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曠野(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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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是蘇綢,他那山東大布怎么能比!”有人不服氣地嘟囔。中原的綢緞自古就以蘇綢為佳,浙綢次之。魯?shù)靥旌?,蠶土的絲又脆又粗,織出來的綢最差,豪富之家向來不穿,只有中等人家才縫了衣服充門面。所以三種綢緞在市面上的價格也相去甚遠。其他如顏色、花紋樣式、幅面寬窄等,亦無不影響到綢緞的成交價格。但孫九等人所訂的價位,三地綢緞卻相差有限,自然讓帶貨成本高的人不滿意。
“有本事,你跟霫人解釋蘇綢和魯綢的差別去!”張三叔瞬間冷了臉,呵斥道?!耙?,你自己訂個高價出來,最后砸在手里,大伙可不留在這里等你尋找買主!”
“留就留,誰離開誰活不了!”綢緞商生氣地嚷嚷,最終還是垂頭喪氣地坐了下去。跟霫人討論綢緞的區(qū)別,與跟江南人討論羊肉的質(zhì)地差不多道理。任你把其中關(guān)竅說得天花亂墜,在人家眼里,都是同一種東西。
還有幾個帶了漆器、彩陶的,心中亦對孫九的決斷不服。見綢緞商講不出道理來,又怕惹了張三這個黑臉漢子回程受氣,也只好悻然作罷。倒是那些帶了獨家貨物的商販,一個個興高采烈,滿心歡喜地盤算著明天如何賺個盆滿缽圓。
李旭的貨物帶的貨物比較單一,除了幾十斤粗茶就是數(shù)匹蜀錦。那粗茶是草原上的流行貨,買賣雙方對其行情都心知肚明。商販們即便想趁機抬價,也抬不高多少。而蜀錦不是北方所產(chǎn),價格在上谷郡本來就已經(jīng)高得離奇,一干想賺快錢的商販,沒人會販賣這種又厚,又重,且成本高的東西。見自己與眾人沒什么沖突,他便早早地地從人群中退出,坐在另一個火堆旁喝酒解悶。
“你明天別跟他們攙和,那幾匹蜀錦,想辦法折了銀子賣!”趁人不注意,徐大眼湊在李旭耳邊叮囑道。
李旭愁的正是這件事,皺了皺眉頭,低聲問道“怎么換???大伙換得可都是生皮!”。他對于做生意的門道幾乎一竅不通,原來的計劃是按照在中原蜀錦和綢緞的價格,把手中的錦全部折了皮貨,托孫九帶回上谷,再由父親出手換成銅錢彌補家中虧空。但從今晚大伙統(tǒng)一制定的價格來看,明天能換到的生皮數(shù)量遠遠超過了出塞前的估計。這么重的貨物托他人往回帶,未免有些太不近人情。
“把蜀錦按中原的價格折成綢布,再把綢布按今晚的價格折成生皮,然后按霫族人的價格,把生皮折成銀塊。這里人身上綴慢銀鈴,估計銀子的價格不會太高!”徐大眼根據(jù)自己這幾天的觀察,拿了根一段燒黑了的樹枝,在地上寫寫劃劃。
很快,他就算出了蜀錦和生皮的價位比。把數(shù)字讓李旭記住了,然后用靴子底從地面上抹掉。
李旭默默地背了兩遍徐大眼給出的數(shù)字,認同了對方的建議。如果托九叔向家中帶銀子,?上就不會太累人。且以孫九的為人,交給他再多的銀兩,他也不會半路把他給吞掉。
“我明天還要換一到兩匹馬,否則生皮太多,九叔沒法幫我往回帶!然后再換些他們吃的奶酪和炒米,如果在這里常住,不能總白吃白喝人家的東西。”李旭非常坦誠地對徐大眼說道。
霫人再熱情,最終也有個限度。在中原,一個人在自己親戚家住久了還會遭人厭惡,更何況眼下自己和徐大眼兩個與霫人無親無故。
“我托九叔幫忙打聽了一下,每年在冬初,部落中所有男子要結(jié)隊出門打獵。今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附近黃羊特別多。所以,咱們吃的東西應(yīng)該問題不大!”對如何在草原上生存,徐大眼早有準備。但對李旭說的買馬,他卻提了一個非?;闹嚨慕ㄗh:“買馬可以,盡量買個頭小,跑得慢劣馬。能馱貨即可,千萬別買模樣高大的!”
“為什么?”李旭驚問。徐大眼卻不肯跟他解釋,只是要求他無論如何一定要照做。李旭本來性子就隨和,見徐大眼說得鄭重,只好硬著頭皮答應(yīng)了。
第二天,臨近數(shù)個部落的霫人紛紛聞訊趕來,把蘇啜部的營地擠了個滿滿當(dāng)當(dāng)。此地距離長城太遠,中間又隔了奚人部族,中原貨向來緊俏。況且每年落雪后商路即斷絕,一直到明年五月其他商隊也有可能再次出現(xiàn)。因此,很多部落居然是族中長老親自率隊,一方面向蘇啜部的頭領(lǐng)和長老表示謝意,另一方面也防止自家的兒朗因為經(jīng)驗不足而上了中原商販的當(dāng)。
生皮在草原上本來就是個賤東西,每年秋天,部落中都要根據(jù)積累的干草數(shù)量近草場情況大批地淘汰老弱病殘牲口。這些皮子剝下來用不完,霫人又沒耐心一張張去硝制。在手里放上一兩年,生皮上就會磕滿蟲子洞,變得一文不值。所以商販們手中貨物的價格訂得雖然有些高,卻還在霫族人承受范圍內(nèi)。況且商販們所帶的全是新貨,即便質(zhì)量最差的,也遠遠比奚族商販運來的二手貨高檔得多。
王麻子、杜疤瘌等人賺得眉開眼笑,連跟跟人說話時的語氣都比平??蜌饬巳?。正如九叔所言,有了盈余,商販們的手腳就比原來大方了許多。特別是杜疤瘌,李旭親眼看見這個吝嗇鬼在第一天收攤時偷偷地包了一大塊茶磚,塞進了幫他照看攤位的霫族女子手中。
那名女子連聲致謝,雖然與杜疤瘌彼此之間沒有太多了詞匯可用于交流,可一剎那的目光中,竟是分外的溫柔。
那種目光李旭也曾見過。當(dāng)時,妗妗正端著一碗藥,抱怨舅舅身體不夠結(jié)實,總是生病拖累她受苦。嘴里的話說得很難聽,看向舅舅的目光卻與此別無二至。
一瞬間,李旭有些失神。王麻子的面孔在他眼里不再那么惡心。而一手持刀,一手擰著雞脖子的妗妗,形象也變得溫馨。更溫馨的是家中那盞始終也不肯點得太亮的油燈,還有臨行前父親、母親在油燈下翻來覆去替自己擺弄行裝的模樣。
有種柔和且溫暖的感覺包裹了他,讓他深深沉醉。以至于有遲來的客人問起了蜀錦的價格,他都沒能及時回答。
“漢家伢子,沒聽見娥茹姐姐問你話么?發(fā)什么呆?”一聲清脆的呵斥把李旭從回憶中喚醒。這是地道的中原話,其中略待嬌憨的味道早已在他的記憶中難以磨滅的痕跡。所以,不用更加不敢抬頭。
“陶闊脫絲,別對客人這么無禮!”另一個略為溫婉聲音傳來,及時地制止了少女的胡鬧。
盡量不去看客人的眼睛,李旭盯著手中的蜀錦答道:“你,你想買錦么?這是上好的蜀錦!”
“你們漢人說的錦衣玉食,就是指的這種布料吧。果真很厚實呢?”溫軟的漢語再次夸贊。出于禮貌,李旭不得不抬頭打招呼。一襲鵝黃的曲裾立刻出現(xiàn)在他面前。鵝黃旁邊,是一襲耀眼的水藍,晃得他不敢去直視。
“這不是綢布,是錦,我們那里通常在非常重要的場合穿!”徐大眼的定力遠遠好于李旭,快速回轉(zhuǎn)驚艷后的心神,以非常專業(yè)的語氣回答道。
“娥茹姐姐,不如你買上一塊,出嫁時穿在身上,整個草原上的鮮花都會失去顏色!”藍衫少女的聲音如出谷黃鶯般清脆明快。
“是么?我比比看!”被稱作娥茹的黃衫少女聽同伴提起自己的婚事,臉上絲毫沒有露出中原女子身上常見的扭捏之色。反而更加愉快地拉起蜀錦的一角,輕輕搭在了肩膀上。
她身子高挑,皮膚白凈,淡藍色眼神和白中透金頭發(fā)看上去本來就很明亮,此刻被色澤光鮮的蜀錦一襯托,立刻讓傍晚的陽光都跟著絢麗了幾分??粗?,看著,李旭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忘記了尷尬,雙眼靜靜地打量少女,仿佛突然間懂得了什么叫欣賞。
欣賞,不帶任何塵雜的欣賞。徐大眼微笑著,看少女把半卷錦在身體上來回纏繞。在聽到這個黃衫少女已經(jīng)準備結(jié)婚的一剎那,他心里約略感到有些失落。但很快這種失落就被純粹的欣賞所取代。
從生下來那一天開始,為家族爭取榮耀就成了他心中的最重。其他種種,都如過眼煙云,絕不可以給少年堅定的心志帶來任何羈絆。
李旭有些為徐大眼惋惜。單純論相貌,黃衫女子看上去比藍衫少女更耐看,說話的語氣也更溫和。徐大眼長得干凈、儒雅,修養(yǎng)又好,本來就是一個潘安般倜儻人物。如果他娶了眼前這個黃衫女子為妻,二人無論在塞外還是在中原,肯定都能成為方圓幾百里最引人注目的一對。
“我也來比比!”藍衫少女見姐姐披上蜀錦后,平添幾分亮麗。不甘示弱地靠上前,抓住了錦的另一角。兩個渾身散發(fā)著春天氣息的少女這么一擺弄,立刻吸引了周圍無數(shù)人的目光。一些遠道而來的霫人已經(jīng)置辦完了自己需要的東西,卻又停下腳步,詢問起了蜀錦的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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