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過了四五天之后,一個刮大風(fēng)的日子。海濤越過歌島港的防波堤,水沫高揚。大海各處,銀浪翻滾。
天氣雖然晴朗,但因為刮風(fēng),全村休漁。母親交給新治一樁差事:她在山上拾了一捆柴火,堆在山頂原陸軍觀哨所舊址附近。上頭扎著紅布條的是母親的那一份。新治上午去青年會搬運石料,母親吩咐他順便將那捆柴火捎回來。
新治背著柴筐走出家門。到那里要經(jīng)過燈塔。他一拐向女兒坡,風(fēng)就奇怪地消失了。燈塔長家里靜悄悄的,仿佛在睡午覺。燈塔值班房里,他看見了坐在桌前的燈塔員的脊背,收音機里正播放音樂。新治在攀登燈塔后面松林中的斜坡時,流了不少汗。
山間寂靜無聲。不但見不到一個人影,連一條隨處亂轉(zhuǎn)的野狗也沒有。這座海島,因為忌諱地方鎮(zhèn)守神,莫說野狗,一條家狗也看不到。這里只有斜坡,地面狹窄,沒有運輸?shù)呐qR。論家畜就只有家貓了,它們輾轉(zhuǎn)各處,走東家,串西家,用尾巴梢兒撫摩著斷斷續(xù)續(xù)印在石板小路上的房檐的陰影。
新治登上山頂,這里是歌島的最高點,包裹在楊桐木、茱萸等灌木和高高的雜草里,視野被遮擋了。透過草木,只能聽到喧囂的濤聲。從這一帶向南的下坡路,幾乎長滿灌木和野草,要去觀哨所只好繞一個大彎子。
不一會兒,松林沙地的遠(yuǎn)方,出現(xiàn)了一座鋼筋水泥建筑——三層樓高的觀哨所。這座白色的廢墟,坐落于荒無人煙的靜寂的自然之中,看起來有些古里古怪的。二樓陽臺上設(shè)有望遠(yuǎn)鏡,士兵在這里可以觀察伊良湖岬角對面小中山射擊場發(fā)射的試驗彈,以確認(rèn)落彈地點。室內(nèi)參謀詢問炮彈落在何處,士兵隨即給予回答。直到戰(zhàn)前,這種生活在這里反復(fù)出現(xiàn),露營的士兵不知道糧草日日減少的道理,只好歸咎于狐貍精的作怪了。
青年打量了一下觀哨所一樓,那里堆放著一捆干枯的松葉。作為儲藏室的樓下,窗戶很小,其中有的窗戶玻璃尚未粉碎。借著微弱的光線,立即看到了母親做的記號。扎著幾縷紅布條,上頭用稚拙的毛筆字寫著自己的名字——久保富。
新治放下背上的柴筐,將干松葉和柴火捆扎妥當(dāng)。他很久沒有到觀哨所來了,不忍心馬上離開。于是,他把東西暫時擱在一旁,雙腳踏上了水泥樓梯。
這時,上頭有一種輕微的木石相撞的聲音傳來。青年側(cè)耳傾聽,聲音斷了,也許是神經(jīng)過敏吧。
再上一段樓梯,廢墟的二樓,寬大的窗戶玻璃和窗欞都沒有了,四圍只有落寞的海洋環(huán)繞。陽臺上的鐵欄桿也不見了。淡灰色的墻壁上,殘留著士兵們用粉筆涂寫的字跡。
新治繼續(xù)登樓,當(dāng)他從三樓窗戶凝望坍塌的國旗升降臺的時候,這回確實聽到有人哭泣。他立即飛奔上樓,穿著運動鞋的雙腳步履輕盈地登上了樓頂。
沒有聽到腳步聲,面前突然走來一位青年,對方倒是嚇了一跳。那位穿著木屐正在啜泣的少女,止住了哭泣呆然而立。她是初江。
這種出乎意料的幸福的相會,使得青年懷疑自己的眼睛。他倆就像森林中偶然相遇的同類動物,各自都滿懷著警惕和好奇,面面相覷,兀立不前。新治終于發(fā)問了:
“是初江姑娘吧?”
初江不由得點點頭,看樣子,對方知道自己的名字,使她感到很驚訝。可是青年那雙極力望著她的烏黑而深沉的眸子,使得初江想起在沙灘上死死盯住自己的那張青春的面龐。
“是你在哭嗎?”
“是我?!?/p>
“為什么哭?”
新治像警察似的盤問道。
不料少女回答得很是爽快。原來燈塔長夫人召集村中有志女子開辦講座,教授行為禮儀。初江第一次參加,她來得很早,想先到后山轉(zhuǎn)轉(zhuǎn),不巧迷路了。
這時候,兩人頭頂上掠過鳥影,是一只鷹隼。新治認(rèn)為這是吉兆。于是,僵硬的舌頭也變得靈活起來,恢復(fù)了平素男子漢的做派。他說自己正要經(jīng)過燈塔回家,可以送她到那里。少女也顧不得擦一下臉上的淚水,破涕為笑了,宛若陰雨天里射下一道陽光。
初江穿著玄色的嗶嘰褲子,套著緋紅的毛衣,腳上穿著紅色天鵝絨的襪子,趿著木屐。她站在樓頂水泥廊檐邊上俯視著海面。
“這房子是做什么用的?”她問。
新治稍稍離開些,走近廊檐回答說:
“是觀哨所,在這里可以觀察大炮炮彈飛向何方?!?/p>
被山巒遮擋的島的南側(cè)沒有風(fēng)。陽光普照下的太平洋盡在一望之中。斷崖的松林下面,高聳著沾滿魚鷹白色糞便的巖石。近島的海面因海底長滿海藻,呈現(xiàn)黑褐色。怒濤撲打著一塊高高的巖石,浪花四濺。新治指著那里說道:
“那是黑島,據(jù)說有個鈴木警察在那里釣魚,被海浪攫走了。”
這時候,新治感到十分幸福,可初江必須到燈塔長家里去了。她離開水泥廊檐,望著新治說道:
“我該走了?!?/p>
新治沒有應(yīng)聲,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原來初江的紅毛衣前襟上,橫著出現(xiàn)一道黑色的印痕。
初江注意到了,剛才胸脯正好靠在水泥廊檐上,蹭了一塊黑色的灰土。她低著頭,用手拍打著自己的胸脯,毛衣下面仿佛隱藏著堅固的支撐物,微微隆起的部分在拍打之下微妙地?fù)u晃起來。新治興奮地看著這一切,那乳房在她不斷拍打的手里,就像被挑逗的小動物一樣。那種運動中的富有彈力的柔軟性,使得青年很受感動。那條蹭上的黑線被撣掉了。
新治先站起來,走下水泥樓梯。這時,初江的木屐清脆地響了一聲,震動了廢墟的四壁。從二樓走下一樓時,木屐聲在新治背后停止了,新治轉(zhuǎn)頭看看,少女笑了。
“怎么啦?”
“我黑,你也黑?!?/p>
“什么呀?”
“我們都是被太陽曬的?!?/p>
青年莫名其妙地笑著走下樓梯,下了樓又折回去,他把母親囑咐拿柴火的事給忘記了。
從那里回?zé)羲穆飞?,新治背著一大捆松葉走在少女前頭,她問起新治叫什么名字,他這才告訴她。新治接著又慌忙補充說,自己的名字以及兩人在這里見面的事,都不要告訴別人。新治清楚地知道,村里人多嘴雜。初江答應(yīng)他絕對不說出去。防備村里人風(fēng)言風(fēng)語倒是可以理解,不過這樣一來,就使得這次偶然的邂逅變成了兩人的秘密。
新治默默走著,沒有考慮下次如何再見面。他倆走到可以俯視燈塔的地方,青年告訴少女一條打燈塔長官舍后面下山的近道,自己特意繞彎路回家。說罷,兩人就在這里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