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飛燕
建平元年剛開春,一夜之間,一首童謠就在京城的大街小巷里傳遍了。
“燕燕,尾涎涎,張公子,時相見。木門倉瑯根,燕飛來,啄皇孫。皇孫死,燕啄矢。”
童謠中的張公子即富平侯張放,成帝在時,常與張放微服出宮,且自稱富平侯家人。成帝在陽阿公主家第一次見到趙飛燕時,也是張放陪同在側(cè)。而倉瑯根則暗指宮門。
這首童謠的指向只有一個,即成帝皇后,現(xiàn)深居于長樂宮中的趙太后飛燕。
不久,曾經(jīng)因彈劾王根、王況叔侄倆而嘗到甜頭的司隸校尉解光又再次上奏,直指趙飛燕、趙合德兩姐妹于成帝在時謀害皇嗣,罪行令人發(fā)指。
奏章上說,自己得知成帝的許美人和中宮史曹宮,都曾蒙成帝召幸而生下兒子,而兩個孩子最終卻下落不明。于是自己便派官員追查,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此兩人所生兒子均被趙飛燕、趙合德兩姐妹所謀害致死。
元延元年,曹宮懷孕,同年十月,在掖庭牛官令舍生下一個孩子。中黃門田客將皇帝手詔拿給掖庭獄丞籍武,命他將曹宮關(guān)到暴室獄,并吩咐道:“不許問她生的是男孩還是女孩,也不許問是誰的孩子!”
曹宮對籍武說道:“請將我兒子的胞衣好好藏起來,你知道我兒是何人嗎?”
三日后,田客又拿著皇帝手詔交予籍武,并問道:“曹宮所生男孩死了沒有?”
籍武答道:“未死。”
田客斥責(zé)道:“圣上和昭儀大怒,你為何不動手將其殺掉?”
籍武叩頭大哭道:“不殺此男孩,自知難逃一死;若殺了,也是死!”于是便讓田客代為呈遞密封奏書,說道:“陛下還未有子嗣,兒子無分貴賤,請陛下慎重考慮!”
密奏呈上之后,田客又拿著皇帝的手詔來取走了孩子,將小孩交予中黃門王舜。王舜接受手詔,將孩子帶到宮中,為他挑選官婢張棄做乳娘,并告訴她道:“好好喂養(yǎng)這個男孩,便會有賞賜。千萬不可泄漏消息!”
三日后,田客又拿著皇帝的手詔和毒藥,逼曹宮自盡。曹宮說道:“果然,她姐妹倆想獨擅天下!我的孩子是個男孩,額上有‘壯發(fā)’,與他祖父孝元皇帝一樣。現(xiàn)如今我兒在哪里?她們會殺害他,如何才能讓太后知道呢?”遂飲毒藥而死。
張棄喂養(yǎng)那個男孩,方才過了十一日,宮長李南就拿著皇帝的詔書,將孩子抱走,此后就再不知其下落。
許美人元延二年懷孕,十一月生下一個男孩。
趙昭儀知道后不依不饒,責(zé)問成帝道:“你常常欺騙我,說從中宮皇后那里來,既從中宮來,許美人的孩子又從何而來?難道許氏竟然要重當(dāng)皇后嗎?”
說罷,還用上了一哭二鬧三上吊撒潑耍賴之法。什么用手捶打自己,用頭撞墻壁門柱,從床上跌到地下等等不一而足。還哭泣著不肯進(jìn)食,并讓成帝將其送回老家去。
成帝面對成日哭哭啼啼,吵鬧不休的趙昭儀亦是無奈,道歉賠禮好話說了一籮筐亦是無用,又看不得心尖尖上的人難受,于是便陪著也不吃飯。
趙昭儀哭鬧道:“陛下既然自認(rèn)為對,為何不吃飯?陛下曾親口說過決不負(fù)我,現(xiàn)如今許美人生了孩子,終究負(fù)約背誓,還有何話可說?”
成帝說道:“朕曾說過因為趙氏的緣故,故而不立許氏,使天下無人能在趙氏之上。你毋須憂慮!”
于是成帝下詔令中黃門靳嚴(yán)從許美人那里將所生男孩取走,裝在葦草編的小箱子內(nèi),放到飾室門簾的南邊。成帝命侍者和于客子解開葦箱繩子,接著,成帝命二人都退出去,自己關(guān)閉門戶,單獨與趙昭儀留下。
又過了一會兒,成帝打開門,呼叫于客子,讓其封好箱子,并寫下手詔,命中黃門吳恭拿著手詔和箱子交給籍武,并告訴他箱子里有死孩子,讓他埋在隱蔽處,不許讓人知道。
于是籍武在獄樓墻下挖了個坑,將死去的孩子掩埋了。
此外,因有孕而被趙氏姐妹倆強(qiáng)逼吞服毒藥、墮胎的嬪妃、宮人,則無可計數(shù)。
解光在奏章中對趙飛燕、趙合德兩姐妹殺害皇子之事,描述得繪聲繪色,有鼻子有眼,仿如自己親見一般。
但仔細(xì)推敲,便會發(fā)現(xiàn)這封奏章中所述之事漏洞百出。
誠然,那趙飛燕、趙合德姐妹倆也許確實不是什么好人,但讓她們?nèi)ブ\害皇子,篡奪江山,卻是借她們一百個膽子也不敢的。
首先,這趙氏姐妹雖獨得圣寵,但趙氏一族卻著實沒有什么權(quán)勢。相較親族朋黨遍布朝野,只手遮天的王氏一族,整個趙氏族人中,唯有新成侯趙欽和咸陽侯趙?二人得以封侯,其余人皆無一官半職。想當(dāng)年武帝時,皇后陳阿嬌是館陶長公主和堂邑侯的女兒,母族權(quán)勢滔天,尚且拿一個出身奴籍,無名無分的衛(wèi)子夫無可奈何。趙氏姐妹無權(quán)無勢,又如何敢接二連三地殺害宮中有位份的妃嬪和她們的孩子?
更不要說上面有權(quán)傾朝野、強(qiáng)勢專橫的王政君老太太和王氏一族壓著,既無子嗣傍身,又無親族依靠的趙氏姐妹,不要說謀害幾個皇子,便是將這未央宮中所有新生出來的公老鼠、公蒼蠅、公螞蟻都謀害貽盡,怕是也無法跟皇位沾上半點關(guān)系,更遑論篡權(quán)奪位,謀取大漢江山了。
況且那趙氏姐妹出身優(yōu)倡,會的是唱歌跳舞,慣的是獻(xiàn)媚邀寵,讓她們?nèi)ゴ蹔Z皇位,她們既無那份心機(jī),也無那個腦子。
再則,成帝雖荒淫無度、不務(wù)正業(yè),但到底是一代君主,無論如何都明白子嗣對于江山社稷傳承的重要性。縱然再不靠譜不著調(diào),也不會在自己無一男半女,皇位后繼無人的情況下,親手謀殺自己的親生兒子。
退一萬步來說,就算要殺,也不必殺害自己的親生骨肉。殺母奪子,將孩子交予趙氏姐妹撫養(yǎng),對外只稱是這二人的孩子,豈不是更好的選擇?既可鞏固其中宮地位,又可保住自己的血脈,還可在自己百年之后,讓趙氏姐妹有子嗣可依傍,不致落得寂寞深宮,無人問津,受人欺凌的下場。
三則,太后王政君是何等精明強(qiáng)干,說一不二的人物。成帝在時,民間便有燕啄皇孫的傳聞。若真有其事且都傳到民間了,如此明目張膽、令人發(fā)指的迫害皇嗣的行為,又豈能瞞得過在宮中和朝野都耳目眾多的王老太后?那趙氏姐妹謀害皇嗣之事,經(jīng)過那么多人的手,宮中那么多張活著的嘴巴,又如何能做得到滴水不漏?哪怕是王政君被蒙在鼓里,連神通廣大、手眼通天的王太后都無法察覺或查無實據(jù)的事情,又如何能讓一個小小的司隸校尉三下兩下便查得一清二楚?
須知那王政君老太太并不是省油的燈,而是個眼里揉不進(jìn)半點沙子的人物。連富平侯張放與成帝親近些,都被她不顧成帝痛哭流涕、苦苦哀求,將張放趕回了封地。若是趙氏姐妹在她眼皮子底下如此肆意地謀害皇子,被她知道,還不得將這兩個狐貍精抽筋扒皮?又怎能優(yōu)容趙飛燕活到如今?
眾多的疑點串聯(lián)起來,只說明了一個問題,這燕啄皇孫之事,十有八九是個冤案。
劉欣亦覺得解光所述,疑點重重。但由于涉及謀害皇嗣這樣的丑聞,茲事體大,又無法置之不理,于是便交由臣子們討論商議。
朝臣們平日里磕牙打屁,你斗我我斗你的把戲早就玩膩了,窮極無聊早就盼著來點新鮮刺激的事情呢!乍一聽說如此驚爆的宮闈大案,頓時都兩眼放光地興奮不已。
要不說這趙氏姐妹平日里名聲實在太壞。本就出身低賤,為人所輕,又善于獻(xiàn)媚討好,以色事人。各種香艷□□,為人不恥的手段層出不窮。還有那民間都傳遍了的不堪入目的春藥、息肌丸等奇淫技巧,再加上成帝不明不白地死在了趙合德的房中。如此種種,皆讓人將她們毫不猶豫地歸入妲己、褒姒之流。
既是大家認(rèn)定的紅顏禍水,便是向她們身上潑再多的臟水也不過分。
于是朝臣們商議的結(jié)果便是一邊倒地認(rèn)定這趙氏姐妹謀害皇嗣證據(jù)確鑿,罪大惡極,死有余辜。
但也不是完全沒有清醒的人,議郞耿育便上疏對此事提出了質(zhì)疑。
最后,劉欣下詔將侍中騎都尉新成侯趙欽、咸陽侯趙?都廢去爵位,貶為平民,放徙至遼西,才算是了了這樁沒頭沒腦、一團(tuán)亂麻的糊涂案。
長樂宮中,趙飛燕聽說了趙欽和趙?被褫奪爵位,貶為平民且放徙遼西的事,獨自坐在殿閣內(nèi)又驚又懼,臉色發(fā)白,渾身顫抖。成帝和趙合德都已死了,現(xiàn)如今連自己唯一可依靠的兩個親族也都被貶被徙,到了遼西那鳥不拉屎的苦寒之地。自己在這深宮之中,無依無靠,孤苦伶仃,朝不保夕,也不知哪一日便連自己這條命也被人奪了去。
但自己只是這深宮中一個徒有太后虛名的女子,就算是申冤,誰又會在意,誰又會聽呢?
趙飛燕突然覺得這偌大的殿閣中,浸滿了徹骨的深寒......
初春時節(jié),未央宮中的枝頭上吐出點點新綠,但一種名為仇恨的情緒也在這個春日如野草藤蔓般在趙飛燕心中悄然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