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王朝更迭之失約
契丹族全民尚武, 女人較少受禮教約束,只要家長愿意即可享受與男子同等的教育。商榮與蕭家達成約定, 留下來擔任三位小姐的武師。蕭綽的大姐蕭伊蘭今年十九歲,二姐蕭胡輦十七歲, 都生得冰肌玉骨,貌若天仙,蕭綽不如姐姐們貌美,卻因活潑聰慧最受父母寵愛,從而招致蕭伊蘭和蕭胡輦不滿。
這點商榮初到蕭家不久便看出端倪,平日三姊妹一起習武,大小姐和二小姐時常借故挖苦蕭綽, 這些刻薄話都以玩笑掩飾, 蕭綽也不甚在意,照樣親近她們。
商榮一開始只教三人簡單的防身術和基本的劍術,蕭綽資質不凡,比姐姐們學得都快, 沒幾天就能熟練掌握, 商榮便因材施教多傳授她一些稍有難度的武功,并應她要求,講授了《孫子兵法》、《太公六韜》,她仍能很快領悟。
相比之下蕭伊蘭和蕭胡輦在這方面愚鈍得多,見小妹進步神速,不免嫉妒更深,說話動不動夾槍帶棒, 而蕭綽依然采取禮讓,從不與她們爭執(zhí)。
商榮看在眼里,由蕭綽的處境想到自己,當年在師門,他正是由于對王繼恩的嫉恨渾不知曉,一直疏于防范才被對方落井下石,這三小姐天真純善,毫無機心,日后恐會受害。
他雖有擔心,卻認為一個暫居的外人不便摻和人家的家事,或許大小姐二小姐只是性子尖刻些,并不會真心傷害妹妹,于是冷眼旁觀,直到有一天他無意中看到蕭伊蘭和蕭胡輦偷偷往蕭綽的茶水里放灰土,以這惡作劇報復在劍術課上出風頭的小妹。
小時偷針長大偷金,凡事皆可以小見大,這兩個少女今天因小怨在妹妹的食物里灑灰,將來說不定就會為大恨下毒加害,商榮覺得不能再作壁上觀,這天下午塾課完畢,將蕭綽叫到后花園里談話。
“你這些日子功夫學得不錯,書也念得很好,我今天額外再多教你一些東西,你愿意學嗎?”
蕭綽努力用功就為換取商榮贊賞,得到特別指教猶為開心,雀喜道:“師父肯教,徒兒當然愿學啦。您要教我什么呢?”
商榮用樹枝在地上寫出一行字:“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蕭綽逐字念誦,懵懂道:“師父,這是什么意思啊?”
商榮說:“意思就是為人處世要提高警惕,既不能有害人的惡念,也要對周圍人多點防備。我們漢人還有句老話叫千尺深的水看得清,一寸厚的心看不透,人心隔肚皮,與你親密無間的人也許內(nèi)心里非常厭惡你,會在背地里使陰招捅刀子,你沒用防備心就會吃虧遭殃。”
這道理對未經(jīng)人事的少女來說很殘酷,蕭綽背上滑過一片涼意,怯懼道:“我會好好善待身邊每一個人,這樣能改變那些人的想法,讓他們真心和我好嗎?”
商榮搖頭:“不是每個人都會將心比心,世上多的是恩將仇報的小人,你長在順境中,不知人世險惡,容易受假象蒙蔽,須知當你身處逆境,才能分辨出對方的善惡,真心待你的人會竭盡所能救護你,而怨恨你的人則會趁機往你頭上砸石頭。”
蕭綽忙問:“那要怎樣才能判斷出一個人是真心還是惡意呢?”
商榮苦笑:“這個沒有捷徑,所以我才教你謹慎防備,不義之人不可交,不是知音不與談。再有,你為人大度寬容,這本是優(yōu)點,可如若有人仗著這點再三傷害你,你就該多留個心眼了。”
蕭綽聽出這是在針對姐姐們,不由得驚奇矛盾,琢磨道:“師父一向說話在理,伊蘭和胡輦是挺愛刁難我,她倆從小驕傲小氣,家里人習慣讓著她們,我也因此不與她們計較,她們是我的親姐姐,難道說真會害我不成?”
她垂頭沉思,半晌沒動靜,一只貪戀香氣的大蝴蝶落在她的發(fā)髻上,奇怪這朵大花為何采不出花粉。商榮見這蝴蝶色彩艷麗,如同一只天然的頭飾,恰與她相配,正笑微微端詳,遠處走來幾個仆人。其中一個中年婦女哀聲慟哭,旁邊幾人攙扶勸說,神色都很焦慮。
蕭綽見了招手叫她們過來,向著那悲啼的婦人問:“隆哥嫂怎么哭得這樣傷心?出什么事了?”
一個戴黑頭巾的婦女代答:“回三小姐,隆哥嫂的小兒子失蹤兩天了,我們找遍全城也沒撈著人,懷疑被‘大食妖’捉走了。”
隆哥嫂聽了,哭聲更見凄絕,旁邊一個綠衣女人立刻訓斥那黑巾婦女:“事情還沒查清呢,你休要胡說,當心嚇壞了三小姐。”
蕭綽憂惶地問她們:“那‘大食妖’還在城中出沒么?最近又丟了多少人呀?”
黑巾婦女為證明自己并非瞎說,搶話道:“還和從前一樣,每個月都有幾十人失蹤,我一個親戚家的孩子上個月剛不見了,至今還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呢。”
蕭綽不覺捏緊衣襟,安慰隆哥嫂:“你別急,你兒子興許去朋友家玩了,過幾天自己就會回來,待會兒我去跟孫管家說說,讓他多派幾個人幫你們找。”
仆婦們謝恩告退,這件事引起商榮的興趣,他到臨潢府后深居簡出,不知城內(nèi)風物民情,等眾人遠去忙問蕭綽:“你們說的‘大食妖’是什么怪物?經(jīng)常出來害人么?”
蕭綽說:“我也不知道那東西是人是妖,大約從四年前起,京城就常有少年無故走失,起初一個月丟七八人,漸漸的越丟越多,最多一次二三十個同時失蹤。人們一開始懷疑是被歹人擄走了,可無論官府還是民間都查不出一絲線索,后來便有人說這些少年是被妖怪抓走的,還說那妖怪專吃少年,故而名為‘大食妖’。”
商榮不信鬼怪之說,聯(lián)系過去的見聞判斷:“我見過幾個修煉邪功的壞蛋,他們靠吃人心肝吸人腦髓來增進功力,這‘大食妖’八成也一樣。”
再想:“不滅宗和遼國相互勾結,又慣會制造類似慘案,有重大嫌疑。”
蕭綽受這駭人聽聞的推測驚嚇,不禁魂慚色褫,又聽他詢問:“這四年臨潢府可來過什么奇怪的人?”
她思索一陣,恐懼道:“說到奇怪,我知道有兩個壞家伙最是可疑,就是皇上寵信的御醫(yī)韓江和他的表弟楚飛白。”
這二人都是漢人,大約三年前進入遼國宮廷,遼帝耶律?身體病弱,酷愛飲酒,時常通宵達旦做樂,到了白天高臥不起,久之健康愈差,遍請名醫(yī)調治。那韓江就是位精通醫(yī)術的能人,得他診治耶律?的病情大為好轉,將他看成保命符,一天都離不得。
韓江妙手回春,在外的名聲卻極差,原因又二。
其一,他向耶律?進獻了一劑延年益壽的補藥方子,竟需用壯年男子的膽汁入藥調配,從此耶律?每隔一段時間就要殺一名青壯年取膽配藥,朝中大臣懼怕他的殘暴,未敢勸諫,將罪責歸咎韓江,背地里無不咒罵他。
他惹人怨恨的第二個地方不在本人,而是他的表弟楚飛白,此人是耶律?的男寵。
耶律?自來厭惡女人,身邊只用宦官侍奉,不許宮女靠近,從未臨幸過女子,后妃形同虛設,是以至今無有子嗣。過去曾寵幸過幾名美少年,他暴躁易怒,脾氣反復無常,一喝醉酒便要胡亂殺人,那幾名男寵都因此死于非命。
可是這楚飛白異于常人,三年前剛一入宮便獲專寵,還將耶律?制服得百依百順,服服帖帖,金銀財寶任由揮霍,國家大事也聽憑他裁奪,如今滿朝官員無不仰其鼻息,說成只手遮天也不為過。
蕭綽介紹:“那楚飛白是只笑面虎,心腸極為歹毒,常以殺人取樂,誰若不小心得罪了他,都會家破人亡,死無全尸,達達也說每次看到他心里便發(fā)毛,比見鬼還可怕。前年冬至節(jié)我跟隨父母進宮朝拜也曾遠遠見過他一次,個子高瘦,面白如雪,具體什么樣兒沒看清,聽說長得比女子還嬌媚漂亮。”
這點毋庸置疑,沒有十足的美色豈能迷倒君王,商榮又問起那韓江的性情習慣。
蕭綽說:“此人行事低調,不愛與外界接觸,若無召見一般都呆在府邸,從不接待訪客。賢寧倒是跟他打過交道,說他待人謙遜有禮,行事不驕不躁,只看外表是個非常溫和可親的人,就是時常面無表情,一年四季一張臉,像個木頭人。”
賢寧是耶律賢的表字,他住在皇宮,見聞最是可靠。
商榮像冰水淋頭,頭皮一緊,這對表兄弟的特征聽來如此熟悉,一個是面善心惡的僵臉神醫(yī),一個是毒如蛇蝎的妖艷美男,那不就是莫松和上官遙嗎?這兩個惡棍自當年峨眉山逃亡后消失了四五年,莫非躲在遼王宮中?
“上官遙修煉飛頭煞,受尸毒攻心,必須經(jīng)常更換身體,莫松為了替他保命,定會鉆研出許多害人的法子,他們很可能就是在臨潢府作祟的‘大食妖’。”
挫折磨難改變不了商榮除暴安良的習性,決定調查此事,但他已不像從前那般沖動莽撞,行事前總要深思熟慮,考慮到自身武功未復,可能降伏不了那對歹徒,準備等見過云飛塵,學到神功“玄冥功”以后再動手。
六月十五日不久到來,他提前一天向蕭家告了假,當天喬裝出行,照著蕭綽畫給他的地圖來到大悲寺。
主持了凡方丈接待了他,可等了一整日終不見云飛塵的蹤影。
“云先生年前來信,說五月會來臨潢府,現(xiàn)已過去月余仍無音訊,貧僧甚是擔心,又不知去哪里探訪,煩請商施主一道想想辦法才好。”
商榮也疑心云飛塵出事了,商怡敏說見面時他正遭不滅宗滋擾,赤云法師為搶奪秘籍曾算計過不動明王陶三春和軍荼利明王宇文淵,想來也不會放過云飛塵,難不成已被歹人們得手了?
黃昏,他辭別方丈返回蕭家,太陽已沉入地平線,軟風輕撫,月上東郊,臨潢府不比中原都市繁盛,這個時辰街上行人已稀,空氣里漂浮著干燥的灰塵,聞起來帶點辛辣,仿佛往熱湯里灑入胡椒粉,商榮心情更煩躁了。
走到距離公主府數(shù)十丈的街口,他看到一人背對街道立在墻邊的大樹下,仔細辨認是耶律賢。
商榮在蕭家住了一個半月,起碼與這書呆子見了二十面,彼此已算熟識,路遇后理當上前打招呼。
他步履無聲,走到近處耶律賢仍未察覺,倒教商榮聽到他的自言自語。
“燕燕表妹,你為什么總是取笑我,我真有那么無趣討厭嗎?我一直不敢對你說,其實我早在很久以前就愛上你了,你是我見過最清新可愛的女子,像草原上的羚羊,又像春天里的百靈鳥,我一想到你就高興,一看到你心就飛到了天上。前些時候你偷偷跑去前線找姑父,我聽到消息差點當場嚇暈過去,此后無時無刻不在為你祈禱。我對菩薩說只要能讓你平安回來,我情愿折壽五十年,假如你注定有此一劫,我寧肯替你去死。燕燕,你總笑我呆傻,哪里曉得我這份呆這份傻都是因你而起?你為什么不愿多看我一眼,不多和我說一句話呢?燕燕,我的親親表妹,你什么時候能明白我的心啊……”
耶律賢越說越動情,竟神魂顛倒地抱住樹干,把那粗糙樹皮幻想成溫香軟玉,臉帖在上面陶醉摩擦。
商榮忍不住噗嗤做笑,繼而向那驚慌轉身的人道歉。
“對不起,世子,在下適才恰好路過,見尊駕在此想上前打招呼,并非有意冒犯。”
心事暴露,耶律賢羞慚難當,急著向商榮作揖懇求:“商先生,我剛才頭腦昏聵說了許多混賬話,還望先生替我保密,千萬別告訴蕭家人。”
商榮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世子傾心思戀佳人,肺腑表白怎能說成混賬話?以在下看來,閣下這番心思早為公主駙馬察覺,何不當面向他二位提親,請其成就好事?”
耶律賢木愣片刻,心像黃連燉蛇膽,面如菠菜調青汁,憂苦不盡道:“先生哪里知道我的煩惱啊,我身無一官半職,吃穿用度全靠皇上賞賜,就是個一無所有的白丁,怎配得上表妹金枝玉葉。姑媽和姑父就是知道我的心思,也不會招我為婿。”
他這確是大實話,商榮也是實在人,不做無用的安慰,只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頭,問他是否準備回宮。
耶律賢點頭:“我剛在姑媽家吃過晚飯出來,他們說先生今日告假外出,不知去了何處?”
商榮說:“我去大悲寺訪友,可那位朋友失約了,我擔心他遭遇不測,又不知如何尋找,現(xiàn)在只能干著急。”
耶律賢忙問他朋友多大年紀,聽說是四十開外的中年人,不覺松了口氣。
商榮猜到緣故,問:“世子是不是以為他和我同歲,擔心他被‘大食妖’擄走了?”
耶律賢吃驚:“先生也聽說大食妖的事了?”
商榮點頭:“日前公主府里一戶奴仆丟了兒子,懷疑是‘大食妖’抓去的,我就順便打聽了一下。”
耶律賢急忙握住他的右手抖動:“我差點忘記提醒先生,你平日外出務必小心,尤其是晚間最好別單獨出門,那‘大食妖’專門劫持似你一般年紀的青少年,遇上了必死無疑。”
商榮忙說:“世子與我年紀相仿,單身夜行豈不危險?讓在下送你回宮吧。”
耶律賢稱謝后安慰:“先生不必擔憂,那‘大食妖’不傷王公貴族,我以前也害怕,后來親身遇上過一次……”
他欲言又止,被商榮反手抓住:“世子遇到過‘大食妖’?可否細說詳情?”
耶律賢面有難色,猶豫一陣說:“這事我只對皇上說過,他警告我別對外人提起,先生肯保守秘密,我才敢告訴你。”
商榮承諾:“在下口風甚嚴,絕不再傳六耳,請世子放心。”
耶律賢信得過他,便一五一十講述當日經(jīng)歷,那是前年春天的傍晚,他隨耶律?游獵回京,在近郊獨自走迷了路,正在林間徘徊,樹叢里飛出一個穿黑斗篷頭戴青銅獸面的怪人,抓住他的后領將其拽下馬背。他驚叫掙扎,口鼻被一塊帕子捂住,一股異香鉆入鼻孔,人瞬間失去意識。
醒來后躺在城墻根下,身上毫發(fā)未傷。他膽戰(zhàn)心驚回到皇宮,耶律?正派人四處尋他,看他平安歸來十分高興,但聽了他的經(jīng)歷又大發(fā)雷霆,直罵他胡說八道,揚言再敢散布謠言就砍他的腦袋。
他懼而緘口,沐浴更衣時近侍發(fā)現(xiàn)他脖子上有一條用朱砂畫下的紅線,他一回想,認定是那怪人干的,以為是詛咒,清洗干凈后仍擔驚受怕了好幾個月,幸而再無異事發(fā)生。
后來他聽到一些目擊者的傳聞,得知那日劫持他的就是神出鬼沒的‘大食妖’,陸續(xù)又聽說了幾個和他遭遇相同的王族子弟,因而確定那妖怪只襲擊貧民,若認出獵物是貴族出身就會將其放生。
商榮聽說怪人在他頸項上畫線,立時聯(lián)想起莫松的換頭術,進而向他打聽韓江和楚飛白。耶律賢常在遼帝身邊,與這二人接觸頻繁,當下細致描述了他們的體貌特征,商榮的臉宛如入冬的湖水飄起浮冰,徹底確定了敵人的身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