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人情
剎那間,角抵場中那道穿著吐蕃白色裙袍的身影,在李怡眼中變得無比熟悉。
那窈窕矯健的身姿,還有與櫻桃宴刀舞如出一轍的敏捷動作,不是晁靈云又是誰?相形之下,那欲蓋彌彰的面紗也只能騙騙外人罷了。
在認(rèn)出白衣女子是誰的一瞬間,李怡幾乎是氣急敗壞地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番蓮紋銀酒杯倉促地磕在桌案上,碰出“叮鈴”一聲輕響。幾滴暗紅色的葡萄酒飛濺出杯沿,沾上李怡的衣袖,如幽暗的血珠緩緩暈開。
角抵場上瞬息數(shù)變,此刻白衣女子已側(cè)身躲過吳鉤,只是衣袖被劃開一道長長的裂口,露出袖中一段雪藕似的胳膊,同時系在她手腕上的一束綠松石流蘇也斷裂散落,星星點點的碎珠隨著她的動作甚至飛迸到場外。
圍著角抵場的賭徒們興奮得兩眼通紅,粗魯?shù)暮敖新暣似鸨朔砰g中的李怡也緊盯著場中女子,目光如炬、呼吸沉重。
馬元贄斜睨了一眼渾身僵硬的李怡,將他的失態(tài)看在眼里,心中不禁譏誚了一句:年輕人,到底還是太嫩了啊……
這一幫常年被囿于十六宅的王孫公子,平日錦衣玉食,養(yǎng)得跟籠子里的金絲雀一般,哪里見識過這等世面?
馬元贄暗自嗤笑,決定告訴李怡一點更加聳人聽聞的勾當(dāng),好讓他今晚大開眼界:“殿下可想知道,一會兒這角抵戲分出勝負(fù)之后,場中那兩位小娘子又會如何?”
一直目不轉(zhuǎn)睛望著場中的李怡聞言一怔,轉(zhuǎn)過臉來,冷冷道:“愿聞其詳。”
“等角抵分出勝負(fù)后,那勝出的娘子有權(quán)選擇場中任何一位客人做自己的入幕之賓,而敗北的娘子嘛……”馬元贄嘿嘿一笑,告訴李怡,“全場客人都能競價,出價最高者,可以得到與她春風(fēng)一度的權(quán)利。”
他得意洋洋地說完,卻沒有在李怡臉上發(fā)現(xiàn)一丁點大驚小怪的跡象,這不禁使他有些失望。
“原來如此,多謝將軍解惑。”李怡淡淡一笑,再度轉(zhuǎn)頭俯視著角抵場,一臉嚴(yán)肅地陷入了沉默。
馬元贄不知道李怡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只能順著他的目光尋找答案——此時角抵場中,白衣女子的頹勢已越來越明顯,原本精美的裙袍被攻勢凌厲的吳鉤劃得衣衫襤褸,幾乎快要到達(dá)傷風(fēng)敗俗,隨時能氣死一大批衛(wèi)道士的程度。
然而奇怪的是,盡管衣裙越打越破,那小娘子臉上的面紗卻是八風(fēng)不動。
馬元贄將李怡怒火中燒的目光看在眼里,心中驀然一動,試探著問:“殿下……是不是在意場中那個穿白衣的小娘子?”
李怡微微一笑,不置可否,這樣的反應(yīng)幾乎等同于默認(rèn)。
馬元贄何等人精,自然看得出他的答復(fù)是什么,不禁笑著揶揄道:“殿下放心,那穿白衣的小娘子眼看就要輸了,到時候下官一定出價將她買下來,贈予殿下,就當(dāng)報答殿下今夜這份盛情。”
他自以為考慮得面面俱到,李怡一定會半推半就地感謝自己,不料卻聽見他冷不丁反問:“將軍何出此言?”
“嗯?”馬元贄被問得猝不及防,只能茫然地望著李怡,沉下臉反問,“下官說的話,都是出于一片好意,殿下此話又是何意?”
李怡感受到對方的不悅,卻不復(fù)先前有求于人時的謙恭,雙目低垂,笑著承認(rèn):“不瞞將軍說,我的確十分中意那名白衣女子,也知道倘若此女落敗,有將軍的襄助,她必能入我彀中,無法掙脫。只可惜……恕我不能接受將軍這份美意了。”
馬元贄若有所思地注視著李怡,低聲問:“莫非殿下另有打算?”
“乘人之危,以獲一時之利,絕非君子正道。”李怡將面具戴回臉上,起身走出雅間,向馬元贄的護(hù)衛(wèi)借來一副弓箭,隨后返回雅間走到圍欄處,引弓張弦,緩緩瞄準(zhǔn)目標(biāo),“將軍,授手援溺,才是我永以為好的方式。”
話音未落,箭矢離弦,直直射向角抵場上懸掛的彩緞繡球。
巨大的繡球瞬間被射落,砸向場中正在激斗的兩名女子。從天而降的意外讓局勢陡然出現(xiàn)了變數(shù),積滿灰塵的繡球落在角抵場中央,激起塵垢滾滾,如煙似霧。
晁靈云和絳真一時全都陷入灰色的浮塵中,被迷得睜不開眼睛。
過了好一會兒,晁靈云勉強睜開眼睛,握著彎刀走到絳真面前,有點不知所措,卻不敢隨便與絳真說話。
此刻絳真臉上雖然蒙著面紗,卻還是被嗆得直咳,她當(dāng)機立斷決定保命要緊,涕泗橫流地低聲囑咐晁靈云:“我不行了,我必須先退場,反正目標(biāo)的記號你也知道,自己隨機應(yīng)變吧。”
等等,我這是贏了嗎?阿姊你別走啊!晁靈云望著落荒而逃的絳真抬起一只手,心里有苦說不出。
阿姊……我對付男人是真的沒經(jīng)驗!換成閹人一定更不行啊!
戴著面具的李怡站在圍欄邊,望著場中因為意外獲勝而呆若木雞的晁靈云,唇角微微露出一絲笑。
當(dāng)初她能夠潛入藏書樓,又能夜探十六王宅,一定是個不懼灰塵蠹魚的人,而另一個女子就不一定了。看來這一次,他又賭贏了。
就在李怡將目光專注地投向晁靈云時,馬元贄已經(jīng)走到他身后,意味深長地低語:“授手援溺……至于天下溺,則援之以道。”
李怡轉(zhuǎn)過身,目光沉靜地與馬元贄對視:“看來將軍是我的知己。”
馬元贄沉吟片刻,忽然朗聲大笑:“原來這就是殿下的正道,殿下的志向嗎?下官明白了。”
他說著便面朝李怡低下頭,今夜第一次向他露出恭敬之姿,拱手一揖:“殿下今夜的一言一行,下官都會銘記在心,請殿下放心。”
李怡向他點點頭,低聲道:“多謝將軍愿意給我機會,待到時機成熟之日,我再來向?qū)④娪懡獭!?br/>
馬元贄抬起頭,精光四射的一雙鷹眼凝視著李怡,目光中帶著期許,緩緩笑道:“殿下的圣人之道,將來能否治至亂之世,下官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