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約檀河之水
約檀河之水
一
他除了頭上的一條毛巾,和腰間的一條短褲之外,要算是一絲不掛。不單是他,在沙汀上坐的,眠的,站的,走的一群學(xué)生個個都像他一樣的裝扮。所差異的,不過毛巾和短褲的顏色。
他側(cè)身倒在沙汀上,因為太陽正在沿直線上,不準(zhǔn)他睜開眼睛仰望天空。汀上的砂熱得要爍人。但他才從海水里爬出來,倒不覺得砂熱得厲害。從砂里面發(fā)出一種陽炎(Gassamer),像流動的玻璃,又像會振動的白云母,閃得他頭昏目眩。他只得再坐起來。
他左側(cè)右面的一群學(xué)生,都三三兩兩聚起來談笑。只有他一個不開口,好像正在思索學(xué)校的微積分難問題似的,他只望著岸前幾塊被水蝕作用侵毀了的礁巖,和對面的天涯海角。天空沒有一片云;若不是遠(yuǎn)遠(yuǎn)望見一條黛色山脈線,和天空海角之間幾點滿孕南風(fēng)向北行的白帆,他真分不出水天界線來。
他一個人癡坐在沙汀上,并不是為別的事,不過他此時望見灣內(nèi)碇泊著一只小汽輪——那煙囪還微微吐出黑煙來的小汽輪——他便聯(lián)想到他的家里。思念到家里,良心即刻跑出來責(zé)備他,罵他不應(yīng)當(dāng)為一個女子——并且不是真心愛他的女子——不回家;不應(yīng)當(dāng)父親死了兩年,還沒有回家去看一看。
他夢見他父親墳前的草有丈多高,沒有人剪除,站在墳前,望不見那塊用很粗糙的石英粗面巖做的,上面鑿有“故〇〇〇公之墓”七個隸體字的墓碑。他夢見他族人罵他不懂古禮孝道,父親死了兩年多,還不做道場超度,忍心看父親的幽魂在陰司受罪。
良心責(zé)備得他很厲害,逼得他二年來沒有一晚不發(fā)惡夢,沒有一晚得安睡。但沒有神的良心總靠不住!他精神渙散,神經(jīng)中心點疲倦,良心沒有表現(xiàn)的時候,他還是思念那女子時候多,思念他的死父時候少。
他受了良心的苛責(zé),近來又新嘗失戀的痛苦,所以他亡魂失魄似的跑到這海濱來。他到這有名的海水浴場,已經(jīng)一個多禮拜了,他的精神還沒找得集中的地點,他的靈魂也還沒有落著。
他犯罪!他的確犯了罪!他不明白悔罪的方法,所以他只管把責(zé)任推給社會,他只說他犯的罪是社會叫他做的。他不知他是一個罪人。他只知他身體疲勞,靈魂軟弱,境遇險惡。他只說他是一個可憐人。
他實在也可憐!他是苦海中激浪狂潮里的一根浮萍,東飄西泊。他覺得這茫茫苦海雖然寬廣,只少了一塊能使他安身立命的地點。因為他是淡水植物,漂流到這苦海里,冷浸浸的氯鹵鹽水,不能養(yǎng)活他。他的形骸沒有寄托的地方還不要緊,只有他胸坎里的心——凄涼寂寞到十二分的心,好像找不出安慰他(心)撫愛他(心)的人,始終不能安靜似的。
二
他沒聽過他母親唱哄小孩子睡覺的歌兒。他夢中哭的時候,也沒聽過“孩兒呀!你不要哭了!你不要驚怕!媽媽坐在你旁邊看護你,你安心睡罷!”這些話。但他也不希罕這些話。因為他沒有受過慈母的撫愛,不明白這些話的真價。可憐他才生下來,他的母親就離開了他!
前年他在日本南邊海島上一家客棧里,接了他爹的痛報,哭倦了,睡在一間小房子里,半夜醒來,思念到他以后再沒資格寫“父親大人膝下敬稟者??”幾個字的信札公式,他沒眼淚再流,他只覺得像飲了許多硫酸硝酸等鏹水,五臟六腑都焦?fàn)€了。他爹一死,他的心像在大海上驚濤駭浪里,失了指南針的輪船,飄來飄去,不知進(jìn)退。
他未嘗沒有朋友,他也有幾位泛泛然不關(guān)痛癢的朋友——要向他借書籍,借金錢,或有什么事要向他商量的時候,才去探望他的朋友。——索性說明白些,他們或許把他當(dāng)做朋友,他卻不把他們當(dāng)做朋友。他不是不知道他們不是他的真朋友,不是真心探望他,但他還是很歡迎他們。因為他寂寞到極點了!
他寂寞到萬分的時候,聽見她的幾句安慰話,真像行大沙漠中,發(fā)見了清泉。他時時對他亡父的遺像,和生前寄給他的書信咽淚,只有她一個人知道,也只有她一個人能夠安慰他,揩干他的眼淚。她實在是由苦境里救出他來的安琪兒。他也像愛安琪兒一樣的愛她,他自信終身決不會忘記她,怎料她后日竟離開了他,辜負(fù)了他??
不論行到沙汀上,或回來客棧里,他晝也偏著頭想她的事,夜也偏著頭想她的事。沒奈何的時候,還是取出她從前寫給他的信——可憐他沒有把這些燒毀,還當(dāng)做一種情書,珍藏著來咀嚼。并且倒在席上,追索他和她沒分手以前她對他的好處。他讀到她信里的,“我愿做你的金表兒,你得時時刻刻瞅著她(金表兒)。我愿做你的金指環(huán),你得天天戴在指頭上。”他也曾跳起來恨恨的罵道:“果然是沒有思想的女孩兒!什么東西不可拿來比喻!總離不了燦燦的黃金!”但他再讀到“太平洋也有干涸的時候,地球也有破碎的日子,只有我對你的愛情,是天長地久的!”他又不禁淚眼婆娑的自言自語道:“她對我的愛情實在不壞!她是一個天真爛漫的女孩兒!她不懂好壞,所以給人騙了!”他那早要滾下來的淚珠兒,此時也再止不住了!
他真癡到極點了!他再翻開舊時的日記,把他和她的戀愛史,從頭再溫習(xí)一番。
前年的今天他住在她家里差不多要半年了。他記得初到她家里的氣候,是寒風(fēng)凜烈,雨雪霏霏。早晨替他送火到房里來的是她,替他開紙屏和窗扉的也是她。替他收拾鋪蓋的是她,送茶送飯給他吃的也是她。替他打掃房間的是她,替他整理書籍的也是她。她的媽只管理廚房的事。她的妹妹只喜歡淘氣,不會幫忙。
他們兩個既然接觸得這樣親密,他們中間的戀愛自由花,沒半年功夫,也就由萌芽時代到成熟時代了。他們相愛的熱度,達(dá)到了沸騰點,不過還沒有行為的表現(xiàn)。但他們彼此都很望有表現(xiàn)行為的機會。彼此都滿貯了電氣量,一有機會,就要放電。他們中間尋常空氣早都沒有了,只有電子飛來飛去!
三
有一天晚飯后,他從市里買書回來,還沒有到家里,突然下了一陣驟雨。他沒帶傘,只好呆呆的站在一家店檐下避雨。在他面前來來往往過了無數(shù)的人,有帶雨傘的,有穿雨衣的,有乘人力車的,有乘馬車的,有乘汽車的。汽車前頭兩道很亮的白電光,使他看見空中的雨絲更下得大了。
“韋先生!沒帶傘?我的傘是小點兒,總比沒有好。我們同走嗎!”她一手撐一把傘,一手抱一個包袱,好像也是從市里買什么東西回來似的,笑吟吟的跑到他面前。他也望她笑了一笑,“多謝了!你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
“是嗎!你從來都沒好話說的,討厭的??那么我一個人回去。你淋濕一身,與我什么相干!”
“芳妹兒!饒我這一回。”他從她手里奪過那柄雨傘,一手搭在她肩膀上,有意叫她湊近些同走。
“誰是你的妹兒!羞也不羞!快放下你的手!這樣勾搭著,誰走得動?”“傘不夠大,我們應(yīng)當(dāng)湊近些。”“前面來的人注意我們呢!”她湊近他的耳朵,低聲的說。
她一呼一吸吹到他的鼻孔里,好像弱醇性的酵母。他感受了她微微的呼吸,覺得全身發(fā)了酵似的,脹熱起來。
他們轉(zhuǎn)了幾個彎,過了幾條街道,到了一條比較僻靜的路上。雨絲也漸漸疏了。他再也忍耐不住,他不能前進(jìn)了。
“做什么?發(fā)什么呆?”她推了他一下,叫他向前走。他此刻學(xué)她的樣子湊近她的耳朵笑著說了幾句話。她不禁失聲笑了,搖頭抿嘴的說道:
“不行不行!媽在家里望我呢!”“不要緊!要不到半點鐘。芳妹!你依了我罷!??”“我就跟你去,可是要快些。”她像有什么信他不過的,躊躇了一會,
才表示決意的態(tài)度。
“是的,是的,但有一句要求你的話,到里面去切不要韋先生韋先生的叫,還是叫我哥哥好聽些。”
“我就依了你罷!”她不禁伏在他的肩上笑了一笑。
??
從此后他喜歡聽她唱“來!我愛!來!我愛!你不要管我的膀兒酸!我只望你安心睡!”她唱得很凄切。他常常聽了就下淚。
他和她如膠似漆的,做了兩個月有實無名的一對小夫妻!
四
涼秋九月,他和同級學(xué)生要跟學(xué)校教授到礦山里實習(xí)兩個月。他此時真嘗到了別離滋味。他在礦山工場寄宿所,每天晚上不寫封信也要寄張明片給她。她天天也有信來——可憐只繼續(xù)得一個星期——說些孩子話,叫他開心。
她信里說,他為什么把她的靈魂帶了去,若不然,她為什么晚晚夢見她和他在礦山里相會。她信里又說,她情愿纏一塊白頭巾兒,到礦山工場里當(dāng)選礦的女工去,得天天和他相見。她信里又說,他走了才兩三天,她為他哭了好幾次了。她信里又說,留級一年不要緊,他今年不實習(xí)也罷了,早些回來看她,安慰她才正經(jīng)。她信里又說,她近來很想唱“來!我愛!”的歌引他哭。他哭了之后,她好替他揩眼淚。最后她還說她很望她能夠快做他的兒子的母親。并且問他同意不同意。
他每得她來的信,至少要重讀十幾遍。讀了之后,不是哭就是笑。哭夠了,笑夠了,才得安睡。
可惜她對他的親和力——在書信里表現(xiàn)的親和力——像得了負(fù)的加速度,漸漸的弱下來了。
她離開了他一星期后寄給他的信:
韋先生!我不知道叫你什么,才能表示我的愛!所以我信里還是用平時對你的稱呼。你答應(yīng)我叫你親愛的韋郎幺?我也幾回想寫這可寶貴的稱呼。但我到底還沒有這個勇氣。我也不明白什么緣故,其實寫也不要緊,是不是?
韋先生!你不覺得?你在那邊昨晚上沒夢見幺?昨晚我夢見睡在你胸懷里,你向我說了許多甜蜜蜜的話。我恨了,在你臂膀上捏了一下,你在那邊不覺得臂痛幺?
我在夢中不知不覺的把那晚上——下雨的那晚上,我們的生涯中最要緊的那晚上——罵你的話:“討厭的韋先生!不行不行!怎的?沒有那樣隨便!”說出來了。媽媽睡在我旁邊,聽見了,叫醒了我,罵我不要臉,不識羞。韋先生!你當(dāng)真不回來幺?那么我真不知到什么時候才得安睡??
她第二星期的信:
??我想告訴你,我又不能告訴你。不是我不愿告訴你,我實在不好意思告訴你。韋先生!我真不好意思。我寫到這里,我還一面發(fā)熱呢!我和你還有什么客氣?對你說也不要緊——不單不要緊,實在應(yīng)當(dāng)告訴你的。這不
好意思的事,你也得分擔(dān)一半責(zé)任。——對你說了罷!可是我還覺得很羞人似的。怎么說法呢?怎么開口說呢?韋先生!我想到這件不好意思的事——別人或者要說丑事。不要說別人,恐怕媽媽也是這般想——不知是傷心,還是歡喜過度,我的眼淚就像自來水泉,流個不住。有時還要痛哭!——我此刻正在流淚。韋先生!你可知道?——一直哭到半夜。哭倦了才睡下去。前時我也對你說過,我很盼望我們倆的戀愛花能夠早日結(jié)果。
但我現(xiàn)在又覺得她(戀愛花)不結(jié)果也罷了!因為媽媽天天罵我不該吃怪酸的干梅子??
她這封信明明疑他沒有能力負(fù)責(zé)任。并且微微的露出她有點后悔。
五
她寫了前一封信之后,七八天沒有信寄給他。他在礦山里每天做工回來,就問寄宿所的婢女,K市可有信來?一連幾天都回說沒有。他急了。他有點擔(dān)心。因為他一半是真的思念她心切,一半是他對名譽的卑怯心發(fā)出來的。他怕她信里說的不好意思的事鬧出來,他在留學(xué)生社會中的信用,馬上要陷于破產(chǎn)的悲運。到第十天才接到她一封信:
你真惱了幺?你不能恕我幺?我許久沒有信寄給你,也有個理由。我說給你聽,你聽了之后,一定恕我的。因為我是你最愛的人里面的一個。錯了,不是這樣說。要說我是你獨一無二的愛人!
姨媽來了。她老遠(yuǎn)的由東京跑來看我媽和我和妹妹。她是我從前對你說過,在東京開一家很大的旅館的姨媽。她沒有兒女,我小的時候,她要媽媽把我給她做養(yǎng)女,媽媽不答應(yīng),她就好幾年沒來往了。這次還是媽媽叫她來的,她說下星期帶我到東京看熱鬧去,半個月就送我回來。我起初不情愿,因為我舍不得你。但我沒到過東京,我又很想去看看。我想你還要一個多月才得回來,所以我后來又答應(yīng)了她。我去只要半個月,你不要心焦,恐怕我還比你先回來K市呢!
我因為姨媽來了,天天不得空,要陪她到各處去耍。我昨天陪她到你學(xué)校里看植物園的花,和運動場。我還把你的實驗教室指給她看。但我看她不像我一樣的喜歡望見你的實驗室。
這是我好幾天沒有信寄給你的理由。你不能恕我幺?那么我要發(fā)惱的。我說錯了,我拼命愛的韋先生!你若不原諒我,我是要哭的??
她這封信里表示的親密話,比從前幾封不自然得多了,也不及從前的天真爛漫了。
再過幾天他又接到她一封信:
我今天搭急行車和姨媽上東京去。我今天帶的壓發(fā)花兒,是你買給我的。我穿的金碧色夾綢衣和紫紅裙,也是你做給我的。我穿的靴兒,也是我去年生日你買給我做禮物的。我一身穿帶你的東西上東京去,是因為紀(jì)念你的。
你的小像片,我貼身放在胸前,不給媽和姨媽曉得。你和我共照的大張像片我用我的襯衣包著,疊在小衣箱里,也不給媽和姨媽看見。韋先生!——我臨去我要叫你一聲親愛的韋郎!你要知道一天不對你的影子,我心上過不去!
這封信我昨晚半夜起來寫好的,打算今早偷偷的投在停車場前郵筒里。我寫到這里,鐘敲了三下。天快亮了,我便停了筆。我只在信箋上接了幾個吻寄給你!
她對他不是絕無留戀,不過好像受了一種壓逼。她的錯處,就是借受一種家族壓逼做口實,離開了他,成了她和他的罪惡!
他陸陸續(xù)續(xù)還接到幾張她在長途火車?yán)飳懙模参克拿餍牌5谋矗瑓s和她的安慰話成反比例。
六
他實習(xí)將要完的時候,接到她由東京來的一封信:
韋郎!你差不多要回K市了罷。姨媽不愿意我再回K市。我想到我以后不能再替你收拾房子,整理書籍,我就下淚。
韋郎!我望你不要多思念我。你的責(zé)任很重,你將來回國去做的事業(yè),也很大。不要為我一個女子,——不值什么的外國女子,——犧牲了你的前程。我總望你還是照舊的用功。——像我還在你身旁的時候一樣的用功,——這是我對你的一個最后要求。也是你對我的一個最后安慰!
我以后雖不能伺候你,但我的心的振動數(shù)和你的相同。你切莫悲傷。你若悲傷,我的心也跟著你的心振動波,響應(yīng)起來,共同振動,一直振到破碎!你若歡喜,我的心也和你共鳴!
我好久不讀你的信了。我想是媽不把你的信寄來給我。我望你也不必寄信到這里來。我在這里再沒有自由讀你的信了!我們只好等再會的日子!夢想罷!沒有再會的希望了罷!沒有再會的希望了罷!
韋郎!我寂寞得怕起來了!姨媽介紹一位住在她旅館里的大學(xué)生和我來往。他常常請我同乘汽車到帝國劇場去。我前天看的演劇,是托爾斯泰的《復(fù)活》。我才想起我身上有一樁事,很放心不下!
我下個月也不能再住東京了。韋郎!你應(yīng)當(dāng)知道我要到鄉(xiāng)下一個女醫(yī)家里替你受罪!這是媽叫姨媽托她(女醫(yī))的。我總望有機會,把你那塊托給
我的結(jié)晶體交回你,不過我恐怕到那時我完全沒得勇氣,由不得我自己做主!
韋郎!韋郎!我們在這人間,雖沒有再會的機會,將來無論上天下地,我和你一定有相會的日子!
他回到她家里,住了一個星期,就搬了出來,并不是她的媽待他不像從前,他實在再住不下了。因為她每天替她開閉的紙屏,拂拭的臺椅,收拾的書籍,和她編給他的書夾子。并繡的一個承肘小蒲團,沒有一件不是催淚符。他還有一枝她平日喜歡吹的西洋玲瓏笛。他常常取出來看。那枝玲瓏笛好像對他說:“她怎的許久不來看我了!不來和我親吻了!把我擱在這樣冷靜的地方!她應(yīng)當(dāng)早些回來,拭去我一身的塵垢!”
他描想到這點,他眼里一顆一顆的淚珠,滴在這枝曾經(jīng)她無數(shù)接吻的玲瓏笛上!
以上是她和他的過去戀愛史。他在海岸一天至少要溫習(xí)幾回。他并不是沒有清醒的時候,他有時也會說:“我那破碎的心再沒有恢復(fù)的希望幺?我醉眠狀態(tài)中的靈魂什么時候才得醒呢?她真的把我的運命踐踏了,我的前途毀壞了幺?為什么她的影兒,總不離開我的神經(jīng)中心點呢?”
他還是昏迷的日子多。他實在禁不得思念她。不單思念她,還思念她信里說的他們中間的結(jié)晶體。這是他良心上的不安,他犯了罪!
七
快晴了十幾天。太陽沒有一天不把華氏寒暑表蒸熱到九十余度。今天她(太陽)懶了,不見出來。但天氣還是一樣的酷熱,還要蒸郁。傍晚的時候,海風(fēng)比平日吹得厲害,天空漸黑漸罩下來。
他在房里,把窗門打開。燒了一炷線香,把嗚嗚的一群蚊蚋趕了出去。但飛蛾和水蜉卻不怕香煙,一陣一陣奔進(jìn)來,繞著電燈,飛來飛去,他悶悶的坐在案前電光下,取了一張才由東京寄來的新聞想要讀,又?jǐn)R下了。
“韋先生!有信,是掛號信。”館主人的小女兒,跑上樓來,跪在房門口,打開紙屏,把信送進(jìn)來。
封面的字雖然歪斜潦草,但他還認(rèn)得是她的筆跡。那時候,他像感受了電氣,全身麻木。又像從頭上澆了一盆冷水,全身打抖。他想馬上拆開來讀,好知道她近來的消息,恐怕再遲一刻,那封信要飛了去似的。可憐他雙手沒有半點氣力,去開拆信封,雙目也閃眩得厲害,再認(rèn)不清白封面的字。他只覺得封面上“K市工科大學(xué)校采礦科韋??”幾個字在他眼前,動搖不定。
她這封信,是由學(xué)校轉(zhuǎn)寄給他的。她信里告訴他,她在東京市外一個小村落里過了半年農(nóng)村生活了。看護她的女醫(yī),是一位基督教徒,為人很慈和,很懇切,常常安慰她。每星期帶她到村中一個小禮拜堂里去聽說教。她又告訴他,她聽了說教,讀了圣經(jīng),才曉得自己是一個犯了罪的女子。她愛他,不算罪;她讀到圣徒保羅寄羅馬教會書,第七章第三節(jié),她才知罪。她又告訴他,她近來認(rèn)識了一個人。——能夠代人類擔(dān)負(fù)一切罪惡的人。只要我們相信他??——她負(fù)擔(dān)不起的罪惡,她都交托那個人擔(dān)負(fù)了。她又告訴他,她望他——不單望他,并且勸他——也跟那個人走的那條路走,好打算將來在清虛上界的會合。她最后告訴他,她前月輕了身。女醫(yī)說嬰孩在母體中,受悲痛的刺激過度,不能發(fā)育,生下來三天,就在禮拜堂后墓地下長眠了。
“禮拜堂!禮拜堂!”他讀完了她的信癡坐了一會,只說出這“禮拜堂”三個字。外邊風(fēng)吹得更厲害,窗外松濤,像要奔進(jìn)他房里來。忽然一陣又悲壯,又慈和的歌聲,跟窗外松風(fēng),吹進(jìn)他的耳鼓。他知道這海岸也有一個小禮拜堂,正在松林后面。過了一刻,他又聽見“鏗!鏗!鏗!”的鐘聲。他望著柱上掛的壁歷,他才知道今天是禮拜日!
他心煩意亂,很不安似的。他再也坐不住了。他趕下樓來,急急的往松林里奔。松林里一片黑暗,伸手看不見五指。只有一道燈光從禮拜堂射進(jìn)來,照著他向光的那條路走。他并不回顧,他只向禮拜堂前奔。不知道他的,要說他是發(fā)狂!
他站在禮拜堂門口,不敢進(jìn)去。他實在不好意思進(jìn)去。因為他還疑心,他的罪,那個人未必肯代他負(fù)擔(dān)。他只呆呆的站在門口聽里面的歌聲,更加嘹亮,一字一句,都聽得很清楚。
救??主??離加利利,到??約??檀河。
不??遠(yuǎn)??路長百里,其??志??為何?
他不知不覺地跑進(jìn)禮拜堂里面去了。他才進(jìn)去,外邊就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他沒聽見雨聲,他只留心聽唱的歌最后那一節(jié):
信??賴??救主慈愛,卸??卻罪惡重荷!
他信了那個人!——能夠代我們負(fù)擔(dān)罪惡的那個人!——那人拭干了他的眼淚。那個告訴他,上帝赦免了他從前一切罪過。他從禮拜堂回來那晚上,他的亡父跑來對他說,他(父)赦了他(子)的罪。她也跑去對他說,她恕了他。并且要他也和她一樣的恕她。因為上帝尚且赦免我們的罪惡,我們?nèi)祟惸怯斜舜瞬荒軐捤〉牡览恚恐灰覀兡芑谧铮芨倪^!
一九二〇年六月中旬
(初發(fā)表于 1920 年 11 月《學(xué)藝》2 卷 8 號)
木馬
一
C今年六月里在K市高等學(xué)校畢業(yè)了。前星期他到了東京,在友人家里寄寓了兩個星期,準(zhǔn)備投考理科大學(xué)。現(xiàn)在他考進(jìn)了大學(xué),此后他就要在東京長住了,很想找一個幽靜清潔的能夠沉心用功的寓所。
歐洲大戰(zhàn)沒有發(fā)生之前,在日本的留學(xué)生大都比日本學(xué)生多錢,很能滿足下宿旅館主人的欲望,所以中國學(xué)生想找地方住也比較容易。現(xiàn)在的現(xiàn)象和從前相反了,住館子的留學(xué)生十個有九個欠館帳,都比日本學(xué)生還要吝嗇了。日本人見錢眼開,對留學(xué)生既無所貪,自然不愿收容中國人了。并且留學(xué)生也有許多不能叫外國人喜歡的惡習(xí)慣,更把收容中國人的容積縮小了。中國人隨地吐痰吐口水的惡習(xí)慣差不多全世界的人都曉得了。
去年我在上野公園看櫻花,見三四位同胞在一株櫻花樹下的石椅上坐著休息。有一個像患傷風(fēng)癥,用根手指在鼻梁上一按,咕嚕的一聲,兩根半青不黃的鼻涕登時由鼻孔里垂下來,在空氣中像振子一樣的擺來擺去,擺了一會嗒的一聲掉在地上。還有一位也像感染了傷風(fēng)癥,把鼻梁夾在拇指和食指之間,呼的一響,順手一捋,他的兩根手指滿涂了鼻涕,他不用紙也不用手巾拭干凈,只在櫻花樹上一抹,櫻樹的運氣倒好,得了些意外的肥料。
我還在一家專收容中國人的館子里看了一件怪現(xiàn)象。我到那邊是探訪一位同學(xué)。那時候同學(xué)正在食堂里吃飯,我便跑到食堂里去。食堂中擺著幾張大臺,每張臺上面正中放一個大飯桶,每個飯桶里面有兩個飯?zhí)糇印S袔孜涣邌莸南壬鷤兪⒘孙堉螅婏執(zhí)糇由线€滿涂著許多飯,便把飯?zhí)糇油诶锼汀?/p>
還有許多不情愿洗澡不情愿換衣服的學(xué)生,臟得敵不住的時候,便用洗臉盆向廚房要了約一千升的開水拿回自己房里,閉著門,由頭到胸,由胸到腹,由腹到腳,把一身的泥垢都擦下來。他們的洗臉帕像飽和著脂肪質(zhì)粘液,他們的洗臉盆邊滿貯了黑泥漿,隨后他們便把這盆黑泥漿從樓上窗口一潑!坐在樓下窗前用功的日本學(xué)生嚇了一跳,他的書上和臉上濺了幾點黑水,氣惱不過跑去叫館主人上樓來干涉。
有了這許多怪現(xiàn)象,所以日本學(xué)生不情愿和留學(xué)生同館子住。很愛清潔的留學(xué)生也受了這班沒有自治能力的敗類的累,到處受人排斥,不分好歹。有一位留學(xué)生搬進(jìn)去,日本學(xué)生就全數(shù)搬出,所以館子的主人總不敢招納中國人。
C在學(xué)校附近問了幾間清潔的館子,都說不收容支那人。他傷心極了,他傷心的理由是館主人不說他一個不好,只說支那人不好。他的頭腦很冷靜,他不因館主人不好便說日本人全體不好,他只說東京人對待留學(xué)生刻薄,因為他在K市住了三年,K市的館子和人家都招待他不壞。
C決意不在學(xué)校附近找屋子了,他也不想住館子了。他想在東京市外的普通民家找一個房子寄居,他近來在市外奔走了幾天,尋覓招租的房子。
C走了三四天,問了十幾所房子,都沒有成功。有的是不情愿租給中國人,有的是房租錢太貴,有的說不能代辦伙食,有的是C自己嫌房子太寬或太窄。到了最后那一天他在東京北郊找到了一所房子。
館主人是個六十多歲的老翁,他的家族共四個人,是他,他的兩個女兒和一個小女孩兒。
“先生原籍是哪處地方呢?”C的日本話雖然說得不壞,但館主人的大女兒像知道他是外國人。
“我是留學(xué)生。”“啊!先生是由中華民國來的嗎?”
她翻轉(zhuǎn)頭來望著站在她后面的約三歲多的小女孩兒,很客氣的說。“貴省是哪一省呢?”她再望著C說,她像很知道中國情形似的。
“我是K省人。我來日本住了六七年了,日本的起居飲食我都慣了,這點要望貴主人了解。”C是驚弓之鳥,不待她質(zhì)問,自己先一氣呵成的說出來,可憐他怕再聽日本人說討厭中國人的話了。
“說那里話!那一國人不是一樣!這點倒可以不必客氣。可是??等我去問問我的老父親,想沒什么不可以的。”她站起來跑進(jìn)去了。那三歲多的小孩兒也帶哭似的叫著“媽媽”跟了進(jìn)去。
C在門口等了一會,那女人抱著小女孩兒再出來了。“那么請先生進(jìn)來看房子幺?里面臟得很,先生莫見笑。”“多謝,多謝。”C一面除靴子,一面說。他心里暗自歡喜,他到東京以來算是第一次聽見這樣誠懇的話。
二
館主人姓林,我們以后就叫他林翁罷。日本人的名字本來太贅,什么“豬之三郎”、“龜之四郎”,不容易記,還是省點精神好些。C常聽見林翁叫他的大女兒做瑞兒,大概她的名是瑞兒了。C在他家里住了一星期,漸次和他們親熱起來。晚飯之后,瑞兒常抱著她的女孩兒過來閑談,C才知道她的名叫瑞枝,她妹的名是珊枝,她的三歲的女孩兒名叫美蘭。
“美蘭像我們中國女人的名,誰取的名?”“是嗎!像貴國女人的名,是不是?”她笑著說。她不告訴C誰替她的女兒取名。
林家的房子大小有四間,近門首一間是三鋪席的房子,安置一架縫衣車和幾件粗笨家具。靠三鋪席的房子是一間六鋪席的,她們姊妹就住這房子里。她們姊妹的房子后面有一間四鋪半的房子,和廚房相聯(lián),是林翁的臥室。租給C的房子也是六鋪的,在后面靠著屋后的庭園,本來是他們的會客室,清貧的人家沒有許多客來,所以空出來租給外人,月中收回幾塊錢房租。
瑞枝每日在家里替人縫衣裳,大概裁縫就是她的職業(yè)了。林翁的職業(yè)是紙細(xì)工,隔一天就出去領(lǐng)些紙料回來做紙盒兒,聽說每日也有四五角錢的收入。除了星期日和祭日,C差不多會不見珊枝。珊枝每日一早七點多鐘就梳好了頭,穿好了裙,裝扮得像女學(xué)生似的,托著一個大包袱出去,要到晚上八九點鐘才得回來,門鈴響時,就聽得見她的很嬌小的聲音說“Tada-ima”(Tada-ima是日本人出外回來對在家人的一種禮詞)。隨后聽見她在房里換衣裙,隨后聽見她在廚房里弄飯吃——她的父親、姊姊和侄女兒先吃了,她回來得遲,只一個人很寂寞的吃。珊枝不很睬中國人,對中國人像抱著一種反感,不很和C說話。C以后才聽見瑞枝說珊枝是到一家銀行里當(dāng)司書生,每日上午八點鐘至下午四點鐘在銀行里辦事,每月有二十多塊的薪俸。四點鐘以后就到一間夜學(xué)校上學(xué),要九點多鐘才得回到家里,C心里暗想:“原來如此,她是個勤勉有毅力的女子,所以看不起時常晝寢的我。”
瑞枝雖算不得美人,她態(tài)度從容,舉止嫻雅,也算一個端莊的女子。看她的年紀(jì)約摸有二十五六歲,C幾次想問她又覺得唐突,到此刻還不知她多少歲數(shù)。家事全由她一個人主持,她的父親、她的妹妹的收入都全數(shù)交給她,由她經(jīng)理。他們的生活雖然貧苦,但他們的家庭像很平和而且幸福。
瑞枝閑著沒有衣裳裁縫的時候,抱著美蘭坐在門前石砌上,呆呆的凝視天際的飛云。C只猜她是因為沒有衣裳裁縫,減少收入,所以發(fā)呆。美蘭是個白皙可愛的女孩兒,她母親說她已滿二周年又三個月了。她的可愛的美態(tài),不因她身上的破舊衣服而損其價值。她學(xué)說話了,不過音節(jié)還不十分清楚。她還吃奶——她母親說本來可以斷奶,不過斷了奶之后,自己反覺寂寞。她給她的女兒吃奶算是一種對她的悲寂生活的安慰,——吃夠之后坐在她母親膝上發(fā)一種嬌脆而不清白的音調(diào),唱“美麗花,沙庫拉!??”(日語“櫻”之發(fā)音為“沙庫拉”)的歌。唱懶了伏在她母親胸上沉沉的睡下去。
聽說美蘭不會說話時,只會叫“媽媽”和“嚌——”。她叫母親做“媽媽”,肚子餓的時候也叫“媽媽”。“嚌——”是她要大小便時候警告她母親的感嘆詞。她一叫“嚌——”,她的母親怕她的大小便弄臟了衣裙,忙跑過來替她解除裙子。近來她能夠區(qū)別大小便了。她用“嚌——”代表小便,要大便時另采用一個“——”字。
美蘭不能一刻離開她的母親,像瑞枝一樣的不能離開她。瑞枝要做夜工,美蘭晚間睡醒之后摸不著她的媽媽時,便哭著叫“媽媽”,叫過幾次不見她的母親過來,便連呼“嚌——”了。“嚌——”仍不能夠威嚇?biāo)膵寢專淖詈笫侄伪闶强拗簟啊保械盟赣H發(fā)笑。
C在美蘭家里住久了,有時也帶美蘭到外邊玩。瑞枝要美蘭叫C做C叔父,美蘭便叫“C督布!C督布!”
瑞枝家里的經(jīng)濟程度像不能夠把美蘭養(yǎng)成一個天真爛漫、活潑歡樂的女孩子。美蘭先天的不是神經(jīng)質(zhì)的、憂郁寡歡的小孩子;她的境遇和運命把她造成一個很暗慘的女兒。C后來聽人說瑞枝年輕時是一個多血質(zhì)而活潑的女兒;美蘭的生身父也是一個不管將來死活,只圖眼前快樂的享樂主義者;那末美蘭的憂郁性質(zhì)當(dāng)然是她的運命和逆境造成的了。
三
美蘭近來穿的是一件半新不舊的青色間紫花條的絨布衫;衫腳已經(jīng)爛穿了幾個孔兒,聽說這件衫還是去年中年節(jié)隔鄰住的船長送給她的。還有一二件棉衣聽說是美蘭的生身父的友人的送禮。此外幾件家常穿的衣服都是由瑞枝自己的舊衣改裁的。瑞枝背著美蘭出去,在布衣店前走過的時候,美蘭忙伸出她的小指頭指著華彩的衣服說:“啊!好看的!啊!美麗的!美兒要穿!美兒要穿!”
美蘭跟著她的媽媽稱自己做美兒。她拼命的抱著瑞枝的頸不肯放,要瑞枝停著足看那華彩的衣服。
“美麗的!美兒想要!”美蘭哭著說。“媽媽今天沒帶錢,美兒!明天再來買給你。”瑞枝臉紅紅的屈著腰硬
把美蘭馱了去。美蘭知道她媽媽又騙她了,在瑞枝背上雙肩不住的亂擺,不愿離開那間布衣店,她哭了!美蘭回到家后還在哭,瑞枝抱著她也滴了許多眼淚。
“媽媽哪里來錢?美兒!”
瑞枝只能夠買三角錢一對的木屐給美蘭穿,小屐的趾絆太窄,擦爛足趾皮,美蘭不愿穿。她常拖著她媽媽穿的高木屐到外邊去耍。她看見鄰近小兒們穿的皮鞋,羨慕極了,也哭著叫“C督布!美兒要那喳喳穿!”鄰近的小兒穿著橡皮鞋走路時喳喳的響,所以美蘭叫橡皮鞋喳喳。C買了一對給她,帶她到近郊的草場里玩。美蘭高興極了,穿著“喳喳”在草場上蹣蹣跚跚的亂跑。這是C最初的一次看美蘭歡呼。
鄰近的小孩子們都有父親。每遇星期日他們的父親都攜著他們到浴堂去洗澡,洗澡之后又買餅果給他們吃。美蘭站在門首歪著頭,望著幾個小孩子在她面前半跳半跑的口里咬著糖餅走過去,美蘭只把一個小指頭伸進(jìn)口里去把涎水抉出來。她望著他們跟著他們的父親高聲的歡呼爸爸,禁不住一對眼睛發(fā)焰。晚間C由學(xué)校回來了,美蘭牽著C的衣角呼爸爸,要C帶她出去買糖餅,急得瑞枝跑過來罵美蘭:
“C叔父喲!不是你的爸爸喲!”“無父的小女兒!不是的,不認(rèn)得生身父的小女兒!”賦有傷感性的C幾次要替美蘭流淚了。
瑞枝日間很忙,不能陪著美蘭玩。美蘭寂寞得很,便一個人拖著她母親穿的高木屐偷出去外邊耍。她看見外邊有小孩子聚著游戲,便笑著走前去,想加進(jìn)他們的團體。美蘭是不容易笑的,她這時候的笑是巴結(jié)他們,望他們允許她的加入。
附近的小孩子們都鄙薄她,侮辱她,罵她“沒爹仔”,罵她“私生兒”,罵她“雜種”;罵了之后還要打她,她常帶著滿臉的傷痕,哭著回來。總之小孩子們歡喜的時候把她來取笑開心;小孩子們爭斗的時候,都把她來出氣,她是他們的出氣袋。有時候瑞枝買些餅果給她,她便拿去分送給附近的小孩子們,像弱國到強國去進(jìn)貢。
“相依為命”要算他們母女了!瑞枝常對C說,假使沒有美蘭,她的生存便無意味了。美蘭有時候從外邊回來,遇瑞枝不在家時,哀哭著尋覓。穿入廚房,跑入茅廁,還不見她媽媽時,便哭得天昏地暗。有時候哭進(jìn)C的房里來,“C督布!抱抱!看媽媽去!”所以美蘭不聽她媽媽的說話時,瑞枝便穿著屐去,對美蘭說“沙喲拉拿!”(日人別時用語)
有一天下午五點多鐘時候,C從學(xué)校回來了。美蘭拍著手在門前唱歌:
桃太郎,
桃太郎!
爸爸買面包,媽媽做衣裳!
C心里想美蘭的媽媽果然不錯,會做衣裳;但“爸爸買面包”卻是個疑問。
“C督布!C督布!包包給我!包包給我!”美蘭望見C不唱歌了,跑過來接C手中的書包。
C牽著美蘭的手待要進(jìn)屋,忽然聽見后面有叮當(dāng)叮當(dāng)?shù)囊繇懀ΨD(zhuǎn)頭來看,原來是一位巡警。叮當(dāng)叮當(dāng)響的是他佩的劍。巡警后面還有一位穿西裝的,C一眼就認(rèn)得他是警察署里的外務(wù)課刑事。他們看見C都行舉手禮,C也點點頭回了禮。警察在門首叫了一聲,瑞枝忙跑出來。
“對不起!那件事怎么樣?還打算去幺?”刑事望著瑞枝,把帽脫下來點一點頭。
“??”瑞枝臉紅紅的望一望C躊躇著。C很自重的走過一邊,把靴子除掉,彎一彎腰,跑進(jìn)去了。美蘭緊緊的靠著母親的膝,目灼灼的望了刑事又望巡警。巡警用手托托美蘭的下顎。
“可愛的小姐!這就是督學(xué)官的小姐幺?這就是先生的小姐幺?小姐快要和爸爸會面了。”
“美兒沒爸爸!”美蘭翻著一對白眼答巡警。“誰說的?”刑事笑著用手摸著美蘭的頭發(fā)——金灰色的頭發(fā)。“媽媽說的!”美蘭便高聲的說。
刑事和巡警都大笑起來,只有瑞枝滿臉通紅,低著頭。“先有信來幺?”
“沒有。”
“那么你動身的日期還沒有定,是不是?”“去不去還沒有定。”瑞枝低聲的說。刑事像知道瑞枝的苦衷,很替她同情,不再纏問,說了一句“多擾了”,帶著那位有機體的機器跑了。
四
星期六晚上,瑞枝叫C過去和她們一同吃飯。一張方二尺的吃飯臺,腳只有五六寸高,放在她們姊妹住的六鋪席的房子中間。C占據(jù)了一面,對面坐的是林翁。瑞枝珊枝分坐林翁的左右。美蘭坐在她媽媽膝上。飯桶放在珊枝旁邊,各人吃的飯向她要。各人面前都擺著一碟中國式的炒雞蛋,半節(jié)日本式的火熏魚和一紅木碗油豆腐湯。美蘭像不常遇著這樣的盛餐,看見炒雞蛋吵一回,指著火熏魚又嚷一會。
珊枝恭恭敬敬的用托盤托著一碗飯送過來給C。碗里的是紅豆飯。日本人遇有喜事用赤小豆煮白飯,表示慶祝的意思。
“今天有什么喜事?我還沒有替貴家慶祝!”C猜是他們里頭哪一個的生日。
“嘻,嘿嘿!我們這樣的家庭有什么慶祝??”林翁把鐵的近視眼鏡取下來,拿張白紙在揉眼睛。他那對老眼不管悲喜憂樂都會流淚。
“不是美蘭生日幺?”C望著瑞枝問,也希望她的回答。“美蘭的生日不知要到哪一年才有慶祝呢!”瑞枝像對C說,又像對自己說。“美兒的生日是很寶貴的,不給人知道的。是不是,美兒?”她低著頭在美蘭頰上接了一個吻。
“去年美蘭的生日美蘭要爸爸買匹鯛魚給美蘭吃,都不可得。這樣冷酷無情的人也可做教育家!”珊枝氣忿忿的沒留心有客在座,不客氣的說出來了。C不得要領(lǐng)的不敢多說一句了,瑞枝瞅了珊枝一眼。
“是喲!最多偽善的是教育界和宗教界。”“是的,我的兄弟,我有一位兄弟就住在那邊——F病院的旁邊。今天他的第二個兒子迎親。他知道我們不高興過去湊趣,所以送了些紅豆飯過來。”林翁把頭低下來,注視著碗中的紅豆飯,兩手按在膝蓋上用很嚴(yán)謹(jǐn)?shù)膽B(tài)度,把紅豆飯的來歷述給C知道。“她是不肯去的,”林翁指著瑞枝說。“并且有了這個餓鬼跟著,也怕人笑話,更不應(yīng)該去。珊兒說她姐姐不去她也不去。像我這么老的人還有興趣跟著他們年輕的鬧洞房幺?嘿嘿,哈哈!”林翁的笑是一種應(yīng)酬笑,他想把她們姊妹間批評教育家的話頭打斷。(餓鬼是日本鄉(xiāng)下人稱自己兒女的謙詞,像中國的“小兒”,“小女”。)瑞枝沒有正式的結(jié)婚,林家和他們的親戚都當(dāng)美蘭的存在是一件羞恥的事。因為美蘭沒有父親來承認(rèn)她。
有一天美蘭拿著一張像片跑到C房里來,交給C笑著說:
“C督布!看美兒的可愛的臉兒!看美兒的寶貝的臉兒!”像片里面一個年輕的男子約摸有三十多歲,穿著日本的和服,抱著一個嬰兒。男子像向著人獰笑,嬰兒的像貌一看就曉得她是美蘭。
“美兒,這是誰?”C指著那抱美蘭的男子問美蘭。“爸爸!死掉了的爸爸!不愛美兒的爸爸!”美蘭睜圓她的一對小眼兒,用小指頭指著相片中的男子大聲對C說。我后來聽見林翁說——美蘭離開了她母親之后,林翁對我說,瑞枝怕美蘭長大之后會根究沒有父親的原委,所以趁美蘭小的時候就對她說她的父親如何壞,如何不愛美蘭,并騙美蘭說她的爸爸死了,不使美蘭知道這無情的世界中有美蘭不認(rèn)識的父親存在!瑞枝是想把“父親”兩個字從美蘭腦中根本的鏟除得干干凈凈!C時常看見珊枝指著像片教美蘭說:“這是美兒的壞爸爸!”也常聽見瑞枝對美蘭說:“美兒沒有爸爸了喲!美兒的爸爸早死了喲!”
C和珊枝都帶個飯盒子出去,日間不回來吃飯。瑞枝打發(fā)他們?nèi)ズ蟛畈欢嗍前司劈c鐘了,才帶著美蘭陪她的父親吃早飯。她們在家的一天只吃兩頓。瑞枝對人說是胃弱多吃不消化,所以行二食主義。我想瑞枝一個人雖然胃弱,林翁和美蘭為什么也吃兩頓呢?我雖然懷疑,但我又不敢坦直的質(zhì)問。果然不錯,美蘭每天到下午兩三點鐘便叫肚子餓,這時候瑞枝只買五分錢的燒甜薯,三個人分著吃。星期日和放假日C常在家里,瑞枝要特別整備午餐給他吃,C很覺過意不去。
瑞枝背著美蘭時,最怕是在玩具店和餅果店前走過。瑞枝有錢時也揀價錢便宜的買點兒給美蘭。沒有錢時,美蘭在瑞枝背上,緊緊的從后頭看著她母親的臉,要求她母親買給她。瑞枝看見美蘭哭了,便說:“美兒想睡了。美兒,睡嗎!美兒睡嗎!”她從背上把美蘭抱過胸前來唱著哄小孩子睡的歌兒,把街路上人的注意敷衍過去。其實美蘭何曾想睡?美蘭想睡時,先有一個暗示,她張開那個像金魚兒的口打幾個呵欠。
美蘭近來常偷出去,跑進(jìn)鄰近人家的廚房里討東西吃。裝出一個怪可憐的樣子,看見男人便叫“爸爸”,女人便叫“媽媽”,她當(dāng)“爸爸”和“媽媽”是乞憐的用語了。
C也曾抱著美蘭到玩具店里去,買了一匹狗,一匹馬,一輛電車,一個用手指頭一按便會哭的樹膠小人兒給美蘭。只有一個大木馬要三塊多錢,C沒有能力買給她。美兒用小指頭指著要,她不敢哭著要求,因為她知道C不是她的媽媽,不是她的??
美蘭睡著的時候夢見那個木馬,閉著眼睛說:“馬兒!馬兒!美兒想騎!”醒來的時候也思念那個木馬,要C或她的媽媽帶她去看那匹木馬。有時候笑著向瑞枝,“媽媽給錢給美兒喲!美兒要買木馬去,媽媽!”
美蘭想買那匹木馬有兩個多月了,還沒有買成功。她曉得絕望了,她不再要求媽媽買給她了,她也不要求C帶她去看了,她只一個人常跑到那家玩具店去看她心愛的木馬。她蹲在木馬旁邊用小指頭指著木馬和木馬談笑,木馬不理她,她便一個人哈哈的大笑。殘酷無情的玩具店主婦——孤獨的老婦人,滿面秋霜的老婦人,生意不好的時候便跑過來罵美蘭,并趕美蘭離開她的店門首。急得美蘭歪著頭笑向老婦人討?zhàn)垼B說“媽媽!媽媽!”
五
過了好些日子,聽說美蘭的生日到了。C買了一頂絨帽送給她做紀(jì)念。C聽見珊枝在隔壁房里發(fā)牢騷。她說美兒的爸爸像野鴨,這邊生一個蛋,那邊生一個蛋,自己卻不負(fù)責(zé)任。她又說美兒的爸爸有錢只買涂頭發(fā)的香油,搽面孔的香水,去年美兒生后滿一周年,沒有一件東西買給美兒做紀(jì)念。她又說不單沒有買半點紀(jì)念品,連一匹鯛魚(日本人有喜慶事時用的食品)都不買給美兒吃。今年瑞枝買了三匹鯛魚替美兒慶祝二周年的誕辰。
美蘭的生日后兩天,下午四點多鐘,C還是和尋常一樣回到林家門首來了。從前見的那個外務(wù)課刑事又在門首站著像和門內(nèi)的那一位說話。C不見美蘭的影兒,也聽不見她的嬌小的歌聲。美蘭每天總在門首玩的,怎的今天不見出來,莫非病了幺?C行至門首略向刑事招呼了一下,刑事也就向坐在門內(nèi)垂淚的林翁告辭。刑事臨去時,高聲的像對在屋里沒出來的瑞枝說:
“不要哭!哭不中用的!各警署都有電報去了,叫他們留心。一時迷了路,決不會失掉的。我回去再替你出張搜索呈請書罷。”
林翁說美蘭一早起來,睡衣還穿在身,拖著她媽媽的屐跑出去,到此刻還不見回來。早飯不回來吃,中飯也不回來吃,他們才著忙起來。因為平日美蘭出去最久亦不過一二個鐘頭就會回來向她母親要奶吃的。今天不知為什么緣故,迷了道路幺?給人拐帶了去幺?天快黑了,還不見美蘭的影兒!就近的警署和站崗所都去了電報或電話去問,現(xiàn)在既過了半天了,還不見有報告到來,大概是給惡人拐了去了。林翁說了之后痛哭起來。她是個不知生身父為誰的女孩兒,現(xiàn)在又和她的母親生離了,C想到這點,也不知不覺的滴了幾點熱淚。她不是渴望著那匹木馬跑出去,就不回來了幺?C想到?jīng)]有買木馬給美蘭,心痛得很,他總以為美蘭的迷失是他害了她。
電火還沒有來,瑞枝姊妹住的六鋪席房內(nèi)呈一種灰暗色,房里的東西什么也看不清,只認(rèn)得見界線不清的淡黑色的輪廓。C在她們房門首走過時,房門的紙屏沒有關(guān),在房中間伏著哭的瑞枝的黑影倒認(rèn)得清楚,她那沒有氣力的悲咽之音也隱約聽得見。C很傷感,想過來勸慰下瑞枝,又無從勸。他回來的時候肚子餓了,現(xiàn)在給這件意外的事一嚇,肚倒不覺餓了。
電火上了,差一刻就快到七點半鐘了,還不見警察的消息到來。林翁的家里像滿積著冰塊,有一種冷氣襲人。瑞枝聽見鄰家小孩子的哭聲,重新慟哭。
八點多鐘珊枝回來了。平日這時候林翁家里最為熱鬧,今晚上卻異常沉寂。C心里想,像這樣的狀態(tài)若繼續(xù)下去,不單說林翁父女住不下去,就連C也覺得悲哀!
九點半鐘了,來了一位巡警,說T署留著一個迷失道路的女孩兒,約三四歲,要林翁家人去認(rèn)是不是美蘭。瑞枝在房里聽見,忙跳出來,跑向T署那邊去。過了半點多鐘,瑞枝意氣消沉的一個人回來,哪里見美蘭的影子!
過了十二點鐘了,還不見警署有消息來,瑞枝知道絕望了。她再沒眼淚流,只覺得腦殼像破碎了,昏昏的睡在房里的一角。
昨晚上愛兒睡在自己懷里,今晚上只一個人!瑞枝像看見美蘭站在她枕畔對她說:
“媽媽!你為什么不把我抱著!你為什么不緊緊的把我抱著!媽媽!我每晚上睡醒時的哀哭是要你緊緊的把我抱著!媽媽!為什么罵我?為什么你禁止我哭?媽媽!我以后不再在你面前哭了!媽媽!快抱著我!緊緊的抱著我!媽媽!”
瑞枝伸出兩手緊緊的把美蘭抱著,忙睜開眼看時,哪里見美蘭的影兒?抱在胸懷里的是一件秋羅薄被——美蘭專用的秋羅薄被!旁邊的一個小花枕兒也像等她的小主人不回來,等困倦了,歪倒在一邊。
“美兒!你今晚上睡在什么地方?你在哭著叫媽媽幺?你睡著幺?你醒了幺?你睜開眼睛在尋覓媽媽幺?你在哭著呼‘嚌——’和‘——’幺?”瑞枝腦中循環(huán)不息的都是這幾條疑問——不再見美蘭,不能得正確解答的疑問。
望見衣架上掛著幾套美蘭的小衣裳,瑞枝便想到美蘭身上穿的是一件破爛的睡衣。“你要去,也得穿件整齊的衣服出去,美兒!你穿著那樣舊爛的睡衣出去,人家更要欺侮你!美兒!美兒!沒良心的爸爸虐待了你!命鄙的媽媽累了你!”
瑞枝房里幾個玩具小馬兒,小犬兒,橡膠小人兒,不見美蘭來和她們玩,也在席上東倒西歪的向著瑞枝說:
“小姐病了幺?怎的不見來和我們玩呢?我們等得要哭了!我們等得心焦了!小姐!小姐!你快來安慰我們呀!”
瑞枝看美蘭站在一個渺無涯際,蕭條的曠野像離群的羔羊,一個人哀哀的哭,不見有一個同情的人來看她,瑞枝又看見一個像夜叉的惡狠狠的人拖著美蘭的手,強逼著美蘭跟他去,美蘭在后面狂哭著拼命的抵抗。瑞枝又看見那惡狠狠的人用手按著美蘭的口,禁止她哭。瑞枝又看見那惡狠狠的人把美蘭釘進(jìn)一個木箱里面去。瑞枝又看見那惡狠狠的人和一個狡猾的老婦人在那邊爭論身價;美蘭很瘦弱的,臉色也不像從前紅潤,站在那惡人身邊用她的枯瘦的小手揩眼淚。瑞枝又看見美蘭一刻間就長了七八歲了,滿臉黑灰的在一間很黑暗的廚房里炊火。瑞枝又看見許多兒童一齊跑過來打美蘭,把美蘭搔得滿臉的傷痕,捶得周身的黑腫。
鄰近有許多小女兒,有比美蘭大的,有比美蘭小的,穿的衣服也有像美蘭的,這種種比較都能叫瑞枝慟哭!瑞枝現(xiàn)在只望美蘭的死耗,不愿美蘭離開她活著!
一天,兩天,一星期,兩星期,三星期,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半年,一年,還不見美蘭回來,也不聽見美蘭的死耗!瑞枝哭著說,只要人能夠去的地方,不論地下天上,她如果知道美蘭的死所,她一定把尸骨抱回來!
瑞枝的心房經(jīng)兩次的痛擊早破碎了,C聽見瑞枝哭美蘭時,便后悔不該沒有把那個大木馬買給美蘭!
一九二二年五月十五日于東京巢鴨
(初發(fā)表于 1922 年《創(chuàng)造》季刊 1 卷 2 號)
梅嶺之春
一
她的住宅——建在小崗上的屋,有一種佳麗的眺望。小崗的下面是一地叢生著青草的牧場。牧場的東隅有一座很高的塔,太陽初升時,投射在草場上的塔影很長而呈深藍(lán)色。塔的年代很古了,塔壁的色彩很蒼老,大部分的外皮受了長期的風(fēng)化作用,剝落得凹凸不平,塔壁的下部滿貼著蒼苔。塔的周圍植著幾株梅樹,其間夾種著無數(shù)的桃樹。梅花固然早謝落了,桃樹也滿裝了淺青色的嫩葉。
朝暾暮雨和正午的炊煙替這寒村加添了不少的景色。村人的住宅都建在崗下,建在崗上的只有三兩家。她站在門前石砌上,幾乎可以俯暾此村的全景。
村民都把他們的稻秧種下去了。崗下的幾層段丘都是水田,滿栽著綠蔭蔭的青秧。兩岸段丘間是一條小河流,流水和兩岸的青色相映襯,像一條銀帶蜿蜒的向南移動。對岸上層段丘上面也靠山的建立著一列農(nóng)家。
村民的生活除耕種外就是采樵和牧畜了。農(nóng)忙期內(nèi),男的和女的共同耕種和收獲。過了農(nóng)忙期后,男的出去看牛或牧羊,女的跑到山里去采樵。
她的母親一早就出去了,帶一把砍刀,一把手鐮,一條兩端削尖的竹杠和兩條麻索出去了。她的丈夫也牽著一頭黃牛過鄰村去了。她沒有生小孩子以前是要和她的母親——其實是她的婆婆——一同到山里采樵去的。可憐她,還像小女兒般的她,前年冬——十六歲的那年冬,竟做了一個嬰孩的母親了。
“啞啞啊!我的寶貝睡喲!啞啞啊!我的乖乖睡喲!”她赤著足,露出一個乳房坐在門首的石砌上喂乳給她的孩子。
鄰村的景伯姆,肩上擔(dān)著一把鋤頭走過她的門首。“段妹兒,你的乖乖還沒斷奶幺?”她的生父姓段,村人都叫她做段妹子。
“早就想替他斷奶。但夜間睡醒時哭得怪可憐的,所以終沒斷成功。”含著母親的乳房,快要睡的小孩兒聽見他媽媽和人說話,忙睜開圓眼睛,翻轉(zhuǎn)頭來望。景伯姆。可愛的小孩兒伸出他的白嫩的小手指著景伯姆,“唉,呀呀!唉,呀呀!”的呼著。景伯姆也跑了過來,用她的黑而粗的食指頭輕輕的向小孩兒的紅嫩的小頰上拍。
“乖乖!你這小乖乖!你看多會笑。乖乖幾歲了?”景伯姆半向她,半向她的小孩兒問。
“對了歲又過三個月了,景伯姆。”村里稱嬰兒滿了一周年為“對了歲”。她笑著說了后,若有所悵觸,嘆了一口氣。“歲月真快過呀,景伯姆。我們不看小的這樣快的長大,那里知道自己的老大。”
“這不是你們說的話,這是我們快入墓穴的人說的話!你們要享后福的,你要享這小乖乖的福的。”景伯姆一面說,一面擔(dān)著鋤頭向古塔那方面去。
“景伯姆,看田水去幺?我送你一程。”她抱著小孩子跟來了。小孩子更手舞足蹈的異常高興。
“是的,昨晚下了一夜的大雨,我的稻秧不浸壞了幺。我想把堤口鋤開些,放水出來。”
“你太多錢了,買田買過隔村去。你們有錢人都是買苦吃的。”她且說且行,不覺的送景伯姆到塔后來了。她不敢再遠(yuǎn)送,望景伯姆向崗下去了。小孩子還伸著手指著景伯姆,“唉的,唉的”的叫著要跟去。
她翻轉(zhuǎn)頭來呆望著塔背的一株古梅出神,并不理小孩子在叫些什么了。她呆呆的望著那株梅樹出了一回神,才半似自語,半似向小孩子的嘆了一口氣。
“怙兒——這還是你的爸爸取的名——怙兒,你去年春在這梅樹下和你的爸爸訣別,你還記得幺?你爸爸向你的小頰上吻了一吻就去了,你也記得幺?”她說了后,覺著雙目發(fā)熱。她還是癡癡的望那株梅樹。
對岸農(nóng)家的雞在高聲的啼,驚破了大自然的沉靜。遠(yuǎn)遠(yuǎn)的還聽見在山頂采樵的年輕女人在唱山歌:
蓬辣灘頭水滿堤,迷娘山下草萋萋,暫時分手何珍重,豈謂離鸞竟不歸。
共住梅江一水間,下灘容易上灘難,東風(fēng)若肯如郎意,一日來時一日還。
她們的歌聲異常的悲切,引起了她無限的追憶——刻骨的悲切的追憶。她望見崗下和隔河農(nóng)家的炊煙,才懶懶的抱著小孩兒回去。
二
怙兒的來歷的秘密,不單她一個人知道,她的丈夫當(dāng)然知道的,她的婆婆也有些知道,為了種種的原因,終不敢把這個秘密說穿。
她的乳名是保瑛。保瑛的父母都是多產(chǎn)系,她的母親生了她后僅滿一周年,又替她生了一個弟弟。她的父親是個老而且窮的秀才,從前也曾設(shè)過蒙塾為活,現(xiàn)在受著縣署教育局的先生的壓迫,這碗飯再吃不成功了。像她的
父親的家計是無雇傭乳母的可能。她的母親只好依著地方的慣例,把她送到這農(nóng)村來作農(nóng)家的童養(yǎng)媳了。
魏媽——保瑛的婆婆,是保瑛的母親的嫡堂姊妹,她的丈夫魏國璇算是村中數(shù)一數(shù)二的豪農(nóng)。魏翁太吝嗇了,他的精力的耗費量終超過了補充量,他的兒子——保瑛的丈夫——生下來不足半年,他就拋棄他的妻子辭世了。丈夫死后的魏媽,很費力的把兒子泰安撫育至三周歲了。泰安斷了奶后,魏媽是很寂寞的,和保瑛的母親有姊妹的關(guān)系,聽見要把保瑛給人家做童養(yǎng)媳;所以不遠(yuǎn)五六十里的山路崎嶇,跑到城里去把保瑛抱了回來。在那時候才周歲的保瑛,嫁到了一個三歲多的丈夫了。
保瑛吃魏媽的乳至兩周歲也斷了奶。魏媽在田里工作時,他們一對小夫妻的鼻孔門首都垂著兩條青的鼻涕坐在田堤上耍。這種生活像刻板文章的繼續(xù)至保瑛七歲那年,段翁夫婦才接她回城去進(jìn)小學(xué)校。魏媽對保瑛的進(jìn)學(xué)是始終不贊成的,無奈段翁是住城的一個紳士,拿義務(wù)教育的艱深不易懂的名詞來恐嚇?biāo)坏寐犓耐B(yǎng)媳回娘家去了。但魏媽也曾提出了一個條件,就是保瑛到十六歲時要回來和她的兒子泰安成親。保瑛住娘家后,每遇年節(jié)假期也常向平和的農(nóng)村里來。
保瑛和她的弟弟保珍同進(jìn)了縣立的初等小學(xué)校,初等小學(xué)校畢業(yè)后再進(jìn)了高等小學(xué)校。保瑛十四歲那年冬,她和弟弟保珍也同在高等小學(xué)校畢業(yè)了。這八年間的小學(xué)校生活是平淡無奇的,保瑛身上也不起何等變化。高等小學(xué)畢業(yè)后的保瑛姊弟再升進(jìn)中學(xué)否,算是他們家庭里的一個重要問題了。
“姊姊,你就這樣的回家去,不再讀書了幺?”保珍當(dāng)著他的父母面前故意的問保瑛。
“夠了,夠了。女人讀了許多書有什么用!還是早些回魏家去罷。你看魏家的姨母何等的心急。每次到來總嘮嘮叨叨的嘆息說著她家里沒人幫手。”褲腳高卷至膝部,赤著雙足,頭頂戴著一塊圍巾,肩上不是擔(dān)一把鋤頭就擔(dān)一擔(dān)糞水桶:這就是農(nóng)村女人的日常生活——保瑛每次向農(nóng)村去,看見了會吐舌生畏心的生活。保瑛思念到不久就要脫離女學(xué)生生活,回山中去度農(nóng)婦生活,不知不覺的流下淚來了。
“教會的女子中學(xué)要不到多少費用,就叫姊姊進(jìn)去罷。”“再讀也不能畢業(yè)了。姊姊十六歲就要回魏家的。高等小學(xué)的程度盡夠人受用了,不必再讀了。”段媽還是固執(zhí)著自己的主張。“不畢業(yè)有什么要緊!多讀一天有一天的智識!”保瑛惱著反駁她的母親。
“她既然執(zhí)意要讀,就由她進(jìn)教會的女中學(xué)罷。基督教本來信不得的,但有時不能不利用。聽說能信奉他們教會的教條的學(xué)生們,不單可以免學(xué)費,還可望教會的津貼。你看多少學(xué)生借信奉耶穌教為名博教會的資助求學(xué)。最近的例就是吉叔父,你看他今年暑假回來居然的自稱學(xué)士,在教會的男女中學(xué)兼課,月薪六十五塊大洋!大洋喲!他在H市的教會大學(xué)——濫收中學(xué)畢業(yè)生,四年之后都給他們學(xué)位的大學(xué)——四年間的費用完全由教會供給。他們心目中只知道白燦燦的銀,教會資助他們的銀,所以不惜昧著自己的良心做偽善者。其實那一個真知有基督的。他們號稱學(xué)士又何曾有什么學(xué)問!普通科學(xué)的程度還夠不上,說什么高深學(xué)問!但他們回來也居然的說要辦大學(xué)了。真是聾子不怕雷!這些人的行為是不足為法的,不過你們進(jìn)了教會的學(xué)校后,就不可有反對耶穌教的言論,心里不信就夠了,外面還是佯說信奉的好,或者也可以得教會的津貼。這就是孟夫子所說‘權(quán)’也者是也。”
“是的,你提及吉叔我才想起來了。今天早上吉叔母差人過來——差他家的章媽過來問瑛兒可以到她家里去住一年半年代她看小孩子幺?她說瑛兒若慢回婿家去,就到她家里去住,她家離教會和學(xué)校不遠(yuǎn),日間可以上課,早晚就替她看顧小孩子。”
“有這樣好的機會,更好沒有的了。瑛兒,你愿意去幺?” “??”含笑著點點頭的是保瑛。
段翁和吉叔的血統(tǒng)關(guān)系不是“嫡堂”,“從堂”這些簡單的名詞可以表明的了。他們的血統(tǒng)關(guān)系是“他們的祖父們是共祖父的兄弟——嫡堂兄弟。”“聽說吉叔是個一毫不茍的基督教徒,你看他的滿臉枯澀的表情就可以知道他的脾氣了。他對你有說得過火的話,你總得忍耐著,吉叔母倒是個很隨和的人,她是個女子師范出身的,你可以跟她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保瑛初赴吉叔家時,她的母親送至城門首再三的叮囑。
“吉叔父——叔父兩個字聽著像很老了的,聽說他只三十三歲,那里會像有須老人般的難說話。我不信,我不信。”保瑛在途中擔(dān)心的是吉叔父。“真的是可怕的人,也就少見他罷,我只和章媽和叔母說話。”
吉叔的住家離城約五里多路,是在教會附近租的一棟民房,由吉叔住家到教會和學(xué)校還有半里多路。禮拜堂屋頂豎立著的十字架遠(yuǎn)遠(yuǎn)的望見了。學(xué)校的鐘樓也遠(yuǎn)遠(yuǎn)的望見了。人種上有優(yōu)越權(quán)的白人住的幾列洋樓遠(yuǎn)遠(yuǎn)的望見了。在中國領(lǐng)土內(nèi)只許白人游耍,不準(zhǔn)中國人進(jìn)去的牧師們私設(shè)的果園中的塔也遠(yuǎn)遠(yuǎn)的望見了。最后最低矮的白人辦的幾棟病室也遠(yuǎn)遠(yuǎn)的望見了。經(jīng)白人十余年來的經(jīng)營,原來是一塊單調(diào)的河畔沖積地,至今日變?yōu)橐凰鶜庀笞钚碌奈幕辶恕?/p>
“科學(xué)之力呢?宗教之力呢?小學(xué)校的理科教員都在謳歌科學(xué)之力的偉大。但吉叔一般人說是基督教之力。”保瑛懷著這個疑問正在思索中,吉叔的住家早站在她的眼前了。
三
最先出來迎她的是吉叔的兒子保琇,今年四歲了。其次出來的是章媽。章媽說,吉叔在學(xué)校還沒有回來。章媽又說,叔母吃過了中飯說頭暈,回房里去午睡去了。章媽最后問她吃過了中飯沒有。
“謝謝你,我吃過了來的。”保瑛攜著保琇的手跟著章媽達(dá)到會客廳里來了。廳壁的掛鐘告訴她午后一點半了。
“姊姊今后住在我們家里不回去幺?”保琇跟他的父母回到老祖屋時,常到保瑛那邊去耍,今見保瑛來了,靠在保瑛懷里像靠在他母親懷里一樣的親熱。
“是的,琇弟!以后我們常在一塊兒。你喜歡幺?”
“啊!喜歡,太喜歡。比媽媽還要多的喜歡你。媽媽是不和我玩的。”
“啊啦!你聽,瑛姑娘!他那張嘴真會騙人愛他。”章媽和保瑛同時的笑了。“瑛姑娘,你今年多少歲了?十六?十七?” “你看我那樣多歲數(shù),章媽?”保瑛臉紅紅的。“無論誰看來都要猜你是十七歲。至少十七歲!”
“十五歲喲,章媽,我是年頭——正月生的;才滿十四歲喲。”保瑛同時感著近來自己身體上有了生理的變化,禁不住雙頰緋紅的。
“我不信,只十五歲?”
“真的瑛兒今年才十五歲。”里面出來的是吉叔母——歲數(shù)還在二十五六間的年輕叔母。叔母的臉色始終是蒼白的。行近來時,額下幾條青色的血脈隱約的認(rèn)得出,一見就知道她是個神經(jīng)質(zhì)的人。
“章媽說你頭暈,好了些嗎,叔母?”“中飯后睡了一會兒,好了些了。”吉叔母一面伸出兩根蒼白的手指插
入髻里去搔癢,一面在打呵欠。打了呵欠后,她說:
“學(xué)校的用書你叔父都代你買了。你的房子章媽也代你打整好了,你和琇兒同一個房子。房子在我們寢室的后面,和你叔父的書房相聯(lián),是很精致的,方便讀書。琇兒,你不帶瑛姊到你們房里去看看?”
中廳兩側(cè)是兩大廂房,近門首的是章媽的寢室,那一邊才是叔母的寢室。大廂后面有兩個小房子。其實一間大房子,中間用木墻分截作兩間小房子。章媽寢室后面的:一間是廚房,一間是浴室。叔母寢室后面的:一間是叔父的書房,一間是保瑛和保琇的房子。廂房的門和廳口同方向。保瑛的房子和吉叔父書房同一個出入的。經(jīng)過書房,再進(jìn)一重木墻的門就是她的房子了。書房的門正在中廳的屏風(fēng)后的左隅。木墻門上掛一張白布簾,就是書房和保瑛保琇的房間的界線了。
保琇轉(zhuǎn)過屏風(fēng)后,早跑進(jìn)書房里去了。叔母和保瑛也跟了過來,只有章媽向?qū)γ娴膹N房里去了。書房里的陳設(shè)很簡單,靠窗一個大方桌;桌前一張?zhí)僖巫印=T首的壁下擺著一張茶幾,兩側(cè)兩把小靠椅。靠廂房的方面靠壁站著兩個玻璃書櫥。木墻的門和書櫥的垂直距離不滿五寸。接近大方桌靠著木墻擺著一張帆布椅。大方桌上面,文具之外亂堆著許多書籍。
“叔父不是在書房里歇息?”保瑛看了書房里的陳設(shè),略放心些。“不。他早晨在這里預(yù)備點功課。晚上是很罕到書房里來的。就有時讀
書也在廳前,或在我的房里。”
保瑛的房里的陳設(shè)比較的精致,靠廂方面的壁,面著窗擺著一張比較寬闊的木榻,是預(yù)備她和保琇同睡的。榻里的被褥雖不算華麗,也很雅潔的。靠窗是一張正式的長方形的書臺。叔母告訴她,這張臺原是叔父用著的,因為她來了就換給她用。靠內(nèi)壁也有一個小玻璃書櫥。書櫥和寢榻中間有一臺風(fēng)琴。這風(fēng)琴給了保瑛無限的喜歡。書臺的這邊靠著木墻有一張矮藤桌和矮藤椅,藤桌上面放著許多玩具。近木墻門口有一小桌,桌上擺的是茶具。
保瑛和叔母在房里坐了一會,同喝了幾杯茶,章媽跑進(jìn)來說保瑛的行李送到了。她的行李是很簡單的——一個大包袱,一個藤箱子。
“瑛姑娘來了幺?”保瑛和叔母坐在廳里聽見吉叔父問章媽的聲音。“回到家里來,第一句就是問我來了沒有,吉叔父怕不是像母親所說的
那樣可怕的人。”保瑛尋思著要出來,叔母止住她。叔父也走進(jìn)廳前來了。
晚餐的時候,一家很歡樂的圍著會客廳的長臺的一端在吃稀飯。地方的習(xí)慣,早午兩餐吃飯,晚上一餐不論如何有錢的人家都是吃稀飯的。幾色菜也很清淡可口。保瑛想比自己父親家里就講究得多了。
“歲月真的跑得快。我還在中學(xué)時代,瑛兒不是常垂著兩條青鼻涕和一班頑皮的小學(xué)生吵嘴幺?你看現(xiàn)在竟長成起來了。”
“啊啦!叔父真會說謊。叔父在中學(xué)時代,我也有九歲十歲了,那里會有青鼻涕不拭干凈給人看見。”像半透明的白玉般的保瑛的雙頰飽和著鮮美的血,不易給人看的兩列珍珠也給他們看見了。鮮紅的有曲線美的唇映在吉叔父的視網(wǎng)膜上比什么還要美的。
到了晚上,小保琇很新奇的緊跟著瑛姊要和她一塊睡。他在保瑛的榻上滾了幾滾,很疲倦的睡著了。叔父和叔母也回去歇息了。只有章媽還在保瑛的房里自言自語的說個不了。她最先問保瑛來這里慣不慣,其次問她要到什么時候才回婆家去。保瑛最討厭聽的就是有人問她的婆家;因為一提起婆家,像黑奴般的泰安,赤著足,戴著竹笠,赤著身的姿態(tài),就很厭惡的在她眼前幻現(xiàn)出來。章媽告訴她,吉叔父對我們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臉色很可怕,但對叔母是很甜甜蜜蜜的多說多笑。章媽又告訴她,他們是很風(fēng)流的,夜間常發(fā)出一種我們女人不該聽的笑聲,最后章媽告訴她說吉叔父是一個怕老婆的人。
章媽去后,保瑛暗想吉叔父并不見得是個很可怕的人。他對自己的態(tài)度很懇切的,無論如何叔父今天是給了我一個生快感的印象。叔父的臉色說是白皙,寧可說是蒼白,高長的體格。鼻孔門首蓄著純黑的短髭。此種自然的男性的姿態(tài)在保瑛看來是最可敬愛的。
“媽!媽媽!”保瑛給保琇的狂哭驚醒了。保琇睡醒時不見他的母親,便狂哭起來。
“琇弟,姊姊在這里,不要怕,睡罷,睡罷。”保瑛醒來忙拍著保琇的肩膀。保琇只是不理,還是狂哭不止。
“啊,琇兒要媽媽,要到媽媽床上睡。去,去,到媽媽那邊去。”叔父聽見保琇的哭聲跑了過來。
辮髻微微的松亂著,才睡醒來的雙目也微微的紅腫,純白的寢衣,這是睡醒后的美人的特征。這種嬌媚的姿態(tài)由燈光的反射投進(jìn)吉叔父的眼來,他禁不住癡望了保瑛片刻。給叔父這片刻間的注意,保瑛滿臉更紅熱著,低了頭,感著一種不可思議的羞愧。
四
“叔父,我不上學(xué)去了。我只在家里,叔父早晚教我讀英文和國文就夠了。”保瑛由學(xué)校回來,在途上忽然的對吉叔父說。
“為什么?”吉叔父翻首笑問著她。她臉紅紅的低下頭去避他的視線。“她們——同學(xué)們太可惡了。一切刻毒的笑話都敢向我說。” “什么笑話呢?”吉叔父還是笑著問。他一面想身體發(fā)育比一般的女性
快的保瑛,在一年級的小兒女們的群中是特別會引人注意的。她的美貌更足以引起一班同學(xué)們的羨妒。
“你不想學(xué)他種的學(xué)科,就不上學(xué)也使得。”
“數(shù)學(xué)最討厭喲。什么博物,什么生理,什么地理,歷史,我都自己會
讀。就不讀也算了。我只學(xué)英文國文兩科就夠了。”
“不錯,女人用不到高深的數(shù)學(xué)。高等小學(xué)的數(shù)學(xué)盡夠應(yīng)用的了。”
“??”保瑛想及她們對她的取笑,心里真氣不過。
“她們怎樣的笑你?”吉叔父還是笑著問。“叔父聽不得的。”保瑛雙頰發(fā)熱的只回答了一句。過了一刻,“真可惡喲!說了罷!她們說我讀什么書,早些回去擔(dān)鋤頭,擔(dān)大糞桶的好。”保瑛只把她們所說的笑謔中最平常的告訴了叔父。
她們笑她,她和叔父來也一路的來,回去也一路的回去,就像兩夫婦般的。她們又笑她,學(xué)校的副校長和異母妹生了關(guān)系的丑聲全縣人都知道了;段教員是個性的本能最銳敏的人,有這樣花般的侄女同住,他肯輕輕的放過幺?副校長和段教員難保不為本教會的雙璧。
保瑛是很潔白的,但她們的取笑句句像對著她近來精神狀態(tài)的變化下針砭。她近來每見著叔父就像有一種話非說不可,但終不能不默殺下去;默殺下去后,她的精神愈覺得疲倦無聊,她有時負(fù)著琇弟在門首或菜園中躑躅時,叔父定跑過來看看保琇。叔父的頭接近她的肩部時,就像有一種很重很重的壓力把她的全身緊壓著,呼吸也很困難,胸骨也像會碎解的。
二月杪的南方氣候,漸趨暖和了。一天早上保瑛很早的起來,跑到廚房窗下的菜圃中躑躅著吸新鮮空氣。近墻的一根晚桃開了幾枝紅艷的花像對著人作媚笑。保瑛走近前去,伸手想采折幾枝下來。
“采花嗎?”
保瑛忙翻過頭來,看叔父含著雪茄也微笑著走進(jìn)菜圃來了。
“叔父!桃花開了喲!”她再翻轉(zhuǎn)頭去仰望著桃花。“一,二,三,四,五,六,六枝喲!明后天怕要滿開吧。”
雪茄的香味由她的肩后吹進(jìn)鼻孔里來。她給一種重力壓著了,不敢再翻轉(zhuǎn)頭來看。處女特有的香氣——才起床時尤更濃厚的處女的香氣,給了他一個奇妙的刺激。
她把低垂著的一枝摘下來了。“那朵高些兒。叔父,過來替我摘下來。”吉叔父把吸剩的雪茄擲向地下,蹬著足尖,伸長左手探采那一枝桃花。
不提防探了一個空,身體向前一閃,忙把右臂圍攬了保瑛的肩膀。他敵不住她的香氣的誘惑,終把她緊緊的抱了一會。
廚房的后門響了。章媽的頭從里面伸出來。保瑛急急的離開吉叔父的胸懷,但來不及了。章媽看見他和她親昵的狀態(tài),把舌頭一伸,退入廚房里去了。
“對不住了,保瑛。”吉叔父望著她低著頭急急的進(jìn)屋里去。保瑛經(jīng)叔父這一抱,久郁積在胸部的悶氣像輕散了許多。
那晚上十二點鐘了。保瑛還沒有睡,癡坐在案前望洋燈火。叔父在叔母房里的笑聲是對她的一種最可厭的誘惑。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這種笑聲竟引起了她的一種無理由的妒意。
“我還是回母親那邊去吧,我在叔父家里再住不下去了。我再住在這家里不犯罪就要郁悶而死了——真的能死還可以,天天給沉重的氣壓包圍著,胸骨像要片片的碎裂,頭腦一天一天的固結(jié);比死還要痛苦。今早上他是有意的,我承認(rèn)他是有意的。那么對他示同意,共犯罪幺?使不得,使不得,這種罪惡是犯不得的。我不要緊,叔父在社會上的名譽是要破產(chǎn)的。走嗎?我此刻舍不得他了。”
自后不再怕叔父的保瑛的瞳子,對著叔父像會說話般的——半惱半喜的說話般的。
“有一種怪力——叔父有一種怪力吸著我不肯放松。”保瑛身體內(nèi)部所起的激烈的搖動的全部,在這一個簡短的語句中完全的表示出來了。她幾次想這樣的對他說,但終沒有勇氣。她近來對叔父只有兩種態(tài)度:不是紅著臉微笑,就沉默著表示她的內(nèi)部的不滿和恨意。但這兩種態(tài)度在吉叔父眼中只是一種誘惑。
“明年就要回山村去了。回去和那目不識丁的牧童作伴侶了。我算是和那牧童結(jié)了婚的——生下來一周年后和他結(jié)了婚的,我是負(fù)著有和他組織家庭的義務(wù)了。社會都承認(rèn)我是他的妻了。禮教也不許我有不滿的嗟嘆。我敢對現(xiàn)代社會為叛逆者幺?不,不,不敢??除非我和他離開這野蠻的,黑暗的社會到異域去。”保瑛每念到既聯(lián)姻而未成親的丈夫,便感著一種痛苦。
五
造物像有意的作弄他們。那年秋吉叔父竟賦悼亡。有人說叔母是因流產(chǎn)而死的。又有人說是叔母身體本弱,又因性欲的無節(jié)制終至殞命了。眾說紛紜,連住在他們家里的保瑛也無從知道叔母的死因。
那年冬保瑛回山村的期限到了,段翁因族弟再三的請求,要保瑛再在他家中多住三兩個月替他早晚看顧無母之兒阿琇。保瑛自叔母死后,幾把叔父的家務(wù)全部一手承辦,不想再回山村去了。但在叔父家里住愈久,愈覺得章媽可怕,時常要討章媽的歡喜。
冬天的一晚,寒月的光由窗口斜投進(jìn)保瑛的房里來。她唱著歌兒把保琇哄睡了后,癡坐在窗前望窗外的冷月。章媽早睡了,叔父還沒有回來。寂靜而冷的空氣把她包圍得怕起來了,她渴望著叔父早一點回來。
“呃!深夜還有人在唱山歌。”梅嶺的風(fēng)俗淫蕩,下流社會的青年男女常唱著山歌,踏月尋覓情人。“她們唱些什么?”保瑛在側(cè)耳細(xì)聽。
“不怕天寒路遠(yuǎn)長,因有情妹掛心腸。妹心不解郎心苦,只在家中不睬郎。”男音。
“行過松林路漸平,送郎時節(jié)近三更,花叢應(yīng)有鴛鴦睡,郎去莫攜紅燭行。”女音。
保瑛癡聽了一會,追憶及兩個月前坐在叔父膝上聽他們唱山歌和叔父評釋給她聽的時候的歡樂,望叔父回來之心愈切。
狗吠了。叔父回來了。保瑛忙跑出來開門。“阿呀!我自來沒見過叔父醉到這個樣子!”保瑛提著手電燈把酒氣沖人,滿臉通紅的叔父接了進(jìn)來。“可愛的,可憐的小鳥兒!”吉叔父把嬌小的保瑛摟抱近自己胸膛上來。他和她攜著手回到書房里對面坐著默默的不說話。“完全是夫婦生活了,我和他!”她也在這樣的想。“完全是夫婦生活了,我和她!”他也在這樣的想。
默坐了半點多鐘,保瑛先破了沉默。“叔父今晚在什么地方吃醉了?”“我們在H市的大學(xué)同學(xué)開了一個懇親會。雖說是懇親會,實是商議對副校長的態(tài)度。因為近來有一班學(xué)生要求副校長自動的辭職。我們當(dāng)教員的當(dāng)然不能贊許學(xué)生的要求。最公平無私,也只能取個中立態(tài)度。學(xué)生們說副校長不經(jīng)教會會眾的推選,也不經(jīng)誰的委任自稱為副校長。學(xué)生又說副校長近來私刻名片,借華校長的頭銜混充校長了。學(xué)生們又說副校長是蓄妾的淫棍,沒有做教徒的資格。學(xué)生們又說副校長和異母妹通情,久留在他家里不放回妹夫家去,害得妹夫向他的老婆宣布離婚。學(xué)生們又說副校長借捐款籌辦大學(xué)的名,替正校長的美國人聚斂,美國人是一見黃金就滿臉笑容的,所以死也庇護著副校長,默許他在教會中作惡。學(xué)生們又說學(xué)校能容納這樣道德墮落的校長,學(xué)校是全無價值的了;為母校恢復(fù)名譽起見,不能不把副校長放逐。可憐的就是,有一般窮學(xué)生希望著副校長的栽培——希望著副校長給他的兒子們吃剩的殘羹余飯給他們吃,死擁護這個不名譽的副校長,說副校長就是他們的精神上的父親,攻擊副校長即是破壞他們的母校,罵副校長就和罵他們父親一樣,他們是認(rèn)副校長做父親的了!”
“你們當(dāng)教員的決取了什么態(tài)度?”保瑛笑著問。“還不是望副校長栽培的人多,叫副校長做父親的多!取中立態(tài)度的只有我和K君兩個人。其他都怕副校長會把他們的飯碗弄掉。要顧飯碗就不能把良心除掉。現(xiàn)在社會只管顧著良心是會餓死的!你看副校長的洋樓,吃面包牛乳,他的生活幾乎趕得上人種上有優(yōu)越權(quán)的白色人的生活了,這全是他不要良心的效果!”吉叔父說后連連的嘆息。
“??”保瑛只默默的不說話。“他們很可惡的還取笑我。他們像知道我們??”“他們?nèi)⌒δ闶裁矗 北g樇t紅的望著叔父。“他們說,我是個不耐寂寞的人,這兩三個月來真的守著獨身不是還是個疑問。”吉叔父說了后笑了。
“討厭的他們的什么話都亂說!”保瑛微笑著斜視吉叔父表示一種媚態(tài)。“是的,叔父,章媽真可怕喲!”她像有件重要事要對叔父說,“章媽說,‘瑛姑娘你近來變怪了。為什么專揀酸的東西吃?’她說了后還作一種謔笑,害得我真難為情。真的,我近來覺得再沒有比酸的東西好吃的。”
“真了幺?我們所疑慮的真了幺?”叔父覺得自己的雙頰及額都發(fā)著熱。
“知道真不真!不過那東西過了期還不見來。”保瑛蹙著額像在恨叔父太無責(zé)任了。
“??”叔父只嘆了一口氣。“萬一是真的話,我這身體如何的處置,
叔父!”“你就回去,快回去和你的丈夫成親吧!”無責(zé)任的,卑怯的叔父想把這句話說出來;他怕傷了侄女兒的心,又吞下去了。他只能默默的。兩人又沉默了一刻。
“除了這梅城地方外,他處沒有吃飯的地方幺?”保瑛像尋思什么方法的樣子,很決意的問。
“你為什么這樣的問?” “我們?nèi)齻€就離開這個地方不好幺?”
由教會的栽培,造成的師資只能在教會學(xué)校當(dāng)教師,別的學(xué)校是不歡迎的了,就像個刑余之人一樣到外地找飯吃的問題,在卑怯的吉叔父是完全沒有把握。他還是默默的。
六
保瑛回山村去時,正是春花盛開的時候。保瑛回去四五日后就寄了一封信來。她的信里說,他和她的相愛,照理是很自然而神圣的,不過叔父太卑怯了。她的信里又說最初她是很恨叔父之太無責(zé)任,但回來后很思念叔父,又轉(zhuǎn)恨而為愛了。她和他的分離完全是因為受了社會習(xí)慣的束縛和禮教的制限。她的信里又說,總之一句話,是她自己不能戰(zhàn)勝性的誘惑了。她的信里又說從夢里醒來,想及自己的身體會生這種結(jié)果,至今還自覺驚異。她的信里又說此世之中,本有人情以外的人情。她和他的關(guān)系,由自己想來實在是很正當(dāng)?shù)膽賽邸K男爬镉终f,她對他的肉體的貞操雖不能保全,但對他的精神的貞操是永久存在的。她的信里又說,她回來山村中的第二天的早上,發(fā)見那牧童睡在她身旁時,她的五臟六腑差不多要碎裂了。她的信里又說,她此后時常記著叔父教給她的“LoveinEternity”這一句。她的信里最后說,寄她的愛給琇弟。
叔父讀了她的信后,覺著和她同居時的恐怖和苦惱還沒有離開自己。保瑛雖然恕我,但我誤了她一生之罪是萬不能辭的。他同時又悔恨不該在自己的一生涯上遺留一個拭不干凈的污點。
他重新追想犯罪的一晚。
妻死后兩周月了。他很寂寞的。有一次他看見她身上的衣單,把亡妻的一件皮襖兒改裁給她。那晚上他把那改裁好了的皮襖帶回來。他自妻死后,每天總在外邊吃晚飯。要章媽睡后才回來。
“你試把它穿上,看合式不合式。”他坐在書房里的案前吸著雪茄。“走不開,琇弟還沒熟睡下去。”保琇自母死后每晚上只親著她,偎倚著才睡。
“你看,他聽見我們說話又睜開眼睛來了。不行,琇弟!哪里每晚上要摸著人的胸懷才睡的!你再來摸,我不和你一塊兒睡了。”
叔父聽見保琇醒了,走進(jìn)保瑛房里來。“不行喲!不行喲!人家脫了外衣要睡了,還跑到人家房里來。”保瑛笑惱著說。帳沒有垂下,保瑛擁著被半坐半眠的偎倚著保琇,她只穿一件白色的寢衣,胸口微微的露出。吉叔父癡看了一會,給保瑛趕出書房外去了。
過了半個時辰的沉默。“睡了幺!”
“睡了,低聲些。”叔父聽見她下床的音響。不一刻她把胸口的鈕兒鈕上,穿著寢衣跑出來了。
“ 皮襖兒在哪里!快給我穿。冷,真冷。”她把皮襖穿上后,低著頭自己看了一會然后再解下來。
“叔父,肩脅下的衣扣緊得很,你替我解一解吧。”吉叔父行近她的身旁,耐人尋味的處女的香氣悶進(jìn)他的鼻孔里來。關(guān)于皮襖的做工和價值,她不住的尋問。她的一呼一吸的氣息把叔父毒得如癡如醉了。他們終于免不得熱烈的擁抱著接吻。
“像這樣甜蜜的追憶,就便基督復(fù)生也免不了犯罪的。”他嘆息著對自己說。
自后半年之間,她并無信來。一直到十月初旬才接到她來一封信。
“??叔父,今天是我們的紀(jì)念日,你忘記了幺?我前去一封信后很盼望叔父有信復(fù)我,但終歸失望了。叔父不理我或是怕寫給我的信萬一落在他人手里,則叔父犯罪的證據(jù)給人把持著了。如果我所猜的不會錯時,那我就不能不哭——真的不能不哭叔父的卑怯。我不怕替叔父生嬰兒,叔父還怕他人嘲笑幺?想叔父既然這樣無情的不再理我那我就算了,我也不再寫信來惹叔父的討厭了。不過叔父,你要知道我身體,因為你變化為不尋常的身體了。我因這件事,我的眼淚未曾干過。叔父若不是個良心死絕的人,不來看看我,也該寄一封信來安慰我。我的丈夫和婆婆都有點知道我們的秘密,每天的冷譏熱刺實在令人難受。叔父,你須記著我這個月內(nèi)就要臨盆了。我念及此,我寂寞得難耐。我想,我能夠因難產(chǎn)而死——和可憐的嬰兒一同死去,也倒干凈省卻許多罪孽。叔父,你試想,我這腹中的嬰兒作算能生下來,長成后在社會中不受人鄙賤,不受人虐待幺?叔父你要知道我們間的戀愛不算罪惡,對我們間的嬰兒不能盡父母之責(zé)才算是罪惡喲!最后我望你有一回來看我,一回就夠了!我不敢對你有奢望了??”
自她生了嬰兒后,氣量狹小的社會對吉叔父發(fā)生了一個重大的問題——宗教上和教育上的重大問題。社會說,如果他真的有這種不倫的犯罪,不單要把他從教育上趕出去,也要把他從社會趕出去。族人們——從來嫉妒他的族人們說,若她和他真的有這種不倫的關(guān)系,是要從此地方的習(xí)慣,把女的裸體縛在柱上一任族人的鞭撻,最后就用錐鉆刺死她;把男的趕出外地去,終身不許他回原籍。雖經(jīng)教會的醫(yī)生證明說,妊娠八個月余就產(chǎn)下來的倒很多,不能硬把這妊娠的期短,就斷定女人是犯罪;但是族人還是聲勢洶洶的。
吉叔父看見自己在這地方再站不住了。教會學(xué)校有暗示的聽他自動的辭職。他把保琇托給親戚后;決意應(yīng)友人的招請,到毛里寺島去當(dāng)家庭教師。他臨動身,曾到山村的塔后向她和她的嬰兒告別。他和她垂淚接吻時,聽見采樵的少女在山上唱山歌。
“帆底西風(fēng)塵鬢酸,阿郎外出妹搖船,不怕西風(fēng)寒透骨,怕郎此去不平安。”
一九二四年八月八日于蕉嶺山中
(初發(fā)表于 1923 年 10 月《東方雜志》21 卷 20 號)
愛之焦點
一
“N姊!聞你與M家之約已成,甚慰。從此姊履佳途矣。不知姊亦容不幸人從姊友眾之后祝姊之幸福否也!吾因姊故,遠(yuǎn)道來此,今目的既達(dá)欲置姊于幸福之域之目的既達(dá),可以歸矣。日前計劃以為歸時必有為我伴者,孰知吾仍須獨行此五十里山道耶!K村坦道本可行,唯L牧場是吾儕傷心地,何忍再睹???尚有相片一枚存姊處,今M家之約既成,則相片徒為姊日后之累耳。望擲交來人帶回??”
她由樓上望著他和一個年輕的美麗的女孩兒在樓下過去之后,呆呆的出了一回神,然后慢慢的跑到她平日很珍重的文篋前,打開蓋,尋出他五年前給她的那封信來讀。讀了之后,懶懶的倒在一張?zhí)僖紊希p掌伸向腦后疊著,把頭枕在上面。那張半新不舊的信箋由她膝上被吹下來,她也不管不是不管,她像沒有覺著她只癡望著對面壁上掛著的她的丈夫的相片。“精神的愛和物質(zhì)的欲是很難兩立的。”這個問題她研究了許多年,她終不敢把這個問題否定,因為事實上她是給物質(zhì)欲支配著。她思念他的心敵不住她原諒她自己原諒她對他失信的心!現(xiàn)在他把她五年前對他的態(tài)度演回給她看了!兩兩比較,她才領(lǐng)略到他五年前寫了這封信來的時候是怎么樣的悲痛!
論起社會上的名譽和位置,他果然趕不上她的丈夫,所以她就硬著心腸離開他了,但應(yīng)當(dāng)流的淚還是一樣的要流,就這一點,她想他該寬恕她的了!
五年前她接到那封信的時候,她在客廳里的風(fēng)琴面前站著。送信的那女孩兒交了那封信給她后,望著她拆開那個信封,也望著她展開那張信箋,望著她朱唇微動的讀,也望著她讀完之后伏倚著墻壁咽淚。
“你回去告訴??”她竭力忍著,不愿給那送信的女孩子看的熱淚,像有意和她為難,倒益發(fā)流得多了。
她忙搖了幾次頭,想把這種追憶打斷,但她不知什么緣故,今天像沒有這種力量。
“我不該把相片寄回給他。把相片寄回給他是把他對我的一縷之希望截斷了!所以他恨我到極點了!”她略一轉(zhuǎn)身,嘆口氣對自己說。
“但是我怎能夠帶著他的相片到這家里來?我不能不把那張相片還他!這是我對我的丈夫,也是對他應(yīng)做的一件事!”她接著又自己辯護。
她從她的女友那邊聽見他接到那張相片他最得意的作拿破侖姿勢的相片的時候,竟氣哭了。她又從她的女友那邊聽見他把相片后面“To my future wife.To my Lovin sister.”幾個字涂抹掉了。她最后又從她的女友那邊聽見他恨得什么似的,終于把那張相片燒掉了。
她和她的丈夫同棲了一個多月,她愈覺得對她的丈夫不住。但她的丈夫終沒覺著。她從那時起決意再不思念他了。可是他的魔力很大,他的幻影不時的在她腦中出沒。她的丈夫把她抱著接吻的時候,她禁不住想到和他小學(xué)時代在教室內(nèi)所行的間接交換親吻的方法她和他在教室里只隔著一個座位,常把口里含過的鉛筆借給他,他接到后也把它往口里送,然后交還她,教室里教師監(jiān)督著,他們也能夠偷著接吻。她的丈夫稱贊她像埃及女王Cleopetra的時候,她又禁不住思念到他曾說她體重,不容易抱起她。她的丈夫愈愛她,她愈覺得對不住她的丈夫;她愈覺對不住她的丈夫,他的影兒在她的眼前更幻現(xiàn)得厲害。
人人都說是他失敗了,其實他何嘗失敗?
記得有一次他要別她的前晚上,他在整理行李,她也在他旁邊幫忙,家里用的老媽子只站在門首呆呆的望,因為她不會整理,怕弄亂了他的行李。老媽子望倦了,打了幾個呵欠。
“Q先生,我先去睡了,莫要見怪。”老媽子去后,他舉頭望望她,不期然的她也在偷望他,她臉紅了,她笑了,他也笑了。“媽媽睡著了幺?”“媽媽早睡著了!”“此刻多早了?”
“十一點又三個刮(粵人音譯Quarter為刮打,又略稱曰刮)”
她看著她腕上的表說。
“那么,N姊,你也該睡了!”他催她歇息。“你呢?”她歪著頭笑向他。
“今晚上怕要通宵才整理得清楚。”
“那么我也陪你。”
“這個如何 怕 M 和我決斗幺?”他這句話半像對她的復(fù)仇,半又像對她的試探。
“你又來了!你看前天他回家去,我曾替他清理行李幺?我曾送他行幺?”她半笑半惱的說。
“未婚的,羞人??”他不是笑著說,是很正經(jīng)的說。“你還說幺?”她真動怒了。
“??”他很擔(dān)心說過分了,她會跑了去。
“我恨不能把我的心挖出來給你看!”她把右腕枕著伏在案前,兩個眼睛角上懸著一對黃豆大的水晶珠,把案上的洋燈光反映過來照著他。
他把行李丟開,跑了過來,只手加在她肩上,低著頭俯瞰著她的圓臉兒的全景 長濃的眉,巨深的眼,隆直的鼻,兩條紅色小弧線圍著的口,豐腴的桃花的頰,漆黑的前發(fā)半把前額掩著。最后他們的臉遇著了,她允許了給他一個長時間的熱烈的接吻。
“我怕一時難回來,我對你總是不放心的。如果你能夠把最后的表證給我,我就可以安心離開你??”他的聲音顫了。
“望你深信我的心,這最后的表證望你留著罷。今晚上把它給了你,日后再把什么給你看呢?我只堅守著待你回來??”她反泰然的說。
她和他兩人中間暫時沉默了一刻,到后來她含著兩泡熱淚離開了他的書房。壁上的掛鐘當(dāng)?shù)那昧艘豁懰退鋈ァ?/p>
二
若在二十年前,在這村里一班稍為受了點新教育的女孩兒一回到她們家里,就要給她們家里的老婦女們頑固得像我們屋后的幾株結(jié)大節(jié)瘤的古董松的老婦女們一同化去。她們在教會辦的女學(xué)校里念書時,學(xué)校的先生們明明教她們除敬事獨一無二的真神外,不要迷信無謂的鬼神,崇拜無謂的木偶石像;可是她們回到家里來,偏又跟著她們的母親或祖母到寺廟里去求簽祈福了。不單迷信,無謂的俗習(xí),腐敗的禮節(jié),她們也能一律代她們的前輩保存。
現(xiàn)在和從前大不相同了,近幾年來的女學(xué)生們的思想竟跟著她們的服裝一天一天的變遷起來了;她們不單不會給頑老的前輩同化去,居然有了抵抗力,能夠漸把腐敗的,非科學(xué)的,不經(jīng)濟的舊習(xí)慣改了去。
她和他的關(guān)系或許算思想變遷的一種現(xiàn)象!
她和他中間的愛,不單他們兩個都有自信,就連小學(xué)教師,西洋宣教師夫人也從旁守著他們倆的年齡和愛一天一天的增加,也很望他們倆的愛能全始全終的。
由她們的家里到宣教師的住宅只有三五分鐘的路程,月亮的時候宣教師夫妻一定著人請她和他到他們家里的騎樓上合唱贊美詩。唱完贊美詩后他們就在樓上斗棋,宣教師夫人和她做一班,他和宣教師也做一班,常很熱心的在斗棋分勝負(fù)。
有一天月亮的晚上,他們循例的到宣教師家里去,在這晚上宣教師夫人竟把他們可以成夫妻的充分理由告訴他們了,宣教師夫人舉的好例就是她自己和宣教師的關(guān)系。
宣教師的祖父和宣教師夫人的祖父是同胞的兄弟,論血統(tǒng)關(guān)系,他們和宣教師夫妻是一樣的,不過有宣教師是女性生的,他是男性生的之差罷了。恐怕他和她的血統(tǒng)關(guān)系比宣教師夫婦的血統(tǒng)關(guān)系還要遠(yuǎn)些,因為他的祖父是庶出,她的祖父是嫡出的。那晚上的余興是夫妻對話劇,宣教師夫婦要他和她學(xué)著他們演。
“Oh!my husband!”
??”宣教師夫人望著宣教師說。
“Oh,my……”她望著他臉紅紅的不敢說下去。
月亮在他們后面送他們倆回去,他跟在她后面,他們的影兒在地面竟連在一塊。
“他們的家庭真幸福!”“只恨我們??”
“??生在中國,”他嘆了一口氣。他們在朦朧的月色里默默的行了一刻,他忽然想及什么似的。
姊,難道我們沒有革命的勇氣幺?”她只點了一點頭,待要說話時,他們家里畜的幾匹狗都走出門首狂吠著迎他們了。
他早沒有父母了,她的母親把他當(dāng)作自己生的看待。她們的家庭是很寂寞的,男性只有他一個,女性卻有三個,她的母親和從外邊雇進(jìn)來幫忙的老媽子。此外有一匹貓,兩匹狗,一群家禽。
梅花落后,田圃間的麥苗在和暢的空氣中不時招展,牧場的枯草叢中隨處散見有些青芽了。M在這時候來訪他們,就在他們家里做了長留之客不是的,是他們家庭里加增一員了。
M和她是嫡親的姨表兄妹,家在鄰縣,距他們的家有九十多里,黎明動身,轎行到晚六七點時分才得到。M未來之前先有信來,說他想習(xí)點英文,要來和表妹同學(xué),因為他縣里找不出較良的英文學(xué)校。他聽見M要來和他們一塊兒生活,心里就有點兒悶悶不樂,但不便形之于色,只好裝著表示歡迎的樣子;因為他是認(rèn)得M的,他知道M來是對他和她兩人間之愛情的一個致命傷!
他不是怕M的姓族比他的大,也不是怕M的門第比他的高,也不是怕M的家財比他的富,也不是怕M的聰明比他的強,也不是怕M的年齡比他的大,也不是怕M的衣服比他的美麗,也不是怕M對她的血統(tǒng)關(guān)系比他對她的親密,他所怕的是M和她不同姓!
她在M和他的中間,很像弱國介居二大國之間,真難處了!幸得村人都傳說M是她未來的丈夫,所以M對她常避嫌疑,不大說話,她因此也少受他的埋怨。
他若看見M和她親親密密的說了半刻話,他定要十天不理她,不知要她來解說幾次,陪禮幾回才回轉(zhuǎn)意來。他的低氣壓,不是她的靈敏的風(fēng)雨計能夠預(yù)測出來的。她明知他的脾氣壞,妒性深,可是她對他的戀愛跟著他的低氣壓日益深刻。
有一天是宣教師感冒,英文休課一點鐘,不同級,庭園的一隅該是他和她兩個站在花前談笑了,他先跑到他們?nèi)似饺站蹠牡攸c,料定她一定會跟出來就他。他的低氣壓的臉色像有催眠力,她果然出來了,她沒出來的時候,他盼她來就他,今見她出來了,他又當(dāng)作沒看見,遠(yuǎn)遠(yuǎn)的走開。她看見他避她,馬上收了她的笑容,站在一株梧桐樹下,俯首沉思,不時也抬起頭來偷望他,察他的顏色,他們的視線碰著的時候,他又把臉翻了過去。
別的學(xué)生都散了,她不忍再開她的低氣壓了,她就近他,把只腕加在他肩上,把臉湊前去問他,“你到底為什么生氣?你生氣也生得太無理由了!”“問你自己罷!”他輕推著她的肩膀,像叫她離開他。
“他們要說,我禁得他們幺?她接著說。
他經(jīng)她的剖辯,這次的低氣壓期間短縮了許多。
他和兩人間的戰(zhàn)斗繼續(xù)了兩年,她十九歲,他也十八歲了。最后的勝利他別她的前一晚上終歸給他了。
三
他的日記里有一節(jié):
月 日,這是我再別 姊的一天!
人類像Sandwich——人類是給面包夾逼著的一塊肉!我是為面包的緣故要和N姊作別!
兩個月前學(xué)校長把出校證書給了我之后我就想離開村的,姊,我最愛的N姊,也最愛我的姊 她不許我這么快離開她,她哭著對我說“,你待M回家后去罷!”我的行程竟為N姊遲了兩個月!
今早八點多鐘,吃了早飯,他們只讓N姊一個人伴我行數(shù)里山道,往火車站。到車站時,大鐘告訴我再待九分鐘,她的兩針就要成直角,距開車的時刻還差一點又三十九分。
姊在休息室里的一隅暗哭,她太哭得不成樣子了!休息室中的人都望著她,望了她之后又望我,望得我很難為情。
今天早上起床得快,僅夠時間梳洗和裝飾。怎么今天她沒把平日愛戴的,鑲有幾顆淡碧色珠兒的黑褐色壓發(fā)梳兒戴上呢?她只胡亂的把頭發(fā)松松的編了根辮子。額前有好些短發(fā)在晨風(fēng)中拂動。她的口唇也沒有點血在流通,臉色也異常蒼白。
她明知我看見她哭了,但她總不把眼淚給我看。她想說什么似的,沒說出口,便把臉翻了過去,過了一刻又翻過臉來笑向我!
我寫給她的信別她后的幾封信,可以當(dāng)作我的筆記,都抄在下面:
這封信是在火車中寫的。N姊!你去之后,等到十點半鐘才開車!
我再違你的命令了,我在車中睡不著,取出你給我的那本書來讀,讀了半頁,再讀不下去,我無聊萬分,所以寫了這封信。
火車震動得很利害,你看我寫的字多潦草,我怕你看不明白。我后來想,我所寫的,我所說的,你都不會明白,不會了解,再有人會明白我,了解我幺?N姊!現(xiàn)在我們離開了,不知何時才得會面,我們不要再把我們所熱望的收藏著,只把反對的來相探試!我已經(jīng)把胸腹剖開給你看了!還在躊躇幺?
不時有幾個小山岡在我兩邊走過去,我才曉得火車早過了L平原。L平原是我們倆的紀(jì)念地,我竟把她忽略過去了,可惜,真可惜,姊!你以后還去采雁來紅花幺?采得的時候,望寄我?guī)字Γ傻臅r候,也望你思念及我!
火車現(xiàn)在蜿蜒的在深山道中進(jìn)行。兩面高岡如飛的向后面退去。
隧道在前,我暫停筆。黑暗繼續(xù)了十一分鐘。
到了F車站了,我忙翻看旅程表,我知道我已離開村兩百多里了不是離開K村,是離開你兩百多里了!
火車的輪不住的輾轉(zhuǎn)前進(jìn),我的心也跟住他們不住的思念你。火車在F車站休息十分鐘,我在這十分鐘思念你更切!
可恨的汽笛!可恨的汽笛!她只管催著我遠(yuǎn)離你!
N姊!我的哀愁,我的苦楚,都跟著離開你的路程成正比例!
我頭痛得很,我的腦殼像快要破了,我的心房像快要裂了,我想睡!除了睡再沒有方法。
我每枕在你腕上,我就安心睡下去。你以前每天晚上看見我想睡,你不許我睡,你要我睜開眼睛,你說我們快要離開了,有限的光陰不要睡過去了。我沒有聽你的話,我睡了,你就哭了。此刻你若在這車?yán)铮颓巴砩弦粯拥膶ξ艺f,我一定不會叫你哭,你也一定不會哭!
K村兩月前早沒有雪了,北地比村地方高,也比K村的氣候寒,夾線路的兩面高山上的積雪還沒有融解,由車外吹來的小風(fēng)也很冷。
你近這幾晚上說的話像活動影戲,現(xiàn)在又在我腦膜上重演出來了。
我早就想哭了,我此刻很想哭了,無奈同車的搭客都守著我,禁止我哭!N姊!你不是說,我們太深進(jìn)了幺?我們太冒險了幺?我想我們再沒有第二條路走,我們既然深進(jìn)就要深進(jìn)到底!我們既然冒險,就要把這冒險事業(yè)干到底!
車外下雨了,車窗都給看車的關(guān)閉了,我更要悶死了!車?yán)锖诘煤埽視喊研殴{和鉛筆收藏起。
到了S市,天也黑了,我這封信由S車站寄的。
除寫信寄你之外,我像不會干別種事了!S姊!我現(xiàn)在旅館的一間很狹窄很寂寞的房子里,一個人坐著沒事干,我又想寫信了,你不會說太多寫信討厭的吧?
我想不到我會有這樣寂寞的一晚!
我還有很要緊的話早就想說,還沒有說,我現(xiàn)在對你說罷!你允許說幺?你不答應(yīng),我也可以不說,不過,不過,萬一,萬一,萬一,??是真的!??我的胸里,像給什么填滿了,我不能再寫了!你等我下一次的信罷!
這封信和前一封信,你或者會同時收到。
隔一天的日記里,還有下面的一篇筆記,說明了是那一天寄給她的信:
我今天早上要搭小汽船向H城進(jìn)發(fā),以后我要在那邊和人爭面包吃了,也要在那邊思慕K村了有你住在那邊的K村,我思慕得更要親切。
我昨晚在旅館里夢見你睡在我腕上,我夢見你伏在我胸上,我夢見??!到后來我又夢見他,我在夢中失望極了,我在夢中哭了。
我初想不該寫,也不敢寫,現(xiàn)又覺得想寫的不妨寫。他們有他們的真理,我們有我們的真理。他們要把你屬他,不屬我。這不是以五十步笑百步幺?不是的,竟以百步笑五十步了!H姊!你說我們犯罪幺?我說他們都是猶太的祭司和長老們,他們是胡亂把圣者定罪!姊!你不要卑怯,你不要灰心!你要忍耐著等我!你不要忘記我!待我把愚昧的義理鏟除去,把迂腐社會的束縛解了去!
四
他在以后的日記里,還抄上了以下的幾封信:
我常在H城公園的樹蔭下,追憶我們倆的戀愛史中的最得意的幾段。
自他來之后,我恨你對我的態(tài)度太尋常。到后來你把不理我的苦衷告訴了我,我又自恨太愚鹵了,我又自恨愛你的心趕不上你愛我的了!
我上學(xué)去,你也上學(xué)去,他也上學(xué)去,我們?nèi)齻€一同上學(xué)去。最初我們?nèi)齻€的學(xué)生生活算很平和也算幸福。
他很愛你,他應(yīng)當(dāng)愛你,他自然的愛你。他或也知道我愛你,也知道不是像他一樣的愛你。但他不知道我們倆的愛比他對你的愛還要正當(dāng),還要自然!
不知什么緣故,從那時起,我很恨他了!
我恨他之后,我只讓他伴你同走,每天我一個人先到學(xué)校去,我不和他說話,也不和你說話。你看見我不理你,你偏向他多說話來氣我,我恨你不過,我再和他講和,只不理你!
我在這時解剖了你一半了,你一個人跑來和我講和,我知道我戰(zhàn)勝了他了!他是死守舊道的先生,他是舊樊籠里面的囚徒,他那里知道我們倆的神圣的戀愛!
我不放心離開你,我要求你給我個憑據(jù)愛我的憑證,你給了我,你并不遲疑的給了我,以后我很安心讓你們并著肩走。
接姊來信,令人失望!N姊!這是我們倆中間的創(chuàng)作!N姊!你莫卑怯!你莫躊躇!你只管把你的心交付我!
我在準(zhǔn)備戰(zhàn)斗了!準(zhǔn)備向M宣戰(zhàn)!準(zhǔn)備向你的母親宣戰(zhàn)!準(zhǔn)備向戚族宣戰(zhàn)!準(zhǔn)備向社會宣戰(zhàn)!
N姊!到了此刻,你不能信賴我,也要盲從我!你不要把無罪弄成有罪!我們可以去家,可以去國!我們只不愿做駑弱的妥協(xié)者!我們?yōu)閳猿治覀兊闹髁x,為圖盡我們的責(zé)任,我們什么都情愿犧牲!
教會中人的顛倒是非不足以證我們的創(chuàng)作為有罪!一班全無根據(jù),瞎評我們,嫉妒我們的人說的話,不足以證我們的創(chuàng)作為淺薄無聊!他們都是徒潔杯盤外面的偽善者!他們是專為自己隱惡揚善的假道學(xué)先生!
我信教會我信真的良好的教會,因為良好的教會一定認(rèn)我們倆的創(chuàng)作!你本無罪,何用懺悔!應(yīng)盡之責(zé)任不盡,借懺悔為名,遁入教會;像這種偽善的教會簡直是養(yǎng)成罪惡的逋逃藪罷了!
這種創(chuàng)作,是我們倆的最神圣的、最純潔的事業(yè)!慈愛的、良善的教會也忍心破壞我們倆的神圣的純潔的事業(yè)么?
他們要恨惡我們,由他們恨惡,他們要反對我們的結(jié)合,由他們反對!我并不因為他們的恨惡和反對而生恐懼!我們要替未來的青年男女不是的,不獨未來,是現(xiàn)在和未來倡個先例!我們的結(jié)合能成功,不單是我們的再生,也是一班青年男女的幸福!姊!我們倆的責(zé)任很重大,我們要
徹底的主張我們所抱的主義!我們?nèi)糁型痉艞壩覀兊呢?zé)任,使我們倆的創(chuàng)作有功虧一簣之嘆;那么一班熱烈的青年男女們會誤解戀愛是可以不負(fù)責(zé)任的東西!他們也要誤解戀愛是稍遇困難就可以消滅的東西!他們也要誤解戀愛是受一種無意味的習(xí)慣支配的東西!他們也要誤解戀愛是必適合于規(guī)矩方圓形式的東西!他們也要誤解戀愛是必先預(yù)測其對外界所生的影響如何而后可以成立的東西!他們也要誤解戀愛是必得一班愚眾的同意始能成立的東西!
N姊!我寂寞的時候,你是我的安慰。我頹唐的時候,你是我的希望。我黑暗的時候,你是我的光明。我愚昧的時候,你是我的智慧。K村傳來的消息果真,我這些寶貴的東西都要失掉了。他們也會在嘲笑我了!
??我夢見他,我夢見他擁抱著你。我夢見他和你接吻!我又夢見他們來對我說,你已有了未婚夫,未婚夫不是別人,是他!我所恨惡的他!如果這夢兆是真,我可憐我自己,我更可憐你,尤其可憐他!
他的懷疑終成了事實。不知道他和她的關(guān)系的人不消說個個都贊成欣羨,就連知道他和她的關(guān)系的人也因陋就簡,以為這才是善后方法,不然K村中就要發(fā)生一種與禮教相抵觸的大罪案!
這時候M和她是村人所羨妒的標(biāo)的,是村中的King和,只有他一個逃罪的囚徒在H城咽淚。
她竟和M在K村的小禮拜堂成了禮,她算懺悔了!她算得救了!可是他呢?
M和她結(jié)婚后還接到一封信,像他寫的又不像他寫的M 夫人!聽說你做了M家的女王了,早已即位了,我聽見之下,歡慰得很。
他不知道可以問幺?怕夫人要罵我失禮。不過我很想知道夫人是什么時候行了加冕式的!我想夫人在未即位之前,和他別后沒有多久,就給性的沖動屈服了,是么?
夫人一個人在沉醉物質(zhì)的享樂,肉的享樂,把一切應(yīng)紀(jì)念的事情忘掉了。他一個人在無情的人海中為夫人痛哭,夫人有一秒鐘的工夫念及他幺?
他因為想始終愛護夫人,才離開夫人到和夫人堅約了一定回來看夫人,夫人也對他發(fā)了誓說一定不會對不住他。他信愛夫人像信愛他的祖國,他像為國出征的軍人一般的很喜歡踴躍的去了。
夫人不愛他了,盡可當(dāng)他是夫人穿破了不堪再穿的靴子,置之不理。何必又像夸示給人看似的帶了他所恨惡的到車站來呢?這不是一種難堪的諷刺幺?
夫人對他的態(tài)度,雖然冷酷,但他還始終一貫的不忘夫人,因為夫人從前的熱血在他血管中還循環(huán)著不容易冷息。
他在H市像被水圍著的螞蟻,到這邊去不妥,到那邊去也不妥,總找不著一所安身的地點,每天只覺得失了一件很重要的東西似的。
滯在H市者兩星期!每天不管天氣熱,流著汗上二三百段的石級到有名的H市公園去的是誰?在園內(nèi)的棕櫚樹下坐著,從衣袋里取出張相片流著淚看的是誰!看了之后把片送到嘴邊去的又是誰?世間像這種癡人很多,不算什么奇事,不過這也得報告夫人知道??
五
她的丈夫死后三個月,她聽見他和一位女文藝家訂了婚約。這個消息給了她一個大大的失望。
“我不信她會把我的王位占了去!”他是H市Q病院的院長了。他雖然業(yè)醫(yī),但他在文藝家的發(fā)表,不在醫(yī)學(xué)家的發(fā)表之下。她去年M來H市,才發(fā)見了他的作品。她把前事忘了似的不時和M來Q病院看他,他反有些不愿意會她了。
“愛情是怎么一種東西?我今知道了!”他常一人嘆息著說。“院長!M夫人又來了。”一個年輕的穿看護婦服裝的帶了一位穿黑衣服的女人進(jìn)來。
“快九點多鐘了,這么晚還來做什么?”看護婦出去后,他把室門關(guān)上,走近她,替她除去外衣。兩個人低首站在室隅的大爐前。有一種許久不聞,耐人尋味的香氣不時撲進(jìn)他鼻孔里來。兩個人沉默了許久她才抬起頭來:
“怎的許久不到我家里來?”“不得空。”他還是低著頭。“婚約真的幺?”“真的!”
“為什么不先告訴我?”“為愛你的緣故!”“不能再革命幺?”“時期不同從前了!”“血還循環(huán)著幺?”
“早冷息了!”他走近案前,從書堆里取出原稿本一冊交給她。她翻看首頁來讀這篇序文,序文的后五節(jié)有一段:
“?本書原稿之抄寫悉出吾之愛友未婚妻——L之手。
且得伊資助者,亦復(fù)不少,特志之以表謝忱??”她氣得幾乎要把這本原搞撕個粉碎。
再翻內(nèi)容的一段:“他對他所愛的說??”
“你還在追憶我們的過去幺?”她讀了一句,微笑著翻過頭來問他。
“請再讀下去。”
“我到H市以后寫了多少信,給X夫人,求X夫人要恢復(fù)從前對我的愛,因為我的靈魂早給夫人收藏在胸坎里,離開夫人怕不容易活著??但X夫人只給了我一封比嚼棉花還要無味的信??”“他對他所愛的總不說X 夫人對他不好。他只說夫人從前如何的愛他,如何的看護他,如何的安慰他??”
“‘你不當(dāng)犯這種罪!’他所愛的凜然的對他說??他和夫人的關(guān)系,他完全告訴他的所愛了他所愛的也就恕了他從前的一切罪惡!”
她像死人一般的蒼白,也像死人一般的冰冷。他在醫(yī)院門首望著她所乘的手車在黑暗中消滅了。
一九二二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夜,羊子山礦山。
張資平作品介紹
創(chuàng)作書目
沖積期化石(長篇小說) 1922年,上海,泰東書局
愛之焦點(小說集) 1923年12月,上海,泰東書局
飛絮(長篇小說) 1926年6月,上海,創(chuàng)造社出版部
苦莉(長篇小說) 1927年3月,上海,創(chuàng)造社出版部
不平衡的偶力(長篇小說) 1927年4月,上海,商務(wù)印書館
最后的幸福(長篇小說) 1927年,上海,現(xiàn)代書局
歐洲文藝史綱(理論) 1929年11月,上海,聯(lián)合書店
愛力圈外(長篇小說) 1929年11月,上海,樂華圖書公司
長途(長篇小說) 1929年11月,上海,南強書店
愛之渦流(長篇小說) 1930年5月,上海,光明書店
天孫之女(長篇小說) 1930年7月,上海,文藝書局
張資平的戀愛小說(小說集) 1930年,上海,泰東書局
跳躍著的人們(長篇小說) 1930年,上海,復(fù)興書局。
紅霧(長篇小說) 1930年11月,上海,樂華圖書公司
明珠與黑炭(長篇小說) 1931年1月,上海,光明書局
紫云(長篇小說) 1931年2月,上海,文藝書局
上帝的兒女們(長篇小說) 1931年7月,上海,光明書局
北極圈里的王國(長篇小說) 1931年12月,上海,現(xiàn)代書局
黑戀(長篇小說) 1932年,上海,現(xiàn)代書局
資平自傳(傳記) 1933年,上海,第一出版社
無靈魂的人們(長篇小說) 1933年2月,上海,晨報社出版部
資平小說集(共三卷) 1933年3月,上海,現(xiàn)代書局
資平自選集 1933年8月,上海,樂華圖書公司
新紅A 字(長篇小說) 1945年7月,上海,知行出版社
沖積期化石.飛絮.苔莉(小說集) 1988年4月,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愛之焦點(小說集) 1989年5月,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
紅霧(長篇小說) 1993年6月,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本書為該出版社以“張資平情愛小說作品系列”為總題再版的張資平長篇小說中的一部。同時再版的還有《黑戀》、《長途》、《苔莉》、《青年的愛》’《天孫之女》、》《最后的幸福》、《青春的悲哀》等八部。
性的等分線(小說集) 1993年10月,北京,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
上帝的兒女們(小說集) 1994年,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
資平自傳達(dá)室 1994年9月,北京,中國華僑出版社。再版
張資平小說選(上、下冊) 1994年10月,廣州,花城出版社
譯著書目
別宴(日本短篇小說集) 1926年3月,武昌,時中全合作書社
壓迫(日本短篇小說集) 1928年6月,上海,新宇書店
平地風(fēng)波(長篇小說) 與人合譯。1928年9月,上海,樂群書店
草叢中(日本短篇小說集) 1928年10月,上海,樂群書店
文藝新論(理論) 日本藤森成吉原作。1930年3月,上海聯(lián)合書店
資平譯品選(翻譯小說集) 1933年,上海,現(xiàn)代書局
襯衣(日本小說集) 1933年,上海,光華書局
人獸之間(長篇小說) 日本佐藤紅綠原作。1936年,上海,商務(wù)印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