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病人的身體晃了一晃，他睜開眼睛，在地上躺下，仿佛十分疲乏。
    雅柯夫悄悄地站起來，走進(jìn)屋去拿了一件皮襖蓋在他身上，重新又回到索菲亞身邊坐了下來。
    火焰般紅潤的臉蛋上帶著熱情的微笑，映照著周圍黑朦朦的人影。火旁人們的聲音，漸漸地跟火焰的輕憶的噼啪聲、簌簌聲沉思地融在一起。
    索菲亞不知疲倦地講著全世界人民為獲得生活的權(quán)利而進(jìn)行的斗爭，講到了過去德國農(nóng)民的斗爭，愛爾蘭人的不幸，以及法國工人在不斷的爭取自由的斗爭中的偉大功績。
    在這披著天鵝絨般的夜色的森林之中，在這被樹林包圍著、被黑暗的天幕籠罩的林中空地上，在這跳躍著的火光面前，在這一圈好像帶著敵意似的人影中間，——震撼了飽食終日、貪得無厭的人們的世界的那些事件，一一蘇醒過來，全世界的戰(zhàn)斗得疲乏了的人民，流著鮮血，一個個地走過；那些為自由和真理斗爭的戰(zhàn)士的名字，一個個地又被生動地回憶起來了……
    索菲亞那微帶喑啞的聲音低低地流動著，好像來自遙遠(yuǎn)而真實的遠(yuǎn)方。就是這種聲音喚醒了人們的希望，給人們增加信心。
    大家伙都默默地聽著自己精神上的弟兄們的這些故事。每個人都認(rèn)真地凝視著這個女人的蒼白而消瘦的臉龐；在他們面前，全世界人民共同的神圣的事業(yè)，——為了爭取自由的無窮無盡的斗爭——愈來愈鮮明地放出了光輝。一個又一個的杰出的人，從遙遠(yuǎn)的、被黑暗和血腥的幕布遮住的過去，在他們不知道的外國人中間，看到了自己的思想和希望，使他從理智和情感上都想?yún)⒓舆@個世界，因為他們在這個世界里發(fā)現(xiàn)了許多許多的朋友。這些朋友，在很久之前就已經(jīng)同心協(xié)力義無返顧地決定要尋找到人世間的真理，并且花費了無限的痛苦的代價來使自己的決定神圣化。為了那光明燦爛的新生活的到來，拋頭顱灑熱血，和所有的人們在精神上接近的感覺產(chǎn)生了，而且不斷地增長著，一顆充滿了渴望理解一切、團結(jié)一切的熱望的嶄新的心產(chǎn)生了。
    “總有一天，世界上各個國家的工人們都會抬起頭來，堅決地說：‘夠啦！我們再不過這種生活了！’”索菲亞非常有信心地說。“那時候，那些只是靠著貪婪而有力的強者，他們的虛幻的力量就會喪失殆盡！土地也就會從他們的腳下化為烏有，他們連立足之地也不會再有了。”
    “那是一定的！”雷賓點著頭說。“如果，不怕死，什么事情都可以成功！”
    母親耐心地聽著，眉脊高高地聳著，臉上自始至終帶著驚喜交加的微笑。她感到，先前她認(rèn)為在索菲亞身上的那些多余的東西——諸如急躁、鋒芒太露、過于豪放等，——現(xiàn)在都消失了，都融解在她熱烈而又流暢的故事之中了。
    夜色的沉靜、火焰的跳動、索菲亞的臉龐，都使她歡欣不已，然而，最使她高興的是農(nóng)民們的那種嚴(yán)肅而認(rèn)真的態(tài)度。他們恐怕妨礙故事的繼續(xù)，怕打斷使他們和世界聯(lián)的那根光輝的線，所以每個人都是一動不動地坐著。他們中間，只是有人偶爾輕手輕腳地往篝火里添些柴草，當(dāng)篝火堆里忽然飛起一股煙和些許火星兒的時候，他們就迅捷地用手揮擋著，盡量不讓煙和火星飛到她們那里。
    有一次雅柯夫站起身來，低聲說：
    “請稍等一下再講……”
    他很快跑進(jìn)小屋去，拿來了衣服，然后和伊格納季一起默不作聲地為這兩個女人蓋好肩頭、裹住雙腳。
    索菲亞接著講下去，她描述出勝利的日子，向他們鼓吹著對于自己力量的信念，使他們明明白白地意識到，他們的命運和那些為富人無聊的娛樂享受而忍辱負(fù)重地勞碌了一生的人們的命運是相同的。
    確切地說，那睦話并沒有使母親倍加激動，然而，因為索菲亞的言語而喚起的要擁抱一切人類的那種偉大的情感，使她心中也對那些人充滿了感謝和虔誠的情意，那些人冒著危險去努力接近那些被勞苦的鐵鏈縛住了的人，并且給他們帶來光明的理性和對真理的熱愛。
    “上帝啊！愿您保佑他們！”她閉了雙眼，心中默念。
    天快亮的時候，索菲亞感到疲倦了，于是沉默下來，她帶著微笑朝她周圍那些思索著的愉快的面龐看了一看。
    “我們得了！”母親說。
    “是得走了！”索菲亞勞累不堪地應(yīng)道。
    小伙子們中間，有人很重地嘆了口氣，仿佛是在依戀，又好像是在惋惜。
    “你們要走了，這真是怪可惜的！”雷賓用他從來沒有用過的溫柔的聲音。“您講得真好！叫大家伙互相親近起來，這是一件重要的工作！現(xiàn)在我們了千百萬人都有著和我們同樣的希望，心也變得更加善良了。這種善良就是偉大的力量！”
    “你用善良去待他，他用棍子來待你！”葉菲姆一邊笑謔地說著一邊快速地站了起來。“米哈依洛伯伯，她們是得回去了，趁現(xiàn)在天黑沒有人見。要不然，將來我們把書分了，官府里又要來人查這些書的來路了。或許，有人會記起，有兩個巡禮的女人到過這兒……”
    “那么，好吧，真是多謝了！媽媽！謝謝你的工作！”雷賓打斷了葉菲姆的話，贊嘆道。“我看著你，心里就一直想著巴威爾的事，——你能干這樣的工作，真了不起呀！”
    他的態(tài)度變得很溫和，滿臉都是善良的微笑。盡管天氣很冷，可是他卻只穿一件襯衫，領(lǐng)口還大敞著，袒露出胸膛。
    母親望著雷賓魁梧的身材，親切而關(guān)心地勸說道：
    “天氣很冷——得多穿件衣服！”
    “里面有熱正發(fā)著呢！”他回答說。
    三個小伙子站在篝火旁邊，正在輕聲談?wù)摗２∪松w著皮襖，躺在他們腳邊。
    這時，東方天際漸漸發(fā)白了，夜的陰影正在融解著，樹葉搖動起來，十分欣然，好像是在等待太陽。
    “那么，再見了！”雷賓握著索菲亞的手親熱地告別。“到城里的時候，怎樣才能找到您呢？”
    “你來找我就行了！”母親說。
    小伙子們擠擠捱捱地，慢慢走到索菲亞面前，默默地和索菲亞握手。他們的親切態(tài)度很顯然有點不大自在。從他們每個人的臉上，都明白地看出了一種充滿了感謝和友情的、又不肯輕易流露出來的滿足。這種新鮮的感覺大概使他們感到惶惑。因為一夜沒睡，他們的眼睛有些發(fā)干發(fā)澀，但目光中仍含著微笑。他們一聲不響地望著索菲亞，很不自然地站在那里表示告別。
    “不喝點牛奶再走？”雅柯夫問。
    “哎呀，有牛奶嗎？”葉菲姆插嘴道。
    伊格納季狼狽地摸著頭發(fā)解釋道：
    “沒有了，被我打翻了……”
    三人不約而同地笑了起。
    雖然他們嘴上說著牛奶，可是母親感到，他們心里是在想著別的事情，——他們是在默默地祝母親和索菲亞平安和順利。
    他們的這種態(tài)度，顯然也感動了索菲亞，也使她內(nèi)心涌動著一種不所措的感覺，喚起了一種淳樸的謙遜，這使她說不出別的話來，只是輕輕地說：
    “多謝了，同志們！”
    他們聽了互相望了一望，好像這簡單的一句話深深地打動了他們。
    這時候，病人發(fā)出了喑啞的咳嗽聲。
    那堆篝火即將燃盡了。
    “再見了！”農(nóng)民們低聲說。
    這句滿含著惆悵與哀切的話盤旋在她們的耳際，久久地伴送著她們朝前走。
    在黎明的朦朧中，她們沿著林中小勁慢慢地走著。
    母親跟在索菲亞身后，不無感慨地說：
    “樣樣都很順利，好像做夢一樣，真好！大家都想知道真理，親愛的，大家都是這樣！好像大節(jié)日早禱前的教堂一樣。……教士還沒有來，教堂里面又暗又靜，很是可怕，可是參拜的人們已經(jīng)都陸續(xù)來到了，……圣像前面點起了蠟燭，蠟燭亮起來了，照亮教堂，漸漸才趕走黑暗……”
    “對啦！”索菲亞愉快地回答道。“只是這兒的教堂是整個世界。”
    “整個世界！”母親沉思著點了點著，禁不住跟索菲亞的話又重復(fù)了一遍。“真好，簡直叫人不敢相信……您真會講話，講得真好！我原本還一直擔(dān)心，生怕他們不喜歡你呢……”
    索菲亞沉默了片刻后，充滿憐愛地小聲說道：
    “跟他們在一起，人會變得單純了……”
    兩人就這樣一邊走著，一邊談?wù)撝踪e和病人，談?wù)撨@幾個年輕人是多么留神聽著，沉默著，他們是多么笨拙地、然而又是多么明白地用他們對這兩位女客的體貼入微的關(guān)懷，表明了他們的感謝的友情。M.
    當(dāng)她們走到田野里時，太陽已經(jīng)在上升了。雖然眼睛還不能望見太陽，可是薔薇色的陽光已經(jīng)像一把透明的扇子在空中展開了。
    草叢里面，露珠發(fā)出了春天似的使人歡欣振奮的五彩光芒。小鳥們早已經(jīng)醒來了，愉快而自由地歌唱著，使大地的早晨充滿了生氣。一群肥胖的老鴉也忙忙碌碌地叫著，又展開沉重的翅膀飛著。不知在什么地方，黃鸝令人不安地唱個不停。
    大自然的遠(yuǎn)景逐漸地展開了，脫掉了它丘陵上的夜的陰影來迎接太陽。
    “有時候，某一個人講了半天，你也聽不懂，除非他能對你說出一句簡單的話，那時候，就會讓你豁然一下子全明白過來！”母親一邊思考一邊說。“那個病人的話就是這樣。工人們在工廠里或是在其它的地方總是受壓迫的事情，我早就聽人說過，自己也知道些。可是，從小就習(xí)慣了，心里早已經(jīng)不怎么感到難受了。現(xiàn)在，那病人突然講了那么樁氣人又丑惡的事情。天哪！難道工人們勞作了一輩子，就是為了讓老板開開玩笑嗎？這是怎么說也說不過去的！”
    母親的頭腦里一直在琢磨這件事；在這件事的陰暗而無恥的光亮里，使她明白了他從前曾經(jīng)知道，但現(xiàn)在差不多已經(jīng)忘記了的那些同一種類的胡亂而丑惡的行為。
    “可是，他們是對一切都玩膩了，對一切都討厭了！我聽見過這樣的一個故事，——有一個地方自治局的議長，當(dāng)他的馬走過村子的時候，一定要逼著老百姓對他的馬行禮，誰不行禮就抓起誰來。他這樣做到底有什么必要呢？真是莫名其妙，莫名其妙！”
    過了一會兒，索菲亞小聲地唱了起來，盡管聲音不高，但她唱的歌卻像清晨一樣充滿朝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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