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寒冬臘月(二)
隨后數(shù)日,依舊凄風苦雨。守禮每日出門,見漫天飄著白茫茫的霧,不論人物,俱看不清,心里便不安適,差事也疏于上心,只敷衍了事,吃了晚飯便急著回去。
廡房最近安靜不少,除了幾個猴頭猴腦的孩子還鬧騰,其他人幾乎都閉門不出。
張晟更是如此,除了吃飯、睡覺兩樣事,幾乎不離案頭,一天到晚,手不釋卷,筆耕不輟。潛移默化之下,守禮也沒臉玩樂,咨詢了張晟,求他幫著甄選了幾本經(jīng)書,睡前翻一翻、看一看,雖不甚理解文義,但半猜半想,竟也無師自通。
忽忽又過幾日,到了霜降,天越發(fā)冷了,風呼呼吹著,院中草木萎落,一派荒涼。
恰逢輪休,守禮不急不躁吃了早飯,慢悠悠拐回房間,將為數(shù)不多的家具重新規(guī)整了一通,然后又把泛黃的青色床單撤下,連著換洗衣物,一股腦丟入筐內(nèi)。
忙叨叨了一陣,終于收拾妥當,守禮累得哼哧哼哧喘氣,趕忙扶著床坐下歇息。
到底是自己親手拾掇的,屋里和昨天相比,瞧著順眼多了,守禮心中不勝喜歡,正得意著,只聽院里悠悠傳來孩子們追逐嬉戲的聲響,弄鬼掉猴,越鬧越歡。
守禮聽得心動,便到門口站著湊了會熱鬧,等人漸漸散了,才意猶未盡進了房間。
慢慢在案邊坐下,守禮六神無主,憶想剛才所見,不禁勾起了埋藏心底的回憶。
趕巧張晟提前回來,推門而入,見守禮在出神,便嗽了一聲,笑道:“想什么呢?”
守禮嘴角掛著滿滿笑容,不答反問:“賬房今日不忙嗎?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
張晟隨口道:“又不是晦朔日,有什么可忙的?不過告朔餼羊、虛應(yīng)故事罷了,同班幾個比我溜得還快,午后就不見人影了,我還落了幾筆賬,見沒人才走的!”
守禮默默聽著,一言不發(fā)。
張晟稍移目光,見臥室干凈了不少,便凝眸看著守禮道:“準是你又拾掇了!”
“別看屋里東西不多,幾日不收拾,便亂了套,找什么都找不到,我也是氣急了,干脆從新收拾了,你瞧瞧,是不是比原來順眼多了?”守禮說著,特意去望張晟神色。
張晟笑了笑,道:“經(jīng)你費心布置,確實順眼多了!”說罷,神色如常走到書案邊,款款彎腰,正襟危坐,然后,他不疾不徐從書堆翻出兩本詩賦,擺在面前,思索遣詞造句,一面品讀名作,一面抓了兔毫,絞盡腦汁,思量從何下筆。
守禮瞟了他一眼,見他全神貫注,暗自琢磨,轉(zhuǎn)頭也翻出陶淵明詩集,細細咂摸。
讀了幾首,覺著佶屈聱牙,不得要領(lǐng),守禮悶倦地放下筆,轉(zhuǎn)而觀察起張晟,只見他猶豫著下了筆,寫了半句,覺著不雅,又趕緊揉了白紙,遠遠丟進紙簍。
守禮見狀,忙道:“之前聽哲哥兒他們提過一嘴,他們說,倚馬千言,下筆成詩,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練就的本事,你別急,讀得多了,日積月累,慢慢便通了!”
張晟堅毅的臉龐上透出憂煩,道:“話雖如此,可留給我準備的時間已不多了,前天,我專門打聽了,東宮選讀就定在上巳節(jié)后,如今滿打滿算,也就四個月了!”
守禮聽了日期,也覺著迫在眉睫,不由焦心。
“偏偏寫詩、作賦又是二選一的壓軸題,我才疏學淺,哪會作賦?只有在這詩上下下功夫了!”張晟一面說、一面嘆氣,“誰知寫首詩也這么難,不光立意難,遣詞也難。”
守禮聽他說得心酸,恍惚間想到了什么,忙道:“對了,我看見過哲哥兒寫詩,瞧他筆下來得挺快,應(yīng)該是有什么訣要,你與其在這咬文嚼字,不妨去請教請教他?”
張晟猶豫道:“只怕他未必肯傾囊相授吧!”
守禮抿唇一笑,凝視著張晟道:“放心,哲哥兒為人正直、坦率,絕不會如此小氣!”
張晟聽如此說,立馬有一個念頭閃過腦海,打算傍晚吃過飯去尋孫哲移樽就教。
另一邊,安濟院,沛兒坦然面對幾位來走后門的黃門,提醒道:“押班今兒心情不錯,等下你們一個接一個進去,押班問你們什么,你們就答什么,不要顧左右而言他,更不要沒分寸,說著說著就走了板,記著自己來的目的,別白來了!”
眾人聽了,心里無不清亮,連忙稱謝。
沛兒滿不在乎,隨手指了指站在最前面的一個黃門,笑道:“你,先進去吧!”
黃門喜不自禁,抱著拳,笑嘻嘻向沛兒拜了拜,然后動若脫兔,歡天喜地進了正堂。
堂內(nèi),余押班塌在梳背椅內(nèi),正在品郭貴妃賞賜的恩施玉露,忽見一鴟目虎吻的綠衣黃門逼近,不由得嚇了一跳,趕忙放下白瓷碗,理了理衣裳,正襟端坐。
須臾,黃門到了跟前,慌忙低下頭去,畢恭畢敬道:“內(nèi)東門司馮虎見過押班!”
余押班斜了斜眼,見他還算規(guī)矩,便態(tài)度平和道:“說來,甘棠還是我手底下出去的人,他為人如何,我最清楚不過了,你今日來,想必他還被蒙在鼓里吧?”
馮虎聽了,有些灰心喪氣,俯首道:“押班明鑒!”
“說說你此行所圖吧?”余押班打量著馮虎問。
馮虎想了想,開口道:“小人是神武三年入的宮,至今已有九載,但小人一直未混出名堂,品階也是一成不變,小人不甘心,尤其這幾年,眼瞅著一同入宮的伙伴們都升了品階。小人知道,押班權(quán)勢滔天,所以,求押班可憐可憐我吧!”
余押班不表態(tài),只定定盯著他,良久,才道:“自戚掌事革職拿問、甘棠繼任,至今已有大半年,這大半年,你若有真才實干,早受到甘棠賞識,我說句誅心的話,歸根結(jié)底,還是你能力不行,古人云,天助自助者,你還是回去反思反思吧!”
馮虎聽了,急得抓心撓肝,哭訴道:“押班,此事對您,易如反掌,您好歹拉小人一把,哪怕派人知會甘掌事一聲,小人也承您的情,將來一定為你肝腦涂地!”
余押班瞪著他,呵喝道:“不成就是不成,別在這放刁!”
馮虎站在底下,聽聲音中透著不可撼動的威嚴,立馬矮了三分,萬分失落出去了。
門口,眾人見馮虎涕泗交流,心知難辦,更加憂愁。
沛兒竊笑,隨手又指了后面的人,道:“到你了,趕緊進去,別拖泥帶水的!”
那人眸光凝滯,似在害怕,聽見傳召,戰(zhàn)戰(zhàn)兢兢進了房間。
余押班正存著氣,抬眼又見一雞骨支床、尖嘴猴腮的黃門進來,臉馬上拉了下去。
“軍頭引見司——盧芳——見過押班!”盧芳因心里害怕,含混不清報了家門。
余押班挑眉,道:“王誠行事果決,素有賢名,可不是口角尖酸、心胸狹隘的上司啊!”
“押班說得是,我們掌事的的確確賢明大義,是我資歷尚淺,不足堪當大任!”
“人貴有自知之明,你既知自己才干不足,何必還來尋我?難不成你以為我會幫一個無用之人?”余押班態(tài)度輕佻,從頭到腳看了盧芳一回,目露輕薄之色,冷笑道:“回去潛心學罷,不要總想著走歪門邪道,這可不是人人都行得通的!”
盧芳深深低頭,廢然而嘆。
門口,眾人見盧芳垂頭喪氣出來,似乎又沒成功,不禁心里沒底,都悵悵不樂。
沛兒皮笑肉不笑,又指了一黃門,道:“該你了!”
黃門神色拘謹,微微頷首,然后經(jīng)過沛兒身側(cè),堂堂正正邁過門檻。
堂內(nèi),余押班想著剛才兩人的表現(xiàn),不禁嗤笑:“都是繡花枕頭——中看不中用!”
正自言自語著,忽聽見腳步聲,余押班連忙抬頭,只見視野中出現(xiàn)一位翩翩青年,生得長七尺有余,溫潤面龐,俊雅身姿,踏著有節(jié)奏的步伐,慢悠悠到了跟前。
“檔案司李正見過押班!”
余押班聽了來歷,不禁從上到下打量了他一圈,最后道:“瞧你容止,很是得體、妥當,為何也想方設(shè)法托關(guān)系?”
李正落寞地笑了笑,道:“若只論能力,我自然不畏懼,可現(xiàn)在內(nèi)侍省論資排輩太嚴重了,每年晉升就那些名額,大家都爭破頭。而各所掌事為了使底下人信服,往往選一些資歷老的遞上名單,其實,未必全是德才兼?zhèn)渲耍灿胁簧侔灸觐^的!”
余押班仔細聽來,不禁點頭,“你雖然年輕,眼光卻銳利,正說中了現(xiàn)今內(nèi)侍省選舉的弊端,不過,各所掌事的考量也不是沒有道理,我又何必冒天下之大不韙呢?”
李正聽了話音,胸中有數(shù),忙道:“常聽人講,押班是愛才惜才之人,今日得見,小人更欽佩押班風度,若押班此番愿意成全小人,小人將來定為押班效犬馬之勞!”
余押班笑道:“固然我在內(nèi)侍省說話有一定斤兩,可孫掌案卻不是好糊弄過去的,萬一東窗事發(fā),只怕紙包不住火,楊都知必要審查,到時又該如何收場呢?”
李正道:“依押班的手段,想必不會留痕跡等人發(fā)現(xiàn),小人只管安心聽命便是!”
“倒是個明白人,我最愿意提攜你這樣的后生,成全了你,也是為自己往后鋪路,一舉兩得,我何樂而不為呢?”余押班見他應(yīng)付裕如,忍不住發(fā)抒己見:“可惜前面那兩個不懂這道理,只知一味懇求,聽得我耳朵都生繭子了,真貧氣!”
李正竊竊自喜,頷首不語。
“行了,如今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且回去等信吧!”余押班心平氣和吩咐道。
李正哎了一聲,健步如飛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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