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1982年還寒
出來尋找劉飛的所有人同時松了口氣,懸在喉嚨邊兒的心總算是落回了原處,幾個人湊在一起說話聲音里都不自覺帶了喜氣。
瞧見劉嬸兒往這邊跑,劉飛緊貼著身后的大樹顫顫巍巍的站了起來,劉嬸兒跌跌撞撞跑過去抱住劉飛,臉上眼淚還沒干就松開了兒子,開始教訓,“你怎么搞成這樣?全身這都什么東西???我的媽呀!全是泥啊!我平時是這么教你的嗎?”
劉飛嚇的貼著樹直想往樹后面躲,小聲說:“摔的,我摔下河了……”
五個小鬼頭一聽,心想騙劉嬸兒說摔下河了,也總比說自己撒歡兒撒成這樣強。他們一直認為,劉飛早晚有一天要被劉嬸兒逼的瘋一回,所以瞧著眼前的一切,都覺得是情理之中,毫不意外。
劉嬸兒卻不是這么想的,她大眼珠子一瞪,像銅鈴,聲音都跟著高了八度,“你放學繞道去河邊玩了!”
眾人見情況不妙,都跟著勸,“別嚇著孩子了!”
劉秀云實在看不下去了,擠出人群,上前幾步,好言相勸:“劉嫂快別說孩子了,先回家喝口熱湯吃口熱乎飯才是重要的!”
好姐妹小華也出來跟著勸,“可不是嗎,乍暖還寒,天還冷著呢,再把小飛凍出個好歹,孩子爸下班回來該心疼了。”
一聽到小華提孩子爸,劉嬸兒眼睛又酸了,剛剛她就在想,萬一這孩子真不見了,她可怎么跟家里交代?。】稍趺锤约航淮?br /> 她忍著心酸難過輕輕拽了拽劉飛,劉飛跟長在樹上了一樣,一動不動,眼看劉嬸兒的脾氣又要上來,白知禮咦了一聲,就開始解衣服扣子,聞聲所有大人都把手電照著白知禮,劉秀云聞聲細語的問,“小白這是干什么呢,也不熱啊,怎么當街要開衣服啊?!?br /> 白知禮總不能說他瞟了一眼,正好瞟見劉飛褲子后面破了個大洞才磨磨蹭蹭不愿意走吧,那不是出賣朋友嗎?他可是個講義氣的好孩子,不能做這事兒。
他眼珠子一轉,也沒轉出個所以然來,磨磨蹭蹭的不知道說什么,但是問他的人是秀云姨,他又不想不話,“就……”只好將眼珠子往申登科那轉,申登科愣了一下,思索片刻,跟自己媽商量著:“要不……你們先走?我們在后面陪著劉飛走吧?!?br /> 劉秀云心下了然,對孩子們有小秘密向來寬容,上前扶著劉嬸兒的胳膊,就往回走,“那就咱們先走唄,小孩兒跟在后面,出不了事?!?br /> 劉嬸兒不放心的這那了一會兒,還是一步三回頭的被劉秀云拉走了。
劉飛見自己難以啟齒的糗事沒有被公之于眾,當下松懈了??粗字Y別別扭扭的道了個謝。
見白知禮還在解衣服扣子,申登科拍開他的手,給他攏了攏衣服,不解道:“干嘛呢你?!倍蟀字Y無言的看著劉飛的褲子,那四個人也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無言的盯著他的褲子看。
劉飛被盯的頭暈眼花,往邊上移了兩步,難為情的扯了扯褲子,“摔下河的時候不小心把褲子磨壞了,不好意思見人呢……”
“奧……”
李耀平安慰:“哎呀,多大點事!褲子壞了不經常事嗎!是吧!”
胡小天接著安慰:“就是!英雄好漢的,誰還摔不壞幾條褲子!”這寬慰人的話頗有幾分韓成的風范。
申登科點頭,而后又皺了皺眉,問白知禮:“那你脫衣服干嘛?”
“給他裹后面的洞唄!”白知禮越說聲音越低,“他不是害羞了么……”
人家都在邊上打哈哈,就韓成實在,繞人后面看,不看個仔細誓不罷休似得,一點也看不見劉飛擺在明面上的不自在,和他想要遮掩的雙手。
看完之后,韓成在心中感嘆:后面爛那么兩個大洞呢,真會玩兒啊……劉飛夠叛逆的。
這場討論,最終以韓成獻出了外套結束。
大人們回到九府墳,該回東大院回東大院,該回西大院的幾位大人領了頭走,大人們前腳進院,孩子們后腳進院,劉飛腰上系著韓成的外套,抱著書包走的好好的,包帶子突然垂了下來,申登科拿起書包帶正想塞回劉飛懷里,瞟見了奇妙的東西。
書包帶子斷的那么整齊哪可能是扯掉的?。恳豢淳褪羌舻都舻?!申登科心下一驚,扒開劉飛的手,趁著從家家戶戶窗子透出來的微光,定睛一看,好家伙!書包雖然破破爛爛的,卻比劉飛身上干凈多了,再定睛一看,書包明顯是讓人給剪壞的!怪不得劉飛一直抱著不肯丟呢……
他就想,要是劉嬸兒發(fā)現(xiàn)劉飛剪了自己書包還了得?再逼著劉飛承認自己瘋了一回,劉飛再瘋十次都不夠劉嬸兒造的!
申登科靈機一動,在眾目睽睽之下,在劉飛詫異的目光里,眼疾手快一把將劉飛手里的書包搶了過來,干凈利落的把里面的書倒在地上,卷了卷臟兮兮的書包就往院門口的垃圾堆里扔。
唯恐扔的不夠遠再被誰順手給撿回來,他扔的那叫一個賣力非常。他扔完一搓手,看著那包與自己遙遠的距離,滿意的點了點頭,轉過身對瞠目結舌的劉嬸兒說,“書包摔成這樣用不成了啊劉嬸兒!給劉飛買新的吧!”
說完還沖劉飛使了個劉飛看不懂的眼色,劉嬸兒下意識想罵申登科幾句,但在如此情景下,她罵出聲不就立馬成忘恩負義的過街老鼠了?她不能罵!罵人的話在她嗓子眼兒里百轉千回愣是被她咽了下去,而后她擺出一個帶著殺氣的慈祥笑容,不合常理的鼓勵了申登科一句:“不礙事,扔的好?!?br /> 她卡嗓子里沒罵出來的話,劉秀云當即替她罵了出來,不止罵了,她還上手了,擰著申登科的耳朵,咬牙切齒,“申登科你怎么這么欠收拾!一天不收拾你你這不是要上房揭瓦啊,你是要放火燒山啊你!恨死我了!”劉秀云擰著申登科的耳朵,殺氣騰騰就往家里去,邊走邊跟人劉嫂道歉,申小雞仔踮著腳丫子,嗷嗷著被他媽拎回屋了。
小伙伴們目送他凄凄慘慘的被揪回家,都驚呆了,李耀平脫口而出:“他這唱的是哪出啊……”
胡小天聽著申登科此起彼伏的慘叫聲,一頭霧水,“這出可沒跟咱們彩排過……”
韓成就穿著件秋衣在原地發(fā)抖,凍的直跺腳搓胳膊,看見申登科這波操作,被閃的愣是把搓手和跺腳的御寒動作給忘了。
白知禮看著申登科被他母親扔進屋里,門砰的關上,怏怏不樂的嘟囔,“怎么又挨打了……”
待夜深人靜,一切都謝了幕了,申登科拿著他姐的粗布斜挎書包就給送人劉飛家去了,他姐只能退而求其次,撿著他哥前幾年剩下來的舊書包用,給他姐氣的回去又收拾了他一頓。
挨打的申登科想他不下地獄難道讓劉飛下地獄?劉飛下了地獄還能爬回來嗎?所以他申登科無怨無悔,舍己為人,大義凜然……
第二天一早,申登科比竄天猴躥騰的還快,火急火燎的趕著另外四個人上學去,邊走邊把昨天可以載入史冊的重大發(fā)現(xiàn)分享了出來,還在大家糊里糊涂的時候,順便美滋滋的吹噓了自己一嘴,比如自己是煉丹爐里出來的猴兒,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之類的胡話。
“他閑的沒事剪自己書包干嘛?”李耀平顯然不太能接受,“都滿地球打滾兒還不夠他泄憤的?”
胡小天若有所思,片刻,語出驚人:“他鐵定是讓人堵了!”他語氣堅定,“然后書包被別人剪了,還給人欺負成那狗樣兒了?!?br /> 乍一聽,是比劉飛突然瘋了靠譜很多。
“操……”韓成聽完郁結,心臟擰成麻花似的,臉也擰著,“怎么也是咱們自己人,在外面讓別人欺負了?”
申登科一想到有這個可能性,抓書包帶的手都緊了幾分,黯然神傷,“真要是這樣,我也不落忍……”
“劉飛……”李耀平愁眉不展,“天天話都不怎么說,不該吧……”話都不說跟誰結仇結怨不是?
白知禮想到了點不開心的事,忿忿不平,“就是有人愛沒事找事!”
“課間問問他吧,”申登科深以為然,“上下學估計是不行了,劉嬸兒絕對要護送她的寶貝疙瘩上下學。”
幾個人說罷,低頭看路,沉默不語,上學的步伐分分鐘從輕松愉快變成了消極沉重。
課間的時候,五個人自認為很不起眼的從后兩排漫不經心的挪到了第一排,圍上了孤零零坐在正中間的劉飛。劉飛感受到了奇怪的壓力,寫字的手頓了一下,緩緩抬頭,看到這五個人在自己面前站成了一排,愣了一下,看著他們一臉嚴肅,劉飛絞盡腦汁,艱難的蹦出了所思所想,“你們……問題?”
聞言,五個人臉上的嚴肅瞬間掛不住了,皆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尷尬的笑了一聲。而后你看我我看你,你推我搡一陣子,韓成急性子受不了了,一揮手,沒好氣的瞪著雙眼,卻極小聲的說:“你昨天是不是挨欺負了?”
劉飛瞳孔縮小了一瞬立刻恢復正常,肩膀肉眼可見的僵硬了,連握筆的手都下意識的收緊了幾分,種種反應似乎都在向肯定的答案靠攏。
但是他開口卻是:“沒有?!闭f罷又低頭將目光移向課本,心思卻沒移進去。
胡小天胳膊壓在劉飛課桌上,俯首挨著劉飛,輕聲細語但感情充沛,“你就說是誰吧,咱們都是自己人,互相打架是應該的,你別見外行不行?!?br /> 申登科也加入埋頭組織開始游說,“就是,見你挨欺負我們心里都特別不是滋味兒?!?br /> 白知禮也湊過來,抿著嘴眼神堅定的點頭嗯了一聲。
劉飛的心臟跟著喉嚨一起酸了一下,又一起甜了好幾下。
其實他們五個人一開始也帶著劉飛一起玩兒,課間玩兒老鷹捉小雞,周末了上他家喊他出來捉迷藏爬樹偷果子,劉飛也喜歡和在他們一塊兒。只是玩著玩著劉嬸兒就來喊他回家,喊他的時候還總板著張借出五萬塊追債失敗的臉,有時候連門都不讓劉飛出,但是他們依然熱情似火,無法撲滅,每次一起玩兒都會喊他。
這讓劉飛很感激。
直到有次他們去找劉飛,在他家門外聽見劉嬸兒因為劉飛和他們這幾個不好好學習的臭棋簍子廝混挨打了之后,漸漸才疏遠了。劉嬸兒甚至不顧劉飛的反對一直接送他上下學到四年級,本來不是村里的孩子就會被排擠,這樣一來,導致他在班里的朋友少之又少,基本沒有,同桌也只是同桌而已。劉飛也是沒臉再去找他們玩兒了。
那些日子是劉飛為數不多真正稱得上快樂的日子,無論當下還是往后,每回想起那些似乎被鍍了金一樣的金燦燦的日子,劉飛心頭都是熱乎乎的。
李耀平還在試圖讓劉飛丟盔棄甲,不厭其煩,“你想想這事兒要是讓你媽知道了,指定要風風火火找到學校來你信不信?你媽真來你能受得了?”
劉飛顯然受不了,要不然他也不會掖著藏著說自己摔坑里了不是,正在劉飛皺著小眉頭有些動搖的時候,班門口傳來了怒斥。
“你們五個人撅著屁股圍著劉飛干嘛呢!是不是在打擾他學習?。 ?br /> 如此熟悉又暴躁的聲音不出自他們的班主任數學老師還能是誰?五個乖仔忙不迭轉身站好狂擺手,連聲否認:“沒有沒有沒有!”
“沒打擾劉飛學習也打擾劉飛他左右同桌了知不知道!嚇的他倆都不敢回座位坐了?!?br /> 六個人聞言一起回頭瞅,果然看到兩邊過道上一邊站著一個怯生生的小蘿卜頭。
上課鈴聲猝不及防響了起來,鈴聲落了之后,班主任對五個乖仔發(fā)號施令:“站后面去!”
“……”
五個乖仔有頂嘴的心沒頂嘴的膽兒,在壓迫下除了撇嘴,毫無反抗之力。
劉飛轉過身去,埋頭笑了一下。
五個人規(guī)規(guī)矩矩在后面站了一排之后,班主任瞅著他們不滿的嘖了一聲,滿臉寫著想伸手打人,又是一通吼:“一個個手不覺得空?。∽屇銈冋竞竺媸锹犝n呢,還是監(jiān)督我上課呢!回座位上拿書!”
周狗蛋兒在最后一排看著他們垂頭喪氣的去拿書,明目張膽的幸災樂禍,不料天降正義之粉筆,啪就砸他腦門兒上了,緊接著班主任的怒火紛至沓來,“沒說到你臉上,你就不知道心虛學習是不是周光明?你當你是什么好材料?”
不是好材料的周光明馬上收起了笑容,端端正正坐在課桌前安靜如雞,都沒敢伸手揉被砸了個小小紅印子的腦門兒。
就有這樣的學生,上班主任的課都不老實聽課,非要找點兒刺激才能罷休。比如周光明,班主任一轉身往黑板上寫字,他就團個紙團往白知禮身上砸,砸中了就沾沾自喜神采飛揚,砸不中就迅速轉身又開始團紙團,等待班主任下一次轉身。
又一次,周光明伺機而動,只不過他一轉身,手里的紙團還沒扔出去,就被驚現(xiàn)的四個紙團砸出了一聲驚叫。
“?。?!”
班主任在講臺上壓著怒火瞪著周光明,“你又作什么妖?”
周光明憤恨的一手指著身后,一手捂著眼睛叫屈,“不是我!是他們妖!他們拿紙團砸我眼睛!”說完還往自己臉上貼金,“我好好聽課來著……”
韓成氣的想沖過去,指著周光明,激動到完全注意不得言辭:“他放屁!”
班主任當場就想卸粉筆歸田,三十多歲快四十歲的人了,他又一次被學生搞的想流淚……有氣無力的喊:“你們真是我教的最差的一屆學生……”
李耀平忙展開手里的紙團,大方的向班主任及全班同學展示殘缺不全的試卷:“這都是周光明扔的,還是他期中考試的數學卷子的一部分,37分呢!挺高的。”
李耀平拿著周光明血紅的37分煽風點火之后,引得哄堂大笑,班主任化悲憤為力量,指著周光明的手都是抖的,“下課帶著你期中卷子來我辦公室!課間拼不完就來我辦公室拼!拼不完就讓你媽來拼!”
一聽這話,后面站著的五個人如獲至寶,突然蹲下,埋頭開始撿散落在地上的紙團,全塞進口袋里了。
周光明如墜冰窟,全身比三九天的飛雪都涼,連瞪眼的力氣都涼沒了。
這就是在劫難逃之后的寒冷嗎?他這樣想。
讓五個人感到非常失望的是,周光明沒有被叫家長,不知道是給班主任跪下磕頭了,還是以生命相要挾了,最終以將數學書里所有例題抄一遍為懲罰,結束了這次作妖。
讓他們再次失望的是,無論怎樣軟磨硬泡劉飛就是不松開,堅持自己沒有被暴力。
放學的時候,他們憂愁苦悶。
韓成一臉不爽,“要我看欺負劉飛的就是周光明,全校沒有比他更賤的賤人了?!?br /> 只要被罰站,周光明的紙團雖遲但到,白知禮深受其害,當即舉手,投出寶貴的贊成票,“對!就是周光明!”
申登科犯難,“不該吧,周光明是跟咱們過不去,劉飛又沒招惹過他,他們一直相安無事啊?!?br /> 李耀平也苦惱,“沒道理啊?!?br /> 胡小天嘆了口氣,“但是吧,一旦排除了周狗蛋兒這個最佳選項,就沒有別的選項了?!?br /> 五個人無語望蒼天,只求蒼天能給出正確答案,好讓大伙兒大顯身手,大干一場,大獲全勝,如今他們眼前只有大夢初醒,大失所望,大義凜然無處釋放。
幾個人如戰(zhàn)敗的公雞似的萎靡不振的走出了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