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舍
“從肩膀上方穿透了,傷了皮肉,沒傷骨頭。”老爹的手停了一下,然后把染血的布扔到池鐵城身上:“你怎么和我說的?你說你用這槍,用這子彈是為了同他和好,現(xiàn)在呢!你是要用槍殺他!你混蛋!”
池鐵城把布條重新放進水盆:“是他自己沖過去的,我要殺的只有殷千粟,他做事瞻前顧后,考慮再三,他若是不管那一車小屁孩,鐵了心的保護目標,我不一定會得手。”他的聲音冷靜的有些可怕,老爹看了他好一會,覺得實在不堪入目,柱著雙拐出了屋。
池鐵城閉了閉眼睛,他不知道自己說了什么,下意識的,還是無意識的,床上的人只露一個頭,剩下的都埋在被子里,可記憶里的蘇文謙從來沒有這樣過。
他們執(zhí)行任務(wù)的時候都睡在地上,風(fēng)吹草動一點都會驚醒,他們不做任務(wù)的時候也是有一點聲音就會醒,蘇文謙一直睡的不好,對床很挑剔,太軟不行,太硬不行,太小不行,太短不行……或者他不是挑床,在老爹家的時候他就能睡的很好,池鐵城研究過老爹家的床,并沒有多好,也許只是一種心安。
在老爹家他們兩個都很放松,就算老爹已經(jīng)成了殘廢,可那種感覺已經(jīng)成了習(xí)慣,就是能睡著。
放松的蘇文謙睡覺如同打架,床上有什么東西他都能一概踹下去。
一張床他打著圈的睡,蒙上被子根本猜不出哪邊是頭哪邊是腳,池鐵城有時較勁,硬和他擠,可睡到半夜不是被砸一胳膊就是挨一巴掌,最后只好退位讓賢……
他很多次受傷,池鐵城記得他們自己是很少受傷的,大部分的傷都是為了對方。
蘇文謙替他擋過很多次槍,多到數(shù)不過來,多到他想起來心就絞著疼,他也替蘇文謙擋過子彈,可他已經(jīng)不是很記得了,偶爾想起來會覺得開心。
池鐵城去過蘇文謙如今的家,那張床不是很好,比不了以前,也比不了老爹家這張,屋里什么都沒有,只有一堆木頭,各種圖紙。
蘇文謙以前是愛喝酒的,喝多了會醉,所以小酌一些他就能開心很久,可現(xiàn)在那個家里是一滴酒都沒有的。
他在軍統(tǒng)工作,除了執(zhí)行任務(wù)就是帶人,準備各種文件,他每天都很忙,可蘇文謙不是軍統(tǒng)的人,作為一個特殊的存在,他來去自由。
有時他會坐在高處看他訓(xùn)練士兵,那時他會更溫柔一點不讓那些士兵太慘,久而久之士兵們總結(jié)出經(jīng)驗,便主動邀請?zhí)K文謙去看他們訓(xùn)練,為了留住人,大把的零食,大把的好東西往蘇文謙懷里塞。
蘇文謙覺得開心,他也由著那些小子走關(guān)系,那段時間蘇文謙把自己吃胖了一圈。
后來他們完成的任務(wù)多,升了官職,每天也不會那么忙,蘇文謙喜歡的東西總是和那些粗糙老爺們不一樣,有時練字,有時練偽裝,常常把自己畫成各種人,照著鏡子傻笑,而他自己則因為在國外的影響對西點很有興趣。
蘇文謙喜歡甜的,雖然無法理解一個殺手怎么會對那種甜的發(fā)膩的東西如此情有獨鐘,但池鐵城也喜歡。
他一開始做的并不好吃,用蘇文謙的話說他是在做毒藥,后來就越來越好了,蘇文謙卻很少吃,他只愛吃巧克力……
“咳咳……”蘇文謙咳嗽了幾聲,把池鐵城的思緒打斷,他趕緊扭頭看著窗外。
蘇文謙抬起仿佛千斤重的眼皮,看見了窗,看見了光,還有床邊的池鐵城。呼吸有些燙人,他下意識摸摸身上,已經(jīng)換上了干衣服,意外的合身。
似乎是猜到他的想法,池鐵城道:“是你以前的衣服,老爹一直留著。”
想起老爹,蘇文謙努力把自己撐了起來,翻身下床。
“你干什么!”池鐵城一把把他拽了回來,把他的手按在床上壓出一個坑。
蘇文謙皺眉頭,使勁拽自己的手,但他失血過多,力氣沒多少,沒等把左手拽出來右手也被拽住了,兩只手被死死壓在床上。
“放手!”
“我放手你去哪?”
“去哪都好,總比這里好。”
池鐵城聲音有些大:“你能去哪?警察不會放過你,你家一定都是他們的人,你離開這就是被抓的命運。”
蘇文謙覺得有些好笑:“是啊,這不正是你期待的嗎?”
池鐵城一愣,過了一會他咬著牙道:“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想讓你回來,老爹也很想讓你回來。”
“是啊,你們都這么希望,所以老爹幫你改了槍。”
池鐵城沒有否認,他知道蘇文謙只要一眼就能看出來,他不用否認也沒必要否認。
池鐵城不說話了,蘇文謙用了力拽自己的手,池鐵城摸到他手腕處的傷,想到上次的手銬,他手一抖就松開了,蘇文謙太用力了一下倒了過去,頭磕在了床頭。
“你沒事吧!”
“你別過來!”
兩個人同時開口,蘇文謙開始穿衣服,一步一晃的走到門口。
“你不能走!”池鐵城再次拉住他,卻不是手腕,直接拽住了胳膊,蘇文謙甩不開,也被他這幾次三番的拉扯拽出了火氣,右手按住池鐵城手腕,一拉一折,兩人過了好幾招。
池鐵城游刃有余速度也快,每次都能準確拽住蘇文謙的胳膊,這仿佛貓捉老鼠的行為讓人惱火,蘇文謙一把抄起桌上的刻刀,刀鋒帶著威脅,迎面而來的殺意讓池鐵城條件反射的抽出了槍,等兩人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蘇文謙的刀已經(jīng)貼上了池鐵城的皮膚,池鐵城的槍也對上了蘇文謙的眉心。
“夠了!”拐杖敲在地面上,老爹已經(jīng)是淚水滿臉:“你們兩個夠了!出來說話!”
一張方桌圍坐三人,老爹抹了眼淚:“你們兩個是不會停止了,不分個勝負你們永遠都沒完,與其如此麻煩不如用狙擊手的方法解決問題。”
“好。”兩個人同時說到。
老爹嘆了口氣:“我會安排。”
蘇文謙看著池鐵城:“如果你輸了,我要你答應(yīng)我不再殺人。”
池鐵城也看著蘇文謙:“如果你輸了,我要你回到水母組。”
蘇文謙冷笑:“很是不用,你要贏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我死。”
池鐵城胸口一堵,老爹咳嗽了幾聲。
“你是不是特別恨我?”池鐵城突然來了這么一句。
蘇文謙張張嘴沒能說出話來,池鐵城笑了,一把拽住蘇文謙的胳膊往里屋拖。
“你干什么!你放開!你放手!”
“鐵城你干什么?”
池鐵城拽著蘇文謙進屋,老爹腿腳不好跟的慢,池鐵城把蘇文謙推到了床上,雖然已經(jīng)不想用那個東西了但他還是拿出來了,選了那只好的手腕,咔嚓一聲拷在了床上。
“你瘋了!你放開!”蘇文謙簡直驚呆了。
池鐵城看著他略帶驚訝的目光心里突然舒服了些:“決斗是明天的事,我不占便宜,你最好用一個晚上把狀態(tài)調(diào)整好,你想吃什么用什么,我都可以幫你。”
“你混蛋!”蘇文謙把枕頭扔了出去。
“省省吧,罵來罵去只有那么幾句,這么多年一點長進都沒有。”
池鐵城把到了門口的老爹勸了回去,順手關(guān)了門。
………………
迷迷糊糊的蘇文謙做了一場夢………
“別扔!”池鐵城彎著腰,十分警惕的看著蘇文謙手里一個花瓶。
“我就扔!”
“祖宗!那可是一個月工資買的!花了一百大洋!”
蘇文謙手一頓:“你花了一個月工資買這東西,你腦子有病?”
“是是是,我有病,你你你先放下。”
蘇文謙表情糾結(jié),還是放下了那昂貴的花瓶,然后又舉起一另一個雕塑。
“那個也貴!砸了不合適!”池鐵城趕緊搶下來。
“不許砸!不能扔!”池鐵城一驚一乍。
折騰下來兩人都是氣喘吁吁,蘇文謙第一次發(fā)覺自己家里居然有那么多又貴又沒用的東西。
“聽話,咱不動哈,你心情不好我?guī)阍乙恍┍阋说臇|西。”
于是那天,池鐵城帶回了幾十個玻璃杯,蘇文謙一股腦給摔了,有幾個格外幸運沒有摔碎,池鐵城留了起來,用那杯子喝了好幾次酒。
蘇文謙一下睜開眼睛,夢醒了,還是老爹家,他手腕上的手銬不見了,天,也亮了……
“他走了?”池鐵城坐在最里面的屋里擦槍。
老爹把一碗面放在他面前:“殷千粟今天的葬禮,他無論如何都是要去的。”
“哼,一個人在做生死決斗之前居然還有功夫去別人的葬禮?昨天還讓我在決斗之前不要安排刺殺計劃,真是操心的命。”池鐵城既不理解也不贊同。
老爹坐在他旁邊:“你們在一起那么多年,你該知道他心里最在意的是什么,他可以面對最兇狠的敵人,可他面對不了你,他可以被敵人殺死但他受不了被自己最信任的人欺騙。”
“就那么一件事他記這么多年!他是不是有毛病!”池鐵城把抹布摔在桌子上。
“吃早飯吧。”老爹柱著雙拐出了門,池鐵城把槍放進了箱子背到背上也出了門。
電話亭里他打了一個電話:“準備下一個目標。”
單棱的聲音在電話那邊響起:“是誰?”
“秦鶴年。”
殷千粟的葬禮來了很多人,警察把這里圍的水泄不通,紫舒和小雪在人群里。
“你好,借點東西。”
教父被拍了一下,下一刻就被打暈了,教父的衣服很好脫,蘇文謙把人塞到了桌子下面:“抱歉了。”
事先畫好了妝,衣服一套沒人能認出他來,蘇文謙就這樣走進了禮堂,在所有人面前光明正大的走了進去。
黑白相框里的人在笑,敏而莊嚴,可人在死的時候是不會這樣笑的,那能作為遺像掛在靈堂里的都是人活著的時候拍的,蘇文謙只拍過一次照,一次合照,他準備的不是很好。
凡是第一次都是要準備好的,比如穿一件好看的衣服……可人的第一次,任何事的第一次都注定是匆忙的,大多數(shù)是在你意料之外的,你往往來不及準備,可你一定要準備好,好好拍照,因為你不確定什么時候拍的照就會成為遺照,為了后人看見你時升起的是莊重而不是滑稽,可若是你這一生沒什么照片也就那樣了,空白墓碑上寫上名字也是可以供人瞻仰。
紫舒來鞠躬了,還有小雪,蘇文謙站在邊上,目光柔和的掃過這兩個人,最后一次看這兩個人,這兩個在三年里讓他活下來的人,再見了……
歐陽在人群中穿梭,一抬頭卻看見一道熟悉的目光,她一下就知道是誰,蘇文謙自然也看見了她,歐陽站著沒動,蘇文謙走到了她身邊,目不斜視,手里一張紙條卻是塞了過去。
送行的隊伍很長,很多人記得殷千粟,他們都很難過,歐陽想拉住蘇文謙可她沒做到,一回頭的功夫蘇文謙已經(jīng)消失了,仿佛是一個透明的影子,連基本的黑都不配擁有。
楊之亮的墳前,蘇文謙擺上了一束花,黃色的花朵,那人說這花象征了自由與光明,這是楊之亮最喜歡的一束花。
“蘇文謙。”歐陽跑進墓地,手里在握著那張紙條。
蘇文謙回頭,風(fēng)吹起他的頭發(fā),白發(fā)縷縷竟是半數(shù)之多。
“我等你很久了。”蘇文謙一笑。
歐陽吸吸鼻子:“你到底怎么了,你回來吧,我相信你沒有和他一伙,我相信你是無辜的,你過來,我們回去和他們說清楚。”
“你別動。”蘇文謙往后退了一步,歐陽當(dāng)真不動了,她知道蘇文謙要跑自己是抓不住的。
“你就這樣站著,我同你說說話。”蘇文謙在楊之亮的墳前坐下了。
“我要走了,可能會回來,也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了。”
“你要去哪?”
“我從小同他一起長大,他比我大一些,我們一起學(xué)東西,一起打架,他帶著我去過很多地方,我們一起完成過很多次任務(wù),我們很有默契,往往還沒有開口,就知道對方在想什么。
我沒有什么想要的,也沒有什么所求,早一些年我的心里就只想報仇。后來仇報了就又不知道干什么了。
他一直都是有主見的,他有他的想法和人生計劃,所以我跟著他,把他的人生計劃也當(dāng)成了自己的,他說的每一句話我都相信,做的每一件事我都跟隨。”蘇文謙摸摸那明黃色的花,臉上掛的是無人見過的滄桑。
歐陽的眼圈紅了:“我知道,你們應(yīng)該是很好的朋友,但是三年前你們已經(jīng)絕交了。”
“是的,三年前我們就已經(jīng)不是朋友了,從我扣下扳機的那一刻開始,我們兩個的關(guān)系就注定回不到從前。
那一槍打斷了我們之間的聯(lián)系,跨越生死隔著一條無法逾越的溝。楊之亮對我來說不僅是救命恩人,也是我的朋友,在養(yǎng)傷的那一個月里,我們聊了很多,開槍之時分清目標,知道自己槍口下倒下的是壞人還是好人。
雖在黑暗中行事,也要明辨是非,也是從那時開始,我不再事事順著他,我也會有自己的想法,也有我自己不想殺的人,不想完成的任務(wù)。認識楊之亮是我人生中的一個很重要的轉(zhuǎn)折點。”
“他一直是一個很溫柔的人,他是一個真正的英雄。”歐陽眼淚落下,視線逐漸模糊。
“那時候我們總是吵架,每天除了吵架仿佛就沒有其他的話可以說,再后來我離開,遇到了紫舒和小雪他們,那時我仿佛失去了人生目標。
她們兩個的出現(xiàn)讓我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義,除了殺人,把她們兩個照顧好,已經(jīng)變成了我的新任務(wù)。
三年來我想過很多次與他再見面的場景,也許我們只是遠遠望一眼,再也沒有交集,可原本就系在一起的繩子,哪能說沒有交集就沒有交集了。”
“你要回到他那邊嗎?”
蘇文謙回頭,看見歐陽已經(jīng)滿臉淚水:“我真的很努力了,努力的讓他不要再殺人,努力的阻止他去完成任務(wù),但是好像并沒有起到什么作用。
你們要保護好秦鶴年,水母組的原則就是目標死亡,馬上撤離,可他現(xiàn)在沒有走,說明他還有新的目標,而在松江我能想到的,唯一值得他下手的人,就是秦鶴年,今天我們有一場比試,這是我唯一能為你們爭取到的時間了。”
“什么比試?”歐陽突然警惕了起來。
“這場比試是生死之約,如果我贏了他會放棄目標。”
“如果你輸了呢?”歐陽不想說喪氣的話,但是她不得不擔(dān)心。
“歐陽,警察局的郵箱里有幾封信,如果我今天沒能回來,你打開看,雖然認識你沒有幾天,但是我知道你是一個很好的姑娘。
我知道這樣對你說很過分,如果我回不來了,請你照顧紫舒和小雪,秦鶴年不會放任自己的女兒不管,他也會對紫舒提供一些幫助,如果可能也希望你幫幫他們父女。”
“不行!你不能去!你的傷還沒好呢。”歐陽喊的破了音,眼淚噼里啪啦的掉:“我知道你是什么樣的人,絕對不可能是你,文謙,我們可以一起想辦法,你別去,我們回去找曹組長,我求你了!”她哭的狼狽,蘇文謙心里難過卻沒有動。
蘇文謙摸摸楊之亮的墓碑:“如果有機會,我再來看你。”
“蘇文謙!”
青草密布的樹林掩蓋了蘇文謙的身影,歐陽追不上,無力又無助的哭了出來,哭了一會趕緊爬起來,往車上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