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1982年乍暖
過了一個肥年,過完不會讓小朋友們滿足當(dāng)下,激情高漲的去上學(xué),只會讓他們更加死氣沉沉,不想上學(xué)。有一些人甚至還在暗地里搞起了封建迷信,一起對著月亮磕頭,許愿天天過年。
警察局的表揚信寄到學(xué)校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三月份了,小孩兒們已經(jīng)從不想上學(xué),變成一起對著月亮磕頭許愿早點放假。申廣言有幸瞧見過一次這種‘□□’行為,他們那虔誠的程度差點打動了他。但他始終不能理解,這些孩子為什么能每天早上起床都對時間沒有飛逝而失望,卻每天睡前都對明天一定會出現(xiàn)奇跡這么篤定。
他小時候可沒有這么癲狂,大概還是智商上的無法超越吧,他如是想。
“特此表揚六年級一班的申登科,李耀平,白知禮,韓成,胡小天五位同學(xué)?!?br /> 校長在周一升旗儀式上,用著帶口音的普通話念著警察局寄來的表揚信,信上沒有具體說為什么事情表揚他們,只說了好人好事,又表揚的夸張。那五個人在臺下聽的如沐春風(fēng),喜不自勝,腰桿子都挺的筆直筆直的,這是他們上學(xué)以來,聽的唯一一次沒有走神兒的升旗后講話。
多少年沒出過這么振奮人心的好事了,校長咧著嘴合上表揚信,真真切切是合不攏嘴,“這五位同學(xué)今后就是大家的榜樣!所有同學(xué)都要向他們五位同學(xué)學(xué)習(xí)!”
五個人還一人上臺領(lǐng)了張獎狀,領(lǐng)完獎狀下臺的時候,一個個耀武揚威的邁著輕盈的步伐,昂首挺胸的走,傲的跟眼睛長在頭頂似的,那個讓人驕傲的勁兒啊,那個放縱啊,那個驕傲放縱啊,走路都帶風(fēng)。
回班上之后,同學(xué)都圍著他們問他們做了什么事,他們早被父母警告過要緘口不言,噤若寒蟬,都惜命的不敢說實話。
李耀平臉不紅心不跳的說把得老年癡呆的老奶奶送回家了,申登科面不改色的說幫助農(nóng)民伯伯抓到了偷菜的賊,胡小天不用彩排,張口就來:“勸妓/女從良,讓小偷改行,引導(dǎo)迷途的羔羊,拯救跳崖的蒼狼?!?br /> 韓成呸了一聲,“我看你是胡說八道的功力漸長!”
白知禮為他豎起拇指,笑倒在了桌上。
這種殊榮,有人羨慕就有人嫉妒,有人要夸兩句,就有人要冷嘲熱諷一番刷一下沒有必要的存在感。
這不,自以為是村里一霸的周光明帶著一張嘴和幾個也自以為是村頭惡霸的趕著來了。
“表揚信是不是你們自己寫的?。俊敝芄饷髦S刺的輕哼了一聲,說著比校長還不普通的普通話,“還挺會給自己臉上貼金?!?br /> “你不要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行嗎?”申登科對上他就沒什么好脾氣,說不出來什么好話,說完還一字一頓,正音正色道:“周、狗、蛋兒。”可以說是得瑟的十分欠揍了。
本著賤名好養(yǎng)活的生活經(jīng)驗,周光明的父母給他起了這么一個接地氣兒又好記的賤名,賤就算了,還被申登科聽見過一次,從此銘記在心,一直憋著沒說,就等有朝一日周狗蛋兒來找茬兒的時候翻來覆去的用呢。
周光明挑釁的目光呆滯一瞬,而后臉紅脖粗,心底那個無地自容,面上還要咬牙切齒的放狠話,“申登科你找死呢!”
白知禮一聽他說申登科什么死啊死的,就受不了的想起了自己逝去的雙親父母,怒氣直沖腦門,趕在韓成罵人之前,梗著脖子,一嗓子就喊出來了:“你才找死呢!小學(xué)生心思怎么這么歹毒!你爺爺奶奶就這么教你的?”
這一嗓子出來,成功的吸引了全班所有小學(xué)生的目光,這小兇樣兒,還是那個只會傻樂不愛說話的玉面小郎君嗎?那四個人目瞪口呆的瞧著他看了會兒,韓成率先嗷了一嗓子,一拍桌子,興奮不已,“嘿!咱小白會罵人了聽見沒?”
為兄弟罵人不是天經(jīng)地義的嗎?這我家有兒初長成的欣慰是怎么回事?
本來白知禮沒覺得什么,韓成一說完,他還有點不好意思,老不自在的摸了摸脖子,紅著臉笑了一下,胡小天也是一臉驚喜,“喲!小白來,再罵一句!換個新鮮點兒的罵。”
申登科和李耀平先是嚇了一跳,反應(yīng)過來之后也覺著挺好玩兒,也跟著那倆人逗他。
申登科雙手揉著他的臉,笑著調(diào)侃他,“小白這是長大了啊?!?br /> 李耀平還樂著給白知禮出謀劃策呢,“就韓功哥老罵韓成那句,你罵一句聽聽?!?br /> 韓成也不生氣,跟著他們樂呵呵的等著白知禮罵人。
白知禮被逗的沒臉見人了,捂著臉,害臊的想鉆進課桌里,聲音從他指縫中流出來,嘟噥著,“怎么還鼓勵小學(xué)生罵人呢你們……”
周光明本來想說白知禮你個沒爹媽的算什么東西還敢罵我,但是他剛張口就想起來早兩年罵白知禮被那四個人群毆的場面了,嘴角都跟著心臟疼的抽了一下,硬生生忍住了,哼了一聲帶著幾個小流氓回自己座位上了,他往回走的時候還在心里想會罵人怎么了?老子沒上學(xué)的時候罵二十句都不帶重樣的了我驕傲了嗎?一群智障。
幾個人照常打打鬧鬧,結(jié)伴放學(xué),商量著離自己還有八百里遠的暑假該怎么過。
胡小天把軍綠色的斜挎粗布包往身上一挎,對生活充滿希望,信誓旦旦:“要我說咱們就上廣州打工去,一個暑假準能賺個滿盆滿?!?br /> 韓成翻了個白眼,踮起腳尖,給胡小天后腦勺來了一巴掌,“你這嘴一天天叭叭的說,就沒說過著調(diào)的話?!?br /> 胡小天一個轉(zhuǎn)身,胳膊往韓成脖子上一勒,眼神兇狠的威脅道:“能不能不要瞧不起我的遠大志向?”
“上廣州打工就是你的遠大志向???”申登科嫌棄的看了他一眼,往旁邊走了幾步,離他遠了點,“以后麻煩你離我們這種立志考大學(xué)的好孩子遠一點?!?br /> 李耀平走到申登科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用滿是憐愛的眼神瞧著他,語重心長地說:“小學(xué)畢業(yè)前你能把數(shù)學(xué)考及格我就接受你有這樣的理想?!?br /> 申登科臉皮都泛紅了,一拳頭高高揚起,輕輕落下,砸到李耀平背后,“還能不能行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胡小天韓成和白知禮極不給面兒的一通笑,給申登科也氣笑了。
晚上申登科站在飯桌前,正給老媽和姐姐分筷子,聽見一陣敲門聲,門外的人急切的問:“登科在家嗎?”
聞聲,娘仨兒對了對眼神,都想著稀客啊。
面對稀客,劉秀云連忙起身,打開門之后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見稀客劉嫂子心神不定的伸著脖子往屋里瞧。劉嫂一眼望過去,就見著申登科和申淑玉姐弟倆坐在飯桌前看著她,她失望之余,心里更慌了,雙手無意識的搓的都是紅的。
劉秀云一看這可別是她家劉飛出事了,忙問:“怎么了劉嫂?”
“都這個點兒了,劉飛還沒回家呢!”劉嫂說著眼睛都紅了,上手扶著劉秀云的胳膊,激動道:“挨家問了,都不在!”
一聽這話,別說是劉秀云了,申登科和申淑玉這心里都跟著咯噔了一下,一下子懸起來了。
要說十幾歲的小孩兒晚點回家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這事兒就是放在白知禮身上,他爺爺奶奶也不會這么著急,畢竟一晚晚好幾個不招家的。但是劉飛不同,他從來沒有晚回家過,更何況是晚一個小時這種所有人完全想不到的情況。
劉秀云二話不說,脫了圍裙就招呼申登科和申淑玉,“走走走!拿上手電筒,咱一塊兒出去找!”說完又穩(wěn)住心神,安慰劉嫂:“別慌,興許只是貪玩兒,小孩兒一貪玩兒心里就沒個數(shù)兒?!?br /> 劉嫂含淚點頭,她也盼著只是貪玩兒,這種緊急關(guān)頭,微弱的希望也是希望。
申登科拿著手電筒,拉著白知禮的手往學(xué)校路上走,心臟砰砰砰的跳,一想到劉飛會出意外,他也害怕的不行,腳下都有點輕飄飄的。
韓成也暫時放棄了硬漢這個寶貴的頭銜,和哥幾個縮著脖子湊在一起走,緊張的動了動喉嚨,“劉飛不會真出事吧?”他越聽不遠處大人們鉚足了勁喊劉飛,他越覺得慎得慌,說話都打顫,“怎么跟叫魂兒似的……”
“呸呸呸!”胡小天兇神惡煞,一巴掌呼韓成后背上,“趕緊呸三聲!”
韓成疼的弓起腰嘶了一聲,但顧不得還手,連呸了三聲,以求心安理得。他這心剛安了沒三秒鐘,他又哭喪著臉,“要是我真把劉飛人給咒沒了,我鐵定一輩子寢食難安吶!”
他話音剛落,四個人同時用爛泥扶不上墻的眼神看著他,沖他吼:“滾!”
韓成一哆嗦,安心的閉嘴了。
劉飛的生活嚴謹且無趣,因為劉嬸兒是他媽。
把劉飛奔著輔佐國家領(lǐng)導(dǎo)人的位子上培養(yǎng)呢——這是東西家屬大院的鄰居們不管提到他們家誰,都會第一時間浮現(xiàn)在腦海中的話。
劉嬸兒對自己老公只是個平平無奇的鐵路工人而感到不滿,所以自打劉飛出生,她就讓劉飛奔著成為國家領(lǐng)導(dǎo)人的左膀右臂去成長。首先她抓的是學(xué)習(xí),抓的很有成效,起碼劉飛從一年級到六年級,一直是一群不愛學(xué)習(xí)的孩子們中的佼佼者,次次第一,回回拿獎狀。其次她抓的是形象和氣質(zhì),人家哪個大官兒不是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舉手投足間都散發(fā)著成功人士該有的魅力?所以她愛給劉飛買白襯衫和背帶西褲,頭發(fā)上也沒少了發(fā)膠,皮鞋也锃光瓦亮,并且要求他笑也要笑的克制,時刻保持彬彬有禮。
申登科一直覺得劉飛往那一站,和他哥一樣像個漢奸,可是這話他沒敢給別人說,一是怕劉嬸兒對他進行愛的教育,二才是怕他哥的飛腿。
劉飛他爹也不是沒有抗議過,但是他笨嘴拙舌,吵架吵不過他媳婦兒,還忌憚著他那兩位人高馬大的大舅哥,打架也甘拜下風(fēng)。別說能扭轉(zhuǎn)他家乾坤的上策了,就是下下策他都沒有。是敢怒不敢言 氣急了只能給自己胸口來幾拳敗敗火,是活的痛苦,過的糟心。
其實吧,劉嬸兒要是只關(guān)注自己家的事兒,也沒那么討人嫌。但是架不住劉嬸兒看見人總要刺上兩句,還非趾高氣揚的刺,天天跟不說幾句難聽話活不下去一樣。
前天見著申登科是:“喲,登科穿的又是你哥的舊衣服吧,舊的快磨爛了,你爸媽也不說給你買身新的穿?!?br /> 昨天見著韓成張口就來:“哎喲,韓成今天又挨你哥打了吧,你怎么這么招你哥煩呀?!?br /> 她對白知禮會手下留情,但不會不下手,“知禮你可多吃點飯吧,差不多大的孩子里頭就數(shù)你個兒矮了。”
今天也該輪著胡小天了:“小天,你可少說幾句廢話吧,嗓子啞的跟烏鴉叫一樣還說呢。”
不幸的是,她碰上了天不怕地不怕,拿了雞毛都敢當(dāng)令箭的胡小天。
“我就不勞劉嬸兒費心了,我家水夠喝,嗓子也不疼,再說了我嗓子啞也不是話多說啞的,是變聲期到了您懂嗎?”胡小天擺出劉飛平時皮笑肉不笑的架勢,為了不落人話柄,說話都講究尊稱,“要是您家劉飛沒啞您可趕緊帶他上醫(yī)院檢查檢查,別錯過了最佳治療時機?!?br /> 能不要臉皮跟劉嬸兒硬懟的也只有胡小天同學(xué)了。
總之,劉嬸兒把哪壺不開提哪壺這件事做的爐火純青,讓人心煩氣躁。
長此以往,小朋友見她小朋友深惡痛絕,除了胡小天。大人們見她為著成年人的臉面有苦難言。兩個大院兒的人多多少少都在背后為她嚼過舌根,為劉飛這只被他媽折了翅膀的幼鳥兒潸然淚下,為劉飛他爹每天身處水深火熱之中再次潸然淚下。
這是人過的日子嗎?這世上還有比劉嬸兒更煩人的鄰居嗎?李耀平合理懷疑,劉飛可能是挑了個黃道吉日自殺去了。
尋找劉飛的行動,兵分三路,大人兩路分散在村里頭,小孩兒一路,勇敢有畏的往學(xué)校方向去。
五個人抱團取暖,拿著兩個手電筒照路,倏爾,一束光打到斜前方樹底下移不開了。
只見一個人蹲坐在樹下,小臉煞白,臉蛋兒和身上都是泥,頭發(fā)臟的比鳥窩更加錯綜復(fù)雜,懷里不知道抱著個什么東西,眼睛珠子被手電筒照的閃著光,邊閃人還邊哆嗦。
眼前這個小泥孩子不就是劉飛嗎?。?!
韓成拿著手電筒,看到這場面震驚過度,一開口就罵了句操……一直到劉飛拿手臂擋光,他才忙不迭將手垂下,將光打在地上。五個人一擁而上,和大樹一起將劉飛團團圍住,而后蹲了下來。
“你打著滾走路的?”胡小天瞧著他被磨爛的衣服和褲子,還有泥,驚道:“打滾前先跳河里滾了幾下吧?不沾水可滾不出你這個效果……”
實在是慘不忍睹!李耀平盯著劉飛,仿佛想透過他的□□看穿他的靈魂,語速都不敢快,唯恐劉飛突然暴走,“你是不是終于被你媽逼瘋了?”
申登科搖頭嘆息,悵然若失,仿若魂不附體,“這就是長期壓迫造就的反抗嗎……”
這造型,連韓硬漢都直呼沒眼看,他敬畏的沖劉飛豎起了大拇指,情真意切,“敢于直面你媽那樣女子這么多年才倒下,還敢把自己折騰成這副鬼樣子去見她……我韓成心服口服,以后你才是九府墳最硬的漢。”
白知禮兩行清淚都快流下來了,悲傷的看著他,“劉嬸兒看見歹把你打瘸吧……”
劉飛雙臂環(huán)著膝蓋,將半張臉埋在里面,明顯比剛剛平靜了很多,卻依舊沉默,不承認也不否認,或許不知道該說什么吧,畢竟他也沒什么朋友可以說話,也沒什么事情想要解釋,他好像早就忘了對別人傾訴是怎樣的感覺了。
一時之間,六個人都陷入了深深的擔(dān)憂……
擔(dān)憂來的快走的也快,因為大人找來的也快。聽見動靜,李耀平一下子站起來,不假思索,沖著大人來的方向大喊:“我們找著劉飛了!”而后低下頭小聲對他們解釋,“總不能被大人發(fā)現(xiàn)咱們知情不報吧?!?br /> 四個人點頭,眼中充滿贊賞之情,劉飛眼底一抹笑意一閃而過,好像此時此刻的他,也是小團體的一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