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三十三章渴望(三)
夜深人靜,月亮還高高掛在天上,忽明忽暗,在地上映出一片樹影,婆娑搖曳。遠遠望著,像圓規(guī)畫出來的,沒有一絲殘缺。
這樣的團圓日子,連姜恒之都回家了,他卻沒有去處,在醫(yī)院花園里,看賞月的人散去,只有這一輪孤月陪他了。
就在他以為要獨自一人度過這個夜晚時,接到了姜恒之打來的電話。
人和人的緣分還真是奇妙,如果那晚他沒有喝酒沒有走神,就不會撞到姜恒之,也就不會有現(xiàn)在姜恒之陪伴在他左右。如果當時他沒有撞到姜恒之,沒有走進重癥監(jiān)護室,就不會看到余思雅,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想她。如果時間再往前幾年,他沒有去游泳館,沒有救起余思雅,沒有撿到她的手機,沒有看到她明媚的笑臉,他就不會愛上余思雅,不會這么痛苦。
人和人的緣分也真是無奈,明明老天爺都讓他們相遇、相愛了,為什么又要讓他們分開?
如果沒有分開,他們現(xiàn)在應該已經有孩子了吧。不知道會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像余思雅還是像他?
想到這兒張慶天無奈一笑,心頭泛起無盡的苦澀。到底該怪老天爺還是怪自己?當初是他要放棄的,是他辜負了余思雅。
“哥你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你怎么了,你說你沒病老往醫(yī)院跑干什么?”
聽到他一驚一乍的聲音,張慶天才認出朝他走來的人是姜恒之。
“不是讓你在門口等我嗎,怎么半天才走到這兒?”姜恒之見門口沒人,就往里走了。
張慶天說:“我想你過來要花時間,就多坐了一會兒。”
姜恒之對他的這種行為很不解:“這醫(yī)院全是些病秧子,你說你賞月也不挑個好點的地兒,沾了病氣怎么辦?”
張慶天回頭看了一眼,住院部大樓的燈都滅了,冷清清的,只有月光鋪滿來時的這條路,路上的樹影隨風輕擺,倒有幾分美感。他現(xiàn)在能看到的樹影、月光,都是余思雅告訴他的,不然他每天走在路上、穿梭在城市的大廈間,一片葉子、一棵樹、一道光與那些房子又有什么分別。只可惜他現(xiàn)在走在路上、坐在車里,隨時都能看到那些美好的景物,卻再也看不見余思雅的笑臉。那種他一回頭就能看到余思雅的日子不復存在。
那時候是那么好,那么短暫。
“快走吧。”姜恒之拉著他往前,“我能在你那兒睡一晚嗎?”
張慶天拂開他的手:“你不是回家過節(jié)了嗎?怎么不在家陪你媽。”
“吵了一架。”本來想的是開老板的車回去,也給母親長長臉,沒想到因為這事又吵起來,“她說她后悔生了我。”
那些不愉快的記憶又翻涌而來,好像從小到大,就沒讓母親滿意過:“有時候我都不知道我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意義是什么。”
張慶天跟著他走出大門,只是傾聽,安慰的話無從說起。沒想到平時大大咧咧、整天嬉皮笑臉的姜恒之也有這樣一面。
“姜恒之!”王榮追了一路,總算攆上了。
“你來干什么?”姜恒之心里煩悶,看見他也沒好臉色,盡管他心里清楚王榮是擔心自己。
“阿姨擔心你,讓我來看看。”王榮很自責,她知道姜母很想姜恒之,所以借著這個特殊的日子把他們湊一塊兒,好讓他們母子二人團聚,要能和好就最好了,沒想到這下關系更糟了。
“我不需要她擔心。再說了她關心過我嗎?我躺在醫(yī)院的時候她在哪兒?我腿腳不能動需要人照顧的時候她在哪兒?”
“她根本就不知道你出車禍。”王榮很是無語,他也是最近才知道的,再說了姜恒之不讓他在姜母面前提這事兒。
“她是不知道,可是我失聯(lián)了這么久她都沒有想到要給我打一個電話,問問我是不是還活著。”姜恒之越想越氣,當時差點就死了都沒人管他。
“你不是讓我們別打擾你嗎?”王榮也來了氣。從來都是他聯(lián)系家里人,什么時候讓家里給他打電話了?要么不接,要么關機。
“那你現(xiàn)在又來干什么?”
“你以為我想管你?要不是你媽讓我來我才不來呢!”
“你回去告訴她,既然都后悔生我了,以后也別再管我了。”姜恒之想起上次見面,也是這樣,心里酸酸的,“反正她早就不管我了。”
“她管得住你嗎?”
姜恒之沉默不語。
王榮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阿姨就是不知道該怎么關心你,所以她的關心才顯得小心翼翼。她怕太用力了反而把你推得更遠。你是她辛辛苦苦生下來辛辛苦苦養(yǎng)大的,她如果不在意你,為什么要把你生下來,把你養(yǎng)大。她一個單親媽媽帶著你要遭受多少非議你知道嗎?她一個人把你養(yǎng)大有多費勁你想過嗎?”
“你別說了!”姜恒之眼前又浮出那些畫面,從小到大,只有他媽媽,罵他、打他,做飯、洗衣服,都只有她,其實他已經后悔說那些話了,“要不是因為你給我打電話說她病了我根本就不會回去,我不回去也就不會和她吵架。”
王榮冷笑道:“你還怪上我了?”
“我現(xiàn)在不想說這個事兒。你先回去吧,告訴她我沒事。”姜恒之不想再聽,上車把門狠狠關緊。
王榮氣得不行,他還不想管這些破事呢,要不是姜阿姨太可憐了,要不是從小和姜恒之一起長大,要不是他父母和姜阿姨處得好,他才懶得管。
真想把他拖出來打一頓。
王榮剛有了這個想法就看見一個大高個兒朝他走來,這就是傳說中的張老板吧。
“你先回去吧。”張慶天聽了個大概,心里也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我勸勸他。”
王榮點點頭,無奈離開。
看王榮走后,張慶天坐到副駕駛:“門砸壞了是要賠錢的。”
“我沒錢。”姜恒之一副無賴模樣。
“從工資里扣。”張慶天系上安全帶。
“沒壞啊,這沒壞啊!”姜恒之把門打開又輕輕關上。
張慶天笑笑,看他這樣多半也沒什么事了:“走吧,我請你喝酒。”
“去哪兒喝啊?”
“你選。”
更深露重,芊芊又冷又餓,她不能再待下去了,不然非凍死不可。她朝著墓碑磕了三個頭,然后快步離開,這個家她是待不下去了。
家門口大哥還在等待,月光皎潔,照亮他的臉,似乎能看到他臉上的擔憂和焦灼。
他時不時地張望,看到芊芊的身影,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他扔掉煙頭剛想迎上去,門里邊兒突然傳來大嫂的聲音:“還不回屋,等等等,你弟他們兩口子早就睡得更死豬似的,就你傻了吧唧的還在等,她要想回來早回來了,說不定啊又跑了。”
“你先睡。”
“我數(shù)到三你要不回來就別想進我屋。”
大哥無奈嘆了口氣,不再搭話。看著芊芊一步步走近他,心里總算踏實了些。
“你上哪兒去了?怎么才回來?”話音未落,就聽見里邊兒砸門聲響。
這個家里唯一對她好一點的人也就只有大哥了,可芊芊審視著他,心里卻無比痛恨,連他都要欺瞞。
芊芊的眼神看得他心里不自在:“快回屋睡吧,夜深了,外邊兒涼。”
走進院子,芊芊突然停下腳步,背對著大哥:“我明天就走,以后也不會回來了。媽死了,我和這個家,再沒有瓜葛。”
說完,芊芊徑直回屋。原來心里憋了很久的話說出來竟這么簡單,原來這么簡單的話說出來竟如此難受。
大哥站在院子里,說不出是什么感受。中秋節(jié)啊,一家人團圓的日子,怎么成這樣了?他后悔啊,就不該聽弟弟和媳婦兒的。
貼門偷聽的大嫂見沒了動靜,拉開門數(shù)落道:“活該。”又把門砸上。
芊芊徹夜未眠,不等天亮便起床收拾東西離開。合上院門,望了眼瞧不見的墳山,芊芊拖著行李箱,在泥路上越走越遠。關于那個家的記憶在身后追趕而來,和著揚起的塵土,粘在身上鉆進心里,甩也甩不掉,竟說不清是厭惡還是不舍了。
那個一邊抹眼淚一邊干活的母親,那個自私自利幸災樂禍的二哥,那個唯唯諾諾毫無主見的大哥,還有那個喝酒喝死的爹,他們的哭喊、吵鬧、打罵、算計交織在一起,是那個家最平常的記憶。最不平常的,是在她父親死后,她母親還支持她讀書,背著哥哥嫂子偷偷給她錢,幾塊十塊的疊在一起,不知道攢了多久。
今天她就要走了,和四年前不一樣,今天她要徹底和這個家分割。她母親死了,她和這個家唯一的聯(lián)系就這么斷了。
再次坐上開往金都的火車,再也沒有站臺邊凝望她滿眼不舍的母親,再也沒有心中哽咽嘴上還滿不在意的母親,再也沒有目送她走遠卻留在原地不忍離去的母親。這幾年空白的記憶,她再也沒有辦法填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