，她才答說:“今天白天，還起來得，下午才軋實(shí)的!……胸口咳得飛痛!……要想起來，就咳!……張老師的藥太貴了，我只吃了一副，……我不想吃藥，真?zhèn)€可惜錢了。“

“藥雞吃過了幾只？他們都說很有效驗(yàn)哩。“

他老婆好象觸了電似的，一手打在被蓋上，嘆了口氣道:“再不要說雞了!……今天就是為雞，受了一場惡氣，……才軋實(shí)起來的。……唉!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顧天成也吃了一驚道:“ 個的，你今天也……“

“還是跑上門來欺負(fù)人哩!……就是鐘幺嫂啊!……“

鐘幺嫂，那個年近三十的油黑女人，都還風(fēng)騷，從去年以來，就同顧天成做起眉眼來了。一聽見說她，他便注了意，忙問是一回什么事。他老婆又咳，說起來又不免有點(diǎn)動感情，說了好一會，事情才明白了。原來他老婆得了藥雞方子，草藥已弄好了，只是舍不得殺雞。直到今天早晨，招弟到林盤里去玩耍，回來說林盤里有一只死雞。阿龍撿回來，才是著黃鼠狼咬死，只是砸了血去，還吃得。

招弟說是鐘家的雞。論理，管它是那家的，既是黃鼠狼銜在林盤里，就算外來財。她就叫阿龍洗出來，把藥放在雞肚里，剛蒸好。只怪招弟嘴快，她到鐘家去耍，說起這雞，鐘幺哥還沒說甚么話，鐘幺嫂不答應(yīng)了，氣哼哼的奔來，硬說是她好吃嘴，支使阿龍去偷的。阿三趕場回來，同她硬撐了兩句，“你看，她才潑哩!趕著阿三打嘴巴子，阿三害怕她，躲了。她把藥雞端回去了不算，還把我的一只生蛋母雞，也搶去了，還說等你回來，要問你一個豈有此理。把我氣得啥樣，立刻就心痛氣緊得爬不起來。我不氣她別的，為啥子把我的母雞搶去了？……“

顧天成默然半晌，才說:“鐘幺嫂本來都還好的，就因?yàn)橥读嗽业牡瑁沂欠罱痰模瑳]有人敢惹，所以鐘家也就橫起來了。“他老婆道:“奉教不奉教我都不管，……我只要我的母雞。”

“這容易，我明天一定去要回來，給你蒸藥雞吃。“ “啊呀!請你不要拉命債了!……病要好，它自己會好的。……“雞已啼叫了，他老婆還有精神，他卻支不住了，將燈壺吹熄，就擠在他老婆的腳下睡了。

八

據(jù)鐘幺嫂說來，雞是黃鼠狼咬死的，不過并未拖在他的林盤里，而拖在她的籬落邊。一只死雞，吃了，本不要緊，她男子也是這樣說;但她想來，顧三娘子平日多刻，一點(diǎn)不為人，在她林盤里撈點(diǎn)落葉，也要著她咒罵半天。在這里住了兩年，受了她多少小氣。老實(shí)說，如今有臂膊子，硬不怕了!所以本不要緊的一只死雞，要是別的人，吃了就算了，那里還消吵鬧;因?yàn)槭撬忠驗(yàn)轭櫲暊敍]有在家，安心氣她，所以才去吵了一架，她如今也不敢歪了，看見打了阿三，便忙說:“賠你的雞就完了!“

鐘幺嫂得意的一笑道:“那我硬不說啥，把那母雞捉了就走。其實(shí)哩，只是氣她，我們再橫也橫不到這樣。三貢爺，母雞在這里，還是不還她的，你要吃，我愿意貼柴貼水，殺了煮跟你吃。“顧天成曉得她的用意，只是不免有點(diǎn)掛念他的老婆，便含著笑道:“鐘幺嫂，又何必這樣同她認(rèn)真呢？還了她罷!看在我的面上!“鐘幺嫂把他審視了一下，忙湊過身子，把手伸來，要摸他的臉。他本能的一躲，將臉側(cè)了開去。

她生氣道:“你躲啥子？我看你臉上 個是青的？是不是因?yàn)殡u，著她打了，才叫我看你的臉？“他道:“你這才亂說哩!她敢打我？沒有王法了!這是昨天同人打捶打傷的!”

“是 個的一回事？“

“你讓我把雞拿回去后，再慢慢跟你說，說起來話真長哩!“她兩眼睜得圓圓的道:“你為啥子這樣衛(wèi)護(hù)她？她叫你來要雞，你硬就要拿雞回去，我偏不跟你，看你把我 個!”

“你看她病得倒了床，不拿雞回去，一定會氣死的。“

“氣死就氣死，與我屁相干!雞是她賠我的，想不過，又叫男人來要回去，太不要臉了!“她男子也在旁邊勸道:“不看僧面看佛面，就作興送三貢爺?shù)摹！?/p>

“那更不行!人家好好的問他 個同人打捶，他半句不說，只是要雞，這樣看不起人家，人家還有啥心腸顧他!“顧天成不敢再違她的意，只好把幾天的經(jīng)過，一一向她說了。她不禁大怒，撐起眉頭，叫了起來道:“這真可惡呀!……把衣裳解開，讓我看你身上有沒有暗傷。……你難道就饒了他們嗎，還有那個濫婊子？“顧天成搖搖頭道:“饒他們？那倒不行？我已打了主意，拚著傾家，這口氣是要出的!“遂把他昨夜所想的說了一番。

鐘老幺咂著短葉子煙道:“那不如就在衙門里去告他們好了。“

他老婆順口就給他碰回去道:“你曉得啥子？象他們那些人，衙門里，有你的話說嗎？“

她又向顧天成道:“你的主意，也不算好，為出一口氣，把家傾了，值得嗎？“顧天成道:“不這樣，卻 個鴆得倒他們呢？“

招弟恰找了來，撲在她爹爹懷里道:“你說今天去跟我買云片糕哩!“顧天成忙把她抱在膝頭上坐著，摸著她那亂蓬蓬的頭發(fā)道:“那是昨夜誑你的，二天進(jìn)城，一定跟你買來。……媽媽沒起來，今天連毛根兒都沒人梳了。“

鐘幺嫂忽然殷勤起來道:“招弟來，我跟你梳。“她果然進(jìn)房去把梳子取出來。

梳頭時，她道:“招弟快十二歲了，再半年，就可留頭了!只是這么大，還沒包腳， 使得!你的媽真是小眼孔，沒見識，心疼女，也不是這樣心疼呀!“顧天成道:“請你幫個忙，好不好？“

她笑道:“我又不是你的小老婆，野老婆，連你女兒的腳，也要勞起我來!“說完，又是一個哈哈。

鐘老幺倒不覺得怎樣，卻把顧天成怯住了。

幸而話頭一轉(zhuǎn)，又說到報仇上，鐘幺嫂忽然如有所觸的說道:“三貢爺，我想起了，你不如去找我們主人家曾師母，只要她向洋人說一句，寫封信到衙門去，包管你出了氣不算，你那二百兩銀子的借帳，也可以不還哩!“顧天成猛的跳將起來，兩手一拍道:“這主意真妙!那怕他們再兇再惡，只要有洋人出頭，硬可以要他們的狗命的。“鐘幺嫂得意的說道:“我這主意該好？“

顧天成不由沖著她就是一個長揖。跟著又把在他袁表叔家學(xué)來的請安，逼著她膝頭，挺著腰，伸著右臂，兩腿分開，請了個大安，馬著臉，逼著聲氣，打起調(diào)子道:“幺太太費(fèi)心了!卑職給幺太太請安!并給幺太太道勞!卑職舍下還有一只公雞，回頭就叫跟的給幺太太送上，求幺太太賞收!“于是又一個安。

鐘家夫婦連招弟都狂笑起來。鐘幺嫂笑得一只手捧著肚子，一只手連連打著他的肩頭道:“你……你……你……那里學(xué)些怪……樣子!……成啥名堂!……“

顧天成自己也笑了起來道:“你不曉得嗎？這是官派。做官的人都這樣，我費(fèi)了多大的力，才學(xué)會的，虧你說是怪樣子哩!“

好半會，鐘幺嫂才忍住了笑道:“這樣鬧官派，看了，真叫人肉麻，虧你學(xué)!……你目前還在想做官嗎？”

“那個不想做官呢？不過運(yùn)氣不好，湊合了別人。要是袁表叔不走，這時節(jié)還不是老爺了!省城里打個公館，轎子出，轎子入!

鐘幺嫂捧了個佛道:“阿彌陀佛!幸虧你輸了，若你當(dāng)真做了官，我們還能這樣親親熱熱的擺龍門陣嗎？看來，你還是不要去找曾師母，我倒感激那般人!“

顧天成忙道:“快莫這樣說!我就當(dāng)真做了官，敢把我們的幺嫂子忘記嗎？若是把那般人饒了，天也不容!幺嫂子，你沒看見我昨天挨躉打的樣子，想著還令人傷心哩!你只問招弟，我那身衣裳，是樣的爛法!“

鐘老幺又裹起一竿葉子煙來咂著道:“三貢爺，你認(rèn)得我們曾師母嗎？“顧天成愕然道:“我？……并不認(rèn)得!“ “那你 樣去找她呢？“

“對呀!“他瞅著鐘幺嫂出神。鐘幺嫂只是笑。

鐘老幺噴了幾口濃煙道:“找她去!“用嘴向他老婆一努。

鐘幺嫂如何就肯答應(yīng)？自然又須得顧三爺切切的哀求，并許下極重的酬報，結(jié)果，自然是答應(yīng)了。但如何去向曾師母說呢？這又該商量了，并且顧天成誠然萬分相信洋人的勢力，足以替他報復(fù)出氣，但對于曾師母的為人，與其力量，卻還不大清楚。平日沒有切身關(guān)系，誰去留心別人，如今既要仰仗她的大力，那就自然而然要先曉得她的身世了。

九

鐘家之所以能投佃到曾家的田地，就因鐘幺嫂一個親姐姐在曾家當(dāng)老婆子，有八年之久，很得曾師母的信任的原故，而曾師母的歷史，她最清楚，并且有些事她還參與過來。曾師母相信她是能守秘密的，她自己也如此相信，不過關(guān)于曾師母的一切，她只告訴了兩個人，一個是她的丈夫，一個就是她的妹妹鐘幺嫂。

這兩個人也同樣得她的信任，以為是能守秘密的，而這兩個人的自信，也與她一樣。她丈夫已否把這秘密信托過別人，不得而知，而鐘幺嫂則是先已信托過了她的老實(shí)而能守秘密的丈夫，現(xiàn)在經(jīng)顧天成一問，她又相信了他，當(dāng)著她丈夫說道:“三貢爺，因?yàn)槭悄悖粍t你是好人，不多言不多語的，二則我沒有把你當(dāng)作外人。我把他們家的事告訴你，你千記不要泄漏呀，說不得的!我向我門前人也是這樣囑咐的……“

“……曾先生今年下鄉(xiāng)來收租子，你是看見過的。那么矮，那么瘦，又那么窮酸的樣子，不是一身伸抖衣裳，就不象猴兒，也象他媽一個叫化，你該猜不出他會有田地，有房子，有兒女呀!只算是妻命好，若不靠他老婆曾師母，他能這樣嗎？怕眼前還在掙一兩銀子一個月，未必趕得上我們這些莊稼漢哩!”

“說起曾師母，恰恰與他相反，你沒有看見過。我跟她拜過年，拜過節(jié)，送過東西，是看熟了的。幾高，幾大，不很胖，白白凈凈的，硬跟洋婆子一樣。圓圓一張大臉，高聳聳一條大鼻子，不很好看。卻是喜歡打扮，長長的披毛，梳得拱拱的，外面全沒有那樣梳法。又愛搽紅嘴皮，畫眉毛，要不是看見她打扮，硬不信一個女人家的頭面，會那么異模異樣的收拾。穿得也古怪，說不出是個穿的，披一片，掛一塊。

一雙大腳，難看死了，硬象戲上挖苦的:三寸金蓮橫起比!走起路來，挺胸凸肚的，比男人家還雄壯，那里象一般太太小姐們斯文。就只是全身都是香馥馥的，老遠(yuǎn)你就聞著了，比麝香還好聞。姐姐說她有一間房子也收拾得異樣，連曾先生都不準(zhǔn)進(jìn)去，我沒有看見，說不來，其實(shí)哩，就我看見的那間房子已擺得很闊了，姐姐說象那樣好的穿衣鏡，琉璃燈，全成都省便找不出第二家來。

“人倒好，很和氣的，一點(diǎn)不象別的有錢人，不拘對著啥子人，總是笑嘻嘻的，有說有講。姐姐說，再難得看見她發(fā)過氣，挖挖苦苦的破口罵過人。“

“不過，說到她的來歷，就不大好聽了。不許你向別人泄漏的就是這一點(diǎn)，三貢爺，你該不會高興了亂說罷？ “

“聽說她是一個孤女，姓郭，父親不曉得是做啥的，早就死了，家里又窮，到十四歲上，實(shí)在沒奈何，她媽要把她賣跟人家做小。

不曉得個一下，著一個姓史的洋婆子知道了，跟了她媽二十兩銀子，把她收養(yǎng)在教堂里。把她的腳放了，頭發(fā)留起來，教她認(rèn)字讀書，說她很聰明，又教她說洋話，有五年工夫，她的洋話，說得同洋人一樣，打扮得也差不多，男洋人女洋人都喜歡她。

久而久之，不曉得個的，竟和史先生有了扯扯，著史師母曉得了，大鬧一場，不許她住在家里，史先生沒法，才商量著把她帶到重慶，送給另外一個沒有洋婆子的洋人。“

聽說那洋人并不是教堂里的人，象是啥子洋官，歲數(shù)已大，頭發(fā)都白了。她就老老實(shí)實(shí)當(dāng)起洋太太來。聽說那洋人也很喜歡她，特為她買了多少稀奇古怪的好東西，她現(xiàn)在使用的，全是那時候買的。足有三年工夫，那洋人不知因?yàn)樯趺矗f是要回國不再來了，本要帶她走的，是她不肯，她害怕飄洋過海;那洋人沒奈何，哭了幾場，只好給了她很多銀子。

“她回省時，已經(jīng)二十五歲了，我姐姐就在這時候去幫她的。

“前頭那個史洋人依舊同她好起來。可是那洋婆子又很歪，史先生不敢公然同她在一起，只好給她做個媒，嫁給曾先生。“

曾先生是個教友，那時窮得心慌，在教堂里不知做了件啥子小事，一個月才一兩銀子的工錢，快要四十歲了，還討不起老婆。一下討了個又年輕又有錢的女人，還有啥子說的，立刻就算從糠篼里頭跳到米篼里頭了。不過也有點(diǎn)不好受的地方，史先生要常常來，來了，總是同曾師母在那間不許別人進(jìn)去的房間里，半天半天的不出來。曾先生也好，從不出一口大氣，巴結(jié)起他的老婆來，比兒子還孝順。

“到現(xiàn)在，已是八年了，一個兒子七歲，一個女兒五歲，卻都象曾先生，這也怪啦!“

史先生在教會里很多人怕他，衙門里也鉆得熟。聽說從制臺衙門起，他都能夠闖進(jìn)闖出的。不過要找他說事，卻不容易，只有找曾師母，要是曾師母答應(yīng)了，比靈官符還靈。

不過曾師母也不好找，找她的人太多了，十有九個是見不著的。“鐘幺嫂說完之后，又笑道:“三貢爺，這下你該曉得，我只管答應(yīng)了你去找曾師母，事情還是不容易的呀。我想來，對直去找她，一定不行，雖說我是她的佃客，我個好說為你的事呢？你同我非親非故，只是鄰居，為鄰居的事去找她勞神，她肯嗎？我看，只好先去找我的姐姐，請姐姐去說。不過找人的事情，也不好空口說白話的呀，多少也得送個水禮，你說對不對？“顧天成自然應(yīng)允了，請她明天就去，她也答應(yīng)了，到末了，又向著顧天成笑道:“三貢爺，你要弄明白，我只是為的你呀!“

十

但是鐘幺嫂在第二天并未進(jìn)城去，因?yàn)轭櫲棠趟懒耍荒懿辉陬櫦規(guī)兔Φ脑省?/p>

顧三奶奶之死，別的人只曉得是害癆病，舍不得錢吃藥死的。就中只有幾個人明白，她本可以不必死得這樣快，或者慢慢將養(yǎng)，竟不會死的，假使鐘幺嫂不為一只死雞去與她一鬧，假使鐘幺嫂把搶去的雞還了她。她之死，完全是一口氣氣死的!

顧天成只管說不懂甚么，但對于老婆總未嫌到愿意她死。既然氣死，他又安能若無事然？

在吃午飯時，在老婆呻喚了一陣，便絕了氣。顧天成跳起腳的哭;招弟看見他哭，也哭;阿龍還是小孩，也哭。

一片哭聲從院子透過林盤，從林盤透到四面散處的鄰居。于是在阿三麻麻木木正燒倒頭紙時，大娘大嫂嬸嬸姆姆們先就涌了來，而第一個來的便是鐘幺嫂。

她一進(jìn)房門，就把顧天成從床邊上拉起來道:“哎喲!人死了，連罩子都不掀開，她的三魂七魄，連個出去呢？不要哭了，趕快上去，把罩子下了!“

她在誆住招弟以前，也放聲大哭了一場。并望著一般男女鄰居說:“真是呀，顧三奶奶，那里象短命的!平日多好，見著我們，總是和和氣氣的，一句話不多說!……心又慈，前月一個叫化子走來，我才說一聲可憐，天也冷了，身上還是披的那件破單衫。你們看，顧三奶奶當(dāng)時，就把三貢爺一件爛夾衫取出跟了他。……象這樣的人，真不該死!女娃子才這么一點(diǎn)大，再過兩三年，等招弟半成人了，再死，不好嗎？……可是，顧三奶奶也太手緊了，病得那么兇，總舍不得錢吃藥。

我看她一回，總要勸一回，我說:‘三奶奶，你又不是吃不起藥的，為啥子拿著命來拚？不說這些平常藥，幾十百把錢一副，就是幾兩銀子一副的，你也該吃呀。三貢爺也不是只認(rèn)得錢的人，他也望你的病好呀，我親耳聽見他抱怨你舍不得吃藥，你為啥子這樣省呢？況且又沒有兒子，還怕把家當(dāng)跟兒子吃光了，他不孝順你？’……你只管勸她，她總是笑著說她病好了些。說起真可憐，前天我聽見她有個藥雞方子，曉得又舍不得殺雞的，我才殺了只雞跟她送來。你們看，這人也太怪了，生死不收我的雞，還生死要拿她一只下蛋母雞還我!……象這樣的好鄰居，那里曉得就會死哩!不說三貢爺傷心，就我們說也心痛啊!“顧天成簡直不曉得人死之后，該怎樣辦法，只是這里站站，那里站站，隨時把女兒牽著，生怕她會隨著她媽媽走了似的。

一個有年紀(jì)的男鄰居，才問他棺材怎樣辦，衣衾怎樣辦，“也得在場上請個陰陽來開路，看日子，算七煞的呀!“他遂把這一切全托付了這位老鄰居。而鐘幺嫂卻處處都要參入支配，好象她也是顧家的一分子。只有一件事，是那老鄰居認(rèn)為她做對了的，便是打發(fā)阿三趕三十里到顧三奶奶的娘家去報信。

鄰居們來幫忙，絕沒有餓著肚皮做事的，這又得虧了鐘幺嫂，一天四頓，全是她一個人同著兩三位女鄰居在灶房里做。也算省儉，幾天當(dāng)中，只把顧三奶奶舍不得吃而保存著的數(shù)壇咸菜泡蛋，吃了個干凈。此外僅在入大殮，供頭飯時，叫廚子來做了好幾席，殺了一口豬，若干雞。

顧三奶奶的娘家，只來了一個嫂嫂。進(jìn)門來就數(shù)數(shù)落落，哭了一場。哭她妹子太可憐，為顧家苦了十幾年，害病時沒有請上三個醫(yī)生，沒有吃過補(bǔ)藥，死來值不得;又哭她妹子太省儉了，省儉到連娘家都不來往，“你平日怕娘家人來沾你一點(diǎn)光，你現(xiàn)在死了!能把家當(dāng)帶走么!“又哭她妹夫沒良心，怎不早點(diǎn)來通知，也好讓娘家來一個人送她妹子的終;又哭她妹子沒有兒，為甚么不早打主意，在親戚中抱個兒，也有捧靈牌子的呀!

一番哭，已把顧天成哭得心里很不自在;鐘幺嫂并把他喊在灶房里，向他說:“這樣的娘家人，才不懂事呀!那里是號喪，簡直在罵人!罵你哩，已經(jīng)不對了，那家愿意好好的死人呢？別人家里死了人，那個又不傷心咧？再罵到死人，更不對!人已死了，就有天大的仇，也該解了，還這樣挖挖苦苦的罵，別的人聽了，多難聽!你看，我難道與你三奶奶沒有過口角嗎？要說仇氣，那可深呀!前天聽見她一死，我駭?shù)蒙睹礃拥模s來，傷傷心心的哭了她后，還向著眾人專說她的好處。……“加以大殮之后，她嫂嫂就要搶東西回去，說她妹子既死了，她就不忍心再住在這里，看見招弟。就想到妹夫以后討個后老婆的情形，“有后娘就有后老子，以后招弟的日子才難過哩!若是舅舅家里事好，我倒把她領(lǐng)去了，如今，只好把姑姑的東西拿些回去做憶念，招弟大了，愿意來看舅舅舅母，又再來往好了!“名曰做憶念，卻恨不得把顧家所有的東西，整個搬了家去。

這下，把顧天成惹冒了火，老實(shí)不客氣的就同他老婆的嫂嫂大鬧起來。鬧到若非眾人擋住，她幾乎被妹夫痛擂一頓。她也不弱，只管打罵吵鬧，而終于將箱柜打開，凡見可拿的細(xì)軟首飾，終于盡量的向懷里與包袱里塞，這又得虧了鐘幺嫂，硬不客氣，并且不怕嫌疑，口口聲聲說是為招弟將來著想，而與她賭搶賭吵，才算留存了一部分，使旁觀的人又笑她太愛管閑事，又佩服她勇敢，而顧天成則五體投地的感激她。

官紳人家，喪事大禮，第一是成服。鄉(xiāng)間卻不甚講究，顧天成也不知道。只隨鄉(xiāng)間習(xí)俗，從頭七起，便招請了半堂法源壇半儒半道的老年少年來做法事，從天色微明，鑼鼓木魚就敲打起來，除一日三餐連一頓消夜外，休息時候真不多，一直要鬧到半夜三更。天天如此，把一般愛熱鬧的鄰居們都吵厭了。幸得做法事的朋友深通人情，于日間念了經(jīng)后，在消夜之前，必要清唱一二出高腔戲，或絲弦戲。

鄉(xiāng)下人是難得聽?wèi)虻模荒曛校挥写禾斐鐟驎r，有十來天的耳目之娛。所以就是清唱，大家也聽得有勁。顧天成也會唱幾句，在某一夜，喝了兩杯酒，一聽見鑼鼓敲打得熱鬧，竟自使他忘記了這在他家里是一回甚么事，興致勃勃，不待他人慫恿，公然高唱了一出打龍袍。

法事做完，不但顧家，就是鄰居們與鐘幺嫂，也都感覺到一種深的疲倦。顧天成一直熟睡了三天，才打起精神，奔進(jìn)省城到大墻后街幺伯家來商量下葬他老婆的事。

十一

他的幺伯，叫顧輝堂，是他親屬中頂親的一房，也是他親屬中頂有錢的一房。據(jù)說，新繁郫縣都有很多的田，而兩個縣城中都有大房子。在二年之前，才搬到成都住居。其原因，是老二娶了錢縣丞的大小姐，錢家雖非大官，而在顧糧戶一家人眼里看來，卻是不小。要將就二奶奶的脾氣，老夫婦才決定在大墻后街買了一個不算大的中等門道住下。

老大夫婦不知為甚么不肯來，仍留住在郫縣。顧輝堂也放心，知道老大是個守成的人，足以管理鄉(xiāng)間事務(wù)，便把兩縣中的田地，全交給了他，只一年回去幾次，清查清查。

老二讀書不成，因?yàn)檫\(yùn)氣好，與錢縣丞做了女婿，便也是一家的嬌子。老子不管他，媽媽溺愛他，自然穿得好，吃得好，而又無所事事，一天到晚，只是跟著二奶奶在家里吃了飯，就到錢家去陪伴丈人丈母。他的外表，相當(dāng)?shù)那逍悖郧楦菧厝嶂?jǐn)慎，不但丈人丈母喜歡他，就連一個舅子兩個小姨妹都喜歡他。

顧輝堂有四十九歲，與他的老婆同歲。兩夫婦都喜歡吃一口鴉片煙，據(jù)他們自己說癮并不大，或者也是真話。因?yàn)樗麄冞€能起早，還能照管家里事情，顧老太婆還能做腌菜，做胡豆瓣，顧老太爺還能出去看戲，吃茶。

顧天成來到的一天，他幺伯剛回來吃了午飯，在過午癮，叫他在床跟前坐了。起初談了些別的事，及至聽見他老婆死了，幺嬸先就坐了起來道:“陸女死了嗎？“

跟著就嘆息一番，追問起到底是甚么病，吃的甚么藥，同著幺伯一鼓一吹的，一時又怪他不好好給陸女醫(yī)治，一時又可憐招弟幼年喪母，可憐他中年喪妻，一時又安慰他:“陸女為人雖好，到底身體太不結(jié)實(shí)，經(jīng)不住病。并且十幾年都未跟你生一個兒子，照老規(guī)矩說來，不能算是有功的人。既然做了幾天法事，也算對得住她了!……我看，你也得看開點(diǎn)，男兒漢不比三綹梳頭的婆娘們，老婆死了，只要衣衾棺槨對得住，也就罷了。這些時，還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說個好人家的女兒，一則你那家務(wù)也才有人照管，招弟的頭腳也才有人收拾;二則好好生幾個兒子，不但你們?nèi)康南銦熡腥顺欣^，就陸女的神主也才有人承主。……“

顧天成自沒有甚么話說，便談到他老婆下葬的話。幺伯主張:既非老喪，而又沒有兒子，不宜停柩太久，總在幾個月內(nèi)，隨便找個陰陽，看個日子，只要與他命相不沖，稍為熱鬧一下，抬去埋了就是。這一點(diǎn)，兩方都同意。下葬的地方，顧天成打算葬在大六房的祖墳上，說那里地方尚寬，又與他所住農(nóng)莊不過八里多路。他幺伯幺嬸卻都不以為然，惟一的理由，就是大六房祖墳的風(fēng)水，關(guān)系五個小房。大二四各小房都敗了，不用說，而五房正在興旺，那一年不添丁？那一年不買田？去年老大媳婦雖沒有生育，而老二媳婦的肚皮現(xiàn)在卻大了;去年為接老二媳婦，用多了錢，雖沒買田，但大墻后街現(xiàn)住的這個門道，同外面六間鋪面，也是六百多兩的產(chǎn)業(yè)。

三房雖還好，但四十幾年沒有添過丁，如今只剩招弟一個女花，產(chǎn)業(yè)哩，好久了，沒有聽見他拿過賣約，想是祖墳風(fēng)水，已不在他這一房。如今以一個沒兒子的女喪，要去祖墳上破土，設(shè)若動了風(fēng)水，這如何使得？為這件事，他們伯侄三人，直說了一下午。后來折衷辦法，由幺伯請位高明陰陽去看看，若果一切無害，可以在墳埂之外，挪點(diǎn)地方跟他，不然，就葬在他農(nóng)莊外面地上好了。再說到承主的話，顧天成的意思，女兒自然不成，但等后來生了兒子再辦，未免太無把握，很想把大兄弟的兒子過繼一個去承主。這話在他幺伯幺嬸耳里聽來，一點(diǎn)不反胃，不過幺伯仍作起難來。

他道:“對倒是對的，但你沒想到，你大兄弟只生了兩個女四個兒。長子照規(guī)矩是不出繼的，二的個已繼了四房，三的個繼了大房，四的個是去年承繼跟二房的。要是今年生一個，那就沒話說了，偏偏今年又沒生的。難道把二的個再過繼跟你嗎？一子頂三房，也是有的。……“顧老太婆心里一動，搶著道:“你才渾哩!定要老大的兒子，才能過繼嗎？

二媳婦算來有七個月了，那不好拿二媳婦的兒子去過繼嗎？“顧輝堂離開煙盤，把竹火籠上煨的春茶，先斟了一杯給他侄兒，又給了他老婆一杯，自己喝著笑道:“老太婆想得真寬!你就拿穩(wěn)了二媳婦肚皮里的是個兒子嗎？……如其是個女兒呢？“

老太婆也笑道:“你又渾了!你不記得馬太婆摸了二媳婦肚皮說的話嗎？就是前月跟她算的命，也說她頭一胎就是一個貴子。說后來她同老二還要享那娃兒的福哩!“事情終于渺茫一點(diǎn)，要叫老太婆出張字據(jù)，硬可保證她二媳婦在兩個月后生的是個貴子，她未必肯畫字押。然而顧天成的意思，沒兒子不好立主，不立主不好下葬，而一個女喪盡停在家里，也不成話，還不必說出他也想趕快續(xù)娶的隱衷。既然大六房里過繼不出人，他只好到別房里找去。在幺伯幺嬸聽來，這如何使得，便留他吃了晚飯再商量。

到吃飯時，錢家打發(fā)了一個跟班來說:“我們老爺太太跟親家老爺太太請安!姑少爺同大小姐今夜不能回來，請親家老爺太太不要等，明天下午才能回來。“這是很尋常的事，只是顧天成看見那跟班的官派，與他的官腔，心中卻不勝感羨。尋思要是能夠與錢家往來往來，也可開開眼界。袁表叔雖然捐的是個知縣，到底還是糧戶出身，錢家哩，卻是個世家，而錢親翁又在官場多年，自然是蘇氣到底的了。這思想始將他向別房找承繼的念頭打斷了，而與幺伯細(xì)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