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灰心
恨意讓吳青湘疲軟的身體再度有了力量,她咬著牙騎上驢子,忍耐著渾身不適趕回光王宅——只因為那里,才是可以供她靜靜舔舐傷口的地方。
刻骨的羞恥已經(jīng)快要將她擊垮,全憑著一股歸家的信念支撐,當她抵達光王宅見到家丁的笑臉時,不由心頭一暖,收住淚的眼眶又再度濕潤。
隔著帷帽的輕紗,家丁看不見吳青湘頹喪的神色,兀自眉開眼笑地報喜:“吳娘子,光王醒了!”
“真的?”吳青湘精神一振,連說話的音色也明亮起來,“我這就去安正院。”
她將驢子丟給仆人料理,快步向府中走,磅薄的喜悅讓她忘了身心上的創(chuàng)痛,只牽掛著病榻上剛剛醒轉(zhuǎn)的李怡。
只要他能夠好好的,自己吃的一切苦,忍的一切痛,就統(tǒng)統(tǒng)都值得。
眼看安正院遙遙在望,吳青湘摘下帷帽,迷蒙的淚眼含著笑意——那隔著重重高墻,讓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就是能溫暖她的陽光。
一如當年自己在絕處逢生時遇見他,她的憤怒、仇恨和絕望投進他琥珀色的眸子,只一眼便誤了終身。
吳青湘低頭抹去眼淚,徑直走進安正院,守在堂前的王宗實見到她,立刻笑著搭話:“吳娘子來了?光王傷勢好轉(zhuǎn)可是天大的喜事,快別掉淚了。”
“知道他轉(zhuǎn)危為安我就放心了,”吳青湘笑著回答,準備直接去寢室,“我去看看他。”
“等等,”王宗實將她攔住,為難地干笑道,“晁娘子抱著小嗣王來看光王,眼下正在屋中說話呢,娘子若是不介意,不妨先在這里等一等。”
吳青湘的笑容瞬間凝固在臉上,沉默了片刻才冷冷道:“多謝大人提醒,否則我現(xiàn)在貿(mào)然闖進去,倒成了一個多余的尷尬人了。”
“娘子言重了,”王宗實看得出吳青湘心中不快,只好委婉地解釋,“光王九死一生醒來,晁娘子也是好不容易才生下小嗣王,這是他們一家三口第一次團圓,肯定有不少體己話要說。我們這些外人,可不得有點眼色,多體諒些嘛?”
吳青湘到底是個什么底細,晁靈云可能不知曉,王宗實卻是知道得一清二楚。他話里話外都在暗示吳青湘乖乖認了這碗閉門羹,吳青湘再不甘心,也必須承認此刻聚在寢室里的人才是真正血脈相連的一家。
那晁靈云生下孩子,已是切切實實地占住了他,而她只掛了一個有名無實的名分。她其實心里也敞亮著——若非當年迫于情勢,恐怕就連這虛名她也未必能夠擁有。
吳青湘的唇角抿出一絲苦笑,一字一頓道:“我知道了。”
說罷她默默退到廊下,倚著廊柱靜候,原先閃爍在眼睛里的光彩一點點黯淡下去,成了冰冷的死灰。
等到心徹底涼下來,她才驚覺眼前的世界是如斯蕭瑟,入冬的庭院沒有一點鮮艷的顏色,到處是枯枝衰草,僅有的幾株常青樹也是綠得發(fā)暗,往日爬著苔蘚的濕潤山石這會兒干燥得發(fā)白,仿佛戳出地面的嶙峋枯骨。
真是奇怪,明明那一年冬天,這里的一景一物都是無比的明媚。
吳青湘眼底一陣發(fā)酸,癡癡回想著遇見李怡的那個冬天,自己為了刺殺劉從諫,從昭義鎮(zhèn)一路輾轉(zhuǎn)潛入長安,她還記得那一日刺骨的冷,天寒地凍,自己失手后陷入絕境,以為這茫茫帝京就是自己的葬身之地,卻又在絕境中驀然望見他琥珀色的雙眸,隨后握住他溫暖的手。
峰回路轉(zhuǎn)中,嚴酷的寒冬因為他而變得風和景明,暖意融融。
“憑你一人之力,最多突破重圍殺掉劉從諫一人,難道你的滿門血債,用他一條命抵償就夠了嗎?”
不,當然不夠,她望著他澄澈明亮的雙眼,用力搖頭。
“跟著我,我們可以一起將劉從諫的勢力連根拔起。只是十六王宅耳目眾多,需要委屈你以侍妾的身份,留在我府中。”他懷著歉意說得小心翼翼,似乎怕她介意侍妾之名,卻不知道她在聽見他這個提議時,心中涌動著暗暗的歡喜。
“奴婢吳青湘,愿為殿下效力,以謝殿下救命之恩。”
吳青湘從悠遠的記憶中回過神,視線移向始終沒有動靜的堂前,心中泛起一陣刺痛——如今想來,他對自己的歉疚又何止是怕她介意。
她想要的真情,他從最初就已經(jīng)決定了不會給。
一片和樂融融的寢室中,晁靈云坐在床榻邊輕輕拍著襁褓,黃花貍奴仰著腦袋,從她小腿邊打著呼嚕蹭過。
剛醒來的李怡依然只能躺著,含笑看著母子倆,低聲道:“別一直抱著孩子,當心累著,快放下歇一會兒。”
“一放下他就哭,豈不是吵著你。”晁靈云笑瞇瞇地搖頭。
“或者讓乳母搭把手?”
“我真不累。”
李怡凝視著她,沉思片刻,忽然開口:“你們母子倆還是搬回安正院吧。”
晁靈云微微吃了一驚,覺得李怡的提議有點不妥,又架不住誘惑,遲疑道:“這樣是不是不合規(guī)矩?我又不是王妃,有了孩子還賴在你的院子里,外人要說閑話的。”
“你不想與孩子分開,就敢打破陳規(guī),怎么輪到我思慕天倫之樂,你倒膽怯了?”李怡拿她打趣。
“可我還在月內(nèi)呢,今天破例能來看你,已經(jīng)是王內(nèi)侍格外開恩了,若是和你一起住,恐怕不方便你療傷。”
“我剛在鬼門關(guān)轉(zhuǎn)了一圈,若連這點事都不能稱心如意,撿回一條命又有什么意義?”
“休要胡言!”晁靈云瞪了他一眼,低頭看著他被包扎得厚厚實實的傷口,心疼地咬牙切齒,“傷了你的那個刺客,我一定要親手抓住他,將他碎尸萬段。”
“都已經(jīng)是當娘的人了,打打殺殺的事還是交給別人吧。”李怡微微皺眉,雙眸寒光閃動,仿佛是在回答晁靈云,又仿佛是在自語,“既然再三忍讓都換不來安寧,我也不打算再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