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猴籠歌聲
科里奧蘭納斯還從未受過校方的懲罰,從未有過污點,因此有點難以接受,他剛想提出反駁意見,“可是……”
“走吧,趁著你還沒有因為不服而被第二次記過。”海波頓學(xué)監(jiān)打斷道。他的話很強(qiáng)硬,容不得討價還價。科里奧蘭納斯只好服從。
開除?海波頓學(xué)監(jiān)真的用了這個詞?
科里奧蘭納斯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離開了學(xué)校,然而,很多人對他表示出關(guān)心和愛護(hù),再次紓解了他內(nèi)心的焦慮和煩惱。這些人包括他在走廊遇到的同學(xué)——他們對他投來關(guān)切的目光;包括泰格莉絲、奶奶——她們因為擔(dān)心,晚飯只匆匆吃了一點兒煎蛋和白菜湯;包括那些素未謀面的陌生人——當(dāng)晚他急于參與饑餓游戲,在匆匆返回動物園的路上遇到了他們。
落日柔和的余暉染紅了天際,涼爽的晚風(fēng)吹散了白日的酷熱。有關(guān)部門已經(jīng)把閉園時間延長到九點,好讓市民觀看貢品,但自上次他來這里之后,已經(jīng)不再有直播了。科里奧蘭納斯決定再去看看露茜,并建議她再唱一首歌。觀眾會喜歡她唱歌的,也許還能把電視鏡頭吸引過來。
科里奧蘭納斯走在動物園彎彎曲曲的小徑上,不禁懷想起小時候在這里度過的美好時光,可當(dāng)他看到現(xiàn)在動物園里一個個空蕩蕩的籠子時,又不禁心懷惆悵。這里曾有很多來自凱匹特基因方舟的奇妙動物。而現(xiàn)在呢,一個籠子里關(guān)著一只孤獨的烏龜,它正趴在泥潭里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另一處有一只臟兮兮的犀鳥在高高的樹枝上發(fā)出粗嘎的叫聲,從一個籠子的上方,飛到另一個籠子上去。它們是經(jīng)歷了戰(zhàn)爭而活下來的極少的動物,多數(shù)的動物都被餓死或者吃掉了。一對瘦得皮包骨的浣熊,可能是從鄰近的城市公園跑過來的,正在一個翻倒的垃圾箱里找吃的。唯一茁壯成長的動物是老鼠,它們正在幾英尺外的人造噴泉的邊緣追逐嬉戲。
科里奧蘭納斯快走到猴籠的時候,路上的人也多起來,有百十來個人站在圍欄四周。還有的人在急匆匆趕來,其中的一個人推搡了一下科里奧蘭納斯的胳膊,他馬上認(rèn)出來這人是利比達(dá),他正和一個攝影師一起,穿過人群往前擠。前面好像發(fā)生了什么,人群一陣紛亂,他干脆爬上一塊大石頭,好看得清楚些。
令科里奧蘭納斯懊惱的是,他看到塞亞納斯站在籠子邊上,身邊放著一個大旅行包,他的手伸進(jìn)圍欄,正要把一塊像是三明治的東西遞給里面的貢品。科里奧蘭納斯聽不清他說什么,但他似乎正在勸說迪爾——那個十一區(qū)的女孩,接過他手里的東西。塞亞納斯究竟想干什么?難道是想超過他,把科里奧蘭納斯白天取得的轟動效果奪走?竊取他來動物園的創(chuàng)意,并把自己包裝成科里奧蘭納斯拼不起的樣子,因為他知道科里奧蘭納斯沒錢?那個旅行包里裝滿了三明治嗎?那個叫迪爾的女孩甚至不是他指導(dǎo)的貢品。
塞亞納斯看到科里奧蘭納斯的時候,顯得很高興,揮手讓他過去。科里奧蘭納斯慢悠悠地穿過人群走過去,享受著人們對他的關(guān)注。
“有問題嗎?”科里奧蘭納斯問,順便掃了一眼那個大背包,里面不僅裝著三明治,還有鮮李子。
“他們沒一個人信任我,為什么呀?”塞亞納斯問道。
一個自命不凡的小姑娘大步走到他們旁邊,指著籠邊一塊木牌說道:“上面寫著,‘請勿投喂動物’。”
“可他們不是動物,他們是孩子,和你我一樣。”塞亞納斯說。
“他們和我不一樣!他們是轄區(qū)的,所以他們才被裝在籠子里!”小姑娘反駁道。
“更正一下,和我一樣,”塞亞納斯面無表情地說道,“科里奧蘭納斯,你能讓你的貢品過來嗎?如果她過來了,其他人興許也會過來。他們肯定餓了。”
科里奧蘭納斯大腦迅速轉(zhuǎn)動起來。今天他已經(jīng)得了一個處分,不想再在海波頓那里冒一次險。話反過來講,這個處分理由是將同學(xué)置于危險之中,而他現(xiàn)在在欄桿的另一側(cè),很安全。況且,比海波頓更有影響力的高爾博士已經(jīng)贊揚了他的創(chuàng)意。說實話,他也不想把舞臺讓給塞亞納斯。動物園是他的舞臺,他和露茜是舞臺上的明星。即使現(xiàn)在人聲嘈雜,他也能聽到利比達(dá)和他的攝像師提到自己的名字,感覺到凱匹特的觀眾正在看著他。
科里奧蘭納斯看到露茜待在籠子的盡頭,正就著墻壁里伸出來的及膝高的水龍頭洗手。她用裙子擦了擦手,理了理卷發(fā),然后扶正了耳后的玫瑰。
“我不能當(dāng)她是動物似的喂給她吃的。”科里奧蘭納斯對塞亞納斯說,“把食物從圍欄里給她遞進(jìn)去,這不是對待優(yōu)雅女士的方式。至少不是我的方式。但我可以給她吃的。”
塞亞納斯馬上點點頭,“隨便拿,我老媽做了好多,請隨便拿。”
科里奧蘭納斯從包里挑了兩個三明治、兩枚李子,走到猴籠邊一塊平坦的石頭旁邊,這里似乎可以當(dāng)座位。從小到大,即使在最糟糕的歲月里,他在出門時兜里都會帶著一塊干凈的手帕。奶奶堅持認(rèn)為,適當(dāng)保持一些禮節(jié)和儀式感可使生活免于陷入雜亂無序的狀態(tài)。家里的手帕有好幾抽屜,從普通的蕾絲邊手帕,到精致的繡花手帕。他把這塊磨舊了的、微微發(fā)皺的尼龍手帕鋪開,把食物放到上面。他坐下之后,露茜就很自然地走了過來。
“那些三明治是給每個人吃的嗎?”她問道。
“只是給你的。”他回答道。
露茜彎下腰拿了一個三明治,看了看三明治里夾的什么,然后從角上咬了一小口問:“你不吃嗎?”
科里奧蘭納斯不太肯定。到目前為止,他在鏡頭前的表現(xiàn)還不錯,把露茜單獨叫過來,在觀眾面前展示了她的價值。可是跟她一起吃三明治,可能就越界了吧?
“還是你吃吧,好保持體力。”科里奧蘭納斯說。
“怎么?這樣我就能在競技場擰斷杰瑟普的脖子?你我都知道那不是我的強(qiáng)項。”露茜揶揄道。
一股三明治的香味飄過來,引得科里奧蘭納斯的肚子咕咕直叫。那雪白的面包里夾著一大塊肉餅,讓人垂涎欲滴。他錯過了中午在學(xué)校的午飯,家里的早飯和晚飯也單一乏味,而從露茜的三明治里擠出的一團(tuán)番茄醬徹底勾起了他的食欲。他拿起另一個三明治,一口咬了下去。頓時一種愉悅感穿過他的身體,他真想大快朵頤,三口兩口給它吞下去,卻又不得不努力克制沖動。
“現(xiàn)在這樣就像是野餐。”露茜扭頭看著其他的貢品,他們似乎還在猶豫著。
“你們都該來一個,味道真不錯!來吧,杰瑟普!”她大聲說道。
露茜身軀龐大的同伴壯起膽子,慢慢靠近塞亞納斯,從他手里接過三明治。他等塞亞納斯又給了他一個李子,才一聲不響地走開了。這時,其他的貢品突然一擁而上,沖到圍欄旁,從欄桿里伸出手去。塞亞納斯以最快速度把食物分給他們,一瞬間背包幾乎空了。貢品們四散到猴籠各處,蜷縮著身子護(hù)著自己的食物,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唯一沒有沖到塞亞納斯身邊的是他要指導(dǎo)的貢品,來自二區(qū)的那個男孩。他靠著猴籠,一雙粗壯的手臂交抱在胸前,直直地盯著他的導(dǎo)師。
塞亞納斯從包里拿出最后一個三明治,喊道:“這是給你的,馬庫斯[1]。拿走吧,求你了。”
但是馬庫斯仍面無表情,一動不動。
“求你了,馬庫斯,你肯定餓了。”塞亞納斯請求道。
馬庫斯從頭到腳冷冷地掃了塞亞納斯一眼,然后毫不猶豫地轉(zhuǎn)過身去。
露茜饒有興味地看著兩人僵持在那里,問道:“這是怎么回事?”
“你什么意思?”科里奧蘭納斯問道。
“我說不清,但我感覺他倆之間好像有點兒私人恩怨。”露茜說。
那個在卡車?yán)锵胍獨⑺揽评飱W蘭納斯的小個子男孩噌地跳起來,把最后一個沒人要的三明治抓到手里。塞亞納斯也沒阻止他。記者想聚焦塞亞納斯,但塞亞納斯卻推開旁邊的人,消失在人群里,肩上還挎著空蕩蕩的背包。記者又拍了一會兒其他貢品,最后走到露茜和科里奧蘭納斯身邊。科里奧蘭納斯趕緊坐直了身子,用舌頭清理掉牙齒上的肉渣。
“我們現(xiàn)在正在動物園,這是科里奧蘭納斯·斯諾和他指導(dǎo)的貢品露茜·格雷·貝爾德。另一名同學(xué)剛剛分發(fā)了三明治。他是導(dǎo)師嗎?”利比達(dá)把麥克風(fēng)伸到他們倆跟前,等待回答。
科里奧蘭納斯不想與塞亞納斯共享新聞頭條的位置,免得被人搶了他的風(fēng)頭,但塞亞納斯的出現(xiàn)的確能給他提供保護(hù)。難道海波頓學(xué)監(jiān)也會給校園捐建者的兒子一個處分嗎?幾天前,他還認(rèn)為斯諾的名字比普林斯這個名字更響亮,可收獲節(jié)的貢品分配名單證明他的想法是錯誤的。如果海波頓學(xué)監(jiān)準(zhǔn)備對他挑三揀四,那他會把塞亞納斯也捎上。
“他是我的同學(xué)塞亞納斯·普林斯。”他對利比達(dá)說。
“他在干什么?把美味的三明治帶給貢品?可凱匹特肯定會給他們吃的。”記者說道。
“哦,到目前為止,我最后一頓飯是在收獲節(jié)前一天晚上吃的。所以我大概已經(jīng)有三天沒吃東西了。”露茜直言不諱地說道。
“噢,好吧,那就好好享用你的三明治吧!”利比達(dá)說。
利比達(dá)示意把鏡頭轉(zhuǎn)向其他貢品。露茜馬上站了起來,身體靠住欄桿,她的這一舉動立刻把聚焦點拉了回來。
“記者先生,您知道怎么做才好嗎?如果大家有多余的食物,請他們把食物帶到動物園里來。如果我們虛弱得打不起來,那饑餓游戲就沒什么看頭了,您說對嗎?”
“這話有一定道理。”那位記者說道,語氣中仍略帶猶疑。
“我呢,喜歡甜食,可我并不挑食。”露茜面帶微笑,咬了一口李子。
“好吧,好吧,那么……”利比達(dá)支支吾吾應(yīng)付著,然后走開了。
科里奧蘭納斯看得出,那個記者仍在猶豫,他會幫助露茜向市民索要食物嗎?這是不是等于在譴責(zé)凱匹特?
當(dāng)新聞記者去報道其他貢品時,露茜在科里奧蘭納斯對面坐下來問:“我這么說過分嗎?”
“我覺得不過分。我沒想到需要給你帶吃的,對不起。”
“嗯,我趁著沒人注意的時候,一直在吃這個玫瑰花瓣。”她聳聳肩,“我們沒吃的,你原來也不知道呀。”
他們默默地吃完了食物,看著記者去采訪其他貢品,但都失敗了。太陽已經(jīng)落山了,一輪明月緩緩升起,把月光灑向大地。動物園很快就要關(guān)門了。
“不知道你能不能給大家再唱首歌,這也許是個不錯的主意。”科里奧蘭納斯說道。
露茜把最后一口李子吃掉,點點頭說:“嗯,你說的也許有道理。”她用裙子輕輕地擦擦嘴角,然后理了下裙子,一改平時俏皮的口吻,一臉嚴(yán)肅地問道:“呃,作為我的導(dǎo)師,你能有什么好處?你在上學(xué),對吧?那你能得到什么?我表現(xiàn)得越出色,你的成績就越好?”
“也許吧。”科里奧蘭納斯覺得有些尷尬。
此時,在這個相對私密的角落,他突然第一次意識到她幾天后就會死掉。當(dāng)然了,這一點他早就知道。可他更多地把她當(dāng)作一個參賽者,是競賽中的小馬,惡斗中的猛犬。他越是特別地對待她,她就越發(fā)像一個人。正如塞亞納斯對那個小女孩說的,即使露茜不是凱匹特人,她也不是一個動物。而他現(xiàn)在在做什么?真像海波頓學(xué)監(jiān)所說的,在作秀嗎?
“說實話,我也不清楚能得到什么,饑餓游戲以前是沒有導(dǎo)師的。另外,你不用非得這樣,我是說,唱歌什么的。”科里奧蘭納斯坦誠地說。
“我知道。”露茜說。
話雖那么說,科里奧蘭納斯還是想讓露茜唱歌,“可是,如果大家喜歡你,就會給你帶來更多食物。我家也沒多少富余的食物了。”
在昏暗中,他的臉?biāo)⒌丶t了。他為什么要對露茜自曝家丑?
愚蠢,他對自己說。然而,在與她的目光相遇的瞬間,他第一次意識到她是真的對他感興趣。
“是嗎?我一直以為你們在凱匹特有吃不完的食物。”露茜說。
“哦,不是。在戰(zhàn)爭期間更沒吃的。一次,我只為了不讓肚子疼,吃了半罐面糊。”
“是嗎?怎么樣,好吃嗎?”她問道。
一聽這話,他被逗樂了,竟連自己都意想不到地哈哈大笑起來,“那面糊真的很黏。”
露茜也笑起來,“我敢說,這聽上去比我吃的東西強(qiáng)多了。咱們可別拿這事一比高下。”
“當(dāng)然不會。”他笑著說,“聽我說,對不起,我會給你找些吃的,你不用為吃的非去唱歌不可。”
“哦,這不是第一次我為了晚飯而唱歌,已經(jīng)很多次了。我真的喜歡唱歌。”她說。
這時擴(kuò)音器里傳來了聲音,宣布動物園很快要關(guān)門了。
“我該走了。可是,明天我能來見你嗎?”他問。
“反正你知道在哪里能找到我。”她說。
科里奧蘭納斯站起身來,撣撣褲子,抖抖手帕,把它疊起來,透過欄桿遞給她。“這是干凈的。”他向她保證。至少,她可以用來擦臉。
“謝謝,我把我的落在家里了。”她回答道。
露茜說完“家”這個字,兩人之間的空氣一下子凝固了。一個“家”字,令她想起了那扇永遠(yuǎn)不會再打開的門,想起那些永遠(yuǎn)見不到的親人。而他,也同樣無法忍受與家人分離的痛苦。家是他無可爭議的歸屬地,是他安全的港灣,是他與家人的堡壘。此刻他也不知該如何作答,因此僅僅點了點頭,算是給她道了晚安。
科里奧蘭納斯走了不到二十步,就聽到從她那里傳來了歌聲,那歌聲清新甜美,穿透了夜空,他不由得停下了腳步。
在那河谷,深深的河谷,
在那夜晚,聽到火車隆隆,
火車啊,愛人,聽到火車隆隆,
在那夜晚,聽到火車隆隆。
已經(jīng)陸續(xù)離開的觀眾,聽到歌聲又轉(zhuǎn)過身去。
建一座房屋吧,建得高又高,
讓我看著我的愛人從此過,
看他從此過,愛人,看他從此過。
讓我看見我的愛人從此過。
每個人都靜靜地聽著——游客和貢品。此時,只能聽到露茜的歌聲和推向她的攝像機(jī)的聲音。她仍然頭倚柵欄,坐在角落。
給我寫信吧,把它寄送,
火漆封緘,寄到凱匹特牢籠,
凱匹特的牢籠啊,愛人,凱匹特的牢籠。
火漆封緘,寄到凱匹特牢籠。
她的聲音是如此的憂傷,如此迷茫……
紅色的玫瑰,愛人,紫色的紫羅蘭,
天堂的鳥兒懂得我的深情。
懂得我的深情,啊,懂得我的深情,
天堂的鳥兒懂得我的深情。
科里奧蘭納斯被那歌聲深深地迷住了,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回憶伴著歌聲如潮水般向他涌來。以前,媽媽常常在睡覺前給他唱歌。雖然曲調(diào)不一樣,但歌詞卻一樣,紅色的玫瑰,紫色的紫羅蘭。歌里也唱到對他的愛。他想起了床頭柜上鑲在銀色相框里的照片,美麗的媽媽懷里抱著大約兩歲時的他,他們正看著彼此,笑得很開心。無論他怎樣努力,都記不起那拍照時的瞬間,但是這首歌卻觸碰到他記憶的深處,把她喚回,令他仿佛感受到她的存在,隱隱聞到她身上玫瑰香粉的迷人芳香,感覺到每晚包裹著的他、帶給他安全感的毯子的溫暖。
時光飛到從前,飛到媽媽去世之前的那段日子。那是戰(zhàn)爭開始幾個月,第一次大規(guī)模空襲使這座城市陷于癱瘓,他們的日子過得極為艱難。他記起他的母親即將分娩,卻無法送去醫(yī)院,她的身體崩潰了,也許是大出血?汩汩流淌的鮮血染紅了床單,廚娘和奶奶竭力想止住血,而泰格莉絲則把他從房間里往外拽。不久,媽媽就死了,還有那嬰兒——原本可以成為他妹妹的嬰兒也死了,緊接著他的爸爸也命喪沙場。媽媽和爸爸相繼去世,給科里奧蘭納斯帶來的失落和傷痛卻截然不同。科里奧蘭納斯的床頭柜抽屜里至今仍存放著媽媽的粉盒。在特別難熬的日子里,當(dāng)他難以入睡時,總會把它打開,聞一聞絲滑的粉餅所散發(fā)出的玫瑰的香味。這味道總能給他以安慰,讓他回憶起與這香味相伴的母親的愛意。
炸彈與鮮血,就是這樣,那些反叛者殺死了他的母親。科里奧蘭納斯心想,是不是他們也殺死了露茜的母親。露茜說過,十二區(qū)“只剩下她珍珠般的白骨”。露茜似乎并不喜歡十二區(qū),總是把自己和十二區(qū)分開來,聲稱她是什么來著……考維族?
“謝謝你能來。”塞亞納斯的聲音嚇了他一跳。他剛才一直坐在幾英尺遠(yuǎn)的地方,被一塊大石頭擋住了,正在聽歌。
科里奧蘭納斯清清嗓子,“沒什么。”
“我懷疑,咱班的同學(xué)沒人愿意幫忙。”塞亞納斯加重了語氣說。
“其他同學(xué)沒有一個露過面,他們和我們不是一類人。你是怎么想起來給貢品帶食物的?”科里奧蘭納斯問。
塞亞納斯低頭看著腳下的空背包說:“自從收獲節(jié)以來,我就一直想象我是這些貢品中的一員。”
科里奧蘭納斯差點笑出來,但很快意識到塞亞納斯是認(rèn)真的,便半開玩笑地說:“這真是獨特的娛樂方式。”
“我也控制不住自己。”塞亞納斯的聲音非常低沉,像是在囈語,科里奧蘭納斯必須豎起耳朵才能聽得到,“……他們念到我的名字,我走上前臺,現(xiàn)在他們銬住我的手,他們正在無緣無故地毆打我,現(xiàn)在我上了火車,四周一片黑暗,我饑腸轆轆,特別孤獨,周圍只有那些我必須殺死的同伴。現(xiàn)在我被拉去在大庭廣眾之下展覽,那些陌生人帶著孩子,透過欄桿正盯著我……”
一陣生銹的車輪子發(fā)出的吱扭吱扭的聲音從猴籠那邊傳來,吸引了他們的注意力。有十幾捆干草從猴籠的滑道滾落下來,堆在猴籠的地上。
“你瞧,那一定是我的床。”塞亞納斯說道。
“這事是不會發(fā)生在你身上的,塞亞納斯。”科里奧蘭納斯安慰道。
“很有可能。要是我們不太富裕,這也不難想象。假如我還在二區(qū),或許還在上學(xué),或許已經(jīng)在礦上做工,但肯定會參加收獲節(jié)。你看到我的貢品了嗎?”他說。
“他挺惹眼的,我想他很有可能會勝出。”科里奧蘭納斯承認(rèn)道。
“你知道嗎?在我來這兒之前,還在家鄉(xiāng)的時候,他是我同學(xué)。他的名字叫馬庫斯。他算不上是我朋友,但肯定不是敵人。記得有一天我的手指頭卡在門縫里了,夾得很疼,是他從窗臺上捧了一捧雪來幫我消腫。他甚至沒有跟老師說,就直接過來幫我。”塞亞納斯一股腦把過去的事情都倒了出來。
“你覺得他還記得你嗎?你們那時候還小,那之后又發(fā)生了很多事情。”科里奧蘭納斯說。
“噢,他記得我。普林斯家族在家鄉(xiāng)臭名遠(yuǎn)揚。臭名遠(yuǎn)揚,而且遭人唾棄。”塞亞納斯說話時一臉痛苦。
“可現(xiàn)在你是他的導(dǎo)師啊。”科里奧蘭納斯說。
“可現(xiàn)在我是他的導(dǎo)師……”塞亞納斯重復(fù)著。
猴籠的光線很昏暗。幾個貢品在里面來回走動,正用干草給自己鋪過夜的草窩。科里奧蘭納斯看到馬庫斯對著水龍頭喝水,又往頭上灑水,然后直起身走過去拿干草,當(dāng)他與其他貢品身影交錯時,愈發(fā)顯得高大魁梧。
塞亞納斯踢踢腳下的背包說:“他不吃我給的三明治,他寧愿餓著參加比賽,也不愿從我手里拿吃的。”
“這不是你的錯。”科里奧蘭納斯說道。
“我知道,我知道。我這么做無可指責(zé),我都快要窒息了。”塞亞納斯說道。
科里奧蘭納斯正要勸塞亞納斯別再胡思亂想,猴籠子里突然有人打了起來。原來,兩個男孩因爭搶同一個草垛而發(fā)生了爭執(zhí),結(jié)果馬庫斯走過去,一手抓住一個人的衣領(lǐng),像扔破娃娃似的猛地把兩人扔到一旁,那兩人被甩出幾碼遠(yuǎn),踉踉蹌蹌地跌倒在地,之后便灰溜溜地躲到黑暗的角落去了。馬庫斯拿了自己的草垛,跟沒事人一樣。
“就算餓肚子,他還是會贏的。”科里奧蘭納斯說道。如果說他對此曾有過什么疑慮,那么馬庫斯剛才力量的展示完全可以打消他的疑慮。塞亞納斯分到了最強(qiáng)有力的選手,這點仍使他感到苦澀。塞亞納斯對這事卻是怨氣沖天,不斷抱怨他爸爸給他買了最好的選手,科里奧蘭納斯聽著很是心煩,說:“我們中的任何人得到了馬庫斯都會感到高興的。”
塞亞納斯眼前一亮說:“真的?那你拿去吧,他是你的了。”
“你不會是認(rèn)真的吧。”科里奧蘭納斯說道。
“百分之百是認(rèn)真的。”塞亞納斯說著,猛地站了起來,“我想讓你認(rèn)領(lǐng)他,我領(lǐng)走露茜·格雷。雖然這也同樣可怕,但我至少不認(rèn)識她。我知道大家都喜歡她,可在競技場這對她有什么用?她是不可能打敗馬庫斯的。和我交換貢品吧,贏得比賽,拿走這榮譽(yù),求你了,科里奧蘭納斯,我是永遠(yuǎn)不會忘記你的大恩大德的。”
有那么一會兒,科里奧蘭納斯仿佛感受到了勝利的喜悅和人群的歡呼。如果他能讓露茜成為觀眾最喜愛的人,不難想象他可以如何為馬庫斯這樣身強(qiáng)力壯的人造勢!而且,說實話,露茜能有多少贏的機(jī)會?科里奧蘭納斯把目光轉(zhuǎn)向露茜,此時,她正像困獸一般靠著欄桿,在昏暗的光線中,她的光彩、她的特長都已黯然失色,她看上去不過是一個灰頭土臉、滿身傷痕的動物。這比賽不屬于這些女孩子,甚至不屬于那些男孩子。讓她去打敗馬庫斯,這簡直太可笑了,這就像一只會唱歌的小鳥和一只大力灰熊的對決。
科里奧蘭納斯心動了,剛要說“好”,卻停了下來。
與馬庫斯合作贏得比賽不足掛齒,它既無需智慧,也無需技巧,甚至無需特別的好運。與露茜合作去爭取贏得比賽是風(fēng)險很大的賭注,可一旦成功,則意義非凡。再說了,贏得比賽是最重要的嗎?還是吸引觀眾是重點?不錯,因為他,露茜已成為饑餓游戲中涌現(xiàn)的耀眼的明星,無論誰贏,她都是最難忘的選手。他們倆在動物園雙手緊扣在一起,共同面對觀眾的一幕幕又浮現(xiàn)在他的眼前。他們是一個團(tuán)隊,她信任他,他沒法跟她說為了馬庫斯而拋棄了她,更糟糕的是,或許還要對觀眾解釋。
另外,如何保證馬庫斯更愿與他而不是與塞亞納斯合作?他看上去不像是愿意聽命于他人的人。結(jié)果很可能是,科里奧蘭納斯像個傻瓜一樣祈求馬庫斯聽命于他,而露茜卻事事圍著塞亞納斯轉(zhuǎn)。
還有另外一層考慮。他現(xiàn)在擁有塞亞納斯想要的東西,特別想要的東西。塞亞納斯已經(jīng)搶奪了他的利益:他的遺產(chǎn)、他的衣服、他的糖果、他的三明治和斯諾所應(yīng)擁有的特權(quán)。而現(xiàn)在,他還要進(jìn)一步去剝奪他的公寓、他讀大學(xué)的權(quán)利、他的未來……讓人扎心的是,塞亞納斯還對自己的好運抱怨連天,甚至還排斥拒絕,認(rèn)為這是一個懲罰。如果擁有馬庫斯讓塞亞納斯不安,那么,很好,讓他不安去好了。露茜是屬于科里奧蘭納斯的,塞亞納斯永遠(yuǎn)、永遠(yuǎn)都別想得到。
“對不起,我的朋友,我還是想留下她。”科里奧蘭納斯云淡風(fēng)輕地說。
注釋
[1]馬庫斯(Marcus):意為大鐵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