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召對
十一月二十七日,西川監(jiān)軍王踐言從成都回到長安,早朝面圣后,又入延英殿召對。
王踐言匯報了一番西川軍防,自然無可避免又談及去年維州之事,同在御前召對的牛僧孺立刻臉色微變,李昂瞥了他一眼,徑自問王踐言:“關(guān)于維州之事,邊境各方是何反應(yīng)?朕遠(yuǎn)在長安,無從詳知,愛卿身為監(jiān)軍,但說無妨。”
王踐言拱手一拜,沉聲道:“陛下去年遣返歸降義軍,維州副使悉怛謀等三百余人在邊境被殺,敵軍手段之殘酷,可謂慘絕人寰。此后敵軍氣焰高漲,原先有意歸降的州鎮(zhèn)將領(lǐng),紛紛反悔退縮。大唐物華天寶、人杰地靈,本是民心所向,若以維州一城,開棄暗投明之風(fēng),使得天下歸心,何愁不得太平?所以臣以為,陛下當(dāng)初的決定,實在不是明智之舉。”
李昂聞言默然不語,臉上卻已流露出愧悔之色,坐在下首的牛僧孺見狀,不悅地反駁:“王監(jiān)軍此言,怕是有些想當(dāng)然了。治大國如駛巨船于險海,需權(quán)衡各方利弊,才能保得萬年不覆。若僅靠幾名將領(lǐng)投誠,就能換來天下太平,豈不是將朝政視如兒戲?”
牛僧孺一番陳詞說罷,李昂卻是面色微冷,問道:“若以愛卿之言,天下何時才能有太平之日?卿等身為社稷重臣,到底有沒有著力于此?”
聽到李昂的質(zhì)問,牛僧孺心中一沉,緩緩回道:“陛下,有道是圣人無相,臣以為,太平亦無象。如今四夷不至交侵,百姓不至流散,國家雖然不是大治之世,也稱得上是‘小康’景象。陛下如果還要求更輝煌的太平盛世,恐怕不是臣等力所能及。”
李昂聽了這一席茍且偷安的推諉,唯有冷笑:“愛卿倒是知足常樂。”
四周立刻響起幾聲輕輕的嗤笑,牛僧孺低頭不語,任由李昂嘲諷。
李昂此刻失望至極,懶得再理會他,話鋒一轉(zhuǎn),道:“國舅如今傷勢已痊愈,朕有意封他做太子洗馬,卿等意下如何?”
太子洗馬雖品階不高,卻是輔佐太子的官,圣上這是明顯在扶植外家了。眼下牛僧孺剛觸怒天子,眾臣誰敢再碰逆鱗,紛紛附和:“陛下圣明。”
李昂遂了一樁心愿,面色總算漸漸緩和,頷首道:“卿等既然沒有異議,便命中書舍人制誥吧。”
隨即他將目光轉(zhuǎn)向王踐言,再傳口諭:“如王愛卿所奏,西川節(jié)度使李德裕恪盡職守、勞苦功高,朕命翰林學(xué)士制誥,以荊南節(jié)度使段文昌為西川節(jié)度使,調(diào)李德裕即日回京。”
此言一出,殿中所有人的眼睛都偷偷瞄向牛僧孺,目光微妙。
宿敵回京,這意味著朝中局勢將發(fā)生扭轉(zhuǎn),牛僧孺的臉色已是難堪到極點(diǎn),然而他剛剛才說了消極言論,此時改口爭權(quán),又要成為他人笑柄。
牛僧孺既不言,他人更不語,此事便就此議定。李昂又道:“卿等若無它事,便可退下,但請王監(jiān)軍留步。”
待到眾人告退,李昂才對王踐言道:“朕這里有一樁奇事,要說給愛卿聽一聽。”說罷,便將晁靈云的事對王踐言說了一遍。
身為監(jiān)軍,王踐言去年就在成都見過晁靈云,并且印象深刻。此刻他意外聽到李昂提起她,心中暗暗震驚,斟酌了片刻,才不動聲色地回答:“臣記得悉怛謀手下,確實有這么一位人物,沒想到她竟然能夠幸免于難,真是奇了。”
“就是因為她舊事重提,朕才下定決心,要將德裕調(diào)回京城。”李昂愧疚地嘆了一口氣,“僧孺失策,讓朕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錯誤。”
“恕臣直言,僧孺不是失策,而是蓄意破壞德裕在西川的功績,”王踐言一針見血,激憤道,“僧孺與德裕素日有間隙,陛下難道不知?陛下若是知道這一點(diǎn),當(dāng)初又為何采納僧孺之策?”
李昂臉色灰敗,沉默了許久,驀然道:“因為恐懼。他說吐蕃一旦被觸怒,大軍集結(jié)于蔚茹川,從平?jīng)鲒婺舷鹿ト氪筇疲怀鋈眨颁h就能攻到咸陽橋。到時兵臨城下,朕可以依仗誰呢?神策軍?如今的神策軍,還是當(dāng)年護(hù)國救駕的神策軍嗎?”
“陛下……”王踐言無言以對,只能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嘆息,“是臣等無能,才能讓危言聳聽。陛下從大局出發(fā),丟卒保車,只需一紙詔書;而臣在成都,卻是親身做了一次背信棄義的小人。當(dāng)時遣返義軍的慘況,臣耳聞目睹,一年來始終心神不寧,夜不能寐。是以這次回京,臣有意為悉怛謀等人辦一次法事,超度冤魂往生極樂,還望陛下恩準(zhǔn)。”
李昂無奈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此舉雖于事無補(bǔ),總是盡了生者的一點(diǎn)心意。既然如此,朕便賜錢一千緡,以充法事之用。”
“謝陛下洪恩。”
朝中有變,牛僧孺的黨羽自然聞風(fēng)而動。這日牛僧孺回府后,不但楊嗣復(fù)、楊虞卿等人逐一到訪,齊聚府中密談,連一向不愛露面的宰相李宗閔都到了。
牛僧孺在自己人面前終于不再掩飾,氣急敗壞,對著李宗閔唉聲嘆氣地抱怨:“圣上如此好高騖遠(yuǎn)、求全責(zé)備,等那個好大喜功的李德裕一回來,我等遲早要被擠出長安。”
李宗閔擔(dān)憂道:“也不知李德裕此次還朝,會得個什么官,圣上如今對他敬重有加,只怕他就要拜相了。”
“這已經(jīng)沒什么懸念了,與其等到那一天,我打算主動上表,辭去相位,免得自取其辱。”牛僧孺憤然道,“想不到維州之事已過了一年,還能為他沽名釣譽(yù)。”
這時坐在一旁的楊虞卿忽然開口:“相公可知,圣上今日重提此事,并非偶然?”
牛僧孺臉色一變,狐疑地問:“莫非你還知道些什么?”
“今日王踐言還朝,大家議論紛紛,我偶然間聽到蕃書譯語吹噓,九月時,他曾經(jīng)在圣上那里見到了悉怛謀的彎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