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杜鵑花
臨近端午,天氣一天天的熱了起來,飯桌上,大伯母讓小娘給夏知白做兩件新衣服。說是表姑要來小住兩日。
勞得大伯母如此費心,想來應該是不一般的親戚,夏知白聽見小娘問:“是嫁去蘇州那位?”
大伯母點了點頭:“少時她和世昭玩得很好,世昭去世以后,她和我們顧家便少有來往了。”
“我聽說她家是獨生子?說親了沒有?。俊毙∧锎蚵牭?。
“這個我也特地打聽過,”大伯母意味深長的看向夏知白,“還沒說親呢,在留洋讀書。所以才讓你給允蘅好好打扮打扮。”
夏知白聽著聽著發(fā)現(xiàn)事情落到了自己的頭上,不禁“???”了一聲。
“他們家在蘇州是赫赫有名的巨富,原是書香世家,老爺子光緒年間的狀元,后來棄文從商去南洋做實業(yè),你表姑父又在財政部擔任要職,他家是獨子,前途不可限量?!蹦┝?,大伯母又補了一句,“你年紀也不小了,女兒家總是要嫁人,不如趁有得選的時候,挑個好人家?!?br />
“呃……”夏知白吮著筷子敷衍得點點頭。
吃完飯,夏知白回到自己房間,她拉出抽屜,里面是她從幾個小侄子那里討來的筆墨和紙張。這件事情真讓人犯愁,她可以裝作顧允蘅做任何事情,唯獨結(jié)婚不行。
半年多前,學校里徹查赤化分子的事情鬧得風風雨雨,何素珍和幾名話劇社的成員也牽涉其中,被關(guān)進監(jiān)獄。
學生們都擔憂著哪天會查到自己頭上。
她四處奔走,卻全無辦法,只能多往監(jiān)獄走幾趟,帶多些生活用品給他們。夏知白還在監(jiān)獄外遇到何素珍的父親,一張飽經(jīng)風霜的臉,佝僂著背向獄警打聽里面的情況。之前,她便見過他,她父親常常會在農(nóng)閑的時候來看她,給她帶一麻袋農(nóng)產(chǎn)品,夏知白也常常能分得一個半個南瓜白菜。
他看到夏知白,忙上來問:“我家素珍不會有事的吧?!?br />
夏知白看向他的眼睛,他渾濁的眼睛里帶著一絲希冀,她不知該如何回答。
夏知白忽然想到自己的父母,他們已經(jīng)很久沒見面了,她忽然很想念他們。
她白走進校長辦公室,將學生會長的徽章放到了桌上:“赤化分子是我,一切都是我煽動的。”
校長訝異得看著她,她知道,既然擔了學生會長的虛銜,這個時候,她總要站出來。
那些被抓緊去的同學都有家人,他們的家人如今大概都會像何素珍的父親那樣吧??伤萑灰簧?,不人會擔心她,倒是沒什么好怕的。
她擔下了煽動學生幕后主謀的罪名,很快便被送進了監(jiān)獄。當初,她剛當上這個學生會長的時候,還有許多人不服氣,她常常收到同學在校報上公開諷刺的文章。后來她因為赤化分子和煽動學生的罪名進了監(jiān)獄,卻反倒得了全校和整個滬上的學界的聲援。
夏知白被關(guān)了半月,直到有一日,她數(shù)著地上的螞蟻忽然聽見鎖鏈的聲音,獄警打開了她的門,說要帶她去一個地方,他們蒙住了她的眼睛將她帶出去,夏知白有些不好的預感,她看見電影里,槍斃死囚都是這種套路。
雖然這次她逞能裝了回英雄,但面對死亡,本質(zhì)上還是會慫。兩個獄警架著她往外走,她不禁有些腿軟。
獄警將她帶到了另一個房間便離開了,室內(nèi)很安靜,夏知白用顫抖的手扯開蒙在眼睛上的黑布,房間里沒有一個人。
門突然被打開來,夏知白被嚇了一跳,卻發(fā)現(xiàn)進來的是白夢洲。
“你怎么會在這里?”夏知白皺了皺眉頭。她神色鎮(zhèn)定,衣冠整潔,絕不會是被抓進來的犯人。
“坐吧?!卑讐糁奘疽馑?。
“你究竟是什么人?”普通人不可能這樣隨意地出入這里。她想起之前她說劇院的事情是藍衣社的人找她幫忙,可藍衣社的人怎么會找一個普通歌女協(xié)助做暗殺的事情,夏知白忽然覺得她似乎沒有對自己說過實話。
“你想知道我是什么人?”她拿起茶壺往杯子里斟滿了茶水,“我先和你講個小姑娘的故事吧,你知道顧世昭嗎?”
“顧世昭?”夏知白覺得這名字有些熟悉,忽然記起虞書峣常去掃墓,那位先生的名字就叫顧世昭,虞書峣曾經(jīng)和她說過,他是十多年前被北洋政府暗殺的辛亥元老之一。
“他一生都追隨孫先生致力于推翻帝制,孫先生也說他是革命的臂膀??墒?,他的女兒年紀很小,還不懂什么是革命,什么是共和。在小姑娘的眼里,他也不過是個普通的父親。他工作很忙,但總是在工作結(jié)束以后會帶一枝花回去,玫瑰,茉莉,風信子······袁世凱篡權(quán)后,為了籌措革命經(jīng)費,他四處奔波。也是一個初夏,有幾位南方的商人表示愿意支持革命,那是個很壞的天氣,但他還是應邀赴約。臨走前,他答應小姑娘,回來的時候會帶一枝杜鵑?!?br />
“然后呢?”
“然后,”她抬頭將茶杯里的茶一飲而盡,“小姑娘再沒有收到那枝花?!?br />
“那個小姑娘······是你?”夏知白問。
白夢洲垂著眸子,點了點頭。
那天的雨下得很大,她坐在門檻上等啊等,等到雨停了,夜深了,打著哈欠的時候,還是沒有看到父親回來的身影。
保姆喊她去睡覺,雖然有些不甘心,但她還是乖乖回房了,以為第二天一早就能看到父親答應的杜鵑花。只是,那時候的小姑娘還不知道,她這輩子再也等不到那枝花了。
“我姓顧,真名叫顧允蘅。白夢洲只是我為了方便做事用的化名?!卑讐糁迣⒁粋€文件袋遞給夏知白。
夏知白拆開文件袋,倒出來許多照片,不同年齡的女人,小孩,其中一張是個年輕男子,雖然只是照片,也掩不住眉宇間那份英氣。
“我想和你做過交易。”她說,“我可以帶你出去,只需要你兩年的時間,之后,我可以為你出去美國留學的費用,你不是還想讀書嗎?”
“可你為什么要選我?”
“因為你很聰明,我相信你可以做好我讓你做的事情,其次,這次的事情,我敬佩你······”
夏知白打斷她,“別這么說,我沒你們那么大義凜然。”
白夢洲無奈得搖搖頭:“還有最后一點,我們長得很像?!?br />
“你···是想讓我做什么?”夏知白有一絲懷疑。
“這些照片都是顧家的人,也是我的親戚,你手里那張,是我堂哥,我希望你作為顧允蘅去顧家。”
“顧允蘅?你讓我冒充你?”
白夢洲點點頭:“我娘在我父親去世后不久也去世了。我被小姨帶到了法蘭西,我在法蘭西生活了十多年,讀的是醫(yī)學預科,想做一名好醫(yī)生,可是后來,我發(fā)現(xiàn)中國缺的不是醫(yī)生,中國的病,也不是柳葉刀治得好的。所以,我選擇了回國,借歌女的身份幫藍衣社做事。奶奶一直在找我,可現(xiàn)如今,臺灣在日本手里,香港在英國手里,一個小小的上海也被列強劃分的支離破碎,北邊的戰(zhàn)火已經(jīng)燒起來了,這種時候,我不能回去?!?br />
夏知白猶豫著。
她握住夏知白的手:“建立真正民主自由之新中國,是我父親的遺志,他看不到的,我必須幫他實現(xiàn)?!?br />
夏知白看著白夢洲的眼神有些動容,她忽然覺得,自己之前其實并沒有真正得認識過白夢洲······
她將大伯母要將她嫁出去這件事情寫清楚以后用蠟油封住了信封。第二日拜托徐先生幫她寄出這封信,她覺得徐先生為人耿介忠厚,應該是可以托付的人。徐先生也欣然答應了幫她寄信。
夏知白希望,白夢洲可以快點收到這封信。
表姑來的那日,丫鬟茵茵一早就把夏知白拉起來梳妝打扮。說是大伯母吩咐的。
表姑約摸快晌午的時候才到,大伯母派丫鬟叫夏知白出去見見表姑,夏知白趁著丫鬟不注意一路走一路拔插在頭上的釵環(huán)。到正廳的時候她的頭發(fā)像極了個亂糟糟的雞窩。她看到大伯母明顯得有些不悅。
她在廳里還看到了沈念。她戴上了平時不戴的耳墜子,打扮得隆重。
而那位坐在東側(cè)衣著時髦的夫人,夏知白猜想應該就是傳說中的表姑了。她畫著精致的柳葉眉,頸上一圈珍珠項鏈。徐娘半老,卻是風韻猶存。
她看見夏知白輕輕一笑:“是允蘅吧?都長這么大了?!?br />
夏知白有些拘謹?shù)昧⑦^去:“表姑好?!?br />
她伸出涂了蔻丹的手拉住了她的手臂,“你剛出生的時候我還抱過你呢,如今已是個亭亭玉立的美人了,表哥,要是能看到的話就好了。”
她略微有些傷神。
“顧伯伯雖然不在了,但是會在天上看著我們每一個人,夫人您不要傷心,要保重身體才好?!鄙蚰钭哌^去,手里捧著一塊披肩,“第一次見到夫人,這是我的一點小心意?!?br />
“你是?”
“她是周娣的侄女,念兒,從小養(yǎng)在我們家?!贝蟛傅?。
“是念兒啊,”表姑接過披肩,不禁嘆道,“這花鳥真是活靈活現(xiàn),你自己繡的?”
“嗯。”沈念點點頭。
“念兒倒是心靈手巧,我年輕時可是萬萬繡不出來的。”
“夫人謬贊了?!毕闹卓匆娚蚰畹椭^,微微紅了臉。
沈念是小娘妹妹的女兒。據(jù)說當年顧世昭在世的時候,因為只有顧允蘅一個女兒,家里的老太爺便自作主張給顧先生納了個妾室。便是現(xiàn)在的小娘,但小娘入門后,顧世昭便沒碰過她。
顧世昭去世后她膝下也沒有子女,她妹妹家里孩子倒是多得養(yǎng)不活,于是,沈念便被接到了顧家。后來,顧允蘅被她親娘帶去了法蘭西。沈念作為這一輩唯一的女孩子,被當做顧家小姐,備受疼愛,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
大伯母向夏知白使了個眼色,夏知白只吐了吐舌頭,她繡工不好也懶得準備。但大伯母倒是一臉的淡然,仿佛料到了她不會準備什么。
只見茵茵從門口走進來,手里捧著一件繡面。
“這是我家小姐的?!币鹨鹫f。
夏知白偷瞄大伯母,大伯母一臉深藏功與名,她自然曉得自己這個侄女是什么樣,也不指望她像沈念這丫頭一樣有那份心思,所以事先就找了吳興最好的師傅繡了這副繡面。
“沒想到允蘅的繡工竟然也如此好,這繡面可稱得上巧奪天工了,嘖,孩子們都長大了,我也不得不服老了。謝謝你們的這份心意了。”表姑叫來隨侍的丫鬟,“這兩件都收好?!?br />
“呵,呵呵。”夏知白尬笑著有些不好意思。
“你哪里老了,我倒是覺得那么多年不見,你還是老樣子?!贝蟛傅?。
“你家鶴卿這孩子都這樣大了,我們怎么能不服老啊,時間過得可真快,鶴卿都成家立業(yè)了,而且竟然是最有出息的一個?!?br />
“我們鶴卿年紀還小,和你家陸先生一塊兒工作,還望多加照拂呢!”
“那是自然的,我和維楨說了,能幫的自家親戚當然是要幫襯的。以后啊,我們都要指望這些后生?!?br />
“你家玉哥兒也出息,聽說還去留洋了,什么時候回來啊?”
“今年夏天就畢業(yè)了。”
夏知白曉得大伯母要進入正題了,趕緊說:“大伯母,我去趟茅房!”
大伯母臉色變得不是很好。
“誒呀,不行了,大伯母我先去了!”夏知白沒等大伯母回答,捂著肚子一溜煙得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