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
呼嘯的夜風里,偶有三兩窸窣蟲鳴。
負傷的蛇妖單膝跪地,雙手遞還將孔雀翎遞還,恭敬道:“多謝主子搭救。”
隱在暗色里的灰袍身影未動,而那女蛇妖似乎已經(jīng)習慣了他的沉默。
“屬下去探過,殿□□內(nèi)的蠱蟲仍留有隱患,但在他控制之內(nèi)。只要殿下神志尚在,必定無虞?!?br />
她自顧自交代道:“屬下去時,發(fā)覺殿下身邊有同行之人,用水系仙法,應(yīng)當不是問寒君?!?br />
她抬眼看了身前高大的身影一眼,咬唇道:“屬下無能,被逼出了原型?!?br />
“無妨?!蹦腔遗劢舆^孔雀翎,隨手丟過去一粒靈珠,散發(fā)著柔和純凈的光。
這是極為珍貴的一種靈藥,可補三百年道行,那灰袍卻不甚在意。
水蛇妖忙接過靈藥,向灰袍抱拳道:“多謝主子?!?br />
顫抖的聲線揭示著她無法抑制的激動?!皩傧略笧橹髯泳瞎M瘁,在所不辭?!?br />
那灰袍卻像是乏了,“還有事嗎?”
女蛇妖這會兒立功心起,絞盡腦汁,舌燦蓮花似的,恨不得把自己一夜的全部遭遇盡數(shù)講出。
“織夢曲?”灰袍聽到這兒忽然轉(zhuǎn)身面對蛇妖而站,驚得后者下意識往后退了一步。
“是,”女蛇妖道:“屬下到達之時,織夢曲似乎剛剛結(jié)束。我聽到殿下似乎與人談?wù)摚趬衾镆姷搅艘晃环蛉??!?br />
她有些羞愧道:“我原以為同殿下言語之人是問寒君,方才疏忽大意,不想竟另有其人,仙法造詣遠勝問寒君百倍?!?br />
然而那灰袍絲毫不在意她羞愧與否,只是沖她點了點指尖,那女蛇妖便消失在陰影里。
他神色淡漠地在手邊化開云翳,平靜無風的空中無端多出一面水鏡。
“泉臺君?!彼氏乳_口。
凡供職于白玉京有名有姓者,無論源自何族,均屬仙君。
除去原本自有尊號的妖王,多數(shù)男尊稱君,女尊稱仙。
泉臺雖為幽冥之主,掌管鬼界,卻因千年前天帝一統(tǒng)三界,世間便再也不曾有鬼王的說法。
幽冥之主,只不過是天庭的臣。
泉臺君著急忙慌地拾掇好自己,看清了灰袍人趕緊陪著笑問:“您有吩咐?”
“有一個鬼,”灰袍人道:“明日此時,我要她沉睡一夜。”
鬼所有的靈力皆來源于幽冥,除卻幽冥主之爭時,凡登記入冊有名有姓的鬼,泉臺君均可隨時切斷或壓制他的鬼力。
前者可讓一只鬼頃刻間魂飛魄散,后者則會使鬼魂喪失意識,陷入昏睡。
至于不肯被轄制的鬼,幽冥自會悄無聲息地將他處置。
泉臺擦了擦額頭上并不存在的汗,斟酌著開口:“煩請您告知生辰八字,姓甚名誰。”
“秦央?!被遗廴撕喡源鹆耍_君卻瞳孔驟縮。
秦央,一個不需要生辰八字,他便知道的人。
他明明是幽冷至極的鬼身,卻仿佛感受到了刺骨的寒涼。
“您知道了?”他小心翼翼地開口。
灰袍隨意撥弄著手里紋路清晰的孔雀翎,似乎對時間的流逝全然無覺,極有耐心地等待著泉臺君的回答。
泉臺君最終還是抖著聲音說出了膽戰(zhàn)心驚的緣由,“我若幫了您,那位仙君定會來殺我?!?br />
他甚至不敢說出那位仙君的名號,像是說出名字,就會驚擾到什么似的,引來殺身之禍。
可灰袍的聲音極其冰冷,“他會死的,”他投過清晰的水鏡,一雙平靜無波的眸子不辨喜怒地看著他,補充道:“在報復(fù)你之前。”
泉臺君打了個哆嗦,勉力撐住了發(fā)軟的膝蓋,“遵命。”
灰袍揮袖,似乎打算關(guān)了水鏡,然而他手肘一頓,看著好不容易松了口氣的泉臺君,一個抬眼,把他拉回了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狀態(tài),“您還有什么事嗎?”他小心翼翼道。
“三十年后幽冥主之爭,我會幫你?!彼粝逻@句話,徹底揮散了水鏡。
泉臺君跌坐在地上,心跳躁如擂鼓,臉頰卻因為沖動和興奮而紅潤起來。
幽冥之主的爭奪,沿襲了從前鬼王之爭的路數(shù),每百年一次,呼聲最高或是自負功法卓絕者在打敗所有競爭者之后,便可以挑戰(zhàn)他。
若是贏了,便會取代泉臺君,成為新的幽冥之主。
雖然每只鬼的鬼力都是恒定的,但只要勤于修煉,亦能掌握靈力的使用,況且就這近十年,就有好幾只初始鬼力與他相當?shù)墓磉M入幽冥,且并未投胎。
泉臺君身在高位,每日有無窮無盡的瑣事處理,周旋在白玉京的天神之間,疏于修煉多年。
他已經(jīng)打不過新鬼了。
汲汲鉆營多年,他不肯自己如此蒼涼落幕,那位不可說的仙君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畢竟天界的力量,于鬼界而言,幾乎是碾壓式的。
盡管白玉京號稱絕不左右幽冥之主的爭奪,但他的仙君們自有自己的法子。
還好,還好他做出了正確的抉擇。
拋掉舊主,他卻博得了更加值得的青睞。
南陳國都,辰時。
林焉閑閑敲著沉香木牌,坐在客棧一樓對著一盤饅頭入定。
問寒摸著鼻子小心翼翼地走到林焉面前,拉著矮他一個頭的劉仁,低著頭罰站似的。
清晨甫一睜眼見著日頭正盛便知道不好,四下環(huán)視發(fā)覺早就不在劉家?guī)X時,若不是劉仁攔著,問寒就直接撞墻自盡了。
臨行前林焉的師尊同他的師尊專門把他拉進小黑屋里,對他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保護好林焉,半分不可疏忽。
這離開白玉京不過這么些時日,林焉先是中了毒,昨晚大抵又是經(jīng)歷了什么事,才連夜轉(zhuǎn)移了地方。
昨晚劉仁在林焉面前像個小大人兒似的,和他躺在一個被窩里的時候,許是看他臉嫩顯小,因而分毫沒想起他實則大了自己幾百歲,往他懷里一扎就哭紅了眼。
盡管劉家?guī)X的幽魂都有了歸宿,可對劉仁而言,與那些親近的鄉(xiāng)鄰此生卻是很難再見了,這么大點孩子,情緒波動也是正常。
雖說長了劉仁百余歲,問寒還是盡職盡責地扮演了一回知心兄長,許久才把人哄睡了,自己卻精疲力竭,加上林焉動作輕,他昨晚愣是沒醒。
“公子我錯了。”問寒對上林焉悠悠的目光,認錯態(tài)度極為良好。
劉仁眼圈兒還腫著,這會兒跟著問寒道,“我也錯了?!?br />
林焉淡淡掃了兩人一眼,最終敲了敲桌子,“吃饅頭?!?br />
這饅頭是店家送的,這會兒放得有些涼了。神仙一般是不進俗食的,平日里多半是吸食人間進貢的香火。
問寒臉皺成一團,就要倒苦水,卻被林焉噎了回去:“素食罷了,你別擔心?!?br />
俗食若葷腥油膩太重,吃的多了,或有損于仙人的修行。
問寒當然知道是素食,問題是這饅頭不止沒滋沒味兒,這會兒還干巴巴的。
林焉琉璃似的眼睛染上笑意,遞饅頭的手卻沒動。
然而問寒好不容易打算伸手,劉仁先眼巴巴道:“我能吃嗎?”
最后林焉和問寒坐在四方桌前,看劉仁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疊饅頭,發(fā)覺手里抓著的是最后一個,速度方才慢了下來。
吃太快,可就沒了。劉仁心想。
然而他很快就后悔了。
手里的饅頭直接被人搶走,視野里闖進一個黑發(fā)如墨的男子,周身沾著濕氣。
“你回來了?”林焉撐著下頜,掃了他一眼。
“啃什么饅頭,我?guī)愠院玫娜ィ笔┨烨嗬^林焉的腕子,徑直往外頭走。
問寒忙綴上,他可絕對不會再疏忽了,定會片刻不離地跟著公子。
劉仁的目光在被棄如敝履的饅頭和飛奔出去的問寒之間逡巡片刻,毅然決然地把饅頭塞進懷里,邁著步子沖了出去。
沁水閣,南陳國都人氣最旺的酒樓。
林焉不知道施天青是何時提前訂了二樓雅間,坐下時,桌上已琳瑯滿目擺上了各色菜品。
問寒跟在后頭,急急追問道:“公子,你怎么還讓這個人跟著?”
話音剛落,一桌子雕蚶鏤蛤落進他眼底。
剛剛叫囂著不能吃俗食的問寒毫不猶豫地坐下,悄沒聲息地咽了口唾沫。
而劉仁默默把饅頭往懷里塞得更深了些。
眾人反應(yīng)盡收施天青眼底,他卻只是看著林焉笑:“喜歡嗎?”
林焉的目光從四雙白玉筷子之間掠過,斟酌片刻道:“還行?!?br />
問寒忘了自己剛問過林焉的話,施天青卻記得,他唇邊浮起笑意,對問寒道:“自然是你家公子盛情相邀?!?br />
問寒啃肘子的手停住了,差點沒噎著,他拿眼神問林焉——真的?
“嗯。”
問寒的肘子掉回了碗里,他忙叼起來,眼觀鼻鼻觀心地選擇沉默。
劉仁就更有眼力勁兒了,埋頭苦吃,絕不抬頭。
“那我去買些酒水來,”施天青眼帶笑意,施施然離開,像是開屏的孔雀。
林焉目送著他下樓,從掌心摸出那塊沉香,昨夜沾在施天青衣衫上的香氣方才已盡數(shù)落回沉香木。
“他昨夜去哪兒了?”林焉低聲問木牌。
半晌,木牌上出現(xiàn)三個字——“幻音嶺”。
他不動聲色地伸手拂去木牌上的字跡,陷入了思索。
自天帝創(chuàng)立白玉京、收歸幽冥地府以來,眾多妖王率全族臣服于天帝的統(tǒng)治,族王亦可位列仙班。
而幻音嶺里住著一位名喚容姬的蛇妖王,千年來從不肯臣服于天。
可離奇的是,恨不能揍服五湖四海的天帝竟也從不征討她,任由她及蛇族脫離天庭的掌控。
曾試探問過,天帝也只說,“隨她去吧?!?br />
正想著,施天青提著兩壇酒上來,林焉隨手把木牌折進袖里,指尖一點,面前出現(xiàn)了一碟新鮮欲滴的葡萄,一粒粒皆是除去皮后的,圓潤飽滿,晶瑩剔透,如同碧玉。
他隨手拈起一顆吃了,對上施天青遺憾的目光,“這么好的菜你不愛吃?”他有些戲謔道:“你們天上吃的都是什么珍饈?”
施天青瞧著正忙于大快朵頤的問寒,指尖貼著下頜,半晌又自我否認道:“不應(yīng)該啊,我瞧問寒就挺愛吃?!?br />
問寒忽然被提到,眼巴巴兒地抬起頭,一雙眼睛亮晶晶地瞅著施天青:“這件酒樓的味道當真不錯,下回我定要帶師尊來吃?!?br />
林焉涼涼地掃了他一眼,惹得后者訕訕地閉上了嘴。
“我知道了,”施天青嘴角含笑,直勾勾地看著林焉。
林焉被他注視得有些不自在,睨了他一眼道:“你又想吃葡萄了?”說著便作勢要丟暗器。
“阿焉,”施天青不理會他的威脅,篤定道:“你不會用筷子,是不是?”
林焉沉默片刻,忽一抬眼,翡翠珠似的葡萄一顆接一顆往施天青臉上砸,后者笑意漸深,一撩袍袖,葡萄全數(shù)安穩(wěn)落在他碗里。
他吃了一顆,咂摸著唇,似笑非笑地看著林焉。
林焉無聲地瞪了他一眼,斂了聲息。
如沁水閣這般熱鬧的地方,最是打聽消息的好去處,那孔雀翎和水蛇落在此地,尚不曾查出線索,若是先暴露了自己,打草驚蛇便不好了。
“我喂你,”施天青轉(zhuǎn)起筷子,夾了一根筍到林焉嘴邊。
林焉也不推辭,張嘴咀嚼片刻,又伸手在某個菜旁指尖輕叩,或是沖施天青遞過去一個眼神,后者的筷子便從善如流地跟上,他只管張口閉嘴,好不舒坦。
白玉京上甚少用俗食,因而林焉從未學過如何使箸,他品了品唇舌間的回味,琢磨著有空了還是得學。
或者……林焉不動聲色地瞟了一眼施天青,琢磨著把這人擄回天庭當屬下的可能性。
“你在白玉京肯定是個貴人。”施天青撂下筷子,揉了揉發(fā)酸的手腕,“少爺性子?!?br />
林焉拿絹帕擦了擦唇角,綻出一抹教人心神搖曳的笑,“多謝。”
“少爺我也伺候?!北恍θ輷糁械氖┨烨嗍樟死悟}改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