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西行
轉眼間已近小暑,天氣一日比一日熱,那熱中還帶著黏膩的濕氣,又潮又悶的暑氣裹在人身上,掙不開脫不掉,讓人氣息不暢。董賢已打點好行裝,準備動身前往西域都護府。
劉欣選了五個貼身侍衛(wèi)負責一路護送董賢。這五個侍衛(wèi)皆是劉欣從定陶王宮帶出來,一直忠心耿耿,又且身手了得、機敏靈活的心腹。
董賢一行人騎著六匹快馬良駒,平旦四刻從未央宮一個偏僻的角門悄悄出宮。
此時天色未明,白日里熙熙攘攘、人潮涌動的大街上此刻靜悄悄的,一個人影也無,只有黑黢黢的暗色在四下里籠罩著。
一行人剛出宮門,就感到身后被人盯梢。幸好劉欣指派的這五名侍衛(wèi)都是經驗豐富、處事機警的高手,他們這一行人又都在宮里換上了一模一樣的常服,所騎馬匹的顏色也都差不多,加之天色又暗,從遠處看過來,根本分不清誰是誰。
于是當下決定兵分兩路,一路護送董賢繼續(xù)前行,到城郊等候。另一路負責去引開盯梢的人。
負責去引開盯梢的那幾個侍衛(wèi)不愧是高手中的高手,在街巷間策馬疾馳,專揀狹窄逼仄、曲里拐彎的巷道里去,三下兩下就將盯梢的人帶得暈頭轉向,分不清南北西東。
最后,盯梢的人跟著他們跑到了一個異常偏僻、無人居住的巷道里,卻突然發(fā)現人不見了。正在犯懵是不是這些從宮里出來的人會什么挪移大法或是遁地妖術之際,突然幾個侍衛(wèi)從天而降,迅疾如閃電般出手偷襲,將這幾個本已被兜兜轉轉弄得七葷八素的家伙直接敲暈,讓他們徹底不省人事。
隨后,幾個侍衛(wèi)找了根長繩,將那幾個盯梢的人捆了個結結實實,然后把嘴都給堵上,估摸著沒有幾個時辰這幾個人別想醒過來,也沒有其他人能發(fā)現他們。等他們能掙脫離開時,自己這一行人早已跑得無影無蹤了。
把一切處理妥當,幾個侍衛(wèi)才趕緊策馬疾奔去城郊與董賢幾人會合。
董賢等幾個人在城郊等了一個多時辰,就看到幾個負責引開盯梢的侍衛(wèi)趕來了,一行人會合后,就立刻離開長安,一路向西趕去。
離開長安后,考慮到長安附近的城邑還是王氏一族的勢力范圍,為掩人耳目,一行人晚上沒敢住進官驛,而是找了間偏僻的小客棧住下。又讓店家?guī)兔υ诮质猩腺I了幾套尋常百姓穿的粗布衣裳,替換了身上的華服,次日一早,扮成布衣百姓的樣子出發(fā)。
未央宮宣室殿內,劉欣正伏在幾案上畫一幅畫。
自董賢離宮后,劉欣每日除了上朝和批閱奏章,其余時間,都是將自己一個人關在宣室殿內作畫。
一幅素絹鋪在幾案上,劉欣執(zhí)筆在上面用心地勾勒,細致地描摹,每一次下筆都如此深情專注、小心翼翼,像是唯恐弄壞了什么稀世珍寶一般。每畫幾筆,又要退后幾步左看右看,只要稍不滿意,立即換一幅絹帛重畫。
就這樣畫了近半個月,不知換了多少幅絹帛,劉欣才終于將這幅畫畫好。
接著,劉欣命人將畫掛在殿中墻上。
畫中是一個身著白衣白袍,外罩白色狐裘,手中執(zhí)戟的少年。這少年生得俊逸非凡、飄然若仙,長身玉立于幾株盛放的白梅旁邊。少年身周皆是茫茫白雪,但卻依然傲然挺立,如那幾株白梅一般,在寒風雪舞中暗香浮動,渾身散發(fā)著只可遠觀而不可迫近的凜然之氣。
劉欣每日里對著這幅畫默默出神,常常一看就是幾個時辰,甚至直至夜深也不肯睡去......
董賢一行快馬加鞭、日夜兼程,出長安后,經隴西,過浩門河,來到了祁連山下。
漢武帝元狩二年,驃騎將軍霍去病先后兩次率軍西征匈奴,大勝而歸。元狩四年,大將軍衛(wèi)青、驃騎將軍霍去病又率精兵十萬,遠征漠北,殲滅匈奴主力,最終封狼居胥。是后,匈奴遠遁,而漠南無王庭。
元狩二年至元鼎六年,漢武帝先后在河西走廊設武威、張掖、酒泉、敦煌四郡。從此往后,匈奴再難越過河西走廊侵犯大漢領土,只能悲鳴“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
董賢一行人需要經大斗拔谷穿越祁連山。
大斗拔谷是一個貫通祁連山麓南北的險關要隘,也是從長安前往西域的必經之地。張騫當年正是從此處越過祁連山,出使西域。
大斗拔谷長約五十余里,蜿蜒于奇峰峻嶺之間,地勢極其崎嶇險要。谷中道路險隘深邃,亂石崢嶸,峽谷兩側壁立千仞、層巒疊嶂。行走其間,最險最高處直可捫參歷井,低頭看下去,又是懸崖絕壁,令人望之膽寒。真是黃鶴之飛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援。
此時正值盛夏時節(jié),長安城內正是酷熱難消。
董賢一行入谷前,也還是一派陽光明媚,天高日朗的好天氣。
誰知剛在谷中行了不到一半的路程,突然氣溫驟降,鉛云蔽日,谷中立現狂風暴雪。風勢挾著雪勢來勢洶洶,狂風怒號,如山鬼哭嘯,卷著飛沙走石向人撲來,吹得人搖搖欲墜。眼前雪花狂舞,四處一片白茫茫,風雪讓人睜不開眼睛,更別提分辨東西南北了。董賢等人雖然將隨身所帶的厚重衣物都穿在了身上,但仍抵不住那不斷襲來的凜冽嚴寒。
此時,他們正行走在一處狹窄崎嶇的山間道路上,這條路本就山石密布,坎坷難行,再加上風撲雪擾,視線不清,董賢所騎的那匹馬突然腳下一滑,一個踏空,便馱著董賢連人帶馬一起摔下山去。
幾個侍衛(wèi)看到本來在山路上走著的董賢突然摔下山去,都嚇呆了,回過神后第一反應就是要下山去找。可是下到半山腰,風大雪大,目力所及十分有限,且四周被白雪覆蓋,根本看不到董賢的蹤影。
董賢摔下山后,沿著山坡一路翻滾下滑,不知身在何處,也不知會去往何處,心中只覺得此次必死無疑。
不知沿著陡坡摔下多遠,突然間身體好像被什么東西狠狠地擋了一下,終于停住了,接著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省地暈了過去。
又不知過了多久,董賢才慢慢地蘇醒過來。勉力睜開眼睛,茫然四顧,四周皆是一片冰雪茫茫,身上也只覺得冷冽刺骨。
董賢想,我在哪?我是不是已經死了?繼而又仿佛自嘲般地想道,原來黃泉地府是這般模樣的。
這時,一陣尖銳的刺痛從腰側傳來,這鉆心的痛楚差點讓董賢又再次痛暈厥過去。但也讓他靈臺一陣清明,做鬼是感覺不到疼痛的,所以自己尚在人間,并沒有死!
董賢活動了一下自己的手腳,手腳尚可活動自如,證明沒有傷至筋骨。幸好方才摔下山時,一路上積雪較厚,像床綿軟的毯子緩沖了力度。到了山下,又被不知什么東西阻擋了一下,才不至于摔得過重,傷及筋骨,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若是傷及筋骨,無法動彈,又無人發(fā)現救援,恐怕只能在這冰天雪地之中等死。甚至死后尸骸亦無人收斂掩埋,只能在這祁連山間做個游蕩的孤魂野鬼了。
董賢想到這里,勉強用手撐著坐起身,去看那擋住自己下滑的東西。原來是自己帶出來的家傳古琴,此刻它正卡在兩塊巨石中間,像一道架在兩塊巨石間的柵欄,不偏不倚地攔住了正在往山下滑去的自己。而在古琴往外不足六尺的地方,就是一個斧鑿刀刻般的懸崖峭壁。若不是古琴的阻擋,自己此刻只怕早已摔下懸崖,粉身碎骨,做了無名山鬼了。
當初離開未央宮時,董賢想到這架古琴也算是自己與劉欣相知相識的媒介,此去西域都護府路途遙遠,分離漫長,帶著它在身邊,偶爾還能睹物思人。因此猶豫再三,還是將這架家傳古琴隨身帶了出來,放在馬匹身側的背囊中。想來應該是馬匹摔下山時,古琴從背囊中掉了出來,一路滑到了這里,卻不想竟然誤打誤撞救了自己一命。
難道是那個人在冥冥之中保護著自己么?想到這里,董賢臉上竟不自覺流露出了一抹溫暖的笑意。
董賢將古琴拿起來查看,琴身外包裹著層層布匹,又裝在琴袋內,起了一定的保護緩沖作用。此處地勢稍緩,坡度不大,又有積雪阻隔,古琴摔下來時沖擊力也有所緩減,因此古琴只是蹭掉了一點漆皮,琴身并未損壞。
看到古琴沒事,董賢心中稍寬,頗感欣慰地笑了一下。
此時,腰部的巨痛又陣陣襲來,董賢伸手到腰部刺痛的地方摸了一下,只覺得觸手一片溫熱濕滑,將手拿到面前來看,只見上面殷紅一片,鮮血淋淋。
董賢摔下山的過程中,山坡上一塊凸起的棱角尖銳的巨石正好從他腰上劃過,將他腰部的皮肉撕開一道大口子,鮮血頃刻噴涌而出。躺在雪地里時,因為冰雪過于寒冷,麻痹了感官,所以痛感稍減。現在坐起身來,則愈發(fā)覺得痛疼難當。
但董賢知道自己不能一直呆在這冰天雪地之中,否則很快就會因為身體失溫而五感盡失,既而長眠不醒、一命歸天。
因此,他忍著巨痛站起來,抱起古琴,拼盡全身力氣在雪地里深一腳淺一腳地努力向上攀爬。
此時終于風停雪住,視線也漸漸清晰起來。
幾個來尋找董賢的侍衛(wèi)也發(fā)現了在雪地里行走的他,于是趕忙跑過去,將他扶上一匹馬,帶回了山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