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工
“勞工?”火車發(fā)出轟隆隆的響聲,她透過縫隙看到車廂外面,遼闊的東北平原,白山黑水。究竟是誰將她弄到這輛班車上的?人販子?不對,他們似乎是認識她的,她環(huán)視四周,都是中青年的男人,現(xiàn)下的情況,應該是那些人將她當男人賣做了勞工。
夏知白蹲下身,捂住臉,用幾分鐘時間接受和消化了這些信息,抬起頭來對邊上的男人說:“大哥,你有剪子嗎?借我一用?!?br />
男人搖搖頭,從口袋里拿出大約只有一指長的小刀:“只有這個?!?br />
乘著買主還未發(fā)覺她是個女人,她走到隱蔽的角落里,摘下帽子,用刀絞斷了自己的頭發(fā),從地上抹了兩把灰在臉上。
陸懷瑾是受金羨東的邀請去沈陽參加一個醫(yī)學研討會的。九一八之后,整個東北受偽滿洲國控制,實際是日本人的傀儡。原本陸懷瑾并不愿意來蹚這一趟渾水,只是金羨東請了一位與陸懷瑾同在醫(yī)學院的前輩勸說,希望他也前去參加,理由一個是醫(yī)學無國界,還有一個是東北和蒙古一帶冬春常受疫病影響,無論是哪個政府所轄,受苦受難的終究還是同胞,作為。
因那位前輩平時多有指導之恩,陸懷瑾也不好拒絕,于是只好應邀參加。那幾天,陸懷瑾就每天埋頭寫報告,整理材料,也不參加社交,溫以寧倒是每天晚上出入各種日本人酒會,忙得不亦樂乎。
陸懷瑾接到陸維楨電話說她要來,臉上并未表現(xiàn)些什么,估摸了下火車到達的時間,卻是早早得等在了車站。
可是,他從清晨等到黃昏,卻一直沒有看到夏知白出現(xiàn)。心也一點一點地沉下去。
溫以寧見陸懷瑾遲遲沒有回來,便到車站去尋他:“可能顧小姐還在生氣,去其他地方散心了,并沒有來沈陽?!?br />
陸懷瑾沒說什么眼底一陣失落。車站里的人都快走光了,于是他跑到車站里面查了旅客信息。結果火車站壓根沒有她到站下車的信息。
難道她真的沒有來?
火車大約駛了兩日,停下后一行人又被帶上了大卡車駛往深山老林,汽車的燈光打破了林子的靜謐,驚起一行飛鳥。
夏知白安靜地坐著,一雙眼睛觀察著車廂里每一個人。她本就是英氣的長相,高而瘦,在這個男子平均身高并不高的時代,她將自己弄得臟兮兮地坐在他們中間倒并不顯得突兀,車箱是被上了鎖的,車尾坐著兩個穿綠色軍服的日本兵,抱著刺刀,沉默地瞇著眼。
晨光微曦,眾人被驅趕著排成幾列,由日本兵帶著來到了目的地,遠遠的就看到了鐵絲網(wǎng)和崗樓,鐵絲網(wǎng)外面有許多把守的士兵,這個地方似乎在修建什么工程,她仔細觀察了一番,這附近沒有河流,應該不是水利,看樣子很像是軍事要塞。
日本兵給他們登記名字,夏知白謊報了自己的名字,說叫錢四六,戶籍也胡亂填寫了一個。
邊上有工人告訴她這里是海拉爾,可她從來沒聽過海拉爾這個地方,一陣無助的恐慌感涌上心頭。她被分配到的任務是給墻體批石灰,算是幸運,因為如果是再重一點的活她可能很快就露餡兒。
跟她個地方工作的是個十七八歲的男孩子,他負責打石灰。中午每個人會分到一個干巴巴的窩窩頭,硬邦邦的,夏知白不要吃就給了他,他倒是對夏知白感謝極了。說一個窩窩頭自己壓根吃不飽。
夏知白問他他是怎么到這里的,他撓了撓后腦勺:“沒辦法,家里揭不開鍋了,他們每天有一元五,還能每頓吃饅頭就來了,等我攢夠錢就回家給我娘修新房子,讓她頓頓吃饅頭。”
下午,天很悶,夏知白覺得自己累的都直不起腰了,于是眼神四處瞟了一下想看看監(jiān)工在不在,看到那個男孩子直起腰擦了把汗,而監(jiān)工就站在他后面。
只見那日本人將男孩子一棍子打倒在地上。
夏知白驚恐地看了一眼立刻低下了頭,她不敢停下手上的活,只聽見那個男孩子一聲一聲的慘叫。
她鼻子酸酸的,努力不讓眼眶里的淚水滴下來。慘叫聲漸漸微弱。直到日本兵走遠了,她才敢跑過去看那人一眼,他嘴角留著血漬,臉上一片淤青,渾身是傷口。
他看上去比她還小很多。
那個男孩子沒有挺過去,當天傍晚就斷了氣,被日本兵帶去,不知埋在何處。
這時她第一次眼睜睜看著一個人在自己面前被活生生打死,可是她沒有任何能力可以阻止。
晚上的飯是稀粥,夏知白喝了兩口,腦海里滿是今天那個少年倒在地上的樣子,胃里一陣難受吐了出來。
他們住的地方是大通鋪,每張鋪子都有三層,床鋪十分狹小,夏知白躺在里面翻身十分困難,房間充斥著惡臭,因為大家都不洗澡。半夜,外面落起大雨,因為屋頂是草棚,所以屋里便是小雨。
但是夏知白無法顧及這些,白天的工作透支了太多體力,她迷迷糊糊就睡著了。
陸懷瑾回到招待處立刻打電話到南京讓人去車站查了她的行程,南京那邊說顧允蘅確實坐了北上的列車。
陸懷瑾手里握著電話筒,仿佛有利刃扎在他心間,心頭瞬間而來的窒息感讓他沒由來得慌張。
他一向自恃老成持重,碰上她的事卻總是做不到冷靜,陸懷瑾坐立難安得待在電話機邊上,月亮高高地攀上天幕,終于京奉鐵路那邊來了消息,顧允蘅在山海關下車了,之后便再也沒有了消息。
山海關?陸懷瑾覺得事情不妙,她不可能在山海關停留那么長時間。
在同一招待處的溫以寧見他半夜風風火火往外趕,有些疑惑:“發(fā)生什么事情了?”
可是陸懷瑾似乎沒有聽見,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顧鶴卿聽說顧允蘅失蹤的事情,大發(fā)雷霆。立刻打電話給陸懷瑾。
“陸懷瑾你怎么回事?允蘅怎么會失蹤?”他失去了平時良好的教養(yǎng)和風度,直呼其名,“我告訴你,找不到允蘅我要你好看!”
電話那頭只傳來一句,“我一定會找到她的。”
便掛斷了。
顧鶴卿氣地將話筒扔在了桌上,吩咐道:“把曾秘書叫來,讓他馬上去山海關,有事情讓他辦。”
天氣越來越冷,周圍莫名其妙消失的人也越來越多,夏知白覺得這么耗下去肯定是不行,她必須得在冬天之前逃出去。經過觀察,她發(fā)現(xiàn)如果生病的話就會被帶去專門的病號房住,可以不用干活了。
她每天中午將窩窩頭藏起來,然后晚上和粥一頓吃完,晚上瞪著眼睛看著頭頂?shù)拇舶灏镜胶芡聿潘?,她不停地咳嗽,直到看管的日本兵受不了了,說在咳嗽明天讓她去挖溝。
“我憋不住啊······”夏知白弱弱地說了句。
日本兵拿著刺刀的檳在她床頭敲了兩下,她立刻噤了聲,把頭埋在薄被里咳。
幾天以后,她感覺胃越來越不舒服了,終于有一天,她批石灰的時候突然吐血了。
她的咳嗽聲吸引了監(jiān)工的注意,監(jiān)工過去一看,她的腳下星星點點的血跡,叫了個日本醫(yī)生過來。
“還能干活應該沒什么問題吧?!北O(jiān)工并不想讓她休息。
日本醫(yī)生看了她一眼,眼前人面容灰白瘦削,雙目掛著大大的黑眼圈,止不住地咳嗽仿佛把肺都快要咳出來了皺了皺眉,他皺了皺眉頭:“可能是肺結核?!?br />
“肺結核?癆病嗎?”監(jiān)工趕緊后退三步?!肮植坏酶苫钜稽c力氣都沒有?!?br />
“這個癥狀很像?!?br />
“趕···趕緊,快把他帶下去?!北O(jiān)工捂著口鼻說道。
夏知白成功地被送入了病號房,可是她很快發(fā)現(xiàn),所謂病號房實際上并沒有醫(yī)生來給他們看病,只是把一堆病人放在這里自生自滅。在被識破之前,她要離開這里。
她開始按規(guī)律作息吃東西,準備伺機出逃,她打聽了一番,據(jù)說之前也是有逃跑過的人,但是外邊有通電的鐵絲網(wǎng),還有日本兵在崗臺上把守。日本人還養(yǎng)了大狼狗來看著他們。所有被抓回來的人都會打死。
這就說明只有一次機會,不成功便成仁。
病號房的人雖然白天不用工作,但是晚上要值夜。
她坐在深藍色的天幕下,星子寧靜得掛在天邊。同她一道值夜的日本兵用口琴吹著一首小曲。夏知白覺得旋律十分耳熟,似乎是魂斷藍橋里面的主旋律。
友誼地久天長。
口琴聲漸漸隨風散去,停了下來。
夏知白輕輕喊了他一聲。沒有反應,似乎是睡著了。她站起身來,現(xiàn)在就是她的機會。
她揣著白天剩下的一個窩窩頭,跑過泥濘的草地,快到鐵網(wǎng)的時候聽見了身后的德牧的狂吠還有腳步聲,她心中只有一個信念不能被抓回去,她拼了命地往前跑,從西伯利亞荒原上吹來的風在她耳邊呼嘯而過。鐵網(wǎng)就在眼前,上滿扎滿了刺,她伸手摸了摸,發(fā)現(xiàn)竟然沒電。她一下就明白了所謂通電是日本人恐嚇勞工的謊言。
夏知白拉開了鐵絲網(wǎng),從洞里鉆了過去。鐵絲網(wǎng)上的尖刺扎進手掌,劃過皮膚,將她的胳膊和腿上割出一道道血痕。
但是可能因為太過驚慌和緊張,她竟然感受不到一絲疼痛。頭頂?shù)奶秸諢袅疗饋恚豢虥]有停留地向前跑去,午夜的荒郊,黑燈瞎火伸手不見五指,她只能憑著本能往前跑。
忽然腳下一空,她便像個皮球一樣咕嚕咕嚕地滾到了山坡下。肩膀撞在尖銳的石頭上,但她不敢停下,忍著左腿鉆心的疼痛站起來,繼續(xù)往前。
跑,她只能拼命往前跑。
天邊泛出魚肚白,陽光照亮了森林。
夏知白跑了一整個晚上,忽然察覺到不遠處有動靜,似乎是人。難道是日本兵?
她慌張地躲進灌木叢,那三人漸漸向她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